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即便奥罗拉很累,他也不敢直接带着科瑞恩去敲庇护所的门。他不想惹那个怪模怪样的曼顿不快。与庇护所一墙之隔的地方,有几间空置的办公室没有上锁,他挑了其中一间。原主搬走后,房间只简单打扫过一次,如今桌椅已积满灰尘,待客用的两张短沙发靠门摆放,上面盖着一张黑色防尘布。房间倒是仍在供电。科瑞恩打开顶灯,发现灯罩已经腐烂了,析出的灯光又黄又暗。她将防尘布掀开,一边挥手驱赶扬尘,一边将布折过四折,叠在墙角。
办公桌侧对沙发,另一边是扇假窗户,本该镶玻璃的地方糊了层纸,桌面正对的墙上有一面半身镜,镜面泥泞斑驳,只能勉强辨出人形。科瑞恩走到镜前,瞧见一团蓝黑色的影子在晃动。奥罗拉已经在沙发上坐下了。
“怎么了?”他眯着眼睛,半是疲倦半是茫然地问,“你还在吗,科瑞恩?”
科瑞恩将包反背过来,在夹层中摸索。她发觉自己的手指正在颤抖。
“艾文·伯纳尔。”她说,“我搞了辆车,一路骑到马棚那里,碰上了安格斯。它就躺在一堆茅草下边。”
“我信不过他。”奥罗拉说,“你老爹之前也跟我说过他不好惹。你觉得咱们还能把它要回来吗?”
“我试试吧。他的确很滑头,但如果能再见面,我也不是省油的灯。”
科瑞恩耸耸肩,终于将香烟盒从包里摸出来,抽出一根家里的手卷烟。这烟盒还是她七八岁时拿麦片盒的盖子做的。她用白乳胶和碎纸屑混合成纸浆,抹在硬壳表面,蹲在后院里等它晒干,裁缝从她身后的窗户中探出头,陪她一起等待。他就像个皮炎病人或者吸血鬼,阳光一照就化了。她那时候不爱说话,只喜欢做手工,裁缝会从外面捡很多破烂来给她玩。如今,风干的纸浆已经完全脱落,外壳上只剩下褪色的麦片广告,她也长大了。
“伯纳尔原本在下水道里找天使——偶尔会有些天使想从那儿跑掉,刚好在马棚下面,所以我们才会碰上。他本来抓到一只,结果在象人弄丢了。”
“既然你那个修女在场,安格斯肯定不可能跟我们走。”
“我不知道,但我们也得找它,最好是赶在大厦谷把它逮住之前。它的能力对你有用。”
她跟奥罗拉解释过萨基尔的能力,奥罗拉接着把庇护所里的一连串怪事告诉了她。交换信息以后,奥罗拉也清醒了。他睁开眼睛,愣愣地盯着假窗的方向。
“偏偏是今晚,堕天使要逃走,杰奎琳要出门,偏偏是暗道,偏偏是象人。”他自言自语似的说,“这不像偶然。下水道里那扇门是萨基尔带你们进的,暗道直通象人内部,跟杰奎琳的落脚点一墙之隔。”
“她凌晨出动,总有一个目的,何况她的祝福能力刚刚被我撞破,这时候应该格外当心。有一件非常紧急的事让她今晚不得不到赌场去。除了你们,象人今晚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怪事。”
“跑了不止一个天使,但、嗯……活着的就这一个。”科瑞恩心烦意乱地将烟点上,“有一个天使直接跳到我背上,还有两个自爆了。”
“所以那声巨响是爆炸。身在象人都能听见,那动静真不小。”
“我后来把杰奎琳跟丢了,不知道她那时候在哪儿。我也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再回庇护所。”
“这些天使是同一批。”科瑞恩冲镜子哈出一口烟,“如果我要其中的某一只天使,肯定会选择把同批次的天使全放出来,否则成功率太低,目的性太强。假设只要一只,或者说只需要一种天使的能力,那么我们还不能确定萨基尔是否就是那一只。那个目标很可能已经死了。”
“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奥罗拉十指交握,“谁想要那个天使?”
“那个格雷欣有问题。如果没有充分的理由,一个退休的商人没有道理不回内城,而是跑到这里隐居。他至今仍然留在大厦谷肯定是有目的的。”
“我只知道海伦——海伦·格里费尔,她是个很有教养的淑女——她肚子里的胎儿可以感应天使,范围比我的更广。杰奎琳的能力咱们都知道,她能隐身。”
“他一直窝在自己的房间,杰奎琳会送饭进去。我至今都没见过他。”
科瑞恩摸摸下巴。她的眼珠转了转,目光停在镜中自己模糊的影像上。
“我可以溜进去。既然你能确认他是个活人,那么只要我接触到他,就肯定会有所收获。杰奎琳肯定有房间钥匙,如果她不回来,我再另想办法。”
“你连庇护所的门都没进,就开始琢磨人家的卧室了。”
她对镜拨弄着鬓角的碎发,半晌,又将左侧半片过长的刘海撩了起来。她有一阵子没补染色了。透过脏污的镜面,她勉强从一片蠕动的拥挤色块中认出自己金黄的发根,继而想起萝瑟塔对她的评价。这么多年过去,她已经不记得自己金发时是什么模样了。
她记得还在教堂的时候,她把头发理得很短,几乎到耳朵那里,一开始,管事的修女还把她的性别给认错了。那时教会有个神父,约莫五六十岁年纪,喜欢强奸金发碧眼的男孩,她因为是个女孩才逃过一劫。每到午饭时间,所有孩子必须趴在地上,没有餐具,就拿一个巴掌大的狗盆吃饭,只有他选中的男孩可以坐在他腿上,由他亲自来喂,用的是一把雪亮的金汤匙。她那时已经隐约意识到,教会并非没有钱买餐具,但又不懂得那是一种成年人的趣味。当一个孩子没有办法在他人身上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时,她就开始向内归因。她渐渐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份。这世上只有坐着吃饭的人和趴着吃饭的狗,只有用勺子吃饭的人和用爪子吃饭的狗,依照这个规矩,那么她或许本来就不是人。她知道所有孩子都是这么想的。当她蜷缩在地上、拿舌头仔细地把盆里的汤舔干净时,她的眼光正在四下打量,常常与其他目光相碰,狗与狗的目光交换了,里面是相似的困惑与哀伤。金汤匙在阳光下璀璨夺目。紧接着,在她即将接受新身份的当口,告解室前的那一幕发生了。
她想,如果不是有人割开你的胸口,把手从肋骨间插进去、握住你的心,你都不知道它正在跳动。她就是在那一刻记起她是人的。狗没有双手、不会说话、不会抗议、不会求饶,当有人拿刀剜出它的眼睛时,它不会大喊“上帝”。上帝的信徒在杀人。粉红色的血沫将那男孩的金发黏成几缕、贴在地上,自那以后,她就很厌恶血。萝瑟塔或许说得不错,她的确不像个女孩,在情窦初开的年纪,她心里没有对于男欢女爱的任何想法,每天只盘算着看看电视节目,烧点可口的饭菜,将晾干的衣服熨烫平整,跟朋友骑骑摩托,再上什么地方去找点乐子,她觉得这样已经足够了。她想,或许在学会如何从一个孩子变成一个女人之前,她首先要学会如何从一头动物变成一个人。
“你知道我最喜欢你哪里吗?”她边问边散下额发,遮住左边的眼睛。
“不,我认真的。正因为你看不见,我才邀请你进我们的房子,坐在我们的沙发上。你知道他是个癫痫病人,对吧?”
奥罗拉笑了一下。他这一笑并不是想缓和气氛,也不是一种逗乐或取笑,而是因为他想起一件不相干的事。他想起他们刚认识不久的时候,她坐在他膝盖上,他想摸摸她的脑袋,确认她是长发还是短发,结果被她咬了手腕,甚至还出了点血。
“我左脸上有好大一块疤,最开始是暗红色,现在带点褐色,摸起来跟牛皮纸一样。”科瑞恩顿了顿,声音突然变得尖细,而且变得急促,“那根他妈的火棍把我的眉骨都砸裂了。我左边这只眼睛,现在只能看到影子,只能看见一大群模糊的色块在动。”
“那修女在教堂门口拿火棍砸我。如果我那时候有现在这么高,我就要反击,把火棍扔回她脸上,可我当时只是逃跑了。我什么都没做,就只是把大门推开,跑到街上。我从26区一路跑到29区。”
奥罗拉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与此同时,一个事实击中了他。教堂。十年以前,在外城,一个从教堂里逃出来的孩子,只可能有一种身份。
“我向你撒谎了。我们俩。早在安格斯降落在你家后院以前,我们就知道天使存在。”科瑞恩的声音紧绷着,“几乎没有外城人知道,但我们俩知道。我们没有阻止你的立场,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是我老爸的意思。我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可你现在牵涉得太深了,让我有点害怕。”
“科瑞恩,你先过来。”奥罗拉将声音放得很轻,“先到我这边来。你不是很喜欢和我一起坐着吗?”
她将烟头甩到地上,猩红的光点在桌脚边溅出一丝火花。她犹豫了一会。奥罗拉一动不动地坐着,被昏黄的光线磨平了肌理,像一座凝固的石膏像,像个已经在这里坐了几百亿年的石头人。最终走过去的时候,她放轻动作,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突兀的触碰没有吓到奥罗拉。他张开双臂,让她坐在他身边,再将她的肩膀揽住,好像他们不是坐在一间灰蒙蒙的办公室里,不必面对任何可怕的真相,没有恐惧,没有谎言,也没有天使,就只是一个寻常的午后,他们在裁缝的沙发上拥挤地坐着,一起听收音机里的推销广告。他的确害怕,他没有撒谎。他之所以不愿面对这一点,是因为他不想回头。
“在这个世界上,我只在乎我老爹,还有你。”他听见科瑞恩说,“我连我自己都不在乎。我现在应该回家去,把你也带走,从此这些破事和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会在这里。”
奥罗拉摸索着握住她的手。他想,那么我又是为什么会在这里?
“但只要一回到家,躺在床上,我又会梦见教堂的穹顶。”她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捂住脸,“我想,我不要再看见血了。我能不能……”
他的声音很轻、很平静,语气却是笃定的。他就是在这一刻领悟了让这一切停止的办法。
“我会弄清楚曼顿想干什么,弄清楚过去发生的事,把我曾经的记忆拿回来。”他说,“到那时候,和平或许近在咫尺了。”
他平日里那把懒洋洋的嗓音,就连这时也没有什么变化,但那平静的声调让科瑞恩畏惧。她想,这声音里一点感情都没有。她为什么会这么想?这难道不是她最好的朋友吗?
这时候,她听见隔壁的门响了。奥罗拉能感觉到,是海伦·格里费尔拧开门把,站在门口朝走廊两端张望。现在是清晨四点半。在大厦谷之上,黎明正悄然降临,灰白的沙漠正慢慢地变金、变红,像被点燃的金箔海。科瑞恩闭起双眼,紧靠着奥罗拉,将脑袋枕在他肩头。一片昏黑中,他的身体也像石膏像一般坚硬。圣像的怀里没有温度。
“……呀,你别跟在我后面。”裁缝在路中间停下,“你不觉得咱俩这样很显眼吗?”
菲纳斯裹紧外套,从他身后一步跨上前,跟他并肩走着。街上只有零星几个行人,温凉的晨风正沿围墙两侧飞速掠走。她已经在他家门口守了几乎一整天,现在只觉得饥肠辘辘,浑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即将走过屠宰场所在的路口时,她停了下来。
“我的店就在前面,”她指着对面的长街说,“那儿,有个橙色的招牌,看到了吗?我想回去拿点东西。”
菲纳斯点点头,加快脚步奔向肉店。在经过街口的刹那,沿屠宰场后方的岔道涌来一股冷风,让她打了个寒噤。如此阴森的上午,似乎连光线都是凝固的,像一根根冰棱倒挂在古老的太阳上。围墙脚下单薄的阴影中,凌乱地散落着几根烟头,是路过的巡逻兵留下的。她逐渐能从中看出羊的影子。艾洛斯死后的无数个清晨,在开门之前,她就坐着门槛,盯着羊曾经徘徊过的那一小片地面。她想,人和羊一样,死而不复生。他或她或它的肉体会留存下来,时间在它们身上停滞了,被锁在冰柜里,等着被搅碎,或者被埋葬。可艾洛斯不是这样的。它趴在地上,脸侧过来,看着她,皮肤慢慢变得透明,最后,她能透过它的脸看见土地的纹路。它消失了,就好像它从来不曾存在过。
她猛地在路口停了下来。冰冷的空气像针似的扎着她的肺,让她眼眶发涩。她转过身,看见裁缝站在屠宰场门口,像一道黑色的幻影,像她视网膜上一条细长的斑点。跟屠宰场庞大的、城堡似的身躯相比,他的身影显得惆怅而渺小。
有那么几秒钟,她还以为他会转身就走。但是他过来了。他走到她面前,腕上挎着手提箱,像个抑郁的上班族。
“你还是和我一起来吧。如果我进店,你肯定会趁这时候溜走。”
裁缝没说话,因为他的确是这么打算的。他最终还是跟着菲纳斯一起进了门。肉店店面很小,不过打理得很整洁,门前的吊篮和柜台上都摆着鲜花。在浓烈的肉腥味中,那抹淡淡的花香味几乎没有存在感。
“你要不要吃点东西?”菲纳斯一边问,一边走到柜台后面。
壶里原本的咖啡已经放凉了。她卷起袖子,利落地转动咖啡机上的摇柄,作为屠夫,她的手臂比寻常的女孩更强壮,肌肉线条从腕部开始延伸,流畅地收进扎紧的袖口。裁缝双手抱臂,站在柜台前打量着她。他发觉这女孩身上有一股古希腊雕塑般的力量感。
“稍等一会,喝杯咖啡吧,我去楼上换一身衣服。你可以来柜台后面坐着。”
菲纳斯走到店门口,将门落锁,将钥匙收进口袋。她这一连串举动太自然磊落,裁缝险些没反应过来。
“我不想下楼的时候,看见你已经走了。”菲纳斯平淡地说。
她再下楼时,裁缝的确没有走,只是靠在柜台前面抽烟。她换了一身方便行动的短衣长裤,却套着一件肥大的外套,尺寸很不合身,像是她父亲的衣服。见她过来,他将烟头在地板上碾灭,抛进垃圾桶里。
“我得吃点东西,”她说,“简单吃点,然后咱们就走。”
“在废市里,有一栋地下建筑,每月给驼队提百分之四十的货源,你可以叫它大厦谷。那儿是天使的储货仓。我事先告诉你,你要找的那个凶手,很有可能就在那儿,但可能性不是百分之百。现在没人知道它到底在什么地方。你什么都不懂,就这么闯进去,大概率会空手而归。”
菲纳斯把吸油纸摊开在台面上,将一块恰巴塔对半切开,往上面抹了两层厚厚的咸味黄油。裁缝将咖啡匙拿出来,搁在杯碟右边,用拇指和食指捏住杯耳,抿了一口咖啡。他意识到菲纳斯正在看他。
“这里,这个地方,不能算是家乡。硬要说的话,在外城出生的都是些流离失所的人。”
“我听不懂你的话。”菲纳斯挑眉,“而且,嗯,我要跟你一起去。我不在乎空手而归的概率有多大,我做事从来不看概率。”
“你尽管讽刺好了。不过我没有出城的证件,不一定能进废市。”
“一张,但不是临时证明。我曾经在大厦谷待过一阵子,有那里的证件。”
菲纳斯做了个“哇哦”的口型,用力地啃着面包。她进食的模样像只小型食肉动物。裁缝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几秒,随后又扫到她拿外套挡着的腰腹之间。
她迟疑了一下,随后拉开夹克,从腰后抽出一把雪亮的屠刀,搁在柜台上。裁缝瞪着那把刀。
裁缝说着摸了一下额头。他将脖套拉上来,重新遮住下半张脸,指了一下刀柄。
“我尊重你的选择。”他说,“欢迎来到现实世界,勾利亚德尔。把这玩意放回去,咱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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