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刀,名剑,笑三少齐名江湖已久。
三人武功卓绝,即是至交好友,也是角逐 “ 天下第一 ” 的对手。
如今笑三少身负命案,遭至江湖共戮。为查真相,他逃入武林禁地【银钩舫】。
而追杀他的陆离仙与谭志接踵而至,三人几经交锋,即将在状元局上一决生死。
同一时间,自量堂主狄准为救被笑三少掳走的爱妻相思夫人。 相邀老友梁饮帮忙,追查笑三少的下落。后者也在这过程中,逐渐揭开了真凶的面纱。
秦淮河畔,笙歌鼎沸,月映相辉。梁饮随人潮涌动,他已许久没看到这般热闹的场景。
花灯幻彩,千姿百态。或绘龙凤呈祥,或绘山水云月。引得孩童们驻足观望,映得人们脸上喜气洋溢,全无半分忧愁。远处的长街传来琵琶、箜篌之声。是一队舞姬身着华服,于花车之上翩翩起舞,口唱“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与梁饮擦肩而过的书生慨叹,这番景象,都赖永王治理。因为他的存在,才使得江南四道远离战火。还能在佳节时分,举城欢庆。伴着烟火腾空飞舞,梁饮脱离人群,隐入合庆巷中。
吾友堂藏身巷尾,寻常鲜有人至。连这流光溢彩的盛会,都未能惊扰此地。长巷幽深,寂静无人,门前灯笼摇曳已熄。若非门扉微露光芒,谁又知道这寂静之中,还有一家店铺静默营生。更无从知晓,今宵最绚烂夺目的花灯,出自于此。
对于贾亦真来说,做几盏令人倾心瞩目的花灯,不算什么难事。只要他看过一眼的东西,便能完美无缺的仿照出来,甚至要比原品还好。当年杨贵妃最喜爱的鹦鹉【雪衣娘】被苍鹰啄死,贾亦真便仿照雪衣娘做了只机关鸟。此鸟栩栩如生,更可飞天不落,鸣啼之声引来百鸟和鸣。御赐【雪山白凤凰】之名,声震天下。此后天下匠人无不效仿,如机括世家“唐门”的【堂前燕】者,也能飞天不落,可并不能如雪山白凤凰般潇洒如意。
这样一双巧夺天工的妙手,何以会屈居在这破烂狭窄的老店中?
“所谓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眼下兵荒马乱,唯有金陵尚存安宁。难道学曲中求跑到那鸟不拉屎的荒郊野外。怕是死了,连尸骨都无人收殓。 ”
贾亦真津津乐道于手中的旧书,嘴上却丝毫不饶人。此人四十上下,三缕髭须掩口,浓密的眉毛下,一双大眼炯炯有神。两眼之中的毫光紧紧注视着书中的文字。
梁饮只看到旧书封皮上写着“风月”二字,接着是个宝字盖。再往下看,便都被贾亦真的手盖住了。他不禁打趣道:“老大岁数的人真不知羞,人家都是挑灯夜读五车书,你是挑灯夜读春宫图啊。”
贾亦真合上书淡淡说道:“ 此书之妙,非你这俗辈所能领悟。就是方红叶,我看也未必能品出其中真味。”
言罢,他将书置于桌案之上,轻拨一旁刻有 “藏” 字的木楔。桌案顿时一分为二,书籍缓落其中。紧接着他拉动头顶的蓝绳,铃铛作响,梁饮只觉有什么戳到了自己的肚子。他往后一退,前面的大柜便弹出一个抽屉。
丝丝寒气飘出,却是满柜的碎冰,盛着天南海北的诸多美味。诸如玉露消,金乳酥,汉宫棋这些裹满了奶油酥醪的糕点;亦或是五生盘,酒渍蟹膏,鲮鱼脍 ,软卤牛肉这些荤食;还有些娇艳欲滴,好似刚从后厨端来一样的水果。尤其是那一枚枚荔枝,就是进贡的上品也难比拟。
梁饮看着柜子慨叹道:“你要是把这东西送进宫里,这官保准还能再升一品。”
贾亦真闻言,嗤笑一声,摇了摇头:“那我的小命可就不保咯。”
连日奔波未曾饱食,梁饮捡了盘羊裹肠大快朵颐。他边吃边道:“可惜这些举世罕见的珍宝,却受主人所累,明珠蒙尘,真是令人扼腕叹息。 ”
闻听此言,贾亦真脸色微变,眉头皱了皱,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吃饱喝足了就快走吧,我这里不留过夜之人。”
“真的甘心窝在这小地方?”梁饮擦了擦手上的油花,扳过条凳悠然地坐到了贾亦真面前。
“你帮着杨太真假死脱身,当今天子不会容你。现在朱胖子的九州集会给你留了席位,你大可以去西域发展,远离中原的这些麻烦。”
贾亦真面露鄙夷之色:“好你个贼胡!我说你怎么访了曲中求,又来找我。原来是为了套我的话啊。”
梁饮道:“访老友是真,打探消息也是真。帮你指条明路更是真。”
贾亦真冷笑道:“哦? 梁老弟如此费心,倒是要听听你的高见了。 ”
梁饮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虽躲至江淮,但岂能瞒过襄阳王的耳目?他手下的探子一直在暗中搜寻你的踪迹 ,你难道不知?”
贾亦真冷哼一声,不以为然:“哼,找到我又如何?我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工匠,能为他襄阳王做什么?”
见贾亦真软硬不吃,梁饮脸色一沉,从怀中掏出一枚成色极佳的银铤,又取出一枚铜钱,推到贾亦真面前:“你且看看这两件东西。”
贾亦真疑惑地瞥了梁饮一眼,拿起那枚银铤细细端详。银铤上赫然印着“专知诸道铸钱使司空兼右相杨国忠进”的字样,另一面则刻着“鄱阳郡采银丁课银壹铤伍拾两,专知官贾艺,典程晟”。这正是当年杨国忠主持,贾亦真亲手铸造的官银。
当年,贾亦真因雪山白凤凰之事,得杨玉环赏识,升任少府卿,这份恩情他一直铭记在心。
杨国忠称相后,急需功绩来献媚先皇。得知贾亦真技艺高超,便希望借贾亦真之手加紧铸造一批官银。敛财的同时还可以交好刚打了胜仗的横野军,与安禄山更好的控制河东。
当时的贾亦真不懂官场险恶,只知报答杨家恩情,因此监铸时格外用心。这批银锭出品极佳,还受到了先皇的赞誉。但当时银料稀缺,哪来成色如此好的白银?其中真相,只有贾、杨二人知道。那是贾亦真以秘法提炼其他矿物掺入银料之中,银料只占四成,是极高明的伪造手段。
如今一见那印记,他顿时明白了梁饮的意思。他们这些伪林中人,造什么赝品都行。唯独这私铸钱币是万万不能碰的,这可是诛灭九族的大罪。 他原本对襄阳王打听他踪迹的就惶恐不安,如今看来,襄阳王定是想要私铸官银,暗中策划更大的阴谋!
贾亦真细观银铤,又忙审铜钱。此铜钱乃高宗年间所出,开元通宝四字与背后月纹可谓间架端庄,疏密均匀,并无奇怪之处。 然铜钱之厚薄,却稍有出入。贾亦真随手掷之,铜钱落地之声,顿露破绽。
高宗年间所铸之钱,至今已有九十余年。经年累月下,铜钱之上的火气尽褪,磕碰之声必然低沉发闷。伪造之人虽心思缜密,以他物掺入铜液,使铜钱杂质增多。再施法做旧,以补其缺。然铸料一多,铜钱便超重,故只得铸薄。但铜钱一薄,其声之异,便难以掩盖。
战乱之时,各地钱法多变,所需军费浩繁,以致钱荒频现。此等伪钱混入真钱之中,更难辨识。 铜钱造的再精妙,终不及银铤便利 。如果银料耗费也能减少,那襄阳王便可有源源不断的军费、物资。而且岭南之地,金银矿藏丰富,正是永王势力所及。绝少有人会怀疑,坐拥金山银海的人还要造假。
梁饮见他冷汗直流,一时怔住,便伸手抓向他的面庞。贾亦真冷不防被其一把抓住面颊,顺势带下一层人皮。伪装脱落,是一张眉飞入鬓,白皙无须的面庞,这才是贾亦真的真貌。这两张脸的眉眼高低,面相骨骼全然不同。若非梁饮知晓个中奥秘,旁人怕是很难看出。
“你!” 贾亦真又惊又怒,可他武功平平,只能指着梁饮干瞪眼。
梁饮将那人皮面具,拍在斑驳的桌面上:“ 你可以千面百变,但你的手艺却骗不了人。 听我一句劝,莫再为了别人把自己搭进去了。”
贾亦真气的双拳紧握,指尖发白 :“姓梁的,枉我把你当兄弟,你趁人之危,竟如此欺我!。”他猛然抄起一旁的藤椅,作势欲向梁饮砸去。
梁饮不闪不避,双眉下耷,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道:“老兄切莫动手,舍弟知道伪林的规矩。“ 受雇之人,口风如铁” 。这样,咱们各退一步。你把笑三少找你做的东西,原封不动给我也做一份。其余的你无需多言,我自己找线索。”紧接着他又补充道:“朱颜就在金陵,只要东西到手,他即刻安排你出城。”
贾亦真怒犹未息,可手上的藤椅却缓缓放下。 梁饮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这事成了一半。
这一路上梁饮就发现,有许多江湖豪杰,三五成群的赶往江陵。 他心中不禁生疑,故此几经打探。得知是有人不惜千金之资,在暗中招揽门客。 他将此时飞鸽传书告知李泌。李泌的回信透露:先皇一直不甘心被夺权。
倘若有人借先皇之名起兵复辟。 那么这暗中招揽人才、丰满羽翼之举,便也说得通了。
至于襄阳王是否真的在寻找贾亦真,梁饮不得而知。他只需让贾亦真相信,襄阳王正欲将一个大麻烦抛给他,便足够了。
贾亦真入朝为官多年,即便再愚钝,也能从种种迹象中嗅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他若是信了梁饮的话,便会误以为帮助梁饮便是救了自己。朱家在商界素有任侠之名,一诺千金。有了朱颜的庇护,贾亦真自然能保住性命。
也不知是举的酸了还是打定了主意,贾亦真将藤椅置在一旁,转身进了里屋。等他再出来时,手里已多了个木匣。他将木匣放到梁饮面前,便忙碌收拾起细软。 既已决定联手,此地不宜久留。
梁饮揭开木匣,只见一粒玉骰静卧其中,触之清凉。细观之下,赤色纹路游移于表面,美轮美奂。
他想要问贾亦真,可贾亦真好像没看见他似的,一门心思的打包行李。看来从他嘴里是撬不出什么秘密了。梁饮遂将骰子掷回匣中,准备携之寻朱颜等人共商。
他刚准备合上木匣,突然想起了什么,复又将其打开。却见那骰子在里面滴溜溜转个不停,浑身散发妖邪的红光——这是玲珑骰!
方红叶的手札,梁饮早已烂熟于心。略一思索,便忆起其中《博物篇》所载:玲珑骰,乃银钩舫之信物,持此可登船赴人间极乐之地,远离尘世纷扰。
然而,玲珑骰非船上极乐御史所赐不可得。笑三少托贾亦真仿制,其意昭然。他欲往之地,正是那神秘的银钩舫!
即知线索,梁饮便要起身告辞。贾亦真一把揪住他的手嚷道:“休走,你这贼胡莫不是诓骗贾某,想借机脱身?”
梁饮忙辩解道:“ 老兄误会了。我须得先通知朱颜,才好出城。何况日后还须老兄助力, 咱们还得长相处不是?”
砰地一声,大门轰然关闭 ,连门口的灯笼也震掉了。梁饮哭笑不得拍去身上的脚印,将木匣揣好。哼着小曲悠然离去。
闻听人已走远,贾亦真长舒了一口气。他拍了拍手,里屋竟又冒出了一个贾亦真。拍手的贾亦真在脸上一抹,又变回了那张唇上蓄须的中年形象。
年轻的贾亦真皱着眉头道:“大哥,我们就这么卖了笑三少?他可帮过我们不少忙啊!”
年老的贾亦真指了指天道:“小弟啊小弟,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他梁饮不说,谁知道我们出卖了笑三少?
况且,你又怎么知道我们是卖了笑三少,而不是帮笑三少那?世事本就真假难辨,我们稳赚即可,其他随他们去吧……你速速收拾,别露马脚。”
年轻的贾亦真面露不悦,但并未辩驳,只道了声好,便加紧收拾起行李。
而蹲在屋顶的梁饮心里感叹道:“人呐,有时候就是这样。”
人是什么样的?对于梁饮来说,人和野兽无异。趋利避害,贪生怕死是骨子里共通的天性。
但在谭志的眼中,人却与野兽有着天壤之别。他们拥有着超乎寻常的智慧和情感,这些特质将他们与野兽划清了界限。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人总是优于动物。人缺少野兽的纯粹,而且会被感情蒙蔽心智。
“感情就是人最大的负担。” 在过去的三十多年里,谭志一直这样认为,直到他遇见莺奴。
谭志是永王近年来惯使的一把刀,这把刀替他克敌制胜之余还能聚宝敛财,着实是把宝刀。 然宝刀过利,需以鞘束之。
谭志图的是富贵,但他不会为富贵所缚,那就需要用另一样东西来约束他。这样东西并不难找,永王自己也被这东西约束着——亲情。
“谭志这样冷血的人也会有感情吗?”自幼在行伍中长大的李旸,问向他的父亲永王。阵前坑杀友军这种罪状,在李旸看来就算凌迟处死、诛灭九族都不为过。
“当然会,人们越远离什么,往往越渴望什么。”永王抚摸着李旸的头发,用木梳将其打理好。就像已是天子的李亨,在小时候帮他梳头时一样。
莺奴是庶出之女,生的貌美但腿有残疾。当年武惠妃为谋皇储祸乱后宫,永王亦受波及。莺奴的腿便伤在那时,可以说是用一双腿换了永王的一条命。但她从来不曾提及此事,她依旧如同之前那般婉婉有仪 。有所区别的事,永王府中再没有人敢轻视她。
将莺奴许配给谭志,是永王少有受家眷和下属微词的决定。在她们眼中,谭志不及莺奴万分之一。可她们并不知道,这桩婚事是莺奴自己向永王请求的。她看上了谭志,这是永王听到的。
“你愿意吗?”这是谭志听到的。他并没有回答,回答意味着态度,刀对于主人来说不需要有态度。
这本来是一次惯例的逢场作戏,一份投名状。成婚的当晚,谭志为莺奴梳头。两人忽然发现,铜镜里只有一个人的样貌。莺奴转过头,眼中泪水盈盈,谭志亦是如此。那一刻,他们明白了彼此是同一种人。
一年转眼便过去,八虎骑几个弟兄都看在眼里。谭志人虽没变,但心却变了,心变热乎了。心一热,难免头脑就有些乱。谭志有些时候,真的把自己当做了那把刀。他没有像之前一样,假装成一把刀。
战乱并未对永王所管辖的江南一带有太大的影响,这让他的长子李旸有了些小心思。于是李旸和薛谬,韦博等王府幕僚展开行动,聚江淮租赋于江陵,意图不明。
这一切,永王都看在眼里,只是他每日谈经论道、弄弦舞剑,像少时在长安一样深居简出,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只不过,他把谭志安排到了李旸的手下做事。
永王为何这么安排,谭志也再清楚不过。在李旸的授意下,他与谋士韦博明暗相济,招揽江南一带的武林势力为己所用。
想要收服江南武林,首当其冲的便是丐帮。这天下第一帮会的总舵君山,地处江陵附近的巴陵。永王阵营的一举一动,绝逃不开丐帮的眼睛。
更不凑巧的是,丐帮的帮主笑三少与郭子仪最是要好。江陵若有异动被丐帮察觉,势必告知郭子仪,那永王可就危险了。毕竟先皇有意让永王总领四道权宜,一旦此事败露,永王将再也得不到先皇的信任。举事更是无从谈起。
在丐帮这件事上,谭志做的非常漂亮。他联合掌棒龙头赵四,暗杀掌钵龙头,逼走传功龙头。又将江陵附近的丐帮弟子全都换成了自己人。其后收服江南武林势力,可谓是一帆风顺。
谭志的安排谋算,可以说是十分圆满。但世事难料,这种圆满往往会因为一些看起来毫无关系的人打乱。
李白,成为了永王的宾客。谭志,李白这两个哪怕放到数千年后,都不会被人联想到一块的两个名字,偏偏就在人们未曾看到隐秘处,联系在了一块。
岭南四大家中,以宋家为首,次为岑家。岑家尤擅行商,乃是珠宝大家。广府与大食、波斯等国的海上贸易,多由岑家牵线。拉拢岑家是李旸的计划之一,执行者自然是自己的好妹婿谭志。
偏生不巧,家主岑章染病而亡。岑家派系林立,内斗不休,急需家中长辈主持大局。这唯一能平息家事的长辈,便落到了岑章兄长 “岑勋” 的头上。
岑勋是家中长子,本应由他继承家业。可他既瞧不起仕途钻营,又不愿经营产业,整日只是饮酒赋诗,过者神仙般的潇洒生活。但是商贾之道,他远超岑章数倍。而且据李旸所知,岑勋与天子李亨的党羽多有交好。
拉拢岑勋,势在必行。可这件事,谭志失手了,他杀了岑勋。这位老人是出了名的火爆脾气、死硬骨头,而且他还是能凭指力穿金洞石的高手。
如此简单的事情,怎么就会失手了那?还是在谭志手上,连他自己都难以相信。
不过谭志不后悔,他不能留一个知晓了江陵秘辛又不肯合作的人活着。而且岑勋杀了他的兄弟,自己为兄弟报仇,这并没有错,但这有代价。
埋葬了岑勋与兄弟后,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据他师父阴胜说,这是人之将死的先兆。谭志信了,尤其是在宴席上看到了李白投向自己的目光。那目光中,有一丝凶戾非常的杀气。
那场宴席上,他得知了李白成为永王幕僚的消息。这位剑术宗师、纵横领袖有一首久经传唱的诗,唤作《将进酒》——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岑勋,便是岑夫子。
“事办砸了不要紧,再办一件就是了。”这是韦博对谭志说的话,两人共事已久,彼此交情颇深。说这话的时候,他正在指挥仆从替莺奴收拾行李。
永王想要见见自己的义女和外孙,谭志则要出一趟远门。李白前几日进言,银钩舫上有起死人肉白骨的优钵昙摩,能莺奴的双腿再站起来。身为莺奴的夫君,谭志当然要为妻子取得这件宝物。除此之外,丐帮的帮主笑三少也在银钩舫上,杀了他便能弥补岑勋的过错。
哦,对了,还有堂前地面上那两道浅浅的红色印痕,那是莺奴的血。莺奴坐在轮椅上是被推走的。韦博推得很吃力,他必须要带莺奴走,带走莺奴谭志才有可能活,自己才有机会保住莺奴和谭志的骨血。
但莺奴死死把住轮椅的边缘,就像当年她拽住假传圣旨的快马一样。车轮擦破了莺奴的手,她的血印在名叫家的地方。
血同样印在了蝶舞的手上,那是笑三少的血。他那件白袍千疮百孔,遍布血痕,为蝶舞诉说了方才的那场恶战。她抚过衣服上的海棠花纹,那已被血浸染变成了暗红色。
“怎么,心疼了?”王小二有气无力地说道。他现在面色青白,整个人一脸颓相,再没有什么王孙公子的气派。适才他一剑格杀八大高手,又豁尽功力为笑三少疗伤,一时半会难以恢复。若是换作旁人,只怕早就虚脱昏厥了。现在还能坐在看台上说话,端得是修为高深。
蝶舞睫毛微动,平静道,“他人还好好的,我心疼什么。倒是你,服了药就尽快调息,只怕咱们赢了,也还有一场恶仗要打。”
王小二半是不解,半是打趣地问道:你就这么相信他能赢?
蝶舞仔细地将血衣叠起,在王小二的疑惑目光中塞到了他的怀里:“你不也是一样。他若不能赢,你怎会费力救他?”
接着蝶舞拍了拍王小二的肩,一脸严肃道:“待会要是打起来,你的任务就是保住这件衣服。要是衣服有损,本小姐拿你是问。”
王小二疑惑道:“这破衣服有什么好保护的。”
蝶舞别过头去:“这是相思夫人送他的衣服,当然不能有损。”
王小二看了看衣服,又看了看蝶舞,冷不丁蹦出一句话:“这人呐,真是言不由衷。”
辰时已到,状元开局。四周看台皆被黑暗笼罩,独留正中的明堂沐浴在阳光之下。
明堂分设三小一大四个宝局,分以天地玄黄命名。地局赌骰子,玄局赌天九,黄局赌龟筹。天局为终局,赌的是叶子戏。除天局之外,其余三局各有六名赌国高手坐镇。
参加状元局的人需白身进场,在一个时辰之内,从这三十六人手中赢得十万贯赌资,方可入天局决战。入局者不限手段,各凭本事。可要是出千被捉,立时便会被银钩卫无情诛杀。同样,若是一个时辰之内赢不下十万贯赌资,也会被杀。
陆离仙与谭志早就结成了同盟。至于崔猩猩,他上次受雇在擂台上刺杀笑三少未果,已遭陆离仙怀疑。
但当时事发突然,脑佛爷失控导致崔猩猩自己也是危在旦夕,未能得手确有原因。本着多一个朋友总好过一个敌人,陆离仙再次找到崔猩猩。许诺他只要帮忙除掉笑三少,暗花可以连翻三倍,还可保他回中原无虞。
如此暴利在前,崔猩猩心知其中必有猫腻,趁着时间紧迫仍要讨价还价。万不得已,谭志出面斡旋,这才确定结盟。
三人眼神交汇,依计行事。几人中以谭志赌术最高,他挑中赔率最高的牌九替两人积累赌资。陆离仙赌术平平,然精于谋算,故他去赌龟筹。崔猩猩横行绿林多年,自然也是此道高手,与这三十六位赌国名家平分秋色。他的任务便是紧盯笑三少,与另一同伙形成夹攻之势,使其无法赢得赌资,未入局便命丧黄泉。
笑三少环视一周, 泰然自若入地启战。地局玩法繁多,赔率不一。但他依旧选择押大小四门的方式,赔率虽只押一赔二,但却有较大的胜算。
此局高手如云,更有崔猩猩这个真正的对手紧盯着自己,急于施展赌技只会徒增风险。不若遇强即屈,借花献佛。故意示弱引六人围攻崔猩猩,自己听骰辩点跟着下注,浑水摸鱼。
这六位高手的目标本就是针对参加的四人,自然是谁的气焰高便联手打压谁。偏生崔猩猩是个性情彪悍的主儿,抖擞精神力战六人。
骰子虽在荷官手中,但点数的大小却是能听出来的。点数小的面落定时的声音会比较钝,反之亦然。银钩舫的骰盅底部虽有绒布做缓冲,但内功修炼至炉火纯青的境界,便可以放大六识观感,洞悉几微。只要加以训练,听骰之术便可运用自如。
更有高手如笑三少,对阵王八之时,曾施展通天炮等绝技。暗劲导力,迫使骰子翻转至所需点数。此等赌技,百年间不知有多少赌国中人创出。不过赌局风云莫测,还需运气傍身才是。
盏茶功夫,笑三少便已到手八千贯。他多输少赢,保本赚微。同桌的崔猩猩却是以一对七、逢龙遇虎。手中的筹码也是大起大落。最高时足有五万余贯,最低时仅有一千五百贯。
不多时又过一铺,笑三少再得六千贯。加之先前的八千贯,总计一万四千贯,距离十万贯远远不够。但赌桌上的几人,都已注意到了他偷鸡之举,转而把目标放在了他的身上。
其后的两局笑三少接连失利,笑三少心中暗忖,这一局已经难以再有大的收获。不如改变策略,准备下把重注搏一搏,然后转战他门。
荷官正欲开局,却见崔猩猩大手一张:“慢!这一局我要跟他钉孤枝!”说完,便看向笑三少。
所谓钉孤枝,既是对赌决斗的意思。被选中的人不能避战,挑战者也不能中途弃战,赌法则由双方决定。崔猩猩手中有四万两千贯筹码,是笑三少的三倍有余。如今局势对笑三少不利,崔猩猩欲借着势头一举斗垮笑三少,用钉孤枝逼他应战。
此举之中笑三少的心意,他将身前所有的筹码猛地一推,都推向赌桌中央,欣然笑遣:“崔兄气运正盛,小弟岂敢扫兴。大家的实力都差不多。时间紧迫,要斗就斗一局好了。就比最简单的听骰如何。”
崔猩猩挠了挠下巴上的胡须,眼中闪过一抹狠厉之色,狞笑道:“好,就听骰!”
同桌的六人互视一眼,纷纷起身让座,只留下两人对峙。为的就是避免两人利用赌技,借他们身上做手脚。
转眼之间,荷官已将十二枚骰子在案上一字码开。对赌二人各执一个骰盅,待荷官摇动金铃,即从身前开始抢骰,一直抢到案上最中央的那颗骰子。次而摇骰,金铃声响只存五息,需在铃声结束之后落定骰盅。最后按照被挑战者、挑战者的次序分别说出对方的骰盅里的点数,猜中点数者即为赢家。
两人早已蓄势待发,金铃一响,崔猩猩借着自己身高臂长,一挥之下便将三粒骰子纳入盅内。笑三少五指一抐,盅口朝前陡生一股吸力,亦将三粒骰子纳入蛊内。紧接着一左一后,两个骰盅皆以横扫之势挥出。欲将身前的那一粒骰子,和最中央的那粒骰子收入囊中。
两人目光紧锁对方,丝毫不敢懈怠。就在这紧要关头,崔猩猩持盅的手竟磕在了桌案上,慢了一拍。这一慢,中间的那粒骰子便落入了笑三少的骰盅之内。但崔猩猩的面色却丝毫不慌, 反而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笑三少见此情形,暗道不妙。果不其然,笑三少手中一声脆响,骰盅底部竟被什么东西打穿,里面的骰子瞬时四散,眨眼便没了踪影。
观战的六人见状,心中明白了几分。这崔猩猩看似粗犷无谋,实则心机深沉。
博陵崔家的六绝之中,暗绝金身可谓玄功翘楚。但暗绝即可护体,又能攻敌的妙用却是少有人知。那暗绝劲道一触即沾,如跗骨之蛆般震裂开来,令所触之物不动声色的化为齑粉。这股力道若是打中人体,便如在体内刺入一个旋转不停的钢钉。令血肉寸寸撕裂,更何况一粒骰子。
方才崔猩猩是故意磕在桌案上的。他趁机将暗劲打入那中间骰子里秘而不发。待笑三少摇动骰盅,那被灌入暗劲骰子立时炸开。笑三少现在骰盅里怕是一粒骰子都没有。
“ 砰!砰!”金铃声灭,两个骰盅一前一后落定桌案,输赢将见分晓。
崔猩猩双眼之中杀气毕露,摩挲着双手笑道:“呵呵,三少还用赌吗?你这骰盅都破了。里面一粒骰子都没有。”
笑三少拭去头上冷汗,甩了甩手轻笑道:“有赌未为输嘛。依照顺序,我先来猜。崔兄的骰子里,是四个六点,一个一点。 ”
崔猩猩听罢不禁放声大笑:“笑三少啊笑三少,崔爷我明明是摇了五个六点。你这听力还是再练几年吧。来,开盅!”
荷官莲步轻移,纤纤玉指正欲揭盅,崔猩猩蒲扇大的手一把盖住了荷官的手:“慢!”
崔猩猩敛起笑容,满脸的须发都卷入了肌肉之中,狰狞的好似一头锁定了猎物的饿虎。那双眼睛满是犹疑与愤怒, 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开吧。”
观战的众人一个个伸长脖子,全神注视。四周虽喧闹震厅,这处却是鸦雀无声。荷官揭开骰盅:“正是四个六点,一个一点。” 崔猩猩面色骤变,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骰盅。
六名高手之中,赌技最强的白须老者哑然失笑:“这崔烈着了自个的道。妙,当真妙!”
他身旁的富态青年道:“上官前辈因何称妙,可否为晚辈解惑。”
不等白须老者回答,一旁低头沉思的黑脸瘦汉答道:“这骰盅里原先的点数,确实是五枚六点,但崔猩猩被笑三少给唬住了。他借着与荷官的手接触,仓促间用通天炮一类的手法,翻了一粒骰子。没想到鬼神来哉,竟然真印了笑三少的猜测,那粒六点翻成了一点。所以上官先生才说,崔烈这是着了自个的道。”
崔猩猩自食苦果,气的浑身发抖、须发倒卷,一张脸好似成了朱砂盆。他戟指笑三少喝道:“开他的破盅,他那里一点都没有!”
荷官的手覆在笑三少的骰盅上。就在骰盅离开桌案的一刹那,一粒骰子滴溜溜的从骰盅里滚了出来,不住地在案上旋转。那光滑的表面,映衬出在场众人一张张面孔,将他们卷入这妖冶的朱红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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