原文:The Strange Doom Of Enos Harker
作者:Lin Carter和Robert M. Price
注:准确的说,这篇才是高原守亵渎双子那期视频里提到的小说,罗伯特·M·普莱斯补完的版本,感谢守子哥指路。起初没找到普莱斯的版本,就译了劳伦斯的版本,后来在密大宣传员佬的帮助下才找到这个版本,感谢密大宣传员佬。
1931年,我以不算特别优异的成绩从位于马萨诸塞州阿卡姆市的密斯卡托尼克大学毕业了。在那之后的几个月里,一直在寻找赖以糊口的工作,却四处碰壁。我本打算继续深造,并通过完成我的论文来拿到学位,关于东方国家某些地区现存的、鲜为人知的异教的论文。很多调查都还没有完成,然而,在那个大萧条的年代,就业机会稀少不说,而且鲜有报酬丰厚的职位;由于我找了份兼职工作,我的探索就成了徒劳。
然而,我最后在《阿卡姆广告人》里的个人专栏中留意到一则信息,是伊诺斯·哈克博士留在那里的。他提供了可观的薪水和免费的房间,即寄住在他的住宅里担任私人秘书,整理他的笔记,以及将他的手稿为出版做准备。这份职位看起来无异于天赐的恩惠,因而我毫不犹豫地提交了申请。
哈克博士在凯恩岬(Cairn's Point)租下了一座海滨住宅,几乎不比村舍大多少。这里对港口小镇上的富商裕贾和古老家族而言,曾是盛极一时的海滨度假胜地。如今它的周边地区大部分都已经荒废了,甚至可以说是杳无人迹了。但在这处郊外与闹市区之间,通了有轨电车,因此对我而言,倒是不难找到路。
我的潜在雇主是一位有着不同寻常的体格的男人,我估计,他快七十岁了。身材有着发福的倾向,他穿着一身朴素且单调的黑色教士服,甚至还佩戴了硬白领。我很快就发现他现在是,或者曾经是(我从未完全了解)一位比五旬节教派更加鲜为人知的教派的布道者;事实上,他是一位曾花了数年时间到印度、缅甸部分地区和西藏传播福音的传教士。他的部分面容和双手古怪地缠上了外科绷带。而在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就告诉我,他患有一种类似瘰疬或湿疹的皮肤疾病,本地的医生正在为他治疗。我推断他的双手被这种疾病影响得最为严重,这种残废令他无法写字,因而必须雇佣某个人来处理书面工作。
“布莱恩,布莱恩,”他若有所思地微微皱着眉,低声说到。“关于加利福尼亚圣地亚哥的桑伯恩太平洋古物研究所的H·斯蒂芬森·布莱恩博士,我想知道,你是否恰好是他的亲戚?”
“太棒了,太棒了!”哈克博士用一种怪异的轻声、几乎是耳语的声音做出了回应,这令我有点恶心地想,是否他特殊的病痛如同对他的面容和双手那样,莫名其妙地对他的声带也产生了影响?“我读过一两部他的专著。我认为他是一位有颇有声誉的学者。”
我们的交谈很快就结束了。哈克博士似乎对我的文凭很满意,而我,正如已经说过的那样,也满意于他雇佣我的价钱。我会在下周一开始我的工作。我们道了别,而我则兴高采烈地回到了我那位于帕克街的小公寓里。
在随后的周末,我想到在密斯卡托尼克的图书馆里种类繁多的参考书目里查阅一下我的雇主的事迹,这或许是个明智之举,我就这么做了。他从位于金斯波特的拜拉姆神学院以神学博士学位毕业,然后进行了大量的旅行,广泛地开展了讲座,以及,正如我已经提到的,花了数年时间在东方国家传教。作为一位颇有名气的业余人类学家,他发表了大量关于亚洲考古学和远东地区的某些密教的论文,这些令我大为感兴趣。当然,因为我自己的兴趣所在,也是对那片区域的研究。
显然作为一位颇有声誉的探险家,他已经深入到了鲜有白人涉足的亚洲内陆部分,他是最先探索缅甸的沧高原(Sung)地区上的被损毁的石城阿劳扎(Alaozar)的一批人之一,而且似乎还探索了西藏北部的辽阔地域。
这一切都令我确信,我们应该都会享受这段有着共同利益和共同兴趣的雇佣关系。
接着,为什么我会感觉到一阵让人心神不宁的不安感,它在警告我避开这位不同寻常的人士呢?
直到他那不断发展的残废夺去了我的雇主那久已充分利用的双手为止,他一直在给一份极为冗长和复杂的学术著作撰写注解。将这些信息条目以某种顺序整理好,以及由他用柔和且虚弱的声音口述出更进一步的资料,由我记录下来,这成了我的主要职责,还有就是为了做进一步的调查,去密斯卡托尼克大学的图书馆和塞勒姆附近的凯斯特图书馆的旅行。
出于这个目的,我所研读的众多书籍都是在准备我自己的论文过程中查阅过的。我指的是诸如德国神秘学家冯·容兹所著的《无名祭祀书》,厄雷特伯爵所撰写的《尸食教典仪》,冯·海勒写下的《黑之异教》(Von Heller's Black Cults),德文原版的《深海祭祀书》,以及一部大量删节的专著《亡者密教》(Le Culte des Morts)之类的典籍。我还为了查阅出现在一处被称为冷原(Leng)的地方的怪异的尸食邪教,浏览了阿尔哈兹莱德的《死灵之书》的可憎页面。
这部特别的典籍恶名昭彰不说,还非常稀少,几乎只存在于传说之中。大多被安全地锁着。我和密斯卡托尼克大学教职人员的关系,使得我能自由地查阅这部可憎的书籍,尽管我从那些密密麻麻地写就的页面中瞥见的疯言疯语,在此后将会在我的梦境中徘徊不去。
总的来说,我的雇主在寻找关于一个被称为“丘丘人”的部族或者说异教的书目文献,据说他们游荡在某些难以抵达的缅甸丛林地带,以及冷原——不知道冷原具体应该在哪里,因为我从任何一张地图上都找不到它。他们被认为崇拜名为“扎尔”和“洛依高尔”的神祗或恶魔,但是关于祂们,能确定的事,我们知之甚少,以至于诸多权威人士似乎认为祂们的存在仅仅是个传说。
我还寻找了能找到的一切书目,关于冷原本身的;关于居住在一座非常古老的石头寺院里、脸上遮盖着黄色丝绸面具的丘丘人喇嘛的;关于坐落在冷之高原附近、似乎既是人名也是地名的因加诺克的;关于某些有着粗野的、难以发音的名讳的海之神祗或者说海洋恶魔的,诸如“克苏鲁”,“伊德·雅”,“佐斯·奥莫格”,“耶布”,“加塔诺托亚”,“蠕虫之父,乌布(Ubb, Father of Worms)”,“伊索格达”等等此类。
这种调查倒不是特别费时间,但却怪异地引人不安。不仅仅是因为我自己的调查已经将我引导向了许多相同源头的资料,而且是因为某些近些年来的往事仍然徘徊在镇民的窃窃私语之中,但是对于这些,报刊却匆匆忙忙地掩盖了它们的报道——产生的影响就是,没有人能确定究竟它们是疯狂的传闻轶话还是包含着可怖真相的萌芽。
在艾尔斯伯里路上靠近印斯茅斯收费公路的图特尔老宅[注1]究竟发生了什么,发表在地方报纸上的报导为什么简略得如此古怪?在1927到1928年的那个冬天,联邦政府的官员出于什么原因,炸毁并焚烧了位于印斯茅斯附近的、腐朽的水滨房屋?为什么军队潜艇朝着恶魔礁外的海底深渊里发射了数枚鱼雷?可怜的布莱恩特·霍斯金斯[注2]在阿卡姆城以北的密林中的小屋里究竟遇到了什么,导致他成了一个只会胡言乱语的疯汉,最后在1929年死在了郡立疗养院里?
[注1]连同后文出现的阿默斯·图特尔,都出自奥古斯特·徳雷斯《哈斯塔归来》
[注2]Bryant Hoskins,据HPLwiki上介绍是密斯卡托尼克大学初级图书管理员,出自Pete Rawlik的《Changing of the Guard》
没有人真正地知道;或者,即使他们知道,也不会去谈论。
而伊诺斯·哈克为什么对这些隐秘晦涩、古老得可憎的神话传说如此感兴趣呢?
我从这些古老的、快要破碎的书籍中提取的某些信息,令我的雇主兴奋到了狂热的程度。例如,一次去密斯卡托尼克的图书馆的旅行,我归来时带来了两则在我看来似乎仅仅是无关紧要的引文,却令他彻夜伏案研究,低声咕哝着,用他打着绷带的双手,做出一堆堆记号,他的面容因为病态的、激动的狂喜而变得发红。为了我自己好,我才不会去猜想这是为什么!
“丘丘人是从传说中的萨克曼德第一次来到清醒世界的,那座被时间所遗忘的城市,它的废墟早在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类看到了白昼的日光之前,就业已在百万年的光阴里褪色泛白了;而那两头巨狮永恒地守卫着从梦境之地通往大深渊的阶梯,在那里诺登斯作为主宰统治一切,而夜魇在它们的主人——可怖的耶格-哈(Yegg-ha)的带领下,侍奉着祂。”
第二段是一个不完整的仪式,看起来是从别的书籍中引用来的,是这样说的:
“哎,难道用古老的拉莱耶语记录的,不正是深潜者等待着他们的追随者,而我们在伟大苏醒来临之际,必须在场吗?据记录所写的,一切都会苏醒,加入到祂们的队列,我们这些带着“徽章”的人,和仅仅能仰望祂们的人们。从世界的终焉中,传来了召唤和呼唤,而我们不敢拖延。因为在海洋之下的拉莱耶中,伟大之克苏鲁在蠢蠢欲动。莎布·尼古拉丝!犹格·索托斯!呀!孕育千万子孙的黑山羊!我们不都是她的后裔吗?”
当我把这些笔记交给伊诺斯·哈克的时候,他几乎是从我手中抢过去的,把那些纸页拿到靠近他的脸的位置(因为近来他的视力变得衰弱了,或许是因为他的疾病导致的发展性的衰退),极为狂热地阅读着它们。
“当然是真的!”他用他那虚弱的嗓音低语到。“他们从萨克曼德而来……所有通往沧高原的道路,在丛林建立起了他们那可怖的石头城市!我本该已经猜到的,从——”但是说到这里他突然不说了,谨慎、而充满怀疑地瞪了我一眼,仿佛是他认为我在探听某些隐私事情。接着他走进面朝海滩、竖着屏风的起居室,独自阅读那些笔记。
当我在稍微过了午夜之后,就寝之时,他的房间依然灯火通明。
尽管我仍然不理解他的疾病的本质,但是现在变得显而易见的是,我的雇主的健康衰退得非常迅速。我知道有一位本地医生,斯普拉格医生,一直在治疗他的瘰疬——或者无论那是什么疾病——用氧化锌软膏和一种被称为可的松的物质,那时候通常还买不到,因为还处于实验测试阶段,还没被投放到面向普罗大众的市场中去。
这些药物都没能阻止他的皮肤疾病的蔓延。此外,他的面容变得肿胀而苍白,而他的身材,在我最开始和他共事的时候,只是寻常的发福,现在很快变得过分肥胖了。他有时走起路来会很困难,那洁白的绷带逐渐在他肿胀、惨白的面容上蔓延而过,最后像埃及的木乃伊一样,面容差不多全然被绷带所遮掩住了。而且他身上还散发出了异常令人厌恶的怪异气味……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就像腐败发臭的海水的气味,或者是某些海洋生物的肿胀、朽烂的尸体暴露在严酷的空气和炽烈的太阳下产生的腥臭味。
但是或许是我言过其实了。这座小屋坐落在如此靠近空旷荒凉的海滩的地方,以至于海风会从房屋各处渗透进来,在难看的礁石周围以及潮池里凝滞的海水散发出来的恶臭从早到晚地侵袭着我的鼻孔。
哈克变得越来越依赖我来处理日常生活中微小但必要的事。对我来说,骑着我的自行车去镇子边缘购买食品杂货、清洗餐具、丢垃圾、像处理他的信件那样打理他的账单,这些都不麻烦。
这些信函遍布世界各地,因为伊诺斯·哈克不间断地与某些地方的学者们保持着联系,诸如来自法国、秘鲁、印度、甚至还有中国的,那些对这种怪异、古老的神话传说的研究俨然成了毕生工作的学者们。顺便说一句,这个神话,有一个简短的中心思想,那就是这个世界已经被怪异的、恶魔般的智慧生命在极尽遥远的年代、甚至是早在人类开始进化以前就拜访过了,祂们来自其他世界和星系,甚至是来自这个宇宙本身之外。根据所知的事,这些“旧日支配者”并不是由我们所知的物质构成的,祂们永恒不朽、也不会随着年岁衰老。
早在人类之前的万古岁月,祂们就被祂们的前主人——一个被称为“旧神”的种族——追逐到了这部分时空。随后爆发了一场巨大的冲突,在冲突结束的时候,旧神胜利了,镇压了之前曾是祂们的仆从的反叛者们。无法摧毁旧日支配者,祂们用强力的符咒禁锢了祂们——尤其是,被称为“旧印”的强效符咒——而在祂们的魔法监牢中,祂们大概怒吼着,咆哮着,一直到后来的日子,因为世界各地都流传着类似北欧传说中的耶梦加得和巨狼芬里厄的传说。
然而,即便在监牢中,祂们仍在被祂们的仆从或者说下级种族侍奉着,少数种族被认为甚至和人类相差甚远。伊诺斯·哈克研究的这些恶魔大多是海洋存在,克苏鲁和伊索格达以及剩下的存在;祂们的仆从被称为深潜者,在记录了这个迷信体系的古老典籍中,不寒而栗地将他们描述为庞大的肿胀之物,半像蛙类,半像蛇类,部分覆有鳞片,部分满是褶皱,有着可怕的、凸出的双眼,还长有鳃。
丘丘人也是他的主要兴趣所在,是另一批神祗的信徒,完全不是水元素。祂们与“邪恶的、被畏避的”冷之高原有联系,一些文本称其位于“神秘亚洲的黑色中心地带”,而别的文本称其位于南极附近。这毫无疑问很难让正如那时的我一样阅读这段陈述的读者弄清楚。
但是所有文本都有着可怕的一致:表面上似乎是一堆疯狂的、混乱的、噩梦一般的传说,但是本质上,一切都是某个邪恶的、古老得被时间所忘却的、却骇人听闻的暗示的基础。
谁会关心有关在数个世纪、甚至数千年以前来自其他行星、遥远的群星和星系、或者我们所知的三维世界之外的智慧生物的神话传说呢?
大多信件是关于一本名为《拉莱耶文本》的尤为稀罕的典籍的,我的雇主极度狂热地寻找它,以至到了远超寻常的学术以及科学求知的程度,有些接近了迷恋的程度。
这本诡异而古老的书籍的副本,很是稀少,但并非不为人所知;事实上,几份编校本(因为这本书从来没有被印刷,仅仅是以手抄本的形式存在,在隐秘异教的成员中偷偷流传)被发现就在密斯卡托尼克大学图书馆的不对公众开放的书架上。问题在于,尽管《拉莱耶文本》是由寻常的字母写就的,但这种语言本身已经不再为人知晓或理解了。这本书似乎由对这种神话中的诸邪神的仪式和祷文构成,由祂们的崇拜者阅读或大声颂唱,因此他们只需要发出那些粗野句节的声音,而不需要真的理解它们的含义。
少数学者,如果有的话,能够阅读拉莱耶人的语言("R'lyehian" language),伊诺斯·哈克正在不顾一切地寻找他们中的某个人……
我之前略微提及过围绕在1929年布莱恩特·霍斯金斯的死亡周围那怪异、神秘的事件。而这个事件吸引了新闻出版界相当大的关注,随后当局似乎掩盖了整件事情,但是它发生在近些年,因此仍然有人知道在阿卡姆城以北的密林中那座远离尘嚣的小木屋中到底真正发生了什么。
出于极为纯粹的偶然,在我被雇佣为伊诺斯·哈克的秘书的六个月后的一天,这份谜团的一条线索被揭示了出来。一个为一份名声不太好的波士顿报刊工作的、惯于揭发丑闻的新闻记者开始深入调查这个事件,挖掘出了一个能引起轩然大波的故事,我想,大多数人会断然认为这只是疯狂的猜测,不值一提。
但是报纸上出现的一则信息却令我的雇主陷入到了极度狂热的兴奋当中。小霍斯金斯担任密斯卡托尼克大学图书馆馆长赛勒斯·兰弗博士的私人秘书一职。在1928年的7月,作为图特尔的一部分遗赠,密大图书馆不仅收到了无价的《拉莱耶文本》的副本,而且还收到了一份被认为出自阿默斯·图特尔本人之手的、叫做《拉莱耶语之钥》的文件。这份文件的存在在布莱恩特·霍斯金斯偶然发现它之前一直未被注意到。它被装订在某个叫做《塞拉伊诺断章》的手稿的末尾。
地球上能够解译《拉莱耶文本》上的神秘晦涩的古老语言的学者只有寥寥几位,似乎已故的阿默斯·图特尔就是其中之一,因为他的《拉莱耶语之钥》正是那种上古语言的词汇表,还有对动词形式和语法结构的一些推测。
变得对那部神秘莫测的《拉莱耶文本》痴迷不已的霍斯金斯,花了他生命中最后几个月的时间,将其翻译成了英语。这种辛劳毁掉了他的健康,不管是精神上的还是身体上的,但当他在疯人院中胡言乱语着,被死神带走时,他的版本的《拉莱耶文本》手稿被从那间小木屋中寻了回来。
根据记者的报道,“霍斯金斯译本”如今被安置在密斯卡托尼克大学图书馆的隐秘书架上。
我被领到了兰弗博士的办公室,因为我们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有过来往,因而他足够友善地欢迎了我。在那几个月期间,我的雇主想要借阅《死灵之书》和其他书籍。而这些可憎的古老书籍是严禁借给普罗大众的,只有有着专业资格的学者们才能借阅。此外,我也是在这段时间和兰弗博士熟识了起来,因此我认为在借阅《霍斯金斯译本》上,应该不会遇到什么困难。可结果让我大吃一惊。
“布莱恩先生,”这位白发苍苍的档案管理员那疲倦的声音中透露着一些困扰的语气,“如果你愿意,请随我来。”他示意我跟随他,进入特藏室,接着穿过上了两重锁的大门。走过覆有地毯的地板,来到一个金属书架旁,也开了锁,取出两三个形状和尺寸各异的金属保险箱(有些保险箱几乎装不了书。我心里想到。)。他拿着其中一个金属箱转向我,打开了锁,仿佛驯兽员分开一头凶猛的野兽的嘴巴那样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它。
“就是这本。看起来不怎么样,是吗?仅仅是一叠写在便笺本上不足一年的潦草笔记。并不是古老物件,尽管天知道我们已经收藏了足够多的那些东西。这就是你在寻找的译本。我没有什么说得过去的借口来阻止你阅读它,尽管我有些希望我有一个!这份文本造成了至少三位我熟识的人的疯狂与死亡。据我所知,他们全都读过它。至于我自己,我还没有读过它的内容,甚至在霍斯金斯先生让阅读它变得十分容易之后,也没有读过。别误会我。我热爱求知,和那些人一样热爱寻回失落的知识。但是不像阿默斯、保罗·图特尔和布莱恩特·霍斯金斯那样,我可没有自杀的冲动,我希望你也没有。”
这段独白把我吓了一跳,我几乎不知道该如何回复。“那哈克博士呢?是他派我来的,我只是为他跑腿的。如果他也不能看这本书,我就有责任这么告诉他了。我会毫无顾忌地告诉他。但是你一定意识到了,直到他查阅了这本书为止,他才会安分起来。尤其是因为,正如你所说的,你几乎不能拒绝一位合格的学者阅读图书馆的官方收藏。”
“是的,你说的一切都很对,布莱恩先生。非常对。只需要向我保证,你会扮演一个不感兴趣的速记员就行了。阅读然后抄写下应该抄的内容。但是直到回到哈克的宅邸并告诉他为止,你都只能把这东西藏在心里。我恐怕他已经沿着他的道路走得太远了,无法得到帮助了。而且延长他的痛苦是残忍的。愿《拉莱耶文本》中的禁忌知识能够迅速地、仁慈地带给他无可避免的毁灭。就在这里,抄下你需要的吧。”
现在胆怯地想到无论我会见到何种骇人听闻的揭示,我都要开始利用起兰弗博士那不情不愿的慷慨。虽然古老而又玄奥,仅仅一份文本里能有什么呢?我翻开我的笔记本,开始草草地记下译本中的大部分内容,随着记录的越发深入,我就感觉越来越扫兴。在几个小时以后,我最终带着一种类似失望的感觉完成了任务,仿佛我没能找到在文本中寻求的某种东西一样。当然,我不知道我的雇主在寻找什么。我不知道他是否能在这些冗长乏味的陈述中找到他所寻求的东西,鉴于兰弗博士对这份古老的长篇大论那显而易见的看法,我也不知道失望之情是否比满意之情更强烈。
当我回到了哈克博士的牧师住宅的那个夜晚,很明显他一直在极度焦虑地等待着,因为他简直是从我手中抢走了笔记本,没有说一句话地转身,然后关上了书房的门。我则心不在焉地在门外徘徊,想听着里面任何表露感情的反应,但是我心里指责了一下自己的幼稚计划,就上床睡觉去了。
现在我的好奇心到了极点,只是这位年老牧师掩盖整件事情的沉默封住了我的好奇之火。随着令人困惑的疾病的恶化,他只是变得越来越不喜交谈,主要通过单调的低语和用那绷带覆得如手套一般的双手打手势,来试图让我理解。然而即使是这些打手势猜谜游戏,也能让我很明显地感知到,由于某种不明原因,我们在和时间赛跑。是一场我仍不知晓的、要达到某个目标的赛跑吗?抑或是为了逃离某种可怕厄运的赛跑,那厄运甚至比迅速而稳步地蚕食着他的身体衰弱更加糟糕?严格地说,这不关我事。当然哈克博士也从未将他的重担分享与我。
我隐约意识到,沉默寡言的斯普拉格医生知道的比他敢说出来的更多。他接近他的病患的时候,在我看来,是带着一丝恐惧的,虽然混杂着更多的无可奈何,那时的我还不理解这种情绪的含义。
有一次,当我动身离开这座房子,又一次为了查阅大学图书馆的典籍而准备骑单车旅行去阿卡姆时,我和那位年老的医生寒暄了一番。一得知我的目的地,斯普拉格医生就主动提出在他回去的路上开车载我去镇子上。我感觉某些揭示可能即将到来,但当它发生的时候,我又开始失望起来。因为他似乎期望,我来问他关于我的雇主的神秘疾病的确切性质。和我期望的相去甚远,他能告诉我的东西很少。
“除了你我都能明显看出的肉体症状,我只能说困扰哈克博士的疾病在本质上是一种灵魂上的病痛。”他显然不希望更详细地讨论这件事,但是我能明显地感觉到,他打算用含义隐晦的话语来向我警告某种危险。这位老传教士的疫病会传染吗?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开始留意到困扰哈克博士的新的症状,首先是无法整夜安睡。尽管他矢口否认,但很明显,那些噩梦取代了他夜间的休憩。有一次我相信我听到了他在吟唱旧约中的一篇,仿佛是为了抵挡他夜间的天罚:“惟有耶和华所亲爱的,必叫他安然睡觉。”[注]
有一次他的不安越过了界限,变成了实打实的尖叫,当时我正在这座房屋的另一端安睡,如此紧急的事件唤醒了我。当我轻柔地悄悄来到他的床边时,他自己仍在沉睡,不知为何他似乎平静了下来,尽管我是出于好意,我也知道,这样侵入隐私的行为可能会导致我立刻被解雇。但是我必须确保这位老人没有事。他的呼吸不知为何放慢了下来,但是我注意到他之前一段时间在噩梦中的手脚乱挥,弄乱了包裹在他脸上的纱布。这次惊扰很轻微,但我所见到的却深深地令我感到不安。我曾说过,哈克博士在我第一次见到时体态很丰满,随着他的疾病的发展,已经肿胀到了一种不健康的程度。我隐约把这归咎于某种必须敷上的药物的副作用,因为人们会认为渐进的病情恶化会导致身体萎缩。而我所见到的却令我始料未及。
他的面容,近些日子几乎完全被遮住了,现在能看到一部分了,遭受到了令人惊骇的毁容。他的双眼几乎完全被一团团肿胀得极为丑陋的、布满青色血管的惨白肉肿遮掩住了。他的鼻子,坦白的说我从没见过解开纱布后的样子,似乎膨胀到了一种惊人的程度。这里的变化并不是来源于肿胀——它的结构似乎也改变了,鼻梁变宽了,鼻尖仍被遮盖住了,鼻子本身出奇地拉长了。他那一直以来稀疏的、纤细的头发,大多已经不见了,能明显地看到散落在枕头周围。
尽管我感到全然地厌恶,我的好奇仍然很强烈,实际上,我发现我自己在犹豫要不要伸手拉开更多松散的绷带。当我犹豫不决呆立原地时,我被吓了一跳:那低沉的声音说。“看起来我的情况被发现了。但我认为你在一个晚上已经发现得够多了。”他这么说着,重新整理好那徒劳的伪装物,然后坐了起来。
“打扰了你的睡眠,我很抱歉,我年轻的朋友。回到你的床铺吧。我不确定你能不能睡得着,但是试着休息一下吧。我们明天再谈论,坦白地谈论。在现在之前我本应该信任你的,只是我害怕你会被拖入那紧紧束缚我的蛛网当中。”说着,他将肥胖的身形翻了个身,这么做的时候,床架摇晃了起来。
那时候没有更多要说的了,因此我转身回到我的床铺上。只好让自己度过黎明前不眠的几个小时,凝视着窗外那冰冷、苍白的月亮,我想,它俯瞰着大地,定然知晓着那些秘密,但是如胆怯的斯普拉格医生那样,它不会吐露,或者说不敢吐露秘密。
尽管受到了惊骇。我几乎是立刻就进入了梦乡。月亮仿佛是催眠师手中摇摆的怀表,我似乎在不经意间就进入到了睡梦中。有着苍白虚弱的、有些泛蓝的光辉的月盘似乎变得狭长了起来,变得更亮。当我看着、看着的时候,它甚至似乎周期性地打开、关闭,尽管间隔时间非常长,似乎永无止境地延续下去。与之对比的是周遭的黑暗,似乎非常深重,因此那诡异的光辉除了它本身以外什么也照不亮。我似乎知道那看不见的风景并非我在白昼的日光中能见到的风景。带着虚假的记忆,我感觉我知道那被裹尸布一般的黑暗遮蔽的大陆地貌,那一定是一座雄伟、荒凉的巨大高原。我同样心照不宣地确定,我看到的那道光芒,是用来给某个人或者是某种存在归乡时引路用的。
伴着这……一瞥,我醒了过来,发现日光照在我的脸上。平常我应该醒来得更早的,我发现我摆脱睡神的魔咒异乎寻常地困难。在一种徘徊不去的压抑感中,我起了床,洗了个澡,穿戴好衣服。与此同时,我热切地期待着哈克博士会告诉我的任何东西。有些心不在焉地,我缓慢地进行着安排在早上的任务。我的研究变得愈发像一种猜谜游戏。我的雇主明显面临着身体即将垮掉的情况,诠释这份古老、晦涩的文本的细节,有什么用呢?难道没有可以做的、更重要的事情,来让他剩下的几周或几天时间里过得更舒适吗?无论哈克博士什么时候召唤我,我都决心向他提出这个建议。白昼渐渐过去,我猜测这位老教士的睡眠缺乏产生了影响,我应该必须等到明天,才能进行我们承诺的交谈了。
令我惊讶的是,在晚上9点45分的时候,图书室里的蜂鸣器响了,召唤我去他的床边。我起身,匆匆忙忙、步伐迅速地来到他的房门前,在我小心翼翼地进入之前敲了敲门。房间里传来一些呻吟声,我将其视为邀请,转动了门把手,打开房门,进入几乎完全的黑暗之中。在之前的夜晚我已经见到那些以后,我不奇怪这样做的原因。
一种疲惫但平稳得出人意料的声音开始讲述那段极为诡谲的故事,我没有惊讶的机会。我可能会感到迷惑,这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他那异乎寻常的音色,和本应该是令我熟悉的嗓音的质地。我无法想象,何种堵塞的肿瘤能够长大得如此之快,以至于影响到了他先前清楚而令人舒服的嗓音。因为藏在心里已经不再有任何意义了,我会尽我所能准确地报告那位遭了厄运的男人向我吐露的东西。事件要点是如实汇报的,我很确定,虽然如果你们指责我添油加醋,我也不会怪你们。
初入中年时,伊诺斯·哈克感受到了来自神职的强烈“召唤”,他就进入拜拉姆神学院研究神学了,因而比他的大多数同窗都要年长。之前作为探险家、业余考古学家和演讲家已经赚得了名震遐迩的声誉。有些像理查德·哈利伯顿那样,他把来自地球边远角落的引人入胜的异域事物和夸张传说讲给演讲大厅的听众们听,逗他们开心。事实上,在从一次这样的演讲后回到旅馆里时,他的人生就被永远地改变了。在穿越小镇时,他感到自己被诡异地吸引到一个小型的五旬节教派的临街集会中。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的是从大落地窗的彩绘玻璃后面传出来的、呜咽的赞美诗和呼喊的“预言”,那些落地窗在周边地区变得破落衰败以前的时日里,陈列的满是商品。漫步过门扉,沿着中间过道行走。他跪在被奋兴运动信仰者称之为逗留集会[注]的一帮低吟的探求者旁边。
[注]tarrying meeting,不太懂宗教,不知道是不是这个意思,有了解奋兴运动、五旬节等的群友还望指点一二。
突然圣灵犹如闪电一般击中了在场的其中一个人。她似乎陷入了一阵极度的狂喜中,她的双臂伸向天空,脑袋朝后仰,发出了一串毫无意义的音节,哈克知道,这是一种“宗教方言[注]”,表面上看是被神圣启迪的神谕,以一种发言者在正常清醒状态下完全不知晓的、纯粹的陌生语言说出来。哈克愈发恐慌地看着这一切,然而却无法转身离开。一个接一个地,圆环中的所有人都屈服于那唾沫横飞的狂热中,仿佛被通电的电线串联在一起,直到最终无可避免地传到他这。
[注]Speaking in Tongues,指的是Glossolalia,说方言是指流畅地说类似话语般的声音,但发出的声音无法被人们理解。说方言通常是宗教活动的一部份,特别是印度教和基督新教。圣经中的“方言”或者说灵语,是圣灵的一种恩赐。
凌晨时分,当哈克发现自己回到外面,来到街上时,他已经被改变了。他开始认真阅读宗教经典,和他新加入的宗教团体中的长者提供给他的复印本。并非詹姆士一世的版本,是这个教派的创立者在预言般的启迪之下、新近翻译的《圣经》。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左右的时间里,他每晚都会回到那破败的圣所。他的演讲安排被忘在脑后了,而他新的目标和命运的信仰变得强大而明确。一天午夜,那些汗流浃背、绷紧身体的信徒们,他们的手紧紧握住他的脑袋和双肩,开始颤抖、摇晃,他们中的一个慷慨激昂地吐露出预言。预言宣称,伊诺斯修士曾与主分离,除非作为一名传教士到异域地区传播全备福音(Full Gospel)。
这位热诚的皈依者没有推卸这份责任,这个教派规模很小,信仰激进,避开普罗大众,正如这种集会的行为方式,任何与其他教堂的合作行为都只需要把它们的教义做极为轻微的变化就可以了。这个教派本身,名字是一堆像是“神之使徒的火焰浸礼圣殿”之类的东西,它既没有足够的人数也没有资源来维持一个神学院或者一个传教委员会。因此他来到了古板乏味的拜拉姆神学院,神学培训对任何声名远扬的传教人士都是很有必要的。
这些年来,枯燥的教义学、讲道术和圣经语言丝毫没有减弱伊诺斯·哈克的热情之火,一到毕业并被授予圣职,他就立即选择他的传教领域。事实上,这并非真的是他的选择,据他认为,地点已经在一场梦中被圣灵透露给他了。他的目的地在黑暗亚洲深处的一个鲜为人知的、他从未听说过的地方,一处被称冷原的空气稀薄的高原。
哈克博士没有停下来解释,在不懂任何当地语言的情况下,他是如何设法与一个去如此边远的村落旅行的传教部门达成合作的。然而,我猜测,有着五旬节教徒可以移山填海(有些人会称之为“疯狂”)的信念,他敢于只相信他的“语言天赋”,这就足够了,当需要说出福音讯息的时刻到来的时候,圣灵会补充话语的。
他知道他的目标实现起来并不容易。他知道第一个来到中国西藏的基督传教士是如何被残忍地折磨进而殉道的,但是假如这就是他最终的命运,他也不会退缩,为了他主的荣耀,他会欣然接受殉道者的冠冕。你是知道的,他那时已经想到了这种侍奉上帝而进行的最终牺牲。他之后才发现,恐怖事件远比这更糟。
随着夜色逐渐深沉,我在这位老人的床边,讽刺地发现自己在承担一个告解神父的角色,我不再确信我想要对这件神秘诡谲之事刨根问底,但我知道回头已经为时已晚,我有种古怪的感觉,比起仅仅一个故事,甚至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所能够带来的最严重的惊骇,某种更加险恶不祥之物在等待着我。
伊诺斯·哈克在神学院的时候,比起他的教授们限定得范围狭小的标准书目而言,他阅读的要广泛得多。在他突然的转变之前,他已经阅读很广泛了。他知道其他西方人已经在不造成骚乱的前提下成功地渗透到亚洲的隐秘中心了。拜访者对他们拜访的文化展示出适当的尊重,表现出直率的钦佩,实际上像亚历山大莉娅·大卫·妮尔夫人和画家尼古拉斯·洛里奇那样的朝圣者就被友好地欢迎了,并且在喜马拉雅山北部那些通常来说禁止入内的地区,也被给予了充分的自由。但是他们是来学习东方国度的玄奥智慧的,而他则是为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目的到来的:讲授并宣讲圣灵的福音。尽管如此,如果他作为神职人员来这寻找别的神职人员,他很确定他能够让自己被理解,甚至能被欣然倾听,他满怀着这样的信念。
哈克博士那因病虚弱的体格不允许他对不是绝对需要讲述的具体情况展开详述,毫无疑问略去了很多关于漫长的海上航行,和使用最为原始的交通工具进行的艰难的陆上跋涉的丰富多彩的细节。他从未指望神圣的启迪能够让安排交通运输变得更容易,或者是让自己在不了解沿途经过的部落氏族那些饶舌的语言的情况下对路线了如指掌。他早些年的、非宗教性的旅行让他有一种建立人脉关系的能力,因而他总会有办法向着被人畏避的冷之高原前进的。
于是作为一位有着强壮、健康的体格的男人,他发现攀上那座寒冷的高原是一个令人振奋的挑战。他已经通过观察学会了一点点藏语和尼泊尔语,用于作基本的交流理解。但是他对这些语言的掌握完全不能让他理解,他的向导和搬运工们对攀上并穿越这座高原本身这一旅程所表现出来的突如其来的不情愿。似乎帮这位传教士雇佣他们的人为了能让他们同意走这么远,隐瞒了他们的最终目的地。因此所有人都逃走了。想到了圣保罗为传教做的艰辛努力,他开始大步向前。
他坚定地继续前行,发现通往他的目标的道路终究还是清楚地标识出来了,至少在晚上,从一座遥远的建筑,在迷雾笼罩的地平线的映衬下模糊不清,那里会周期性地浮现出光线,犹如灯塔一般,他认为,这是在欢迎远道而来的朝圣者们来到神圣的静居所。他一看到这个,就想到了摩西,想到了上帝指引以色列人穿越旷野,夜间在火柱中光照他们。可敬的哈克博士认为这是一个好兆头。
穿越这座高原花了几天时间,这里一马平川的地带让他没有丝毫的方向感。他跋涉了几个小时,但那座矮胖的复合建筑直到突然从地平线上隐约出现为止,看起来没有丝毫变得更近。随着他的接近,有建筑开始点缀在这片荒凉的风景中。大多数是参差不齐的、昔日辉煌的立柱,和有着风化剥落的雕刻的方尖碑。借着提灯的光亮端详这些中的一座。哈克博士发现了狭长的几列文字,完全不像是藏文,这种文字在最近的旅行中已经见过不少了。但是准确地说,这不是藏文。随后的调查会揭示,他所见到的是传说中姆大陆的纳卡尔语的语言祖先。与这些沉默的石柱交替出现的是难以辨认的海洋生物的古怪雕刻,一些雕刻的正是二叠纪的海底巨兽。但是这些字符一定没有真实的原型,只是叙述着这片地区流传的异教神话传说。尽管如此,海洋图案出现在亚洲多山中心的高原上的宗教中,这异常地不可思议。
突然,一阵劲风从不知何处吹起,吹打着这位无畏的传教士,仿佛风神埃俄罗斯本身在阻止他接近这些令人担忧的、阴森森的建筑。然而,哈克有着自己的内心信念,在接近自己的命运过程中,不会被阻止。他不知疲倦地、坚定地继续前行。他几乎已经接近这些建筑的最近处了,一座低矮的、简朴的由大型石块建成得浑然一体的建筑,在嚎叫的劲风无数世纪的吹打下,光滑得仿佛天然的巨石。接着,毫无预警地,一对矮胖的类人形体穿过了无处不在的、似乎永恒地隔开了日光的幽暗,赫然出现。这些人,这样看来他们一定是人,全都包裹着巨大的毛皮斗篷和用来抵御利爪一般撕扯皮肤的高原强风的风帽。他们上前和疲惫的旅人搭话,是敌意还是救助,他还无从猜测,他们半是引路,半是搀扶着他,带着他走向通往他们的建筑群的剩下的路。尽管劲风犹如暴风扫去秋叶一般扫去了他们的话语,哈克相信他还是听到了一个词“冷原”。
直到他在一间光线昏暗的房间醒来前,他不记得什么了,房间唯一的光亮来自于地上角落里的一盏小小的酥油灯。这里全无舒适可言,除了他身下破旧的牦牛皮,而这也几乎不能软化裸岩地板的坚硬。有一会,他恐惧地想,他被丢弃在某个为侵犯这处纯洁的、远离尘嚣的地方的蠢货准备的、已然被忘却的地牢里。接着他意识到这些住民一定是禁欲的僧侣团体,他们为他安排的住处一定不比他们自己的清苦。他决定试着对他们粗糙的热情招待表示感谢——假如他见到别的东道主的话。
就这样大概过去了几天。绝对的寂静,连同缺少日光,让他没法计算过去了多少时间。有时,当他从那或长或短的睡眠中醒来时,会有一份不足以果腹的食物等待着他,而他则会满怀感激地享用。
然后有一天,他猜测大约是两三个月以后了,他醒来发现自己不在他已经习惯的房间里,而是在一间大厅里,在一圈沉默的、坐着的人形中间。这里也是仅仅靠酥油灯作为唯一的光亮。他看不清任何一个形体。他迷惑地看到一个穿着长袍的人形似乎是在坐着或斜躺着,接着简直是没有站起身来就开始走动。没走几步,身体轮廓就被大堆悬挂的布给遮住了,更加模糊。但是视野里某种东西暗示了,那时不时的肢体动作意味着错误的解剖学角度。
有时,他们会用陌生的语言低声交谈,尽管有时他也不确定他听到的是智慧生物的交谈,还是远处昆虫的让人想睡眠的嗡嗡声。这一圈冷原人就这样交谈了几个小时,似乎在展示某种精神的修炼。
环顾他周围,柔和的、朦胧的光辉稍微揭露出来的东西,哈克吃惊地注意到,在这个低矮但广阔的议事厅的一端,有一座像是模糊的高台的东西。这个结构似乎与从天然岩石地面上耸立的石笋不易察觉地融合在一起,在它上面,似乎躺着一堆不断变化的活物。哈克现在试图看清这个形体,寄希望于当他的双眼适应了黑暗时,他也许能够更清楚地审视那个形体。
突然他注意到了一阵低沉的咻咻声传到他的耳朵,逐渐增加音量。那些僧侣们在吟诵经文。尽管哈克并没注意到有人给那些小油灯添加燃料,或是做别的来调节光亮,光线变得稍微亮了一点了。
不管怎样,至少能更好地看清王座上的身形了。尽管如此,他的脑袋因艰难地试图理解眼睛所见的事物,开始轻微地头痛起来。因为笼罩在层层华丽的黄色丝绸中的形体似乎是无定形的。他曾见过一两次得了甲状腺疾病的人,那会令他们过于危险地肥胖,多余的肉从肢体上如袋子一般下垂。在这些情况下,人体的面部轮廓普遍就会像被埋在泥土里的古老化石一样模糊不清。但是这种类比仅仅是对那覆有兜帽之物的一点暗示。三面巨钟一般的、漏斗形的、柠檬黄的丝绸遮掩了短粗的突起,大概是一个脑袋和两根手臂,尽管仍无法辨识出可见的肉体。在这巨大的层层袈裟中,有着一种怪异的……变形,哈克发觉自己还是希望阴影仍旧能隐藏所见之物。
经文的吟诵止息得和开始一样快。现在哈克感觉到那仍不可见的面容正在等待着他的发言。他迟早要不得不说话的,否则为什么让他来到这些诡异的异教徒中间呢?知道他的听众绝对不可能听懂他的语言,但是相信着,圣灵会把宣讲福音人士的嘴里填满他所期望的宗教经典,因此他站起身说。“我的朋友们,你们行走于地上,像我一样,被给予了灵魂,我远道而来,为你们带来至福的福音。救主今天来到你身边,他是耶——”
“Ta tvam asi!”一个声音传来,仿佛是在打断他的话语。他在神学院学习比较宗教学的时候见过这条短句,学过它的意思。它引自印度经典《奥义书》(Upanishads)中的一句著名引言。意思是“祂是你(That, thou art)”,指的是神圣至上与个体本身的同一[注],是在场中的其中一人打算用一个反福音来反驳他的布道吗?抑或是,圣灵让他们理解了他的英语音节,甚至就像耶稣在五旬节为众人翻译那样,因此每个人听到的福音都是他们自己以自己的语言讲的?他们到底听懂了没有?如果听懂了,那句印度咒文是什么意思呢?
他几乎没有时间在内心询问这些问题,就感觉到了一阵灵魂的冲动,自从在那临街神殿的第一晚,他就再也没感觉到了。当他屈从于圣灵的冲动时,他的舌头和声带不再是自己的了。他的意识一片空白,吐露出了那些宗教音节:Pnglui ngah Cthulhu fhtagn!
一时间,所有坐在他周围的身形都在鞠躬行礼、拜倒在他身前,或者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鉴于那令人困惑的身形和动作,他也不确定他们在干嘛,但是看起来像是颔首行礼,而不是别的。他仅仅是他的主的喉舌,仅仅是一位传达未知讯息的信使。他不需要知道讯息里包含了什么话语。但是他想并且希望他能以某种方式预言出救赎的福音,那样他的听众就会深受感召,甚至就如同西蒙·彼得在五旬节传道的听众一样。他很快就会发现没那么简单,而是无论他说什么,总会迎来他们的赞同,他们对他的态度从这以后变得极为积极,甚至是满怀崇敬的。
哈克牧师前往遥远冷原的使徒之旅,在之前福音的旗帜从未飘扬的地方插上了旗帜。他本是来教导的,然而从现在起他发现自己在扮演一个学习者的角色。他神秘的主人们态度很明确,给他提供了大量雕版印刷的古籍和经卷。
正如我已经说过的,为了在这片边远的荒僻地带前行,他已经稍微学会了一点必要的中亚语言,但是这对于阅读这些冗长的、难以理解的形而上学和瑜伽法则的典籍来说被证明无异于是杯水车薪。有一两次,冷原的僧侣们临时接待了来自尼泊尔或中国的外乡人,他们让这位传教士在学习上更容易些,但是都不系统。
然而,在几天后(随后被证明是几年后!),哈克发现他能够理解冷原人在口语中所说的一些东西了——比预期花在这上面的时间要短,因为那怪异的哨声、嗡嗡声、甚至是研磨声对西方人来说太难理解和重现了。书面语言,尤其是原初的纳克尔语,掌握起来要更容易些。
语言的学习提供了一把通往古老而又秘传的学识的宝库的钥匙。哈克博士很快就惊讶于沉睡在这座寺院的地下图书馆里的知识的丰富程度。这些是异教学识,但是他也不是那种粗野之人,会去嘲笑在自己的祖先仍蜷缩在洞穴时,一个古老的文明就已经收集起来的知识。他所读到的颇为接近印度佛教徒的信条,这些信条通过马克思·穆勒的《东方圣书》才广为西方人所知。另一些则与他自己信仰的信条和戒律有着惊人的相似。
转折点来了,事情变得明朗起来了,最后他看到了一份非常古老的羊皮古卷,当他瞪大眼睛一行一行地解读时,一份据称是关于拿撒勒的耶稣在冷原的专家们中做学徒的同时代的叙述。这里似乎解释了在耶稣青年时期和在约旦河受洗之间关于那部分“遗失的”年代长久以来存在的谜团。到目前为止,困惑的哈克所学的一切,无论多么叛道离经,就他个人而言,都没有真正触动到他。这部分……这部分内容触动到了他内心的信仰。
然而这威胁到了他的信仰了吗?或是作为一个补充?可能他正处在发现福音中一个崭新的、或是就已被遗忘的维度的边缘?这就是为什么他被如此怪异地派遣到冷原的全然未知的领域?他要给这些人宣讲福音吗?抑或是他们给他宣讲?他没有花太久时间就决定,是天命赠予了他独一无二的学习机会,而他最好充分利用这次机会。
他们给他带来了更多的卷轴、更多的经文,他如饥似渴地吸收了它们。他现在毫无困难地掌握了《小往事书》(Upa-Puranas),传说中的化身吴保[注]写下的《黑佛经》向他吐露了它的秘辛。《The Book of the Sayings of Tsiang Samdup》也不再固执地对他缄默不语了。
[注]U Pao,一时想不起来这位的译名,请教了宣传员佬和方糖佬才知道译作“吴包”、“吴保”、“吴宝”、“乌宝”等。感谢大佬指点!
这几年来,他仅仅被允许短暂地瞥见几次那位据他推测是这个神秘寺院的男住持的被遮掩的身形。从那位近乎无定形的人口中,他从未听到发出过一言片语。似乎祂大多数时间都在进行神秘莫测的冥想。接着有一天,伊诺斯修士(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吃惊地听到微弱的巨锣的敲击声回荡在寺院那低矮的、覆有硝石的墙壁上。他知道一定是某件重要的事情要发生了,他有些期待其中一位僧侣能来到他的房间,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伴随着一种近乎惶恐的惊慌感越来越深,于午夜时分,一阵骨质喇叭的刺耳哀鸣召唤他加入僧侣们的队列,队列会下到他还不熟悉的走廊和坡道,那会通往这巨大的、蜂巢一般的建筑那鲜为人知的部分,这座建筑的全部范围有多大,他还从未揣测过。
酥油灯被安置在沿着走廊的壁龛中,几乎发不出多少光亮,尽管可能对于久已适应了过道的幽暗的眼睛来说已经足够了。僧侣们用某种语言低声吟诵着经文,即使哈克进行了这么多学习之后,这种语言对他而言也依旧是陌生的。这一切发生的时候,这群人,大约十二人左右,就走进了一间比他见过的任何房间都要高大的房间。房间中央是一张宽大的木桌,被一圈明烛所环绕,桌子的中央就是一堆被遮掩的、无规则的轮廓。他想知道为什么那位老住持没有主持这看起来越来越像圣餐的仪式。接着他意识到了那丝绸面纱必须遮掩之物是什么。这位戴着面纱的大祭司已经用这具成道肉身完成了祂的事务。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场仪式的本质是什么?这仅仅是一场追悼仪式吗?是为了加快这位已故的喇嘛进入下一具肉身的速度吗?或者是以某种方式决定圣座的继任者的?他只能等待着,观望着。
弓着背的、戴着风帽的身形中的一人现在拿着一本书,打开的书页被笼罩在摊开的双手的阴影里。一阵新的诵经声响起,这一次是用更熟悉的藏语吟诵的。“天命尊贵者啊!于此肉身皮囊中,魂归九天。而汝将目见黑曜石之夜!混沌的咽喉!诚挚之汝于彼处出现;亦归去至彼处!于汝内心深处的虚空中,汝已然知晓!需绕开须弥山那危险的高坡,而是寻找萨克曼德的大门,避开旧神那毁坏性的视线,当知晓汝自身为怒神(Wrathful Deities)之一。”随着经文的继续,哈克还是认出了这是对声名狼藉的《中阴闻教得度》[注]的可憎模仿。
[注]Bardo Thödöl, the Tibetan Book of the Dead.也被称为《西藏度亡经》
最终重归寂静了。现在主持者已经放下了那本书,高高举起了那一英尺长的、刻有铭文的、锈迹斑斑的仪式小刀。其他人举起一部分丝绸,祭司开始切割。伊诺斯·哈克变得越来越恐慌,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要来了,然而他的意识甚至无法揣测可能会发生什么。
那戴着手套的手把那块颤抖着的、腐烂的血肉递给他。伴随着几声低沉的音节。不由自主地,哈克的脑海补充了福音话语,“你们拿着吃,这是我的身体。[注]”。而他照做了。似乎是无可避免的,想到亚伯拉罕遵照主的命令杀死了他的长子,甚至对自己的不安感到羞愧。
(当我的雇主讲述这些令人惊骇的事件时,我禁不住清晰地回想起,他先前是如何派我为他取回《死灵之书》上关于“冷原的尸食邪教”的令人作呕的页面的。显然他已经对这一主题了解甚多了。)
在随后的几个月里,伊诺斯·哈克的命运对他而言很清楚了。自从他回到美国,哈克博士的研究就主要致力于从西方神秘学来源来证实这段秘闻,试图基于西方人的思想来找到某种方法理解它们,这再一次无可避免地成了他的思想基调。
首先,他设法似乎合理地把冷原人的神秘哲学定位为摩尼教诺斯替主义与西藏和蒙古的萨满式的苯教信仰的显而易见的杂合,正如广为人知的那样,在10世纪以前,摩尼教就已经渗透到中国和中亚地区了。这解释了与密宗佛教那怪异的、颠倒的共通之处,密宗信仰在西藏周边地区很大程度上取代了苯教信仰,这还解释了那引人注目的二元对立——一众远古的神祗与另外一众愤怒的神祗。
似乎是,倒数第二个存在层,比清醒世界高但是比终极一体的虚空低,那里存在着一整套梦境中的诸大陆和诸海洋,有着诸如萨克曼德、拉克拉诺斯(lkranos)、须弥山的异域名讳。冷原教派的不朽主人们、梦境和揭示就是来自这个怪异的领域,旧日支配者(Ancient Old Ones)的家乡。
这份怪异的伪佛教宇宙论的最高点是无所不在的虚空,在这虚空之中,一切所谓的真理都会被揭示为半真半假,然后消散。在这里无名无形的混沌,超脱于名色(Namarupa)之外,支配一切。一切存在被认为都是这极乐虚空的虚幻的、短暂的折射,而极乐虚空中有着名为阿撒托斯,或者说阿卡莫特(Achamoth)、辉煌维拉杰(Vach-Viraj)的经文。但是有一系列神圣的造物主是混沌的人格化身,这些化身半真半假,提供了一种“相”,供人像信徒崇拜神祗那样崇拜。这些存在或多或少,取决于任务和需要的时间。
这些化身中最为重要的是名为洛依高尔与扎尔的一对存在,尽管祂们的隐秘名讳是纳格与耶布,当群星处于某些特定的布局时,祂们彼时就会接近,以库鲁鲁(Klulu)和奈亚拉托提普的名讳为人所知。这些化身被认为会降下每个世界循环的帷幕。祂们可能会以人形行走于人世中,散播疯狂与混乱,因为这些被祂们视为灵魂的开悟。奈亚拉托提普已经以人形出现过一次了,作为埃及法老涅弗伦·卡,而库鲁鲁则以祭司王卡斯洛斯[注]的憔悴面容大步行走在亚特兰蒂斯那遭了厄运的海岸。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是最终祂们会再次出现,库鲁鲁会从倒霉的人类的潜意识深处唤起一连串致命的、令人发狂的、黑夜一般的恐惧,而奈亚拉托提普将会以人形再次出现。于此期间,祂绝不会弃祂的子嗣,冷原人,于不顾了。每一世,祂将会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将祂的本质(或者说祖古)精神投射到被选中的容器中。而这被选中的容器自然就是冷原的大祭司。
[注]Kathulos,在《暗夜呢喃》中提及,据竹子巨佬所言,是罗伯特·E·霍华德笔下的一个来自亚特兰蒂斯的术士
体内的神祗会导致一种逐步的转变,从正常的血肉转变成一种高贵的物质,这一转变会让人越来越像体内的神祗最初的样子,而那体内的神祗从未被人见过。每到每个容器死去的时候,就会通过印记显灵来选择继任者。神圣精华就会通过肉体的吞咽来传递到新的化身的身上。接着侍从们就会为祂献上黄印、苍白面具和丝绸披风。祂会与身处在梦之中阴(Dream-Bardo)的库鲁鲁的进行心灵联系,为的是知晓什么时候时代的终结将要来临。这个时间点很快要来了,因为冷原的教派的信仰,曾经(正如他们坚信的)遍布全球,如今已缩小成了这仅仅一个寺院,在每个宇宙循环的终结之时,都会注定发生这样的衰退。
还有别的难以理解的复杂问题,诸如冷原人的多层次组织结构;他们中的许多人并不了解这个教派最深层的秘辛和教义,而是主要作为传达旧日支配者的声音的被动媒介,以此祂们的指示就会一代代地被知晓。读者现在可能已经猜到了,伟大揭示就是,伊诺斯·哈克被选中为最近的一个,显然也是最后一个,承载了奈亚拉托提普的祖古的化身。
他在短短几年前才回到了西方国家,感觉迫切需要思考他所听到的一切、和落在他肩膀上的责任。那些人把他尊为他们的祭司之王,实际上是他们活生生的神祗,而不敢过问他的离开,尽管他们对这件事也不可能感兴趣。因为他们都知道,他可能已经又一次察觉到了前往这个世界的召唤,正如前代诸化身在过去曾做的那样,去为混沌的最终降临做准备,届时,疯狂的极芒会以毫无怜悯的毁灭之光令世间万物摇撼、枯萎。
正如我能想到的,这个容器作为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西方人有着丰富的知识储备,这令这位祖古的化身非常强力,也令他更不可预测,比起前代大祭司们更不可控制,那些大祭司们都是些生养于边远荒僻地带的、无知的亚洲人,过着石器时代的生活,缺乏文化教育和与人类的接触。
令人不太舒服的是,很大程度上,我们所有人都是同等类型的生物。我们所生活的世界就像我们呼吸的空气一样,想要不去入乡随俗,这非常困难。因此一回到西方,哈克博士那令人不得安宁的困惑和疑虑很快就发展成为一种犹疑不决的危机,这场危机中,他对现实中对抗局面的双重效忠几乎要把他撕成碎片。他试图通过准备出版一份学术专著来控制他的想法,我曾被雇佣来完成专著的成品。他迫切地希望查阅像是《死灵之书》和《拉莱耶文本》译本的文件,实际上是为了将他自己的宗教信仰和经历见闻证明为妄想和虚幻,所做的最后的努力。或许他已经被那个邪教洗脑了。他现在也这么希望!什么都比他信仰的疯狂事物被证明是真实的要好!
但是祂们证明确实是真实的。他希望他曾认为有些粗野的拉莱耶语的发音与由客观的第三者翻译的那种语言的有形遗留,被证明没有什么共通之处。可怖的真相是,一些相同的短语,他记得在那里听过(并且说过!),而且当他变得能理解它们时,变得清楚明白了。如今没有机会来证明那一切是不真实的了。
至于我,我必须承认,我发现我已经走在这位年老的教士身后一步之遥了。我非常害怕那真相的绞索也会套住我的脖颈。我非常希望,在其他任何时候,我应该毫无疑问地确信这一点:这位我身前的男人,显然是遭受了谵妄,已经疯疯癫癫了。但是我,也,意识到一切太晚了,太晚了,不能保证神智的健全。
我现在很清楚那迅速毁掉哈克博士肉体的病痛的本质了。他终究没有退化。
他在转变,转变成更像终焉使徒奈亚拉托提普(Apostle of the Last Hour, Nyarlathotep)的样子。当转变完成之时,就是终焉之时。卡利年代(Kaliyuga)快要结束了。使徒无论是从世界的此侧还是彼侧出现,都没什么区别了。一旦祂褪去了祂的寄主,一个有着良知的人类,伊诺斯·哈克的最后紧紧坚守的痕迹,阻止祂进行末日传教的最后希望也会消失不见。
直到这个时间点前,我一直沉默不语,尽管这样看待他如今看起来很草率,我结结巴巴地询问我的雇主。他怎能如此诡谲地平静?他简单地顺从于他的命运了吗?顺从于给全人类降下天罚的命运?抑或是,他还有最后一丝希望,还没让我知道?
“或许有。或许有。今晚早些时候,我有一位访客。正是他的拜访,才让我对召你来我身边这件事推迟了如此之久。他是一位对这类东西有着渊博知识的男人,某种程度上,尽管我已经见过了那一切,比我还要博学。他是苏纳德·查古拉普夏大师(Swami Sunand Chandraputra),或者至少是他请求这么称呼他的。他对情形很清楚。他给我留了这个。”
那绑满绷带的、爪子一样的突起递出了一柄极为巨大的、已经失去光泽的、有着精细花纹的银钥匙。“有这个,我也许能够冒险逃脱。我没法救我的命了。我的命运在我参加那场亵渎神明的圣餐仪式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但是仍有可能,去一个地方,在那里我身体内部的东西浮现时,会变得无害。我将握住这柄钥匙,我将进入比你我所见的幻觉更加真实的梦境国度。我将在那里穿越一扇大门,萨克曼德的山之门户。那些丘丘恶魔会等着我,挡住去路。但是如果我紧紧握住钥匙,他们就只是一些我脑海里的毫无根据的幻影,接着就可以成功地穿越。接着会发生什么,我不知道。但是那道化身回归的道路将会很漫长,对有着笨重的、恶心的血肉披风的祂来说太过漫长了。听!时间要到了!祂的梦境开始影响到清醒世界了!”
几分钟后,我茫然地注意到某种愈发强烈的回响,但是还没有闯入我的意识中。现在这种声音,很难用言语形容,能很清楚地听到。似乎有一种缓慢而平稳的踩踏声,仿佛是利维坦的巨大步伐在摇撼地球,尽管我感觉不到物理上的震动。它们回荡在大地深处,仿佛是从地下某些未知的洞穴中传来。随着时间流逝,回荡的步伐声似乎在沿着苍穹的曲线在上升,直到接近天顶。我因而坐了下来,我的双眼没有特意盯着什么,等待着,倾听着。当座钟在午夜时分响起时,我吓了一跳。我转身看向哈克博士,我想找到某个指引的标志,却只发现一张空床。
不完全是空床。一柄发黑的、有着古怪比例的银钥匙,压在杂乱不堪的床单上。我凭本能地抓住了它,转身,跑向房门。我没有停顿,也没有再进我的房间,来取回我少有的几件东西,而是以我能做到的最快的速度跑向内陆。我没有去思考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想着我必须像逃离索多玛那样逃走。
我肯定是找到了回到帕克街住处的道路,女房东听到了我疯狂的敲门声,给我开了门。关于那天晚上和第二天,我能记起来的东西很少,我也不是凯恩岬所发生的事件、无论那里会发生什么的目击者。正如我说过的,那片区域很大程度上已经荒废了,考虑到那里最终发生的事情,这是很慈悲的。一个沿着电车轨道偶然间踉踉跄跄地走到海滩的流浪汉,讲述了他是如何先是看到一道诡异的、微蓝的光芒从哈克博士租用的小屋屋顶喷薄而出的,仿佛是海岸上的灯塔一般。接着有一道逐渐变宽的光亮,里面看起来有着呈黑色剪影的几个人形在扭结、挣扎,其中一个比其余的都要大。当局把这定为醉酒的幻觉。他们甚至无法否认,某个东西把整片沙滩变成了一片玻璃。
是什么力量造成了这一切,密斯卡托尼克大学的化学家们仍在讨论。它还让伊诺斯·哈克的小屋变成了一层薄薄的、随风飘散的烟灰。没有人对哈克博士的失踪展开搜查,因为他的身体衰弱已经广为人知,而斯普拉格医生向警察保证,当那场灾难出现的时候,他只会在床上。被风吹动的灰烬一定包含着他自己的骨灰。
然而,我更了解此事,我也不是唯一一个了解此事的。斯普拉格医生,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起来知道的比他愿意说出来的更多了,而兰弗博士看起来并没有恐慌,而是近乎宽慰的样子,仿佛是一场戏剧迎来了剧终。其他所有人都很正常地表示沮丧,因为无法对一个他们没能解决的谜团进行归档。而更大的谜团他们却从未知晓,那就是伊诺斯·哈克的诡谲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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