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斯帕回到位于郊区的家里,灯都暗着。他在黑暗里走动,眼睛开始适应黑暗,逐渐能看清一点家具的轮廓。他甚至都没拖鞋。屋子整洁而又安静,半数以上的宽大玻璃窗刚刚被清洁过。特雷兹的床被人整理过了。装联合刑警呕吐物的桶不见了,镶木地板擦得闪闪发亮。杰斯帕冬靴上的泥巴渗到羊皮地毯上。主屋用书架隔开一个用来睡觉的区域,杰斯帕在书架前停下脚步。他看着标记着“奥佐内”、“在普罗旺斯”和“茶叶商店”的购物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绿茶的香味。一件小巧的银色连衣裙挂在书架的衣钩上。衣服面料在黑暗中泛着微光。
男人伸手撩开窗帘,走进卧室。月光从窗户角落洒落到床上。杰斯帕的模特女友安妮塔睡在床上,一头金发在黑色枕头上散落开来。一道阴影掠过这位年轻女孩的身体,她的肋骨突出,身形成曲线,胸前有一个胎记。杰斯帕注视着她起伏的胸部,试着回忆往昔。四年了。他们在一起已经四年了。她现在多大,十九岁?杰斯帕三十四岁了。
“嘘,嘿,醒醒!”女孩像个孩子般在睡梦中轻哼。杰斯帕在她耳边吹气,一缕金发在他的吐息下颤动。“安妮,醒醒,我是杰斯帕,嘿!”
“唔……杰斯帕,来睡觉吧,”女孩把盖毯边缘拉到下巴处。“床舒服又凉快……”
“醒醒,我们聊一下。要我给你泡杯茶还是别的什么吗?”
“我给你带了茶来,你看到了吗?”这位瓦萨-奥兰治混血模特伸了个懒腰,关节发出弹响,黑色身影在盖毯表面掠动。“是的,我看到了,非常感谢,你真是太贴心了。”
女孩昏昏欲睡,讲话把元音拖得像她腿一样长,她恳求道,“我们明天再聊吧,杰斯帕,先睡觉……”
“明天不行,我说过我得走了。”杰斯帕看着女孩的脸。寂静。时钟的数字翻转,发出简短的沙沙声。窗外风呼啸着。
女孩突然哼了一声,“哼,别再和你那帮朋友去森林了,我一整天都没见到你。我们明天待在一起。我是为了你来的,记得吧?”
“今天?现在几点?”白色时钟嘀嗒作响。“凌晨两点!你这样要去哪里?最近你的举动真的很古怪!”女孩用手肘撑起身子,担忧地撅着嘴,皱起眉头。
“我道歉。真心的。我也为我接下来的请求道歉,但请你从床上起来一会儿,我得移动下这床。”
女孩站在冰冷的地板上,一只脚蹭着另一只脚,困惑地看着杰斯帕拉动大床。床腿嘎吱作响,瓦萨-奥兰治混血模特把盖毯当作披风一样批在肩上。她的确美丽动人,但这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杰斯帕跪在地上,地板发出嘎吱一声。“消失。”一扇活板门打开了,杰斯帕拉出一个打包好的雪白行李箱。
“我觉得我能给你的任何明智回答都会显得太冷漠了。所以我最好什么也不说。”锁开了,杰斯帕从行李箱的衬袋里拿出一包文件。女孩被惹恼了。她喜欢的杰斯帕——是在家泡茶的杰斯帕、高效能干的杰斯帕、流露情感支持时稍显笨拙的杰斯帕——但她不喜欢现在这个杰斯帕。“请不要把我当傻瓜看待。这不是在对你进行文化访谈。”
“那好吧,”杰斯帕紧张地卷起文件,“你还记得我告诉过你朗德家女孩们的事吗?我认识她们,她们失踪了,那些事情。”
“在我父母的避暑小屋里?”女孩仍然困惑地紧锁眉头,但回忆起往事时嘴角放松下来。“你当时醉得不省人事!”
“知道了吧,这就是我不喝酒的原因,”杰斯帕尴尬地笑笑。“但你非得求我喝,是吧?”
“太有趣,”杰斯帕苦涩地回应,“那时候。好吧。我是很有趣。但现在,我得去找她们了。”
模特背靠墙壁慢慢下滑,她精密的骨骼结构在膝盖处发出弹响。“但你说过那已经没意义了!你说过那已经结束了。你是不是忘了自己说过的话?”杰斯帕用手中卷起的文件敲击掌心,在地板上若有所思地走了几步,仿佛他需要和另一个杰斯帕商量——那个在安妮塔父母的避暑小屋里喝醉的杰斯帕。一次非常不恰当的意外。一个非常不得体的杰斯帕。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比眼前这个无助的生物聪明千倍,处境好千倍。他用纸卷刮乱自己的金发脑袋说道,“还有希望。”
杰斯帕把他的房产文件交到女孩手里。“留下来,这房子归你,住在这里,求你了。尽快把市中心的两套公寓卖掉。明早房价会开始下跌。早上第一件事,去找我的经纪人。这是电话号码……”女孩的肩膀颤抖着,什么都没听进去,只听到窗外呼啸的风声。杰斯帕在模特面前蹲下,他的冬季外套下摆搭落到镶木地板上。他把手放在女孩肩膀上。
时钟嘀嗒作响:“02:30”。地板上的杯子冒着热气,方糖碗里放着些红糖块,以及一把专门用来舀方糖的勺子。倒起来很困难,但也没有火可以照明。
“我不明白。现在这是什么意思?”女孩在长时间的沉默后咽了咽口水。
“而且你这次回来,只是想着那个行李箱,”女孩食指指着房间中央,“仿佛我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试着理解?你知道我怎么想的吗?”模特恼怒地把茶杯放在地上。“我认为朗德家女孩的这整件事情完全就是胡扯。你就是个恋童癖。”
杰斯帕脸上流露出遭受背叛的表情,令她难以忘怀。女孩措辞的威力,甚至出乎她的预料。为此,也仅仅是那一瞬间,她后悔自己说的话。
“那好吧。”男人话说到一半就站起来。他拿起行李箱,冷静地穿过窗帘走了出去。安妮塔的挫败感再次占据上风,浑身赤裸、怒气冲冲的模特追着杰斯帕冲进大房间。
“你把你那个立方体塞屁股里去吧!我才不会待在这个被上帝遗弃的卡特拉洞里!”白色的文件从她手中飞撒开,散落在漆黑的房间里,一张张落在漂亮异常的人字纹木桌和镶木地板上。杰斯帕还是没有转过身,他停下来,歪着头。“如果你不待在这里,那你觉得自己还能去哪?你要去格拉德弹药厂工作吗?”
“你真可悲到家了!你还有你那些女孩们,实在是可悲。所有人都告诫过我!而且在去小屋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了!所有人都知道!当时我只有十五岁,我真傻……”
安妮塔喘着气,一只手撑在厨房柜台上。“安妮这个,安妮那个。我的名字可不叫安妮!”杰斯帕感到双手变冷。“病态”这个词又开始在脑海打转。他想起自己,一个未成年的内衣模特依偎在他身边,他说“晚安,安妮。晚安,安妮。晚安。”我好高兴。她睡着了,窗外的树枝沙沙作响,像是第二次机会。这有什么好悲哀的?这太美妙了!
模特回到卧室,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恶意高喊:“晚安,安妮!”
人类思维天生容易产生信任。起初,他不认为这种噩梦般的巧合是可能发生的。但随着杰斯帕自己的想法和房间里嘲笑的声音之间的差异越明显,男人的呼吸就越慢。仿佛身体正准备因羞耻而停止运转。他从地板上捡起纸,一次一页,最后拍了拍膝头的那叠纸。他想好了措辞,但并不真正知道想要攻击的是谁。是这个世界吧,很大程度上来说。他走回卧室,把文件放在床头柜上,摆出他可怕的王牌。
“你怎么想的,想要回瑞瓦肖?那里的情况已经不好了。过来,看看这个。”
女孩坐在床上,气愤地想穿上晚礼服,还根本不明白有什么好小题大做的。
“那城市已经不存在了,”杰斯帕重复道,这时女孩惊恐地站了起来。
“瑞瓦肖。发生爆炸。城市消失了。你真应该多读些报纸!”
杰斯帕被复仇蒙蔽了双眼,也不确定谎言会产生何种结果。他有一个想法,但现在太晚了。女孩喘着粗气,手因恐慌而颤抖。她的指甲在纽扣上咔哒作响,收音机的黄色显示屏在黑暗中亮起。她手指拂过旋钮,指针滑过短波频率,扬声器溢满嘶嘶声和尖锐的声音。外国新闻媒体以专业水准紧张地播报新闻,一切都混乱万分。她的国际化头脑只抓住了可怕的片段:“梅斯克侵略者”、“圣米罗”、“瑞瓦肖”、“核武器”还有“一半人口”。女孩剧烈地颤抖着,杰斯帕都有点担心她的健康状况。这台脆弱的机器恐怕随时都会崩溃。最后,一个画外音宣布了死亡人数。当播报员以一种异常冷漠的声音,滚动播报外交部公布的本国旅客名单时,女孩悲痛倒地:“……著名歌手佩妮拉·朗德奎斯特正在录制她的第三张录音室专辑……”安妮塔的大眼睛与黑暗融为一体,因恐惧而睁得更大。她尖叫道:“天啊!我的姐姐!我的姐姐在那!”
“你确定吗?他们怎么能确定?为什么他们坐-视-不-管?”
女孩像马一样喘着气,她的嘴巴扭曲着,发出响亮而又愤怒的尖叫。那张嘴威胁着要吞噬世界。也的确如此,因为杰斯帕已经不再记得之后的事情了。在尖叫形成的真空中,白雪纷飞,房间的混凝土墙壁回响着:“别走!”杰斯帕的手腕上有她指甲的抓痕,他关上门,站在房子前面。院子里正下着雪。冰冷刺骨,寒风呼啸,他的皮肤热得冒着蒸汽。他抓起一把雪擦在脸上。院子边缘的冷杉树隧道的入口处,停着一辆黑色机动车。在客厅透出的灯光下,特雷兹·马切耶克从车里走出来向他挥手。杰斯帕的外套随风飘扬,手拿白色行李箱,穿过了院子。远处的冷杉树上满是积雪,曲折的梦境。顿时世界变得如此轻盈,仿佛所有意义都从他身上剥夺了。他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杰斯帕笑了。
“呃,这么说吧,事情进展得不太好,”杰斯帕回答,然后沉思了一会儿。“开车吧。”
出租车窗外,城市像个迪斯科舞会一样爆炸开来,特雷兹浑身颤抖,失去了理智。杰斯帕抱紧他:“听着,他可能是突发心脏病。情况很糟。我们必须送他去医院。”
“特雷兹,听着,”可汗俯身倾向他的朋友。“我们送你去医院,好吗?”
男孩们诧异地面面相觑,耸了耸肩。特雷兹脸上汗如雨下:“你们必须向我保证!答应别把我供出去!”他的下巴颤抖了一阵子,随之眼神变得茫然,身体像木头一样僵硬。“说什么鬼话?”杰斯帕摇晃着特雷兹,用手捂住他的嘴。
“他在呼吸,你看,我不知道,我们别送他去医院,行吗?”
杰斯帕重重地叹了口气。“噢……好吧,那就去我家吧。只是有个问题。后天会有个瑞瓦肖的女孩要来,你觉得那时他会好起来吗?”
可汗生气地摇摇头。“我怎么会知道,你认识什么私人医生吗?”“私人医生,可汗!不在医院工作是拿不到执照的!”
夜里,出租车在瓦萨急驰穿行。特雷兹有时候是油毡推销员,然后是维德昆·赫徳,再是迪瑞克·特伦特莫勒,然后又回到特雷兹·马切耶克。而且有时他感觉自己已经不复存在。瓦萨的爆炸色彩像是水母一样被黑墨水填满,水族馆变暗了。特雷兹的西装是最黑的。它由树叶、自行车轮胎上的泥泞,以及城市上方的天空的组成。他抻直袖口,整理了领结。他穿的很正式,很讲礼数。西装闻起来有股干洗过的味道,然后,闻起来像是墓地白桦树下的伞,一个葬礼派对映入他的眼帘。期待的、害怕的,都聚集在那里!在葬礼上,女孩们的母亲也到场了,戴着黑色的蕾丝哀悼面纱,遮掩着她因担忧而出现的优雅皱纹。造纸商卡尔·朗德在她头顶撑着一把伞。夏末的雨,让白桦树叶颤动起来。
可汗和杰斯帕也在葬礼上。甚至可汗的母亲也来了,全班同学也都在场。他们现在都老多了。特雷兹大部分人都认不出来,但那位一定是西克斯滕,那是小奥勒。冯·费森在和他的小跟班聊天。还有奇基!学校最顽皮的男孩也在那,还穿着他的黑色皮夹克。而杰斯帕是唯一撑着白伞的人。特雷兹穿过葬礼,所有人都在低声交谈,互相轻拍后背。他经过时,他们都尊敬地向他点头致意。那些女孩们也在场,在花丛下面,柔软蓬松的土壤里。她们是一排排的脚趾骨、肋骨节和像遗物一样的锁骨。什么都没少,全都保留着。记录清晰,像学校档案一样,这是鉴定科的巨作,他们会在鉴定科教授这门技术。还有一些牙齿——玛姬的乳牙,安妮颌骨上的珍珠白牙,玛琳的刻薄犬牙——一切都在那里,一切都对得上号:每一个小的填充物、安妮臼齿上缺失的一小块、自行车事故。还有夏洛特电影明星般的笑容。有人会想从那里拿走一些!仅仅作为纪念。那些珍贵的宝石在他们手里会发出怎样的声响!但你不能那样做。那样做不专业。
每周一晚上到周二,医生来注射盐水。特雷兹逐渐恢复了意识,他感觉冷飕飕的,葬礼上一切变成灰色和银绿色。黑苦莓丛上方的灰色帐篷,桌上带有水果图案的老式水晶。四下很安静。果丛里有东西像电台信号一样沙沙作响。特雷兹醒过来时,他才意识到那是什么声音。北向高速公路坍塌的新闻使得公众焦虑不安,他没有心情感同身受。特雷兹让杰斯帕打开古典音乐广播。他们说即便世界终结已久,古典音乐广播也还是会播放已经离世、皮肤苍白的假发男子的音乐。佩鲁兹-米特雷西的曲子涌动,听起来很美,像大海一样,唔……庄严。所有人都在缓慢舞动,特雷兹越这样想,就越清楚地意识到永远不会举办葬礼派对了。调查完结了。到了周二早上,他已经准备好在内心承认,他们永远无法知道朗德家的孩子们到底遭遇了什么。
高跟鞋在出租车的地板上留下印记。女孩双腿交叉,涂有珊瑚色的脚指甲整齐排列着,裸色带子缠绕在她那双塞尔吉·范迪克高跟鞋上。一串宝石在带子的交汇处闪闪发光。优雅,你会这样形容吗?如果是百货商店卖的鞋子上装饰着俗气的水晶,那肯定是彻头彻尾的仿制品!但这是只赛尔吉·范迪克——我们现在看到的——价值一万雷亚尔。另外一只鞋还要贵出五百雷亚尔的保养费。一颗钻石从瑞瓦肖三角洲跳进垃圾场,多么令人眼花缭乱的夜晚!而且,赛尔吉·范迪克本人说过,优雅和势利是有区别的的。既然赛尔吉设计出这些鞋子……你自己想想吧。
鞋子是37码的,多么漂亮的弧度!宛如西方的拱门般……鞋子锁在地下室里大小正好,凯克斯霍尔姆圈子的足部医生能给到九分半。满分是十分。
手提电话响了,咔哒一声,电话盖子掀开了。但我们仍然盯着那双价值一万的赛尔吉·范迪克高跟鞋,当她的脚随着出租车收音机的节奏摆动,上面的宝石是那样的璀璨夺目。法肯加夫。我们永远听不腻。“喂!贝雷尼可,亲爱的!奥佐内!太棒了!我一直想和他们做点什么!不行,我不会待太久!就几周。”
出租车门关上了。十三厘米的高跟鞋轻轻敲击人行道,天色越来越暗;这里不是天色变暗就是已经天黑了,白天去哪了?小腿肤白夺目,冷杉树下的背景里,浮现出一座混凝土立方体。里面的灯亮着。苔藓泛着光,水坑在十月暴风雨来临前结上了霜。手提箱放落到门前鞋边的地上。门铃响了。杰斯帕模特女友的腿似乎要一直延伸下去。我们从它们旁边爬过,却怎么也碰触不到叮呤作响的披风边缘。在臀部曲线前方,梅斯克的世界末日舰队,黑的像个罐子,出现在瑞瓦肖的地平线上方。在时尚之都,实际上他们已经在安妮塔的膝盖弯曲处捂住眼睛,然后问道,海上那不详的烟囱排出的烟雾是什么,像是暴风云?
“门开着!”杰斯帕喊道。女孩走进门,一个大房间呈现在她面前,弥漫着烟草和汗水的浓重气味。杰斯帕从窗户穿过房间。有个人躺在床垫上,被子下面露出他油腻腻的土豆棕色脑袋。室内设计师接过女孩的手提箱,把她介绍给旁边那个汗流浃背、体重超标的男人。那移民尴尬地笑了笑,和她握手的时候,他的手发烫,汗涔涔的。
“我是伊纳亚特,但大家都叫我可汗。你也可以叫我可汗。还有这下面的那位,”他指着那堆毯子,“是我的搭档特雷兹·马切耶克。正如我们所看到的,他身体不太舒服。”可汗认为他表现挺好。情况本来可能更糟:“搞什么鬼?!杰斯帕,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你交了一个真的模特女友!太酷了!如果我拥有安妮塔·朗德奎斯特,我一定会告诉所有人。嘿,给我个亲笔签名吧,嘿,你姐姐是佩妮拉·朗德奎斯特,对吧,给我佩妮拉的电话号码,让我看看你的胸部!杰斯帕,让她给我看看她的胸部!”
可汗脑海中对“胸部”的笑声毁了他友好的自我介绍。现在他也正盯着藏在女孩宽松时装下的胸部看。“胸部,胸部,模特的胸部,名模的胸部,”他这样想着,笑得越来越厉害。当然,他没有注意到女孩再次问起了特雷兹。
“食物中毒。”杰斯帕拉过女孩的胳膊,带她去卧室换衣服。可汗得体地从门口喊道:“嘿,好吧,明天见,对吧!”
“再见!”女孩友好地喊道。可汗跛着脚沿着林间小路走向公交车站,他脚踩在冰冷的苔藓上嘎吱作响,女孩在床上穿上裤子。她宽松的波西米亚时尚上装印着赛尔吉·范迪克的脸,采用革命性的双色设计,灰色和青绿色,像是模版印刷出来的一样。什么?这可并不浮夸!范迪克也是一位革命者。一位时尚革命者。时尚界的马佐夫。只是,他没有将资产阶级送进格拉德东北部的针叶林里流放,而是卖给他们,你懂的,服装。
“特雷兹。他们只是高中的老同学。我们刚举办了一次同学聚会。我没和你说过吗?”
“我们只是在缅怀往事。嘿,特雷兹住在格拉德。我想他得在这里再多住几晚。你不会介意的,对吧?”
“当然不介意,”女孩说,但她察觉到些许不对劲。当杰斯帕去泡茶的时候,她狐疑地盯着他的后背。杰斯帕的欢迎方式有些令人失望。只有一个微不足道的吻。女孩生气地在卧室里踱步,但后来她注意到床头柜上的书中间有一个戒指盒。哇,是个惊喜吗?为了今晚吗?那盒子刚好让杰斯帕从床上就能够到。有可能吗?别这么想,但最好还是弄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而且——好奇心!心情立刻好转。一个黑色天鹅绒盒子,那是一个小盒子。女孩打开盒子,咔哒一声!
夜幕降临瓦萨。一只狐狸幼崽跑过市中心的科尼思曼十字街头。它的呼吸将空气染成了蓝色,耳朵向后紧贴着。街道安静空旷,市中心配有阳台的楼房井然有序,黄色的交通信号灯反射在窗户上。夜幕中的北部大城市灯火通明——美丽的现代化事物,只是游客稀少。迪德里达达风格的皇家建筑博物馆矗立在河畔上方,外立面灯光使建筑散发出金色的光芒。下方的黑暗里,河水静静流淌,宛若从冰箱里取出的伏特加一样富有光泽。桥梁在河流上方拱起,脊背上是一排排珍珠似的灯笼。一个孤零零的骑行者骑回了家,自行车发出嘎吱声响,空气中弥漫着告别的气息。百货商店角落的广告牌开始进入节能模式,发出嗡嗡低响。电话亭上方巨大的内衣模特微笑着消失了。安妮塔·朗德奎斯特。“孩子,穿好衣服,”常务委员会主席萨普尔马特·克涅津斯基说道。“你不冷吗?”两位联合刑警跑上警察局的楼梯。“特雷兹·马切耶克!特雷兹·马切耶克在哪?你们四天前逮捕了他!”这个人是内政部的人。他是死亡天使。“特雷兹什么来着?马切耶克?”安保人员等待机器的答复。“我们这里没有叫这名字的人。”
沥青湿漉漉的。萨勒姆地面上结了夜霜,有许多结冰的水坑。低矮木屋坐落于人行道边,里面的脚步声在街道回荡。其中一间木屋的地下室里,伊纳亚特·可汗切换着“哈南库尔号”的灯光。飞艇模型是唯一灯源,每次灯光亮起,其他灯便会熄灭,照亮可汗的脸。他的眼睛反射着舰舱一排排的灯光。他有一个想法,灵光一闪——只有在其他所有灯光都熄灭的时候才能产生的灵感。可汗等这一刻已经等了两年。他剪断绳子,像从摇篮里抱起婴儿一样捧起飞艇,拥在怀里跳起舞来。空荡荡的展柜矗立在房间中央。街对面的马场院子里,聚光灯的白织灯丝冷却下来;马车没入黑暗中,成排的马匹在马厩里熟睡着。
穿过郊区街道,有些带门闩的白色尖桩藩篱。远处传来狗吠声,黑暗中窗框泛着微光,门廊上摆放着空荡荡的木制花园家具。是谁在山楂丛中弄出了声响?夜晚散发着霜冻的气息,杰斯帕·德·拉·瓜迪从床上滚落下来。安妮塔气愤地睡着了,杰斯帕忧心忡忡。但不是因为她。杰斯帕找不到他心爱的发圈了。他穿着内衣偷偷摸摸到处蹿遛,查看床头柜和书架,然后穿上浴衣,穿过窗帘走进客厅。从窗户望出去,端墙在黑暗中泛着光,地板是一片雷区——牛奶盒、袜子、杯式烟灰缸——一只名叫特雷兹·马切耶克的寄居蟹正安顿在他的新盒子里。
刑警的鼻子抵在了玻璃上,苏醒过来。杰斯帕在他面前摆了一杯茶。闻着有股薄荷的味道。
“嘿!醒醒!我们得聊一下,我不知道,随便聊点什么。”
嘴巴开合,笑声爆发,黎明缓慢但稳健地开始从窗外显现。成堆的杯式烟灰缸和杯子慢慢从黑暗中剥离出来。
晨光透进“电影院”咖啡馆的玻璃里面。今天是周三。早起的人们在厄斯特马尔姆忙碌起来,街道清理机嗡嗡作响,晨报被扔进一排排的信箱。交通繁忙,机器操作员在刮除风挡上结的霜。
一位近三十岁、留着小胡子的撰稿员正在喝咖啡,吃着炒鸡蛋。他突然被咖啡呛到,咳嗽着冲向厕所。晨报留在桌子上。在公告栏版面有份玛琳·朗德笔迹写的信,“一切都好。我们和一个男人在一起,我们很喜欢这里。爱你们。”在副本下方是伊纳亚特·可汗的联系电话,还有一些文字,“好心人啊,现在还不算晚。如果你有任何关于这封信的消息,如果你送过这封信,或者有任何关于朗德家孩子失踪的新消息——无论如何——请一定要联系我们。”
“我想要一盒含薄荷的‘阿斯特拉’,不,等下,‘雷达’到货了吗?”
“没有,抱歉伍尔夫先生,这是疏散物资!根本没有新物资到货,我不知道这店我还能开多久。”
“好吧,这样的话,给我三盒‘阿斯特拉’,”一个栗色卷发的年轻人说道。“那种黑加仑酒,有多烈?”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售货员从酒类货架上取下一瓶布满灰尘的瓶子。“噢。是23度的。我觉得是货真价实的烈酒。”
“这几瓶酒还有‘终点站’牌伏特加。是在灰域中陈化过的,对吧?”
“还能在哪呢。如果没有的话,我自己都会把它带进灰域里,就在草地后面!”
“那好,一包火柴,是一包,不是一盒。还有那些蜡烛,没多余的了?哦对了!我还要这种野草莓利口酒,上次我忘了买。给我来两瓶。”
“好吧,我要了。知道吗?反正你要关门了,最好把全部的酒都给我。再来点熏香肠。”
一个满头卷发的年轻人骑着自行车穿过莱明凯宁地区的洛赫杜镇,灰域灾难的直接受灾区。布满灰尘的酒瓶混杂着几盒香烟,在拖车里叮当作响。还有半条用纸包着的“博士”牌熏香肠。乡村小路上,路灯在清晨的黑暗中像钻石一样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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