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蓬盖四轮马车轧过旅店院门的铺板,车轮辚辚地驶入院落,车上的男孩探头出来,好奇地往杂草丛生的外墙张望。
一个老乞丐裹着破烂的黑色斗篷倚坐在墙根,正在逗一只秃毛的流浪狗。
丈夫搀扶有孕在身的妻子下车,旅店的老板娘忙出来迎接。男孩逞能地从另一侧跳下来,跑到院子外面,渴望又羞怯地靠近老人和野狗。
老人驼着背,扶着拐杖,看起来和那只身上长满疥癣的野狗一样穷困潦倒。
“两位是用餐还是住店?一间房只需要四枚银币,早餐晚餐都包,还有免费的热水供应。”
“我们倒是想住店,”妻子故作犹豫,“可听说,这一带有强人和亡灵法师出没,到了夜里,成群的乌鸦在空中盘踞,死去的动物会在荒野上奔跑。”
“这都是哪里听来的鬼话,我在这开店这么多年,别说亡灵法师了,一个强人也没见着哇。别是某些人散布谣言,想要坏我的生意。再说了,这方圆十里就我一家店,周围都是荒郊野岭,若不就此歇了,继续赶夜路,那才是真的危险呢!”
“太贵了,”妻子半晌憋出一句,“我们最多能掏两枚银币,若行,我们就住下,若不行,夜路也没什么好怕的,又不是没赶过,你说是吧,孩子他爸?”
“吾主在上,两位可真会杀价!唉,你看你们带着孩子,夫人又挺个大肚子,我还真能让你们摸黑赶路不成?萨内,快出来帮两位客人搬行李!乔纳森,把马解下来拉到马厩里,要喂上等的草料!”
院墙外,老乞丐见男孩在边上站了好一阵,便在他面前伸出一根手指。
男孩睁大了眼睛,只见一簇幽蓝的灵火从其指尖蹿出,翻腾跳跃,瑰丽神奇。
“奥托!奥托!”丈夫叫着男孩的名字寻过来,不由分说将他拖走。
“跟你说了多少遍,不要到处乱跑,你知道那人和那狗身上有多少虱子跳蚤?万一还有其它病,小心传染给你!”
男孩恋恋不舍地望着老人的指尖,那簇灵火已然消失不见。
晚餐时间,一家三口围坐在饭菜前,手拉手进行餐前祷告。
“我们在天上的主,愿世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感谢你赐我们日用的饮食,它将滋养我们的身体,强壮我们的精神,恩多【1】。”
店里的伙计乔纳森正挥舞着一根木叉棍,追打那只秃毛的野狗。
野狗终究还是在院门口被追上了,木叉棍一下又一下地抡在它身上,一开始是痛苦的狂吠,然后逐渐衰微,变成濒死的呻吟,最后呜咽了几声,倒在泥浆里,死了。
兴许是晚上吃坏了肚子,自从洗完澡,他的胃就没消停过。
他先把今晚吃的全吐出来,接着是中午在车上吃的,最后实在没东西可吐了,就开始呕酸水。
男孩抹了抹嘴,一起身,感觉头重脚轻——都吐到虚脱了。
他正要往回走,突然发现房门左右站着两个黑影,他第一反应是爸妈不放心,出来找自己,可转念一想,今晚他俩不知怎的,上床特别早,还睡得特别沉,不太可能这会醒过来——
“放心吧,这回的剂量能麻倒一头大象。”另一个声音男孩立马认了出来,就是店里的伙计乔纳森。
他打死流浪狗时,那恶毒、凶狠的咒骂,至今仍在男孩的耳畔回荡。
男孩意识到了某种可怕的情况,他想大声呼喊,却被恐惧紧紧扼住了喉咙。
于是他眼睁睁看着那两个黑影潜入房间,而他的父母还在里面酣睡。
男孩下意识地退后一步,却撞上了一堵墙,他僵硬地扭头,萨内垂着脑袋,正咧嘴冲他笑。
“晚上好,小男子汉,这么晚了,打算去哪儿啊?”他瞥了一眼虚掩的房门,从里面传来刀子剌破血肉的声响,令人胆寒发竖。
“噢,我们老板娘要找你父母确认一下今晚的费用,不用担心,他们能搞定。跟叔叔去玩怎么样?我哪儿有木头雕的骑士玩具!”
他看见那只流浪狗的尸体还躺在泥浆里,臭气熏天,当即脚下一拐,贴着墙根往前跑,目标是远处的密林。
“别跑啊,孩子,过来跟叔叔玩!”萨内举着屠宰刀,穷追不舍。
他挣扎着撑起身体,鲜血从鼻腔中涌出,流进嘴唇,染红了牙齿。
回头一瞧,绊倒他的正是那个老乞丐,他裹着破烂的黑色斗篷,蜷缩在地,人事不省。
随着乔纳森的脚步逼近,男孩的心脏被捏紧,恐惧从中溢出,在眼眶里打转。
屋漏偏逢连夜雨,萨内又从院里出来,他手上的短刀沾满黏腻的鲜血,正在往下滴淌。
萨内来到乔纳森身旁,抹掉脸上的血,在前襟上擦了擦。
“当然要留,老板娘翻了他们的行李,一家子穷鬼,弄不好这个是最值钱的。听说现在很多老爷好这一口,说不定能卖个好价钱。”
萨内冲老乞丐的屁股踹了一脚,“算他命不好,去哪儿要饭不行,非跑到老子的地界来……我想他在这个世界已经受够折磨了,咱们帮他解脱,也算行善积德。”
“得勒。”乔纳森用脚将老乞丐翻过来,揪起他的衣领,屠宰刀架上喉咙。
这回他听清楚了,老乞丐在重复一句话:“醒来吧……醒来吧……醒来吧……”
他的声量越来越大,其中蕴含着奥法的力量,他每重复一遍,这力量就激荡一分!
“在灵魂的火焰尚未燃尽前,仇恨是你的力量,鲜血任你品尝,我命令你睁开苍白的双眼,不要屈从于死亡!”老人骤然瞠目,面部肌肉微微痉挛,瞳孔深处跳动着幽冷的火焰!
乔纳森手起刀落,凄厉的惨叫响起,但却不是老人发出的,而是来自乔纳森的背后。
死去的野狗扒在萨内背上,狠狠地咬断了他的喉咙,温热的鲜血喷溅而出,宛如猩红的飞泉。
扑通一声,萨内死尸倒地,乔纳森来不及反应,就被这狂暴的野兽扑翻在地,低吼声、撕咬声、求饶声、哀嚎声在昏暗的夜幕下谱写出残暴的乐章。
地上横着两具面目全非的尸体,老乞丐裹着破烂的黑色长袍枯坐在墙边,男孩则目光呆滞,小脸惨白。
而那头死去的癞皮狗,全身萦绕着黑烟般的死气,它压低了身体,腹背肌肉紧绷,后腿弯曲蓄力,左眼被半干的泥浆蒙住,右眼宛如一颗乳白的大理石球,其中闪烁着幽冷的火光 。
它磨牙吮血,死死锁定老板娘,喉咙里仿佛酝酿着雷霆。
老板娘扔掉匕首,掉头就跑,野狗狂奔而去,一个飞扑……
它“嗷呜”一声,瘫软倒地,浑身散发出冰冷的荧光,如燃烧的纸屑、纷飞的烟灰,飘摇着消散在风中。
老乞丐——或者说阿奎拉·卡勒乌斯撑着拐杖默默起身,在骤然响起的男孩的恸哭声中,颤颤巍巍地向远处的荒野走去。
天高云敛,野阔星垂,成群的血瞳乌鸦盘旋在阿奎拉的头顶,他一边眺望远方的山脉曲线,一边在被无限拉长的时间缄默中回想:
那时候,我是个年轻的书写员,怀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天真而又充满激情。
【1】恩多是七星圣教的祷告用语,一般用在句尾,表示对祷告内容的确认和期待,相当于“希望如此”或者“让它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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