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啊,”艾文·伯纳尔蹲在地上,将下半张脸埋在手心里,“我的钱。把那个完蛋的赔钱货看好,奈尔文斯。你知道一整只天使能卖多少钱吗?”
他一边说,一边捡那个灰翼天使的遗物。不出三十秒钟,它的身体已经彻底消失,连一根羽毛都没有留下,只剩一套肮脏的囚服平摊在地,上衣被从当中割开。衣领后面绣着它的编号。艾文抓着衣服看了看,将对应的编号从名册上划去。
“我花大概两年时间,学会了将近一百钟活捉天使的方法,它一刀就给砍死了。”他说,“多谢你,安——它叫什么来着?安格斯?”
艾文将衣服扔在地上,站了起来。科瑞恩蹲在一个离他较远的位置,和安格斯待在一起。他走到她旁边。他不是有意想要打探或评判她,毕竟只要事不关己,他可以做一个懂得尊重他者的善人,只是对他而言,到了这个年纪,观察和评估已经成为一种条件反射。他以前就觉得这女孩心思深沉。她总是将种种盘算与预谋藏在玩世不恭的外表之下,这点他们是相似的。
和艾文的料想一致,她果然先开口了。在信息天平倾斜的前提下,她必须把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
“那个天使,”她说,“死了的那个,它的翅膀为什么是灰色的?”
“嗯,有些天使会这样。”他回答,“杀过同类的天使,翅膀会慢慢地变黑。当然,这个‘同类’不包括堕天使。它们内部还要处刑呢。”
“不,的确有些发狂的堕天使会伤害同类,但这种例子占极少数。”艾文摸摸下巴,半晌后自言自语似的补充,“又不是所有堕天使都姓琼斯。”
“死了的那个是噩梦,”他将手伸进口袋,摸着名册的封皮,“咱们还剩三个。”
“就当帮我个忙吧,卖我一个人情。”艾文耸耸肩,“我的人情很有用的。”
“我可不稀罕你的人情。”科瑞恩扯出一个有点僵硬的笑容。
这句话听得科瑞恩怒火中烧。“我需要你”,其实等同于“我需要你的能力”,再换个说法,就是“我需要一个先知”。她这辈子最恨的两个字就是“先知”。她抬起头,恶狠狠地瞪着他,却望见他将滑雪镜推了上去,露出上半张脸。那道暗红的疤痕依旧还在原处,攀附在他左脸上,像一条细长的蜈蚣。
在二人对视的瞬间,她不禁对那条疤感到好奇。她知道他们不可能是一样的。即便如此,她还是莫名产生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好像疤痕是一切苦难的共同证明。
“我帮你找天使,相应地,你把你那道疤的来历告诉我。”
“就这样。我接受这笔交易,绝不出尔反尔。我对钱发誓。”
他仰脸望着透光的洞口,十分费力地挤着眼睛。自受伤以来,他的左眼常常感到不适,偶尔会有褐色的分泌物,甚至在他恢复部分视力后,这种情况依旧没有改善。他没想到她会对这道疤感兴趣。过去太久,他都不记得清晰完整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了。
“那就走吧?”科瑞恩站起身,拿袖口仔细地抹着裤管上的沙,“在前面。”
十四五米,对于一个只瞎了一只眼的青少年来说,已经可以算是天资卓越。艾文调好枪带,跟在科瑞恩身后,安格斯夹在他们中间。为防安格斯坏他的事,艾文特意拿脖套蒙住它的眼睛,又给它在手腕上系了条皮带,由科瑞恩牵着。它既然看不到堕天使,或许就不会动手。他们一直进到光照不到的深度,拐了三个弯,路过几扇锈迹斑驳的铁门。在原本废水流淌的地方,如今只有干燥的沙尘充塞着空气。
在科瑞恩的感官世界中,这股辛辣干涩的气息意味着死亡。她从未如此想要回到那个满是咖啡与烟草味的小房间去。她将卫衣领子拉起来,堪堪遮住下巴和嘴唇,开始费力地呼吸。她每呼吸一口,手里的手电筒就颤一下。
“在这附近了。”她低声说,“不能再往前,否则会被它们发觉。右拐后再走七八米,那里应该有三个天使。”
“简单一点,你留在这儿,看着安格斯,我去把它们抓起来。”艾文从枪套里抽出那支瓦尔特P38,小心地上膛,“不过这样做有风险。我也不比十年前了,说实话,半个残废,要对付三个天使,我没有绝对的把握。我只能保证至少逮住一个。这样,我们起码可以拿它来威胁另外的两个。”
“我能做什么吗?”科瑞恩双手抱臂,将手电筒横打,以免光直直照到拐角处,暴露他们的位置。
“没有。硬要说的话,我老爹的书里有一本泰拳图解,那个我看过。”
科瑞恩想抽自己一巴掌。艾文·伯纳尔其人,简直就像埋在地下的沙蛛,你稍不留神就会掉进他的陷阱。她不应该提她的家人的。
“嘿,放松好吗?不用那么防备我,我又不是在查你。”艾文自然地转开视线,“我承认我不是个好人,但你——说白了,你一个小孩,对我既不构成威胁,也没法带给我什么利益,我在你身上花这个心思干什么?我又不是凡事都得算计。就是聊聊,没别的。只要你想,我可以把我家里有几口人都告诉你。”
这男的在说谎。就凭他拿打火机套她的话,甚至她现在手里还牵着一个极危险的天使,他的动机就不可能单纯。不过她只是耸了耸肩。
“好啊。”她说,装出不在乎的模样,“你家里有几口人?”
“我妈妈,两个姐妹,一个弟弟。我不知道我爸是谁。”
他的声音很平稳。在手电光的映照下,他原本琥珀色的瞳孔几乎呈金色,像灼热的沙在翻涌。
“你去吧,我在旁边接应你。”科瑞恩说,“如果情况不对,我会放安格斯动手,到时你可别心疼钱。”
艾文敷衍地嗯了一声,撩开雨衣下摆,露出厚厚的马裤。他将手伸进大腿外侧的绑带里,抽出一柄拿牛皮鞘子套着的短剑,没有着急拔开,只是将鞘子在裤面上擦了擦,把短剑别在腰带上,这样拿取更加方便。他沿着墙壁摸了过去。拐角衔接处的洞口更窄,呈倒吉他拨片形,在拐角前更开阔的地方,往上有六级台阶,台阶中间是一道干涸的水沟,扁平的出水口已经堵塞。科瑞恩站在倒数第二级台阶上,往艾文的方向看,安格斯蹲在她旁边。失去了光照,整个下水道都是漆黑的。
她往前挪了几步,听到天使们低低的谈话声,将头探过转角后,隐约能看见一星火光,是一个矮小的天使坐在那里,手握一根点燃的火柴。积沙有效地吸收了艾文发出的动静。她突然感到害怕,手心里渗出了冷汗。也正是在这时,一道狭长的黑影将那点火光挡住了。惊叫。两声枪响过后,一切沉寂下来,掉落的火柴在细沙间嘶嘶地哀鸣。科瑞恩冲出转角,摁亮手电,朝发生争斗的地方照去。
光束首先打到了艾文的脚踝。他坐在两个交叠的天使身上,下面的天使趴着,上面的天使则面朝她,高仰着头,神色惊恐,浓密的棕发遮住了另一个天使的脸。一副黄铜手铐将它们拷在一起。艾文背对着她,左手掐着第三个天使的脖子,从雨衣袖口可以看见一道道鼓起的粗壮青筋。那天使身材瘦小,脑袋上只有短短一层发茬,可以看见遍布头皮的深长疤痕。由于窒息,它正直翻白眼,不停地抽搐。
科瑞恩慢慢地靠过去。当她走到距他们两三米远处时,那个棕发天使突然举起没有被拷的手,抓向艾文的右臂。由于它手无寸铁,这一击非常软弱,艾文或许空手就能挡下,但科瑞恩的反应更快。她抡起背包,狠狠朝那天使的手砸去。
她的包并不重,但它还是哀叫一声,怯怯地缩回胳膊。艾文转头看着她。他一边看她,一边慢慢地、温柔地放松手指,让细微的气流灌入短发天使的喉咙。那天使咳嗽起来。
“你没必要砸它。”他说,“你看,货运场里的天使其实非常弱小,搞不到什么像样的武器,很容易被制服。噩梦算是个特例。”
“你右手不好使。”科瑞恩难得耐心地重复一遍,“它又要抓你的右手,谁知道会怎么样。我总得保险点吧。”
“我又不傻。第二次见面的时候,在宴会上,那时我就知道了。你显然是右撇子,枪套却是左利手的背法,证明你的右手开不了枪。”
这时,艾文露出一个很微妙的表情。抛开常戴的那副笑脸面具后,他惊讶的神色显得十分单纯,整个人似乎都变年轻了。他的眉眼其实有点少年气。
“你来抓着它吧。”大概两秒过后,他恢复了正常,“就这样,抓着它的两只手,它不会反抗的。我来处理一下这两个家伙。”
被松开后,短发天使一直跪在地上干咳,科瑞恩站在它后面,将它的双肘箍在一起,紧紧地压在它脊背上。这天使比她稍矮一些,很瘦,翅膀也很小,翅型短而圆润,翅尖上的飞羽极短,显得这对小翅膀很可爱。银发天使趴在地上,几乎已经不动了,翅膀软塌塌地搭在身体两边,艾文先前造成的枪伤已经处理过,现在它小腿上又多了一个新鲜的弹孔。上面那个棕发天使仍在挣扎,艾文将它们背对背叠在一起,又掏出一副手铐,将那两只自由的手也拷上了。那个棕发天使没有翅膀。蒙眼的安格斯站在一边,帮他们举着手电筒。
“你安分点吧,安分一点,行不行?”艾文跟棕头发的天使商量。
天使怒视着他,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艾文从腰间抽出短剑,将剑身从鞘子里拔出来。和普通的刀剑不同,在黑暗里,他的剑竟微微发光,而且光似乎是流淌的,好像倒映群星的沸腾银水洗刷着血槽。他就用这样一把剑划破了那天使的手。天使尖叫起来,直往后藏,声音也渐渐地弱了,最后只剩下无意义的呓语。科瑞恩这才意识到它不能说话。
他看着手表上的时间。四分钟过后,他拉开雨衣前襟,从上衣胸袋里掏出一个小瓶子,将药粉撒在天使的伤处。做完这些,他直起身,重新坐在那两个叠放的天使身上,挨个检查它们衣领上的编号。
“你那个应该是083-7,这就齐了。”他说,“帮我把它拉过来。”
艾文当真站起身来,把天使凳子让给了她,不过她也没坐,只是站在旁边。艾文点燃一根“金骆驼”。打火机摇曳的红焰在苍白的手电光中一闪而逝。
“你家人都死了。”她平静地望着下水道油腻的拱顶,“然后呢?”
“然后我就在这儿干活呗。”艾文说,“孤身一人,你就得自己赚钱养活自己。”
他说完沉默了一会。和其他阅历丰富的人不同,他很少陷入回忆。
“我刚到大厦谷的时候,就在货运场看门,守着他们抓来的天使。”过了半晌,他突然说,“那时我跟你差不多大。天使生意刚做起来,有段时间是供大于求的,很多天使在货运场里一待就是好几年。它们简直无聊得超乎你想象。我教它们打扑克,赌博、抽烟、藏牌,它们一学就会,样样精通,有几个老千出得比我还好。”
“我了解它们,”艾文摸着下巴,“天使。一开始很难习惯,因为它们不以人类的方式思考,但之后你会发现,它们其实非常单纯。”
“‘了解’。”科瑞恩侧头看着他,“你把它们当做朋友吗?哪怕只是一瞬间?”
“哦,对,是吧。”他流畅地说,“或许真有那么一瞬间。”
“那时候我真的很快乐。”他接着说,“那些日子,我什么都不想。或许跟天使待得久了,对人真的有些好处。”
“那样——”科瑞恩拿拇指指了指安格斯,又指了指地上那个正在不断呻吟的哑巴天使,“——或者那样。世上不是只存在木头似的普通天使和疯了的堕天使。你知道不?和你一样,在你学习它们思维模式的同时,它们也在学习你的。”
不知为何,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眼睛很亮,像阳光下的海面一样明媚。曾经站在夏威夷海岸上张望的遥远回忆突然从艾文脑子里蹦了出来。
“它们会学,这个我知道。”他的声音有些干,“它们很厉害。”
“天使是彼此独立的不同个体,”科瑞恩顿了顿,“就像人类。它们只是地球上另一种不同的生物。”
“没多少,大概不到你的零头吧。我以前见得比较多。只不过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它们叫作‘天使’。”
“按年龄推算,你只可能属于最后一批先知。”他轻声说,“你为什么没被清除?”
“对。”科瑞恩抱起双臂,“你觉得我这半张脸怎么样?”
科瑞恩笑了笑,像在讽刺他,更像是在自嘲。她将挡着脸的那片长刘海拨到一边。在这个距离下,他能够清晰看见那片凹凸不平的深红疤痕,好像一块红桦树皮。
“我是那批预备先知中最有天赋的。无论蒙眼还是塞耳,我都能立刻找出天使的位置。”她说,“当时教会的人声称,这是在为成人的神圣仪式做准备。在仪式中,我们只有准确找到上帝的使者,才能最终化身成完人。我其实不相信这些话。但如果不待在教会,我就没地方可以去,这里至少有食物和床,所以我住下了。”
“对。教会那群人吓得半死,把我们的仪式统统提前,按成绩排序,我应该是第一个。巧合的是,那天我身体很不舒服,为确保万无一失,他们先让排第二的顶上,我一个人在房间里休息。”
她眼里的眸光闪动,好像要从那汪浓稠的蓝中滴落下来。
“其实我没睡着,而且我看见了。”她说,“我看见,那个男孩在告解室前跪着,被两个身穿白袍的人按住肩膀,神父的手从窗口伸出来,手里握着一把刀。整个告解室外面全都是血。他的眼球连着视神经,耷拉在他的肩膀上,他一直在尖叫。我有时在梦里都能听见他的尖叫声。”
这个时候,科瑞恩眼里突然迸出一股浓烈的憎恨,比海洋最深处更黑,其中涌动着生的欲望,或说一种活着的企图。这眼神几乎将艾文震住了。自从行业衰落以来,他杀或捕的天使随之减少,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神。
“我翻窗户出去,从花园跑了。跑到接近大门时,后面有个人追上了我,她将一根原本用来点油灯的火棍朝我扔过来,恰好砸在我脸上。”她的语气很平静,“我没有停下,就这么回事。故事讲完了。”
“我逃出来,这不算成功。当时我不到五岁,还不懂人格尊严的含义,但我只要活着一天,就不会忘记被人当作牲口对待的感觉。”
艾文将烟头撇进沙子里。在短暂的沉默中,棕发天使的哭声格外明显,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酒精气味。这让他想起083-1是个酒精天使。他望见它的眼泪顺着太阳穴往下流,一直淌过耳朵,没入鬓角,又沾到它身下那个天使的头发上。
“我的看法是,人有尊严与否,其实是一个悖论。尊严本身是一个动态的概念。”
“人如果要脸,怎么往上爬?”艾文说,“人不往上爬,怎么有尊严?”
“就像你说的,跟成功没关系。我说的是命。无论什么时候,尊严都不比命更重要。”
“我见过成百上千个亡命徒,我知道亡命徒什么样。”艾文双手插进雨衣口袋,“你应该知道,不怕死的人难成大器,怕死的人不得善终。”
“你少自以为是地评判我。”科瑞恩将刘海拨回原处,“你了解我吗?就凭我给你讲的这个故事?”
“那么你来亲口告诉我吧。”艾文侧过身,面朝着她,“事到如今,你来大厦谷究竟想做什么?”
这个声音突然冒出来的时候,他们两个都吓了一跳。这不是人的声音。科瑞恩愣了一秒钟,才低头望向地上的两个天使,那棕发天使仰面朝天,面目狰狞,目眦欲裂,嘴巴正像缺水的鱼一般费力地开合。空气中有一股呛人的酒精灼烧气味。
艾文立刻在它们旁边蹲下,去摸下面那个银发天使的手。他的指头差点被它的手烫伤了。再抬眼时,他恰好对上棕发天使的目光,那双眼睛也像鱼,圆圆地瞪着,散发出一股死气。
刹那间,天使名册的内容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083-5,温度。他从地上一跃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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