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年代初,洛维萨的游乐场里,一位年轻的母亲正注视着她四岁大的儿子伍尔夫。正值仲夏,日高三丈,杨树飘落灰色绒絮,但这位母亲却忧心忡忡。其他小孩都在游戏房东奔西窜,男孩们尖叫着拉扯女孩的头发。游戏房的吊桥颤动着,蹒跚学步的小孩在上面摇摇晃晃地跑动。下面的大型沙坑里,孩子们在木制围栏边堆了一座城镇。一个女孩手里拿着一架小型飞艇模型,围着塔楼绕圈,还有两个男孩在山坡两侧各挖开一条隧道。隧道在中间打通,男孩们得意地放声大笑。那女孩感到无聊,哭了起来,其他女孩都跑来关心她。
只有小伍尔夫独自一人,远远地坐在沙坑的另一头。有小孩问伍尔夫,他在那块超大的布料上面造的孤零零的房子是什么,伍尔夫什么都没说。这男孩只是心不在焉地望向远方,露出孩子般的神秘微笑。他这个样子似乎多少有点……太酷了。那么酷的家伙不屑于和其他捣蛋鬼谈论他的房子。其他人很快就厌倦了伍尔夫的傲慢态度,丢下他一个人。年轻母亲不明白为什么她的孩子不在乎与他人为伴。甚至是和自己的父母交流,伍尔夫也不会说话超过十个字。他只在独自一人的时候,才会开口讲话。母亲有时候会从另一个房间偷听他,不明白她的小男孩怎么了。
街道远处传来游行的声音,以及低音鼓的咚咚声:咚-咚……伍尔夫骄傲地独自一人坐在沙坑角落,随着音乐的节奏前后摆动他满是卷发的头。他看起来几乎就像是在……自娱自乐。
现在是周三下午,在杰斯帕家附近的森林里。这次是可汗带路,其他人试图跟上他的脚步。他摄入了太多咖啡因,整夜未眠。他一直在按“哈南库尔号”的开关,煮咖啡,打长途电话,听悲伤的歌曲,直到早上他母亲叫他把音量调低。可汗说话的时候挥舞着双手,他的橙色外套敞开着,一条青-橘-紫伊尔玛配色的条纹围巾随风飘扬。那是他母亲给他织的冬至礼物,去年生日又送了他一顶绒球帽,也是伊尔玛配色,围巾和帽子是配套的。
林间小路在山坡间蜿蜒曲折,路两旁是高大的松树。他们三人并排而行——杰斯帕走在右边的车辙上,特雷兹走在左边,可汗走在正中间的草丛上——他们踩着路上如积雪般的沙尘,走下山坡。脚底下踏过的干草布满灰色的花纹,发出沙沙声响。零星沙尘如雪花般在空中飞舞,深秋气候干燥,大自然充满生气。
可汗深深吸入一口新鲜空气。苔藓腐烂的味道。他把连指手套叠在一起,手套通过一根绳子串在一起,挂在他的背上。“我从来不支持非法手段,你们知道的。前进的每一步都是一种推进,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追查油毡推销员的确是个很棒的主意,但是特雷兹,有时候我觉得你把那些家伙当作是战利品,就像我收集纪念品一样,你懂我的意思吗?当然,我不是说这样不好。”
特雷兹吐出几个大大的银灰色烟圈,让“阿斯特拉”烟圈待在中间,微风将它们都吹走了。“我不介意。你说的也没错。你收集那些东西,是因为你觉得能在其中找到和女孩有关的线索。我收集那些怪物,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
“我什么都不收集,你们这些怪人。但人有个爱好总是好的。嘿,接下来怎么办?”
“嗯,我们得清查特伦特莫勒的财产,然后传唤他家属来问话,”特雷兹掰着戴皮革手套的手指,一一列举。
“但你没看到他绑架过她们,对吧?”林间小路蜿蜒着,淡棕色的干草像某人的头发一样拂过车辙,在杰斯帕的脚下沙沙作响。“还是你不确定?”
“在佩皮·波皮卡纳斯索斯船长的迷幻橱窗里,你永远无法确定真假,”过度活跃的可汗插嘴道,他转过身来。倒退着走了几步,向特雷兹解释,“这就是为什么法院不把ZA/UM作为证据的理由。它起的是迷幻作用,你看,光靠ZA/UM本身是不够的。现实必须与之相符。必须要有人证和物证。那玩意毫无意义!”
“唔,我不会说那玩意完全没意义,”特雷兹把烟头扔到树下,溅起橙色的火星。“但关于佩皮·波皮卡纳斯索斯你没说错,他测试对象的幻想和现实被混为一谈。在我看来,那更像是一个……他的人格。一个不复存在,或者是……我有时间的话,应该让当局查明这些事情。”
“很好,那请扪心自问下!你们谁愿意在某个沟渠里找到她们?说真的。这玩意不是目的本身,提供不了任何帮助!”可汗咧嘴笑着,等待回应,然后看到特雷兹举起了手。
“我愿意。而且这就是目的本身。你们有没有听说过解脱这个概念?”
杰斯帕仍然认为佩皮·波皮卡纳斯索斯的合成器是被高估的未来主义自我满足。“你有什么更好的方法能提供吗?时间转速?这次我们尝试下?”
“来吧,可汗,理智一点。”特雷兹又点燃一支香烟,冷空气中有股硫磺味。“时间不多了,我们已经失去瑞瓦肖和西方世界的联系了。半个世界都严阵以待,如果战争爆发,所有调查都得中止,档案、文件和人都可能会消失。我们必须抓紧时间,必须解决所有未了之事,否则就太迟了。”
三个小小的身影穿过杂草丛生的田野,他们一边争论着,一边又要在原木栅栏上保持平衡,挪动身子。冰块顺着他们脚下的小溪漂动;他们在昏暗的森林隧道里翻越倒下的树木,在雪白的草地上排成一线移动。可汗穿过带刺的铁丝网,杰斯帕像特雷兹一样从上面跳了过去。空地渐行渐远,森林逐渐稀疏,沙路像一条窄小运河,在树根下蜿蜒。已经能听到海风吹动树梢的沙沙声,空气中荡漾着广阔海水的气息。
“我们一直按照你的方式做事,但没有任何结果。现在给我一个机会,”可汗更多用手势而不是语言解释道。
“好吧,你说得对,那是死路一条,”特雷兹承认。“那就告诉我们你的计划,让我们考虑下。如果我认为可能会有点效果,那没问题,我们会按你说的做,如果没有,那我们得休息下。”
“你没明白,”可汗耸了耸肩。“如果你说不行,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结果。现在没有其他选择了。我不能冒险让你说不。要不在此之前先进行一次小小的旅行,怎样?去找专业人士谈谈。我们早就该联系他们了;现在事态紧急。”
“你说没有其他选择是什么意思?”杰斯帕不太明白。“那玛琳的信呢?总得有人把信寄出来吧,笔迹吻合,那个年纪应该会有些变化。人在十五岁的笔迹,可能和十三岁的不会完全一模一样,但95%的相似性是非常有可能的;我读过相关的资料。对吧,特雷兹?”
“是啊,是啊,没错,”可汗插嘴道。“但你知道吗?我有个办法,可以把这件事搞清楚。只是现在不能再等了。我们必须立即行动起来!”
特雷兹穿着他那50年代风格的鱼尾大衣,看起来像一个真正的克吉克人,他的嘴微微张开,陷入沉思。“这或许不是个坏主意,你什么时候登的启事?”
“我前天提交的;今天应该刊出来了。我把你的电话号码也留了,杰斯帕,以防万一我不在家。”
“如果谁有任何线索,请站出来,不会有坏事发生,帮帮我们,差不多这些!”
“这启事可能比你想象的更有效,”特雷兹向杰斯帕解释。“尤其是像这种陈年旧事。但你仍然得花费数月时间在各个渠道搜寻。你把启事登在哪了?”
“登在《今日》和《资本家》上了。我拿不出更多的钱。顺便一提,你们俩各欠我五十雷亚尔。还有我推荐的顾问也需要费用。再加上路途的开销。你们至少得带一千雷亚尔,他收费很贵,但评价非常高。我等了这么久,才读到他……”
杰斯帕不耐烦起来。首先,他现在绝对不想去任何地方,其次,他已经感觉到这里谁的钱包岌岌可危。可汗靠他父亲在燃油钻井平台上去世的抚恤金过活,如果特雷兹不立案调查,他也不会有任何报酬。“听着,先说清楚,我们现在说的是哪个顾问?”
悬崖边呈现三个人的轮廓。在干涸的草地那头,广阔海水出现在他们视野里。干草上点缀着白雪,一小群松树随风飘动。三人接近崖边的时候,天色开始变暗。杰斯帕竖起衣领,耳边的波涛声变得更加响亮。他经常在这里独自徒步六公里。从这个地点,他们可以看到三人都渴望看到的景象——积雪覆盖的远处,夏洛茨扎尔海滩的条状水域在海湾的另一头泛着蓝光。
可汗靠在木栅栏上低头俯视。海浪拍打着岩壁,水面卷起,白色的浪尖碎裂成百万个泡沫团。水花溅射在那男人的眼镜上,模糊了他的视线。杰斯帕欣赏着秋波,这景象每年能欣赏到一次,现在他有了个明确的计划。采取行动吧。他会告诉女孩们他也要去,然后为男孩们再想点别的办法。他测量了下风。
“自-娱-之-人,”可汗说道,“这是和他谈论朗德家女孩们最后的机会。”
“等等——等等!他曾将阿巴达纳兹与多布雷夫的遗骸范围精确到一公里内,”可汗解释道。“还有呢?两年前,人们按照他的建议在蒙迪之躯内找到了科尼利厄斯·古迪特。他从火山里带出来的链条现在已经沉入灰域中,但他们却在附近找到了古迪特的餐盘和营地。那可是在他文献记载的一百年之后!那位自娱之人,杰斯帕,住在莱明凯宁地区的一座林间乡村小屋里,我们就是要去那里。”
铅灰色的海上飘起了雪,温度降为零度;海湾的风速不到十米每秒,接下来的两周,正处于灰域边缘的西部卡托地区将迎来风暴,那会导致海洋急剧上涨。两周的窗口期,完美的条件。杰斯帕已经能感受到,距此十公里以外的夏洛茨扎尔海滩的水体,将会分解成怎样的海浪。海浪在他眼前移动,像美丽的思绪一样漫长而稳定。
“好吧,”杰斯帕说,“但我得去参加一个会议。有关设计工作。从周四开到周六。顺便说下:现在去莱明凯宁不是个好主意。或许你们还不知道?”
小伍尔夫九岁那年,现代舞曲在奥兰治诞生。约翰·豪尔、瑞特维尔德和阿尔诺·范·艾克在大学礼堂里播放唱片;在维斯珀的维德隆地区,世界上第一家迪斯科舞厅“达斯·鲍姆”开业;一个夏日傍晚,梅西纳的拱廊广场上,在人类历史最史诗般的演出之后,西奥·范·科尔克被狂热的人群加冕为无罪者。伍尔夫背着书包从学校回家。他上四年级,独自坐在教室后排,因为伍尔夫根本不在乎老师说什么。伍尔夫对数学和科学都不感兴趣。他对愚蠢的女孩不感兴趣;他只对这世界里的一件事物感兴趣。伍尔夫在瓦斯塔尔姆的回家路上,他张着嘴站在弗诺普的门前,这里是音乐爱好者常来光顾的地方。旧设备里播放着西奥·范·科尔克的迷幻混音,音乐爱好者看着小伍尔夫像着了魔般地摇晃和舞动。泪水顺着伍尔夫的脸颊流下,整个世界都消失了。每个人都洋溢着笑容,惊叹地看着小男孩蹦跳、摆动、摇晃、喘息、挥手和咆哮,“哇,这真有两下子?!”他在空中拍打手脚,用手掌拍打汽车引擎盖,就是无法理解:“怎么会这-么棒?!不可能这-么-棒吧!!!”一个穿着时髦运动衫的推销员从店里走出来;从遗失物的灰域中,从人类历史的迷幻回响中,伍尔夫走向年轻人,他递给伍尔夫一盘八轨磁带。封面上写着“西奥·范·科尔克/”,“佩鲁兹-米特雷西伯爵。”这是伍尔夫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遇到一个对他来说有价值的活人。
机动车轮胎上深深的纹路旋转着,车轮下碾过的雪花沙沙作响,但伊纳亚特·可汗并不在那里。十三岁的他踏出父亲的别墅门廊,步入苹果园。夜色深沉,蟋蟀鸣叫着。自娱之人把八轨磁带放进播放器,两个塑料圆盘开始旋转。正在进行试音,但六月的夜晚很安静,音乐没有传多远。这是发生在二十年后的事情,而且距离伊纳亚特·可汗很远。空气里弥漫着香味,他像个幽灵一样从树下接近男孩,绕着他的膝盖转圈,散发出早熟苹果的香味。可汗光着脚踩在沾满露水的草地上。男孩们都在别墅二楼睡觉,但他睡不着。早上七点半他们要一起去工作。在工地干活让可汗的身体疲惫不堪,但他心里却躁动不安。钱不够。经销商齐基在电话里抛出天文数字。三百雷亚尔。在多次劝说之后,杰斯帕才把他收藏的《来自赫姆达尔的男人》[1]冒险小说集带去了古董书店。可汗卖掉了他的双筒望远镜。
十六冲程燃烧室在机器核心运作;在遥远的莱明凯宁,农舍的窗户在低音节奏中震颤。试音,试音……但伊纳亚特·可汗并不在那里。一个苹果掉落到他面前的地上。小伊纳亚特用袖子把苹果擦干净,坐在了花园长椅上。他一口咬进苹果,感受甜蜜的痛苦在心中悸动,让他难以呼吸。这种希望正在消失的感觉滋生了一整天,然后在夜晚愈发强烈。“说说吧……你的演讲总是那么酷。在历史和自然科学方面……”深绿色的眼镜,难以置信的亲切,对他很感兴趣。你确定吗,可汗?现在试着理智一点;没必要无谓地贬低自己。
引擎盖冒着蒸汽,发动机皮带运转着,磁带在磁头下滑动。但苹果园里还是静悄悄一片。伊纳亚特·可汗十分不相信上帝。据说上帝是三千多年前,在伊尔玛某个叫皮乌斯的人发明的。也许吧。但现在可汗把苹果核扔进了灌木丛,双手合十,开始祈祷。
“请让玛琳喜欢上我。上帝,请让玛琳真的喜欢上我,不只是……您知道的,毕竟您是上帝。那样的话我保证就不会认为是某个——来自佩里卡纳苏斯的皮乌斯——发明了您。我保证我会相信自时间伊始您就存在,并用您的……呃……金罗盘或别的什么东西绘制了天空和大地。抱歉,上帝,这样跟您开玩笑,但您看,如果玛琳·朗德没有喜欢上我,我真的很难相信您的存在。”
可汗抬头看向天空。在他内心的黑暗处,爱像星星一样旋转扩散开。爱,像只毛发光滑的小猫,蜷缩在他的胃里。对他来说,爱也是对失去的恐惧。
尾灯的红光将雪染成血红色,发动机消音器噼啪作响。加装链条的轮胎在雪地上呼啸而过,引擎轰鸣了片刻。换挡。音调升高。加速度将这位胆大的司机摁在驾驶座上。这位年轻人的手指固定在排挡上,赛车护目镜牢牢贴在头上,他戴着一顶驾驶头盔。护目镜的硬质表面反射出没开灯的漆黑山路,然后消失在车轮下。
大气在莱明凯宁灰域受灾区上空盘旋。黑色的山脉和斑驳积雪覆盖的山峰,分割开地平线,像油毡推销员的牙齿一样裸露着。下方的山谷里,空地和云杉林延伸开来,一辆黑色的机动车以每小时一百五十公里的速度沿着蜿蜒的道路疾驰。
“该死,这真是疯-狂!”可汗喊道。特雷兹点点头,引擎排出的工业酸性废气,弥漫在整个车厢的寒冷空气里。这位特工望向窗外,看着路旁被积雪覆盖的柱子在暴风雪中飞逝而过。下方的山谷里,空地上隐约可见一个白色块状物。可汗扑到对面特雷兹旁边的座位上,喝完了酒瓶里的最后一口酒。烈酒搅乱他的感官,他重重地撞在车厢内壁上。
“没了,”他向特雷兹展示空酒瓶。另一瓶风味酱果酒出现在可汗的手里。旋盖啪的一声弹开。“含糖量:25%”,他在齿间研磨糖粒。远处对面的斜坡上,闪烁的灯光在黑暗中发出光亮。其他所有车辆都仍然朝着反方向行驶,远离周三晚上发生的灰域灾难。从那时起,可汗、特工马切耶克和疯狂的拉力车手肯尼——就叫肯尼——从瓦萨出发了:
“天哪,灰域受灾区!不会吧,冷杉树在向天空飞去,撒旦啊,就像他们说的,你必须亲眼看看!还有那些房子也在往上飞!”[2]肯尼在驾驶座上大喊。
“你还好么?”可汗大声回应。他不像特雷兹,车身摇晃时他还是有点担心的,黑暗中速度表透出淡黄色光芒,他看到指针转向了一百七十码。
“什么,路况?没事,很好,我一点也不担心!”[4]
肯尼毫无顾虑[5]。他反而想要喝点风味酱果酒,但可汗认为肯尼不应该酒后驾车,肯尼说道:“别担心,好吗?我已经喝得半醉了,不然我会打瞌睡的。那能帮我集中注意力,老兄!”[6]
道路继续蜿蜒穿过山坡和云杉树之间。肯尼身体前倾,保持车辆在弯道中的行驶方向。可汗只有在机动车沿着乡村小路,开进森林深处时才感到安全。积雪在车轮下嘎吱作响,引擎努力响应,窗户上覆盖着一圈圈雪花。漆黑的森林树墙在照明灯下颤动。肯尼突然把车子开在马路左侧,可汗又跳回他自己那排座位。汽车从一辆红色的格拉德电信厢型车旁飞驰而过。新闻工作人员从他们自己积雪覆盖的照明灯前向可汗挥手,可汗也挥手回应。
在过去的两天里,可汗一直在车厢里和特雷兹喝酒。司机拒绝停车。肯尼想要打破世界纪录。他手里拿着一只秒表。而这段时间里,他们看到所有车辆都在朝相反方向行驶。距离瓦萨两百公里的地方,马路另一侧的大塞车仍在蔓延。市郊的人们前往城市去拜访亲戚。他们从车载收音机了解到卡特拉各地都陷入了同样的恐慌。所有人都想去阿尔达地区,因为磁力火车站就在诺尔雪平。即使是靠近坍塌的北向高速路的杰林卡车站,未来两个月的车票也都售罄了。没有出路,或许还不如步行穿越北地高原。
车窗外的风景渐渐变成了一个半球形弧面,朦胧的山脊在地平线上掠过,低矮的云杉森林蔓延开来。深夜,机动车驶上高速路,但迎面而来的车辆并没有减少;在积雪渐深的田野中间,只能看到马路顺着柱子延伸,田野因积雪显得白灿灿的。可汗陷入沉睡,头抵在了车窗上,在他们前方的黑暗里,一侧道路上车灯海洋如同钻石般闪烁,而另一侧则是条冷清而又空旷的高速路。只有一对红色尾灯向莱明凯宁方向飞驰。只有军用车队,和车顶上装有无线电设备的外国新闻机构车辆陪伴他们。
早晨,他睁开眼睛,看见窗外经过一个废弃村庄。杆子之间的电线晃动着,空荡荡的乡村街道上,一个乡村女孩骑着自行车。她穿着长裙和一件夹克。乡村女孩直视着可汗,车轮的反光片上散发着光芒。他们在距离瓦萨边境1500公里的地方,还有1500公里要开。肯尼开得很慢,从车厢内可以听到车轮经过水坑时冰块破裂的声音。女孩挥了挥手,然后拐进了村落边缘的一条小路。森林的黑暗吞没了她,自行车的尾灯随着发电机的节奏闪烁。前方树木形成的隧道里已经下起了大雪。他们只得跟着她的方向走——伊纳亚特·可汗和特雷兹·马切耶克,还有肯尼,只是肯尼,出租车停车场里最强硬的家伙。男孩们静静地坐了几小时,看着苏鲁经过昏暗的灯光。远处路灯如寒星般亮起,屋顶上的波纹铁皮碎裂成永恒。夜晚迫近,积雪越来越厚。山脉的黑色锯齿在地平线上升起,村庄越来越荒凉,特雷兹提议再开瓶风味酱果酒。
前方愈发阴沉的山顶,他们经常能看到一些军用飞艇飞在空中。有次一只金属大鸟从桥上呼啸而过,试图用聚光灯追捕他们;用气垫威胁着掀翻他们的车。但随后那只鸟就消失了。只剩下它的灯光在森林的黑暗里掠过。这被称为疏散。
检查站被废弃在路边,上面闪烁着“莱明凯宁”的字样。路对面是一道混凝土块垒起的军事屏障。肯尼给车轮装上防滑链,绕过屏障行驶,连根拔起半块地皮。从冬季轨道那里开始的地方,长年累月在下雪,和检查站一起被遗留在那里。柏油马路逐渐消失,许多拖家带口拉着雪橇的大家庭沿着雪砾路向他们驶来。能在童年时就亲眼看到灰域在他们身后升起,是他们莫大的荣幸。路过的大家庭带着所有家产,乘坐马拉雪橇从他们身边经过,向那个皮肤暗黄、戴着厚眼镜的滑稽小胖子挥了挥手。
“真奇怪,他们总是在挥手,”可汗说,而格拉德电信厢型车则远远落在了后面,被笼罩在肯尼车轮扬起的雪云下。漆黑的森林里再也没有其他车灯或者雪橇提灯的闪烁光芒。那些想要留在这里的人,只待在那些农家院落、车道合并处还有歇业的村庄商店里。黑暗中,灰域隐约可见。
“你们听到没?”肯尼问道,“灰域……那肯定是灰域!我开始有点担心了。”[7]
特雷兹和可汗凝神倾听。的确,风下有个新的声音在变响,一种令人作呕的隆隆声,低沉的噼啪噪声。像冲破海浪的声音,慢慢地,慢慢地……对可汗来说,那就像是一首歌的前奏。他曾在梦里听到过。
“我不在联合刑警组织里干了,他们让我滚蛋,”特雷兹喝醉了,他把双手放在嘴前当扩音器那样怒吼道。
“什么?”可汗一开始没听到,噪音令人着迷。他感到身上寒毛耸立,脊椎发冷,就像他刚刚在一个冷室里脱去毛衣一样。
“我知道!”可汗喊道,他把风味酱果酒递给特雷兹。“你一路上出示的徽章都是一个叫萨默塞特·乌尔里希的人的!”
“你怎么知道?”特雷兹嘴里散发着酒精味,弥漫进车厢的寒冷空气里。
“因为所有检查站的警卫都叫你乌尔里希先生,乌尔里希刑警,还有萨默塞特·乌尔里希。”
“我拿的证件是一个失踪刑警的,我还有其他证件。”特雷兹喝了口酒,他的嘴唇发红,粘稠的液体从瓶颈溢出,洒到他的衬衫上。“证件,我是说。而那些失踪的刑警。在喀琅施塔得是我把‘马切耶克’的名字写了上去,否则他们也不会追查到。我想带着萨默塞特·乌尔里希的身份去到莱明凯宁,然后切断踪迹,有能耐就来抓我吧!”
“是啊,是啊,还没告诉你,对吧?有个家伙因为那玩意突发心脏病!”
“是的,那玩意,”特雷兹说道,他面前看到的是拉力塞冠军肯尼,还有一片慢慢飘向空中的黑色雪团。大地发出嘎吱声响,云杉树被连根拔起。树木以及浸湿的矿石,宛如牙科椅子上的病人发出厉声尖叫。石灰岩巨石被卷向空中,头顶远处的黑暗里,最前排的树木被灰域吞没了。
可汗在睡梦中听到电话铃响。那是一个冰冷而又陌生的声音,一种虚假的唤醒。他在母亲的地下室里睁开眼睛,只穿着睡衣和拖鞋起身。他感到有些异样,但还是走了过去。周围的地下室在睡梦中而显得陌生,东西都放错了地方。娜嘉·哈南库尔在纪念章里笑得很可怕,龚祖手里拿的不是指南针,而是一个永生不死的仙桃,但已经发霉了。
房间中央,一个空荡荡的玻璃展柜在桌上闪闪发光。可汗不敢朝那个方向看,那里的空虚中有他想不起来的东西。有些不对劲。电话再次响起——那声音从楼上走廊传来,在公寓的黑暗中回响。
他走上楼,身边的走廊如沉睡般寂静,墙上的电话再次响起。他畏惧地伸出手。满是汗水的手掌放在听筒的塑料外层上,有什么东西阻止他去接听。但他必须接,这很重要,任何一丝线索都很重要。于是他从支架上拿起电话,走廊里满是灰域带来的静电。放在听筒边的耳朵被静电刺痛了一下。
“喂,你是谁?请告诉我你是谁!”他重复着,每次的语气都多了一丝哀求,静电声却愈发响亮起来。直到那声音使他失聪,耳内的压力出现混乱,只剩下核心不明来源的震颤。寂静像波浪一样穿流肉体和骨骼。寒意彻骨。
“求你了,”可汗的眼里涌出大颗泪滴。“告诉我你是谁……”
“你知道我是谁。”耳边的震颤传来一个孩子的声音,说出恐怖的话语。可汗开始浑身发抖,然后重重倒在走廊的角落里,手里还拿着听筒。
“那不是你,不是你!”他哭喊起来。现实中男人的身体因梦境而发抖。他苏醒过来,然后在床上大哭。耳朵嗡嗡作响,梦境在清醒中继续,只是飞艇模型回到了展柜里,娜嘉不再微笑,龚祖也手拿指南针。
展柜顶部放着母亲留下的干奶酪三明治和冷掉的咖啡。还有一封信——从格拉德寄来的晨间磁力邮件。寄件人一栏写着“萨尔杨·安巴楚姆扬”,信封里是一把无比复杂的金钥匙。
[1] 《极乐迪斯科》的书店中能买到《赫姆达尔传奇:来自赫姆达尔的男人》和《来自赫姆达尔的男人与魔女》,游戏里还有一件主题T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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