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晶将枪套夹在腋下,目不斜视地穿过走廊。墙上的风扇开着,走廊内凉风习习。她在走廊尽头的一扇门前停住,站在蓝色玻璃窗下面,从夹克口袋里掏出笔记本,草草掠过几页提前抄录的英文文章,将本子里夹的一张出入登记单抽出来。这是她昨晚从废市检查站要来的复印件。如果是一般任务,格里德通常会约在办公室里见她,今天却约在大会议室,她知道今天没有会议安排,所以房间里只会有他们两个人,这很反常。因此她得赶在进门之前把自己的事处理好。
她将对折的登记单展开,审视着上面的内容。基本和她预想中的一样。大厦谷有一个化名本丢·彼拉多的人——这显然不是真名——盯上了她。大概从这月月初开始,每一次她前脚回城,这个人就跟在她后面回去,保不准是在跟踪她。这个本丢还以为她不会看检查站的出入记录。为格里德卖命这么多年,如果还学不会清扫自己身后的尾巴,她早就死了;她甚至能背出家庭账单上每一个出现过的名字,包括诊所夜班护士和超市收银员。这人怎么敢跟踪她?
可惜检查站给不出更多信息,说明那人递出的证件上就印着这么个滑稽的名字。大厦谷里绝对没有这号人。但如果是假证件,对方不会冒险使用这么多回,这证明它是一个足够可靠的假身份,可能很早就有了,经得起内城和大厦谷的调查,但同时它又有一个如此荒谬的、简直像在大喊“我是假名”的假名。看来这个人的胆子很大。
她在某一页上做了些批注,将笔记本收好。会议室的门较普通房门稍宽,而且是对开的,上面不带任何装饰性物品,只有金属表面泛着银光。她在门上敲了两下。格里德的反应不如在办公室里敏锐,几秒过后才低低地说了一声“进来”。
会议室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坐在U型长桌尽头,背朝一块空荡荡的移动白板,右手搁在桌面上。从龙晶进门的那一刻起,他的目光就缠着她,像在观察她,更像在威慑她。格里德很少这样看人。他冲她点了点头。
龙晶挑了个离他很近的位置落座了,这在他意料之中。他的威慑没有效果。她想知道出了什么事,想要掌握事情的进展,就必然会挑一个最近的座位,面对面地跟他接触,好像不知道害怕,也不懂得趋利避害这个最简单的道理。格里德欣赏她这一点。这人很像一个工具,而且是一把刀具。冷兵器的妙处,在于它对人手的极度忠诚,那种人器合一的感觉,远非热兵器所能实现。
可惜,他想,和枪不同,刀是认主的。养刀就像养人。他自诩精通养人的门道,但如果对象是龙晶、如果是和石英作比,他毫无赢面可言。
“我想给你派个任务。”他说,“去内城一趟,出两天差,下午动身。”
他一边说,一边打开桌上的公文包,抽出一沓未装订的文件,从衬衫胸袋里掏出眼镜戴上。雪亮的顶灯照得他容颜苍老。
“25次,”龙晶顿了顿,“不算私人行程。算上的话是27次。”
格里德笑了一下。他抽出两张纸,是内城新闻报的复印件,正中央的黑白格框里装着全世界最大的藏书阁,藏书阁上面是植物园,照片里只露出一部分外墙和半个窗户,没有截到那个漂亮的玻璃顶。龙晶曾经亲眼见过那个顶。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玻璃可以如此透明、如此轻薄,像生物的膜质翅一样,可以清晰看见纤巧的金属翅脉像正在呼吸般自由地伸展。每当阳光一照,玻璃就会在地上投下彩色的光点,有时则是短短的光带,不过只有在特定的时间和角度才能看见。阳光总是会将卷曲的枝叶点亮。也正是从那天起,她头一回意识到,世界原来也可以是这样的。世界可以不是寒冷、饥饿、贫穷、骨折的手和油腻的窗户,而也可以是这样的。原来人是可以在这样一个世界里生活的。
“你知道,我很喜欢植物。”格里德说,注视着报纸上那张漂亮的相片,“你去过植物园,对吧?你喜欢花吗?”
对于花,龙晶其实没有印象了。她只记得阳光从玻璃顶上照下来的样子。
“我养了一些花。”格里德抬起头,“我认为花很漂亮,更重要的是,它们有一个开花的期限。花期过了,花就败了。”
“美是瞬间的奇迹。”他说,“简而言之,如果不是瞬间的美,那么就算不上美。人这一辈子就由无数个美与不美的瞬间组成。我认为你能够理解我,因为你是一个活在当下的人。”
“就是务实。你能看到切实存在的利益,就算不是钱,也会是别的什么。”
格里德往后一靠,将文件拨到旁边,交叉十指,微微抬起下巴。
“龙晶。我之所以不去内城,选择留在大厦谷,不是因为我喜欢现在这个位子,而是因为我喜欢钱。如果我喜欢生活,我可以不当这个老板,到内城去,吃真正的食物,睡上好的床,房间里永远都不会有一粒沙子,可惜我不喜欢生活。我曾经是喜欢过生活的。我曾经也有家庭,我也有过亲人,然而他们离开了我。”
“当我孤身一人的时候,我认识到,生活对我来说毫无意义。”格里德说,“钱比生活更好,它是可以量化的。我无法想象一个虚假的目的,一个崇高的——理想。当我想到生活,我想到我的家庭;当我想到钱,我想到我自己。我不知道理想对这两者的作用是什么。我想,你应该可以理解。”
其实龙晶很想说不。但与此同时,她发现——很不情愿地发现——她不仅能理解他,而且她赞同他。她知道他是对的。她知道他今天叫她过来,是想拉拢她、说服她,他有这个资本,他的论据有力,他的观点公正,而且他有钱。在走进会议室的那一刻,她其实已经知道自己注定会输。
“我可以帮你,”格里德的语速始终不急不缓,“你们。内城有很好的医生,有先进的教育,有六层以上的房子,每一顿都能吃饱饭。我认为我已经仁至义尽了。”
龙晶的左眼皮跳了一下。她搁在腿上的手慢慢攥紧了。随后,她移开了目光。
他说话的语气,和每一次交派任务时如出一辙:他知道她能完成,他信任她,因为她是最好的。带着任务资料走出会议室时,她仍然感到这句话压在她肩上,抵着她的喉咙。她想起近十年前发生过的一件事。那时她们住11区,还没凑够买轮椅的钱,偶有天气温暖、阳光又不是很强烈的时候,如果她有空,就背着石英出门散步,一直走到她们居住的长街尽头,在围墙旧址的废墟上坐一会。有一次她们回家,发现石英的鞋落在废墟那里,她回去找鞋,但鞋已经不见了。她把整片废墟都翻了一遍。当她准备回家时,意外看见一个流浪者坐在当铺门口,怀里抱着石英的鞋。她试图将鞋要回来,两个人争执半晌,争到太阳落山,还没来得及分出胜负,就被路过的巡逻兵双双逮捕了。当时外城还没有经费给巡逻兵配枪,他们一般只带匕首,有些人在夜间巡逻时会带一把两米长的钢叉,那天那个巡逻兵恰好就有。她被钢叉叉在地上,仰面躺着,望见渐暗的天幕中有星星点点几颗明星,射出纯白的光芒,亮得让人惊讶。她想,她这辈子都忘不了被钢叉顶着喉咙的感觉。后来她在拘留所,值班警卫要通知她的家人,当时已是夜晚十点多钟,她不想让石英担心,于是就说自己没有家人。
她不知道,如果再来一次,相同的情景,她还会不会那么说。
她回到“饥饿钻石”,来取她的行李,顺便给家里打电话。盖尔·勒曼正在酒吧角落里擦桌子。天色尚早,酒吧内没有开灯,只有靠高窗一侧的舞池稍亮堂些,整排弧形卡座缩在光照不到的另一边,红色真皮沙发微微发亮,像烂熟的蛇果。龙晶走到吧台后面,打电话跟石英说了出差的事。与此同时,盖尔扔下抹布,走到吧台左侧。
“刚刚有通电话找你。”等龙晶挂断后,盖尔说,“说是关怀中心什么的。我留了个号码。”
电话接通后,对面那人说了半天,龙晶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皱起眉头。对方说得越多,她的脸色就越难看,最后甚至像要发火了。
“不,我知道。”她说,“我明白。两个人的死亡原因一致吗?”
“好的,谢谢您。它没事。下周一或周二,我会亲自过去一趟。”
她挂断电话,将行李从吧台下面拿出来,拎到旁边一张酒桌上,开始清点里边的物品,主要是清点武器。盖尔在吧台后看着她收拾。他倒了一杯柠檬水,往里面调了些蜂蜜,搁在吧台边上。
“不用,谢谢。”她说,“车要到了。再见,勒曼先生。”
奥罗拉知道那是她。那天下午,在庇护所里居住的人当中,海伦在她的花房,哈罗德压根没有从卧室里出来过,格雷欣则跟他身高相仿,那就只能是杰奎琳。他没有声张这件事。晚餐的时候,每个人的表现都很平静。格雷欣喜欢安静的餐桌,杰奎琳则天性寡言,奥罗拉只能听到萝瑟塔和海伦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的声音。晚餐即将结束时,格雷欣接到一个电话。他文雅而冷漠的语调让奥罗拉有种奇怪的感觉。裁缝说,格雷欣是个“爽快的生意人”,这点他看不出来,他只觉得格雷欣跟他人的隔阂深重,好像人和人的关系可以仅止步于交谈。起初,他以为一切只是身份问题,因为他是个外城人,格雷欣看不起他,但他后来发现,格雷欣对待自己的侄女也是相同的态度。他不否认格雷欣有教养,但这种教养太浮于表面,无法掩盖此人傲慢的内核。他想,或许刻薄是生意人的一种品质。
可听裁缝的语气,他好像对格雷欣印象不错。奥罗拉深知裁缝看人的眼光之准。接近零点,奥罗拉独自待在没有开灯的客房里,盘腿坐在地上,想着这件事。格雷欣。一个退休的烟草商人,带着他性情古怪的哥哥和会隐身的侄女,住进这个隐蔽的地下房间,他这样做的意义何在?他真是个被祝福者吗?
正当他苦苦思考无果、想要出去喝杯水时,萝瑟塔回来了。这一次她身上没有血味(人和天使的都没有),衣服也整齐地穿在身上,长发挽成一个乱糟糟的大丸子。她推门进来,被坐着的奥罗拉吓了一跳。
“你为什么不睡觉?”她说,将顶灯打开,“也不开灯,像个怪物一样坐在这里。”
萝瑟塔摇摇头,脱下外套扔在地上,将两只鞋踢到一边,在床尾的脚凳上坐下来。
“我在想,杰奎琳的祝福是什么。”他说,“你知道吗?”
萝瑟塔站起来,走到梳妆台前,开始仔细地照镜子,一会儿戳戳睫毛,一会儿摸摸鬓发。
“你面前根本就没有人。”萝瑟塔说,“我这样像个女孩儿吗?或者女人?”
“我也觉得。我以前见海伦梳过这种发型。我现在有点想要她那样的金发,带卷的那种,像花瓣一样。你说她愿不愿意剪一把给我?”
“我会问的。”她侧过身,坐在梳妆台上,“你接着说。”
“今天下午,从花房里出来的时候,我明知道我面前有人,你却看不见那个人。我想那个人就是杰奎琳。”
“她也不是时时刻刻都透明。我想,她的祝福或许可以让她隐身。”
“她可能不乐意告诉我。下午我叫她名字的时候,她好像很害怕。”
奥罗拉阖上双眼,将两手搁在膝头,好像在思考,更像是在冥想。过了一会,萝瑟塔已经渐渐地困了,她想要去床上睡,他却突然睁开眼睛。
萝瑟塔从梳妆台上起身,走到门边,将房门打开一道缝,凑过去往外看。作为一个战斗经验丰富的天使,她的夜视能力远比人类更好。起居室里黑漆漆的。她正想问奥罗拉怎么回事,就听到咔嗒一声,只见大门轻轻地滑开,从走廊里漏进来一束光,不到两秒便消失了,好像灯神眨了下眼。整个房间归于黑暗。
萝瑟塔笑了一声。她完全不懂得掩藏情绪,甚至没有动过这方面的念头,正因如此,她的笑容很丰富,有时是单纯的愉悦,有时又带着狡黠。她这么一笑,即便奥罗拉看不见,也知道她要干坏事了。
她走出客房,停在玄关处,等着奥罗拉跟上来。奥罗拉不紧不慢地穿好鞋,出门时还在门框上撞了一下。
萝瑟塔将耳朵贴在门上,起初只听到类似耳鸣的细碎噪声,后来又听到极轻的哗啦啦的声音。她一直等到响声消失。奥罗拉背靠着门,乱糟糟的长发扫着她的手。
萝瑟塔小心翼翼地扭开门把,探头往外看。陈旧的吸顶灯冒着寒气,混合蓝色玻璃折射出的冷光,将走廊照得极其阴森。奥罗拉从后面握住她的胳膊,手指很慢地、很小心地下滑,搭着她的手腕。他们出来,奥罗拉反身将门关上。
他们走到杰奎琳消失的地方,没有发现房间或门,但看到墙上有一个方形的风口。萝瑟塔举高手臂,摸了一下风口边缘,发现百叶是松动的。
固定百叶的螺丝几乎就是摆设。她骑在奥罗拉肩上,轻而易举便钻进了通风管,不过里面很窄,宽度不到一米,稍微一动就会发出响声。她趴在风口处,将脑袋伸出来。
“你肯定钻不进这里。”她对奥罗拉说,“你回去吧,我在里边玩玩。”
她扭头往里爬,将奥罗拉扔在身后。管道深处传来风机旋转的声音。她猜杰奎琳已经从通风管里出去了,因为她只能听见自己爬行时发出的响声,就管道的材质而言,想要安静地跟踪是不可能的。正好她也不喜欢跟踪。她喜欢追逐,或者说狩猎,想象自己正在追击什么东西会让她感到兴奋。她沿狭窄的支管爬了一会,很快便进入主管,这里空间更宽敞些,有两条岔道。她在肮脏的软管接口处坐下,将散开的头发重新绑好,发现双手满是灰尘。
她抽出大概一两分钟,思考一个真正的女人会不会在凌晨一点爬通风管道。反正杰奎琳也爬了。这时,其中一条岔道传来异响,她就朝那个方向继续前进。她都不知道自己已经爬了多久。渐渐地,四周的风越来越大,管道里尘土翻飞,她眯起眼睛,紧紧地咬着牙,结果差点一头撞在空调盘管上。这是条死路。她一边咳嗽,一边后退,又回到刚刚那个由软管连接的岔口。
她刚停下,管道另一头就传来一声怪笑。那笑声在镀锌钢板围出的狭小空间中不停回荡,她想无视都难。
她让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给耍了。怒火中烧间,她飞快地朝笑声源头爬过去,像一只愤怒的黑蜘蛛。另一个风口就在不远的地方。她一拳砸开百叶,从墙上跳下来,发现自己身在一处不足五平米的杂物间内,墙角堆着几捆毛毯,被老鼠咬得千疮百孔,上面糊满了老鼠屎。从天花板一角垂下一把生锈的铁梯。她沿铁梯爬到上层,又看见一个通风口,比先前那两个稍矮一些。她又把百叶给砸烂了。这里的管道更窄,风也更小,当她爬到下一个漏光的风口时,突然闻到一股腥味。
当时当刻,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在什么地方。这次的风口在她下面,她把百叶踢开,将头伸出去,首先看到马桶。白色抽水马桶。马桶里浮着一层油,内壁上沾着许多黑乎乎的东西,而且离她很近。她很快意识到,这是由于天花板太矮了。
她还以为这是幻听,不然没法解释奥罗拉的声音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下一秒她就看到了他。奥罗拉站在隔间角落,双手抱臂,面朝她的方向。天花板离他的头顶绝对不超过三十公分。
“我能感应到杰奎琳,就跟着她。”奥罗拉解释道,“她在上面走,我在下面走,中间爬了一段楼梯,进到一个有七八个人的地方,不过他们也没理我。我知道她从这里出来,但是我到这儿的时候,她已经走了。我想,你大概会跟来吧。”
“我要把她剁碎,和伯纳尔的舌头拌着吃。”这颗从天花板上伸出来的头愤怒地说。
萝瑟塔从风口跳下来,小心地避开了那个脏马桶。这时血腥味更浓了。她摸着隔间的门,发现上面没有门锁,门板上拿红颜料画着一只手,手伸出拇指和食指,好像在比一把枪。她眯起眼睛。这间厕所的白炽灯管亮得简直像在燃烧。地板铺着蓝白相间的马赛克瓷砖,砖片一直贴到墙裙,整个墙面和天花板都漆成深蓝色,让她觉得自己仿佛在水族箱里。
“嗯,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这时奥罗拉开口,“她离开我的感应范围了。”
奥罗拉看起来还是那样,松软的头发乱糟糟地散着,遮着他的眼睛,只露出一个高鼻子和满是胡茬的下巴。
她说着推开隔间的门。外面的装潢和隔间内相同,靠墙装着一个水池,本来应该是白瓷的,只不过现在水池上全是血,水龙头旁边堆着四五个绿色筹码。水龙头开着,将池子里的血冲出一个淡淡的白圈。在水池跟前站着一个女人,那女人个子很矮,身材强壮,只剩下一条左臂,头也秃了,一道新鲜的伤口从她耳后划到前额,切开了她的头皮。她从镜子里看见了奥罗拉。
她起初用的是西班牙语,见他们两个都听不懂,又拿通用语说了一遍。
萝瑟塔将门关上了。她瞪大眼睛,好像能透视一般,紧紧地盯着象人赌场厕所隔间的门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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