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禧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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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信，历史已经终结。原因是一幢庞大的液氦冷却的量子计算机，在工部的匠人和学士们的调教下，成功计算出了宇宙大爆炸原点的十余个参数，并由此一路演绎，绝对无误地再现了我们所在宇宙的一切过去与未来。由于参与人员均是按圣意行事，程序更是在皇帝亲临巡视的第二天就成功运行，这一丰功伟绩无疑应归于圣上。
然而，历史究竟在哪个时刻终结，至今仍众说纷纭。据说，在皇帝独自走入投影室、看向九百九十九寸的荧幕中，目睹了我们宇宙的命运时，历史终结了；但坊间又有传闻，说首个见证程序运行的绝不可能是皇帝，而是某几个焦头烂额调试程序的低级文员，他们在发现模拟宇宙的所有物理常量都和现实吻合时，吓得失心疯了。可又有好事的儒生争论说，谁第一个见证并不重要，既然模拟程序已经决定了一切宏观与微观的物理现实将如何发生，那毋宁说历史在宇宙大爆炸发生时就终结了——甚至，以狂妄悖逆的视角看来，历史从来没有发生过。某些坚定的卫道士则反驳道，即便物理现实已经被决定，但我们得知这件事本身才是使历史的意义得以被裁定的时刻，他们的原话颇为深奥：“历史并不曾终结，直到历史自己发现自己被终结了。”
如何放置这台宏伟的计算机，也成了朝廷的难题。工部尚书和内阁首辅提议将它留在工部，只为皇帝一人开放。但皇帝对廷臣颇有戒心，想把它搬往宫中。可是搬运数千吨的线缆、供电设施、冷却管道、环氧树脂外壳和投影设备本就困难重重，何况整座机器无比精密，无法拆卸后重新安装。唯一有机会的做法就是用液压装置将地基连根拔起，缓慢地挪入宫中。这样一来，为了留出通路，许多道宫门连带着宫墙都要被拆除，沿途的地面也要加固以免塌陷。且不论过程中实打实的工程难题，在宫内如此大兴土木已是严重逾越了祖制。臣子们纷纷上疏劝阻，就连多年来明争暗斗的浙党和楚党也达成了一致。皇帝恩泽浩荡，没有治他们的忤逆之罪，而是再次走进了计算机内。归来后，皇帝宣布自己所见：模拟程序显示，在数月乃至数年后，计算机都伫立在工部，可见是天意如此。大臣们纷纷叩谢圣上英明。据当时在场的一位太监回忆，皇帝在龙椅上仁慈地微笑，但脸色诡异地泛着青白。
几位精通考据学的大儒们奏请圣上，乞求获准进入计算机内，考察孔孟圣人的真实历史。皇帝和工部了解相关的技术方案后，准许了他们的请求。于是，每日寅时，白发苍苍的大儒们扛着沉重得骇人的书箱，在计算机门前列队，由司礼监太监监督着戴上爆炸项圈，颤巍巍地走上台阶——当他们调阅孔子和孟子生卒年以外的影像，项圈即刻就将所有人斩首。进展十分缓慢，因为春秋时代人们的语音腔调和今日大为不同，即便是满腹诗书的大儒也不易理解，况且要详细勘查圣人的一生，就不得不从出生开始，拖动投影坐标，耐心地一路跟随，相当于放弃自己的生命来重新经历另一人的生命。但又不可能提前知道孔子具体在哪月哪天哪一时辰在哪处房屋出生，只能根据某些历史节点反向推演，于是大儒们开始搜寻鲁昭公十年的委吏、十一年的乘田。目前他们已定位了孔子，但还在继续寻找孟子。这是一项繁重浩大的工程，大儒们已经指定了自己的接班人，以及接班人的接班人。
来自罗马、里昂和巴塞罗那的传教士们听说了量子计算机的事，也向朝廷提出过请求，希望准许他们考究所罗门王、该隐、参孙和基督的事迹。但在得到回复前，他们又诚惶诚恐地撤销了请求，原因不明。泉州和澳门的远洋商人们在港口的鱼腥味中交头接耳，谣传说是教皇下了死命令，不许任何天主教徒承认此事，否则欧洲将被又一场宗教战争血洗。
一场怪诞的战事改变了许多事。那年秋天，鞑靼进犯，声势不小，越过了阴山，袭掠大同。皇帝在计算机内待了一天一夜后，决定动员京师三大营，御驾亲征。出京的队伍浩浩荡荡，战马披挂的钴合金甲胄闪耀涌动，如同沸腾的花海，浮空舰的庞大阵列撕开三千丈的云烟。一个月后，败兵们陆续撤回，皇帝的车驾阴郁地滚回宫门内。鞑靼人将京郊的铜矿和农场掠夺一空，扬长而去。
此后皇帝性情大变。相传他不再临幸任何妃嫔，而是在深夜秘密前往计算机，将坐标移到数十亿光年外，缩在龙袍里像一只蛹，窥视着死寂黑暗中燃烧的恒星。他所见到的光，几十亿年后才会蹒跚到地球。
据信，历史曾经终结过，但并未止于至善。谈论此事时，学者们总是悻悻地归罪于西北边疆的游牧蛮夷，他们不服王化，没有历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