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一开始,这趟从三重城到科宁斯边境的旅程就与噩耗相伴。路程遥远,途中接获的信件已多到难以数清,每一封都写满了类似的警告和劝解:种种迹象表明,内战即将爆发,恳请最后一批外出考察的学生尽速返程。不断有人动摇,带着疫病般互相传染来的感伤作别,心底深知已是辞诀。终于,他们抵达了连信使也不愿涉足的苔原,有关于各自故乡的讯息濒于断绝,留出一片使人加倍不安的沉默。
凯希娅对科宁斯的风雪没有任何好感。她无法寄出的速写本只给边境留出一页,其余都是芳香笼罩的细河谷:低垂的月亮,被月亮镀上银边的果园,摇动的斑驳树影,影中怯弱的人。凯希娅曾借月光和阴影,读过她的嘴唇。那些片刻被她冻得笨拙的手指反反复复、仔仔细细地一再描绘,以为这样就能从昔日之光里打磨出一束新的暖意。
而在这文明世界的北陲、野蛮大地的南境,月光迢遥且枯寂,冷凝成夜空里一个黯淡的白点,“官方语言”这个概念同样失去了意义。几个等不到货船的皮毛商人绕火炉围坐一团,把玩着轮燧枪,用艾雷语询问她航运阻滞的原因,上了年纪的港务官员请他们做客时也使用艾雷语,虽然结结巴巴地,仿佛舌头上结了层薄霜。当地人则只讲一种粗粝难听的土话,根本是蛮族在语言上向帝国人妥协了一半后生出的混血孩子。除了谈吐不雅之外,他们毫不吝于取材于邻近的遗迹,窃走一根柱子或几堆石砖,仅仅只是为了盖些保暖但丑陋的民居,全然不在乎扰乱了那些第二纪元废墟宏伟的曲线。又或者对于生活从不因时代更替而变的他们来说,无法拿来生火的思古幽情是一种承担不起的奢侈品。
留下来的学生远少于在路上离去的,但依然足够开展某些研究了。带队的资深学士执迷于扭转教长对他理论的看法,展现出不合时宜的热情。侍从学士和学生依研究领域被分配了使命,资金精密地切分成许多份,周边的猎人也被雇来清理废墟。这位名作兹米修斯的老人乐于看到日光下的世事依他本人的逻辑而运转,夜间则用于审议:裁定已知事物中的哪些归于不可更易的历史,哪些则因缺乏交叉引证而最好视而不见。学生间流传着对战争的种种推测,但这属于进行着的现实;现实总在不断变动,因此他漠不关心。传言说,教长延宕对考察计划的批复,并不完全出于审慎,更是担忧老友会遭遇不测。他听到这传闻,不置一词。
凯希娅的专长是真魔术,她像导师们期待中那般熟知理论和沿革,也把仅有的几次成功实践隐瞒得很好。第二纪元是奇迹的年代,真魔术被广泛应用,足以让今日辉煌的理论研究相形失色,仅经过考据证实的施术就有九千八百三十二起,全部有载于史的还要多出十几倍;而在第三纪元,这个数字是五,已有数百年再无变动。双头鹰狮旗照管下的西部诸行省迷离于和平,海外贸易让贫民的面包篮里有培根,贵族则青睐羊奶喂养的乳猪,自然哲学家对肉与骨的欲望不感兴趣,将狂热投向真魔术。硕果仅存的几本第二纪元著作被一再印刷,时人的解读、对解读的解读不断出版发行,以至于无穷无尽。被学界认定是冒名托古的作品则遭到排挤,往往就此消失。
当凯希娅在自家书库里找到《终刻事记》时,也一度以为那不过是本伪作。它采用的皮张太过粗劣,通篇也仅由朴实的圆敦小写体写就,更加缺乏装饰,迥异于第二纪元那些专业人士的抄本。 然而那时她太年轻,未及被成见所蒙蔽。于是她学着书中记载的术式,向那女孩展示她如何让一枝月季绽放又枯萎,枯萎又绽放。她重复了许多次,直到词与物间的系姐失准,花瓣在她手中裂成雪屑似的千万片。凯希娅用炭笔留住了那一刻对方脸上的温柔表情,而同等的美,自她七年前教那人读写起,她已见过无数次。直到昼光驱走月华,她们又会扮演起一对侍奉者和侍奉者,凯希娅把优渥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视同寻常,而另一个永远亲切却卑屈。
《终刻事记》同样被她隐藏起来,因为其中所述离经叛道,她无力与整个学院抗驳。
他们研究对象的方方面面已被充分地记录、分析、整理、归档,从建筑的形制及可能采用的力学原理,到第一纪元末期官方文件中的公文规范,还有名字。不仅总督签字的布告上有漂亮的花饰体签名,为石匠发放薪资的账本上也记录了许多名字。它们想必隐喻着某颗跳动着的心,而今只剩一串不带感情的符号存留。就连符号本身的解读方式,也仅流传于他们这样受训过的少数人之间。
考察理应告一段落,但返程的期限却不断拖延。他们知道道路正被刀剑遮蔽,因为信件早已彻底断绝。就去或留,他们爆发出绵延不绝的争论。仍有些人因畏惧命运中的诸多未知,情愿留下来对付北地的冬天。兹米修斯把自己关在草草搭建的木屋里,向着某种足以改变万物的伟大发现进军。没人知道他是怎么靠一点黑面包活下来的,但到融雪的日子,他带着老人不该有的雀跃突然冲出房舍,向忙着修补屋顶的前学士们宣布:科宁斯是第一纪元时期世界的中心,但某个过于激进的术式将它变成了橄榄枯萎之地。他还没来得及解释术式的构造便倒地身亡,修习医术的侍从学士剖开了他的胃,只找到一团湿漉漉的茅草。
将福卡斯奉为先哲的西岸派认为科宁斯在第二纪元末期因蛮族入侵衰落,追随海妲莉理念的至理派则笃信这是第二纪元中期气候骤变的产物,任何将这一时间点推移到第二纪元以前的尝试都在二十年前的公使大会上被两派共同认作妄论。凯希娅再三确认过自己对《终刻事记》中赫斯文的解读并无讹误,而文中关于废墟的描述和实际无比贴近,倘若将当地人的破坏行径考虑在内,说是一般无二也不为过。但她发现,许多事物间的距离虽触手可及,却横亘着如此之多的障壁,在传统、法律和地位之外,再添上一道学界的厌弃,大概极度不智。
今早她收到了一封字迹歪扭的信。以诗人和情人身份同时闻名的华兹沃斯勋爵旅经细河谷,受邀到她父母的庄园做客,而她牵挂日久的女孩利用随侍的便利,以耳朵记下了勋爵仍未公开发表的作品——虽然只有只言片语。在信的末尾,对方再度援引诗句,坚信这份奇妙的“友谊”不因路途而消减,又为自己脑筋笨拙、词不达意而连连道歉。因受过一整片大海的洗礼,廉价信纸有些发皱、带了些不愉快的咸涩气息,可那些用错了的标点依旧新鲜迷人,仿佛它们刚由素手写就,并没有因跨越两个月的时间而失去半点甜腻。
他们整理了兹米修斯的随身文件,期待找到一些能用来发表的东西,前提是,在他们国家的一切被封入历史之后,仍然还有愿意了解更古久事迹的读者的话。他们一无所获,也许老人因饥饿而谵妄,也许他只是无力写作,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只来得及记下几个简单到无需提前掌握作用对象真名的术式,比如为规定尺寸的花朵注入生机,或是让左手食指上的伤口淌出蜂蜜。他写道,这些是他和他那位挚友年轻时共同构造的。从那以后,教长取得了许多成就,而他增长的唯有年龄。这句话的最后一个单词旁印着泪痕。
出于对兹米修斯的敬意,他们把老学士制成了一本书。质地与犊牛皮或小羊皮无法相比,但这却是一位学士所能得到的最高礼遇。灵与物相统一的公理决定了只要抄本尚未完全散佚,献出体肤者的名字便将随书页而长存,不致遗忘。除了誊写老学士留下的术式和本次考察的记录,他们仍在争论其余皮纸的用途。
整页纸完全被血迹浸透,字迹极难辨认。数轮争议后,导师们总算得出了一个能让彼此都勉强接受的译本。然而内容令他们倍感失望,除了一个未见于别处的名字和以人皮造纸的诡异故事之外再无其他。在确信无法为书中所写找到前后文并加以阐释后,他们的兴趣迅速转移到了其他地方。
凯希娅是在一座倾圮塔楼的地下室找到它的。它被紧握在一具骷髅的掌中,死者肋骨上明显有遭到砍凿的痕迹。导师们认为,在废墟成为废墟的那段时间里,离开肉体的灵魂想必无可计数,一位横遭谋杀的可怜人不值得太多叹息。但凯希娅读过《终刻事记》,总算知晓原本缺失的最后一页其实哪也没去。他们以非主观的超然笔触写下短篇记事,原是兹米修斯的墓志铭,也是他们残存的全部追忆,名字被抹去,所委身其中的时代也被贸然的后来者和其他时代搅合到一起,即使她努力为之赋予形象,也无非是基于历史小说插画师们的再创作,与那些以被制成书为荣的旧日学士们毫无关系。即使是有幸留下代号的兹米修斯,生前死后亦不被理解。她想,他死时,眼角也该缀着一滴含义无法言表的眼泪,她记挂着这滴眼泪,跟随导师们走出地下室。
营地惯常是井然有序的,但此刻所有人都陷入了不知所谓的慌乱,话语嘈杂而急骤,难以从中拆解出需要听取的讯息。一位与她相熟的学生拉住她的外套袖子,显然是被吓坏了:
“无地党人在好几个东部行省掀起了反对总督的暴乱,他们强征了不少出版社,用印刷机生产写满了煽动口号的小册子,听说都流传到阿德尔海姆去了!学院建议我们多和这些拓荒者待上一段时间,近期切勿经海路回国,以免遭到劫持。凯希娅,你说该怎么办?”
她忽然为那滴眼泪找到了绝妙的解释。说到底,无论操持的语言如何,魔术是否已从世上绝迹,人们所期许的事物大抵相通,正因短暂易逝,才渴望留下某些痕迹;但他们谈论刻在纸上的伟大名字时,往往深知自己难以成为其中之一,只好求取其次,渴望与同样脆弱的生灵相联结,在彼此的眼中看到自己。兹米修斯因无爱可诉而啜泣,但她要幸运许多,在她的年代里,纷争不再会使道路和信件断绝。于是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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