截至我写下这句话时(2024/4/5),宫崎骏导演的动画电影在豆瓣的倒数第二低分是《起风了》的8.2分,比倒数第三低出一截。这8.2分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起风了》对日本法西斯主义的争议性描写;面对手上沾着无数鲜血的男主角,许多中国观众并不乐意与之共情。
而倒数第一低分(7.7),是这部并无上述争议性内容的《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
时至今日,“豆瓣评分”早已成为了一个梗,它更多时候只是“大人们”用来耀武扬威、哗众取宠的工具;可即便如此,如果排除所谓“资本控评”的商业片,对于其它电影而言,豆瓣评分还是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大众口碑的。在我看来,对这部电影而言,7.7分还是显得有些过誉。
如果从“子供向”的角度来看,有些地方实在不太“子供”:不止一处显得血腥甚至暴烈的镜头,碎片化的跳脱的场景切换,一股怪味并且磕到最后不得不吐出来的CP。看到结尾高潮那句阐明亲子责任的话时,我感到电影院里仿佛有一股尴尬的气氛弥散开来。可如果删去“子供向”的标签,那这部电影就会有太多无法用“正常/连贯的逻辑”理解的情节,变成用隐喻搭建的错综复杂、令人头大的迷宫。
对于这些晦涩的甚至可以说莫名其妙的情节,已经有许多影评给出了精彩的、有理有据的阐释。“人文主义关怀、战后创伤与国家重建”, “从一个民族的角度来思考日本民族中个体的人生”,乃至“鹈鹕就是二战下被迫参战的士兵,而在战败之后,面对饥荒这些士兵不得不残食人类(瓦拉瓦拉)”。我并不是想批评它们过度解读;这几句话是我断章取义摘出来的,它们背后都有动辄上千字的铺垫与分析。可即便如此,我读到它们的感想还是和当年读到“千寻坐电车渡海代表日本向中国请求原谅”一样;虽然自有其道理,可是我很难想象,宫老爷子是怀着这样的隐喻,创作出这样优秀的动画的。
所以在这篇文章中,我想抛开“鹦鹉军团代表军国主义”之类的说辞,从“传承”的角度来分析这部作品,并阐明我“不建议观看这部电影”的缘由。
评价一部艺术作品时,我通常会剥离作品之外的隐喻、象征等因素,尤其是排除作者其人,将作品从现实世界中抽离出来,仅从其内容本身来加以评判。可当作者用半自传的方式讲述了自己的故事时,作者的影子构成了作品的底色,作者成为了作品本身。这部电影就像其中那座塔,是宫崎骏自己的塔,或许也是吉卜力的最后一座塔。
1992年《红猪》上映后,时年51岁的宫崎骏开始筹备下一部电影。出于工作室内外的众多原因,他决定赌上大量的资源,拼尽全力制作一部“动作大戏”,作为自己退休前的封山之作。1997年,《幽灵公主》公映,夺下193亿日元的票房,成为当时日本影史之冠。1998年,宫崎骏正式向媒体宣布退休。
后来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从2001年到2024年,宫崎骏“孜孜不倦”地产出了5部封山之作:《千与千寻》(2001)、《哈尔的移动城堡》(2003)、《悬崖上的金鱼公主》(2008)、《起风了》(2013),以及《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2024)。如果算上宫崎骏未担任导演但深度参与的电影,例如《借东西的小人阿莉埃蒂》(2010)《虞美人盛开的山坡》(2011)等等,列表还会更长。
在键盘上写下这段话时,我每输入一部电影的名字,都会回想它曾带给我的深深的破防、震撼与感动。吉卜力的历史可谓波澜壮阔,它的传奇远远不止一部《千与千寻》,更远远不止宫崎骏一位大师,这里就不再一一叙述了。我在此想引用的,是铃木敏夫在《吉卜力的天才们》中的这样一段话:
没想到他还补充了一句:“宫崎骏也江郎才尽了啊。”
我吓了一跳,问道:“啊?这话从何说起?”
他回答说: “这不是票房一部不如一部了嘛。”
我虽然怒上心头,但原田也不过是说出了事实。在电影界,做出好的电影固然重要,但票房成绩也关系重大。现在想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只怪我当年光顾着享受制作电影的过程。但原田的一句话点醒了我,让我第一次意识到评判电影成功与否的角度有两种。
这段对话发生于1987年,此时宫崎骏的上一部是《龙猫》,下一部是《魔女宅急便》。为不熟悉的读者简单介绍一下:铃木敏夫是宫崎骏多年的好友,担任了吉卜力众多电影的“制片人”角色,主要负责电影的发行、宣传等事务。打个不恰当的比喻,他就像“吉卜力背后的男人”,让宫崎骏、高畑勋等动画大师能够专心于动画本身,让每一部电影的票房能够支撑起下一部的制作。《千与千寻》能够在2001年创下令人咂舌的317亿日元票房记录,宫崎骏作为导演自然不可或缺,但负责宣发的铃木敏夫也功不可没。
话说到这里,相信各位读者已经知道我想说什么了。《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于2023年7月14日在日本首映,在此之前仅仅发布过一张概念海报;包括导演宫崎骏在内的任何人,没有一次在公开媒体上露过面。国内外有些媒体推测,这种“零宣发”是一种刻意为之的策略,目的在于靠优秀的质量惊艳所有人,以此达到口口相传的效果。但通过上面那段引文可知,如果目的在于商业上的成功,铃木敏夫绝不会采取风险如此之高的策略,仅靠“大师封山之作”的情怀是远远不够的。事实证明也的确如此:《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在日本的票房约为90亿日元,是宫崎骏自2000年之后票房最低的一部作品,比《起风了》的120亿日元还低不少。
在我看来,这种“零宣发”的策略,是希望降低观众的预期;换句话说,是希望观众不带期望地、纯粹地享受这场电影。原画师山下明彦在访谈中说,“年迈的宫崎骏不适合赶着日程表工作,我们决定按照他的节奏缓缓推进,先完成作品,再敲定上映日期”;“人人都能按照自己的步调前进,这种奢侈也许不会再有了。”
从各种采访、手记、纪录片中,我们能看到宫崎骏曾经拼命追赶上映日期的一万种方式。但这一次,宫崎骏或许并不太在意观众们怎么看,他只是想任性地画一些属于自己的东西。
虽然下面这话听起来相当有“吉卜力婆罗门”的味道,但我还是想说——这便是我“不建议观看这部电影”的原因。如果你对宫老爷子和吉卜力的历史不甚了解,那么这部电影就只会表现出任性的胡言乱语的一面,要么觉得晦涩难懂,要么往“从一个民族的角度来思考日本民族中个体的人生”的方向解析,尽力为它赋予各种深层隐喻的含义。我认为宫崎骏创作这部电影时,并没有有意地表现什么深刻的政治思想,只是他潜意识任性的自我表现罢了。思想是模糊和多义的,不论怎样解析,只要言之有理,都不会错;从中可以读出各种各样的政治隐喻,但我更愿意从另一个角度来解读它。
电影中有一个令我印象极为深刻的镜头:真人在梦中首次见到塔主时,塔主正面对着桌上摇摇欲坠的积木塔,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他皱紧眉头,小心翼翼地用笔头轻敲其中一块,整座塔在一阵晃动后,达到了另一种不稳定的平衡,“这样就能多撑一天了”。
宫崎骏已经83岁了,他一手创造、并为之奉献一生的吉卜力,或许正像这样一座塔。被宫崎骏赞为天才的近藤喜文,在处女作《侧耳倾听》之后英年早逝;创作出《借东西的小人》的米林宏昌,第二部作品《记忆中的玛妮》反响平平;宫崎吾郎就更不必说,虽然曾在与老爷子的拉扯中创作出《虞美人盛开的山坡》,但他在2020年的新作《阿雅与魔女》让人不忍直视;与宫崎骏相爱相杀一辈子的传奇大师高畑勋,作品给我带来的震撼不逊于前者,也已经在2018年逝世。
如今吉卜力的产能,与千与千寻时代的百花齐放早已无法相提并论。说“动画的时代会随着宫崎骏一同消失”,未免太过夸张;即使我这种圈外人也知道,至少还有个新海诚正在大放异彩呢。可是在宫崎骏之后,吉卜力即使还有许多卧虎藏龙的画师,但或许再也没有这样如此有凝聚力、号召力的活着的传奇了。
在影片的最后,老爷子把从天涯海角收集来的“纯洁”的积木交给真人,希望他能够作为自己的继承人,搭建起属于自己的塔,净化这个已经破旧不堪、充满恶意的世界,并将其延续下去。真人摸着自己额角的伤疤,对老爷子说,我也并不纯粹,我无法成为像你一样纯粹的人。我会回到外面的世界,在那里活出自己的人生。我想,或许可以把这段话理解为老爷子对自己道出的一声晚安。
许多人都在期望,有人能够扛起宫老爷子的大旗,把那个主角永远坚毅果敢,故事永远纯粹善良的世界延续下去。可是后人们也会有自己的方式,用自己的笔书写自己的风格。正如豆瓣这位朋友所言:
他的吉卜力就像积木摇摇欲坠,也许会随着他的离世而轰然倒塌,他创造的世界大美而辉煌,但是未来终究是年轻人的。
——豆瓣 @颜小兽
影片前段有一处伏笔,直到最后也没有回收。真人初登岛时,看见墓园的大门上写着“学我者死”。我对日语一窍不通,但我还是觉得译者犯了一点小小的错误;齐白石的原话是,“似我者死,学我者生”。坟墓里的那位沉睡者究竟是谁,我觉得影片之外已经给出了答案。
2012年《起风了》上映之后,宫崎骏在接受采访时说道:
——有什么想传授给下一代动画人的箴言吗?
宫崎骏:不要只追随某一个人,努力开拓你们自己的道路吧。
最后给大家推荐两部纪录片,其一是《幽灵公主诞生物语》,大家可以从中看见世纪之交时吉卜力的黄金年代,在b站就有转载,225分钟量大管饱;其二是《宫崎骏:十年一梦》,其中有着宫崎骏在创作生涯末期的众多思考与体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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