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手里拿着枪,游荡在目所能及的任何居民楼里,挨家挨户的敲响门,然后正大光明地走进去,向每一个他们看得见的人开枪——这是所有人最平等的时候:屋子里有一个玩洋娃娃的小女孩,连缀着他右手食指的一个动作;男人在餐桌前读报纸,也许他是这个家的父亲,身上某处的神经元随之激活;女人还在厨房里忙碌,是时候休息了......
有谁有拒绝这样一队人的理由呢?当他们结伴敲响你家大门的时候,问题从来不在他们身上——他们会给你展示证件的,当你害怕时,原因只有你自己清楚。
哦,你可能会问——枪是哪里来的,毕竟他们没有任何申请配枪的理由。这正是我要强调的事情——我们对想象力的不重视这一传统已经持续了太久太久,并且我们还在丢失着它。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就不需要特地找两个警员了——因为事实是没有任何一个没见过枪的人能想象出子弹被击发时的感觉。
总之,如果你还保有这弥足珍贵的东西的话,我希望你能看见这一幕:在城市的环线之外,滚滚的浓烟正要冒过我们的头顶,无声的大火还在静静地烧着,懦弱的人——他们每一个马上都要走上街头,灰色的游行就要涌入固体广场了。
他走在巷子里,这地方虽然狭窄逼仄,但是它直接连接着固体广场,而在另一头,你不需要绕几个弯就能从总医院进来。这条路因为它不那么舒适的路况,基本不会有什么人来,而它的另一个特点就是死胡同众多,且缺少监控。
这是陷阱的可能性并不小——她说的话模棱两可,你很清楚这一点,彭文这样告诉自己。
他虽然被林觉的话搞得一时间恍惚了,但他看清楚了她死之前的状态——问题不在于那个美工刀,而在于她的额头。那有个弹孔——不过他的同事们似乎都选择性忽略了这一点,也就是说,那些人无法再被信任了。
他还记得那种抽象的感觉——弹孔是灰色的。彭文确信他已经不能再纯凭理性来办事了,这事已经牵扯到了自己身上——现在,只要他看到任何一个感觉是灰色的人,他都必须跟上去看看。
这是最有可能遇见什么的地方——整条路不会有什么人,而且它直接通向固体广场。比如现在,彭文的视野里就只有一个人——那个男人戴着顶帽子,穿着灰色的大衣。他就是那种"灰色"的人。
可问题是,她是怎么知道的?陈执都不知道这件事,更不会有人回去专门告诉她——除非她真的见过那帮人。总之,无论如何,今晚十二点都只能是唯一的机会——就算不是为了你的家人,仅仅是为了对得起自己——你也必须要去。
那个人拐进了另一个路口,彭文记得,那里有一段监控的死角——他以前查案子的时候盯过这里。
他带上自己的皮手套——这种事情不是没做过,只是很少。但是他从来没有停下过练习。在他的卧室里有一个假人,他每天都要给它来上几下,就是为了防止自己手感真的生疏了。
他跟着走了进去,开口:"你好,先生——我有些事想问你。"
彭文看得见很清楚,因为在这些天里他已经无数次见过那张脸了:在档案上,在尸检报告里,或者在停尸间里。没有错,这只能是那个人——林觉的父亲现在就活生生地站在这。
"林迟——我怎么也想不到会是个死人做了这么多事。"
那人笑了笑,把帽子摘下来扔在地上,露出自己额头的灰色弹孔,从怀里掏出来那把缠满灰烟的枪指向彭文:"也许可能要让你失望了——毕竟我是真的死了,就用的这一把。你应该已经见识过被它射中了的人了,冷静点。"
"只是为了向你报信罢了,反正你们迟早要去找她。还有要问的吗?"
"那我呢?又是为了向谁报信?毕竟你出现在这里总不会是偶然的。"
在他扣动扳机的前一瞬间,彭文向前翻滚,避到了林迟脚下,躲掉了他的第一枪,又顺势把脚扫出,把林迟扫倒在地。林迟趴倒在地,吃痛哼了一声。他的枪也掉在了离他手几厘米的地方——只要伸的出手就好了。
彭文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一只脚踩住林迟的右手,压制住了他拿枪的动作。
"枪没你想的那么管用——但是还是谢谢了,对我而言它的用处要大不少。"
说着,彭文低下身子捡起了地上的那把枪,收进了自己的口袋。
"可惜在这里开枪的动静还是太大了,你不如帮自己再想一个死法——除了饮弹自尽以外的任何一种都行。"
"呵...这件事没你想得那么简单。单靠一把枪没法让你走出固体...呃!
"比如说你们要在那里办一个人贩子聚会?拍卖自己拐到的孩子之类的?说真的,你应该后悔自己第一次的死法选了开枪,不然我现在就不用这样麻烦了。"彭文在他的后颈上狠狠踩了一脚——他大概晕过去了,但是这还不够,彭文揪着他的头发把他拽了起来——他感觉自己的手上发闷,手套上现在已经沾满了血,但这没关系——他随时都可以把手套扔掉。
他听见林迟嘴里的呻吟——死人又怎么会痛苦成这样?为了让林迟停下来,他只好把左臂绕过他的脖子,然后握住左手的手腕。他很快就会窒息而亡——而彭文对此并没有一种杀人的实感,他只感觉自己裸绞的这个人轻飘飘的同时又相当混浊,像一团糊住自己视野的烟。
最近每次出来散步都是这样的感觉——地面上只是白茫茫的一片,这让你几乎都要忘掉了其他季节的模样,还有地面原本的起伏和高度——现在它们全都模糊不清。这是场暧昧的雪,可没人能读懂它的暗示。
公园里的松树上面也盖了一层雪,只要晃一下,它们就全会落下来。现在的天空同样模糊不清,是那种不浅不深的颜色——你隐约能看见云,但有时又会觉得它们是天空。这时我们只分得清界限,但分不出到底谁是谁。
你脸上这时的触感一定是冰凉的,脸颊红得厉害——偶尔可能会有些更冷一点的感觉,可能是下雪了。
是的,就在这里。就要在这里——我决定要让雪花飘下来。
我走到松树前面,对着它踹了一脚。雪花从上面飘下来。这树上的积雪太多了,而今天的风又是这样的轻柔,它们就这样飘在空中,时上时下,时高时低——但就是不会落在地面。
雪从天上飘了下来,雪又从地上浮了起来。他们每一个人的头发都被风吹得乱糟糟的,陈执,彭文,林觉。他们都站在树下。
“他们都死了——在好久好久之前。虽然我不记得了,但是我有这种感觉。”
不,你根本还不认识他们——他们出现在这仅仅是因为你想要而已。他们都在陪你玩过家家,陈执。
我还是照做了,举起灰烟缭绕的双手,试图抱住他——而他仅仅是穿过这里,回到了他睡着的地方。
我保证我会是你见过的梦里比较友好的那个——你会醒过来的,我向你保证。我知道睡着的感觉有多美好,但是我出现在这里叫醒你——因为我无比清楚你是想要醒来的,而不是沉湎在这。
陈执醒了——他还没想起来一切,但他必须要去固体广场。发生什么都没关系,但他绝对不要再闭上眼睛了。他不能忘掉任何一件事。
外面人头窜动。今天市中心的大部分道路都实行了交通管制,没有车子,人们就这样走在大街上,往固体广场的方向走过去——每个人都在期待着新年的到来。他们热闹地聊着天,声音铺满了整条街道,在更高的位置,每栋大楼都亮着灯。今天不算是个晴朗的日子,天空中的霾把这些尖锐的灯光都晕开,散进了所有人的眼里。
彭文怀里揣着那把枪,他同样在拥挤的人群里行进——但他们更像是一帮僵尸,毫无生气,只是机械地往固体广场的方向走。他原本不确定今晚自己究竟有没有开枪的可能,现在则是不清楚自己到底要开几枪。现在,感觉告诉他,灰色已经把他团团围住了——这些人的脑袋上每个都冒着灰色的烟。
当然,这里看起来还是浓度低一些的地方——这里离固体广场已经不剩几个路口了,而就在视野的尽头,那里几乎已经只剩下了灰色。有什么东西一定在那里,他必须要见一面。
陈执到了广场,同样看到了那一团几乎罩住自己全部视野的灰烟。顺着天空往下看,他看见了人群中间的那个“人”。从领子来看,他大概穿了一件灰衬衫,而他的领子往上,则空荡荡地没有任何实体——除了那团烟。陈执想起来了,自己在梦里见过这个人。
相似的话从陈执和彭文嘴里在不同位置说出来,他们都在往中间那团烟的位置靠近。
现在是十一点五十九分,马上,一切就要慢下来——一分钟从一眨眼的空档变成被人们喊着拆成六十份的东西。
我知道。我也来告诉你:还有四十五秒,整座城市都会停电。
因为你该醒了——不,因为我会让你想起来的,那些你虚构出来的活生生的人。
现在,就陪我看着吧。倾听是一种美德,等他们倒数完,这座城市就要变成废墟——你清楚这一点,城市就是通了电的废铁水泥而已。
你会把烟雾当做面纱——无论那下面是张什么样的脸,你都要对着他开枪。
你被认为是一个冲动的人,所以才会不计代价地抢来一把枪,就为了杀一个疑似是你仇人的人。
他从来都没这样把你想过——因为那太复杂了,而在那之前,他还没来得及长大。
在灰色的领子上,一个彭文并不认识的脸出现了——虽然他对那有些熟悉,但想不起来是谁。
子弹击中了他,弹孔上燃起了火焰。与此同时,在城市的边缘,灯光开始闪烁,黑暗随即向市中心的方向涌过来,像数千米的水压挤爆一个孤零零的潜艇。
黑暗终于到达了固体广场,像人群挤进来时一样扑灭这里的所有灯光。每一个录制着跨年倒数视频的手机在这时都熄了屏,广场前上方大楼上的大屏幕在一次闪烁后也停了下来,随后黑了过去。人们的声音在这时似乎也消失了,他们都站在原地,呆滞地看着自己刚才盯着的电子设备。
现在,没人知道是什么时间了。到处都是停摆的时钟。彭文维持着开枪的动作定在那里,像一座雕像。在广场最中央,我胸口上弹孔燃起的火焰发出些许微弱的光,勉强照着我和陈执。我看见他的表情像个调色盘——困惑,不舍等等被胡乱地抹成一团。
所有的玻璃爆开,每一栋建筑都迅速的腐朽,塌到地面上,被新生的植物扎根。所有人都化成灰飞向太空。地表升起缓慢的浪,这里变成高山,地震之后它又回到平原的模样。整个世界塌进一个梦里——我胸口的火焰这时候也终于灭了。
新年快乐,我说,那些你没见过的他们的故事——让我来给你讲一遍。
面前出现一束投影,打在幕布上有了形状。陈执感受到了光,于是他睁开了眼。
随后,陈执身边的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开始鼓掌,他们欢呼着,甚至还有人吹着口哨。陈执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是坐着的——在这种情况下坐在人群里相当尴尬。他只能这样猜测:一部精彩的电影刚刚结束,而大家都要为它鼓掌——自己如果一直坐着就有些不礼貌了,于是,他决定站起来一起鼓掌。
“你为什么要站起来呢?你又不知道这电影是否精彩——他们也可能是导演花钱买的气氛组。”
陈执顺着那手看过去,他看见一张脸——那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出现的脸,而见到她只能说明一件事:这里还是梦。
她还在继续说着:“当你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鼓掌的时候——那你就别鼓掌。”
陈执又看了看,才发觉这和林觉只是相像——虽然你很难具体地描述出来其中微妙的差异,但是这两张脸的气质是完全不同的。比如说,陈执现在面前的这个人脸上就完全没了他印象里林觉的那种忧郁,而只是一种平静,不带任何表情。
陈执看着她的脸,而她只是看着前面屏幕的位置——尽管现在那里已经被鼓掌的人挡上了。没多久,观众们结束了鼓掌,陆续走出了放映厅,到最后,厅内的灯又灭掉了,只剩下他们两个看着缓慢向下滚动的制作名单。
“如果你想的话随时可以——我记得有彩蛋,我要在这等会。”
制作名单继续下滑,直到那几个制作公司的名字又露出来——这说明,制作名单也到尾声了。终于,最后一行字滑出了屏幕,像是夏天七点左右的太阳。
屏幕再次亮了起来,伴随着齿轮转动的声音,屏幕上出现倒数的字样。
白色照满了整个屏幕,像是一个闭眼很久的人到太阳底下突然睁开眼时会看到的东西——陈执感到这有些刺眼,伴随着耳鸣,他感觉自己马上又要晕过去。在那之前,林觉又这样说。
耳鸣的声音达到最大,那白光也愈发闪耀。看来自己又要再醒一次了,陈执这样想。他感觉自己现在正在一个迷宫里穿行,这些似乎是自己记忆里的碎片——他没法确定自己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回到现实,只能盼望这次运气能好点。
耳朵边似乎又传来了声音,那声音越来越清楚,他好像正在从水里爬到岸上,而现在有人正呼唤着他。
陈执又醒了——他发觉自己是躺在一个类似于舱室的设施中,周身充斥着淡蓝色的液体——可能是培养液或者什么别的东西。他的身上穿着一套紧身的衣服,在一些部位会连接简陋的电极。这套设施很简陋——因为这是他和林觉自己用在干涉海内收集到的废弃原件制成的——私下对叙事体的研究是被禁止的,更何况这还有关权能和记忆。
等等——自己是怎么想到这一大串东西的?莫名的记忆出现在他脑子里,他似乎抢夺了一个人的身份——虽然现在他还叫陈执,作为一名信使和一个生前叫林觉的叙事体搭档。虽然名字都对的上——但是这很显然不是他认知中的那两个人。
这时,林觉走了进来——以人形态。她穿着一身改造过的类似于马术服的装束,上面绑了很多挂有配重的拘束带——这是为了防止她飘到天上,她的耳朵上还插了根羽毛。
“刚好,看来你那边也结束了——刚才我收集的气象数据告诉我们:风暴提前了,比预计的早了十五个小时,干涉海大概会进到这里。我们得准备走了。”
林觉摆了摆手:“你看得出来,我们肯定搬不走这一屋子。在‘三足’眼皮子底下做事就是这样——只能寄希望于这个礁石足够坚挺了。不多说了,收拾好之后出来找我,咱们去最近的那个机构。”
在这里,地上的草早已没了颜色——灰色才是主题。土壤里的有机质早已消失殆尽,人类延续到现在这个时代是只能用奇迹来形容的事。灰蓝色的天空高悬在头顶,没人再见过太阳,大部分都是灰色的烟。在地平线的边缘,灰烟聚成一堵墙,正带着猛烈的降雨往自己的方向推进。
最近实在是过于忙碌了,不然这周二就能发出来。之后我大概要重新写短篇缓一缓再开始接下来的故事。可喜可贺的是——终于转到软科幻了。虽然现在还有点云里雾里的状态,但之后会慢慢交代设定——有机会我也会把设定单独写一篇出来。
顺带一提,给作品约了幅插图,等下一章大概就能见到了——反正也契合这个新的“软科幻”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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