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及头图: Rainy Season in the Tropics by Frederic Edwin Church & Tropical Landscape by Konstantin Bogaevsky
我早知南翠河谷的名气,今日是出于工作需要,和林格勒教授同行到此,调查谷内的柠檬风现象。
我们二人乘坐本地向导的敞篷越野车,沿着山巅公路下行,四周景色壮丽,但一会就被林地的深沉色调分割。暮春时节,此地已炎热逼人,所幸,谷口的凉风很友好,让我们的皮肤不至于紧绷着。
路不好走,但河谷游乐园的门口还是堵了很多车辆,那里人头攒动。到这会,我终于闻到那股据说可以振奋人心的清香,它有别于峡谷湿润的泥土气息,只是来源不明。那就是柠檬风,我们本次调查的对象。
“二位慢点走。”向导倚在驾驶座位上,为后排的林格勒打开车门,他对柠檬风习以为常,却劝我们要好好感受一下古谭人的魔法奥秘。其严肃的学者甚至不喜欢听到魔法一词,但林格勒却对兴趣浓厚,他说,“如果魔法是柠檬风的成因,唔,那么我们的工作就事半功倍了。”
“没有人见过魔法的,因为那不存在。”我不以为然,林格勒看了一眼手提包,继续听我的反驳,“即便是你这种研究民俗和巫术的学者,也要明白,你们追寻的对象是一种社会构建的观念、习惯或者思想,而不是本质或源泉。”
林格勒露出笑容,用后槽牙夸张地嚼着口香糖,直到那玩意没了味道,就多添加一颗到嘴里。他拍拍我的肩膀,“行,我听你的。只是,我们的知识世界每天都在更新——推翻经典、然后戳破新的谎言——就如同那道番茄炒鸡蛋的菜肴一样,你喜欢甜口,但我喜欢咸口,这并不是我们自身味觉在作怪,兄弟。”
“学者间不要称兄道弟,你可以叫同志或先生。同时,同事间更不需要这种称呼了,这会影响工作。”我摆了摆手示意林格勒不要偷换概念,“我们是来调查峡谷风的,不要再玩文字游戏了——”
“喏。”林格勒打断了我的讲话,他指着游乐园门口一个神秘的人影,那是一个穿着原住民古老服饰的银发老妇,“伙计,我想,那位可能就是被我们侵占了领土的古谭人后代。要么,我们先过去和对方打个招呼?”
古谭人的后代很贫穷,他们不懂得为顾客服务的道理。老妇双手颤巍巍,各自递给我们两枚装在锦囊里的符咒,然后张口要钱。这些工艺品的价格虽不贵,但乡野刁民强买强卖一个毫无用处的工艺品之行为,是令人反感的。林格勒则大方地打开皮夹,屈服于这种上位者对弱势者施舍的可有可无之“政治正确”,亮出了一张崭新的钞票,上面的白边一尘不染。
拿到钱后,老妇示意我们各自保密,在需要的时候打开使用,魔法才能产生效果。
进入游乐园后,我就打开了锦囊,摸出了一枚石质符咒。是的,古谭人以石头工艺品闻名,因为他们还没发明金属冶炼工艺。我看到那枚石质符咒,上有一个朱红色的斑驳浮雕,呈开口水壶状,仿佛在暗示我需要一瓶洁净的饮用水。一想到这,我苦笑,“这不过是游乐园的心理暗示。看来我需要在景区里吃亏买饮料喝了。据说这里一杯橙汁要55元。对了,你的符咒是什么?”
“保密,我的同事。”林格勒竖起食指在嘴边作噤声状,笑容格外神秘,“否则,魔法就不灵了。”
峡谷风的柠檬气息越来越浓烈,林格勒的嘴角咧得越来越高。但我知道,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一种能够让人心情愉悦的空气,这和不存在魔法是同种道理的。那个峡谷风的来源肯定很古怪,也许是某种矿物、或者未被命名的植物。这为魔法传说提供了更加魔幻的迷雾。某些化学物质在空气中释放开来,创造了一种令人精神振奋、心情愉悦的氛围。
身处这种环境,我们和那些充满活力的孩子、打情骂俏的年轻人和指指点点的中老年人一样,体验着游乐园中的项目。园内的设备无非那几种,常见的鬼屋、过山车和海盗船是最多人排队的。每次出来后,我总感觉自己口干舌燥。于是,我幻想,如果有一杯清水解渴就好了。我掏出那枚符咒看了一下,想到自己并不相信魔法,便放回口袋继续前进了。
我们一边闲逛、一边横穿河谷游乐园,来到一片还未没彻底开发的荒野。林格勒指着不远处的山头告诉我,“柠檬风的源头可能就在那儿,所以,我们得翻越丘陵去探看一下。”
山丘被河川阻隔,我看着那些游客排着队,从铁索桥上缓慢过河,心中感到焦虑,“他们的效率太低了,如果我们也加入排队,那么到天黑之前是翻不过那座丘陵的。”
林格勒伸出手揉捏了一下空气中的湿度,那个举动略显滑稽。我已经从他那油腻的镜片上看到越来越多的水珠。他断言,“这毛毛雨不仅不会停,而且可能下大。的确,我们需要另辟蹊径。”
林格勒掏出自己的符咒,盯着上面的图案思索了好几秒。他手臂伸得很大方,手掌却朝身体那一侧收敛,动作恰到好处,让我始终无法看清符咒的内容。不过,我是个要强的人,既然他不说,我就不会问。
林格勒把符咒小心收起,笑着对我说,“那么,我知道一条小路,同样可以到达河对岸。那里可谓深谷激流,稍有危险系数。不过距离会短许多。”
我们沿着山脊和河畔漫步,看着底下的游乐园。有些人要出去躲雨,有些人则刚刚入场。我们还没到目的地,却看到另外一副奇景。一座古老的雕像倾倒了,原因和时间不明,变成联通两岸的桥梁。一些热爱冒险的游客通过雕像跳到对岸,他们朝另一边的同伴欢呼,并朝倾倒的雕像合掌躬身表示感激。
“这是古谭人崇拜的对象——象神董朝。这尊偶像的创作年代十分古老。”林格勒蹲下,仔细观察着雕像根部的断裂处,“也许比我们国家起源的历史还要早。不过,彩绘应该是殖民时代的动作,你看,这是斯途那蓝,是18世纪的化工产物。”
直到这一刻,我才发现,虽然我倾向于维护“原住民的生存地位”,但我对他们的文化一窍不通。此时,看着古谭人的神,那种奇怪的恶心感觉,从我体内油然而生。这是异域文化对我心灵的入侵,只因象神那跌入泥土中的笑容过于“虚伪”。这尊红绿蓝相间的残破雕像没有任何已知民族的特色,它面容慈祥,却处处透着邪恶;它体型伟岸,却让人感觉猥琐粗鄙;它姿态平静,却萦绕着一种衰朽残暴的气息。
我突然喉咙发痒,忍不住咳嗽起来。林格勒在土著民俗文化上比我懂得多,他似乎对这种陌生化的情感脱敏了。他朝我伸出手,“你口渴吗?如果不渴,我们就从这里过河吧,看样子,这要比我说的那个捷径更方便,起码为我们省了十五分钟的时间。”
我吞咽了一口唾沫,又想到那个带有水杯图案的符咒。烦躁。我吞咽到肚子里的唾沫很多,一直在滋润我的嗓子,“不行,林格勒,这看上去很危险。这尊雕像又是陶土又是木块的,它并不结实。”
“不结实?”林格勒严肃地看着雕像,然后嬉皮笑脸地看着我。他指着那些通过雕像、轻松跑到对岸的游客,带着满腔嘲讽:“你再不快一点,人过去越多,它就越不结实!”
天色渐渐昏暗,下起小雨。雕像湿滑,很多游客都轻松踩着它的身体过河。他们是如此轻松,以至于让我产生了“我上我也肯定行”的错觉。
林格勒看出我的犹豫,他重新掏出自己的符咒,展示给我看,神秘兮兮说道,“看到没,我自己的符咒,上面是一个脚滑的图案。这很抽象。不过,你说此间真有魔力的话,那些游客,起码得有一人会失足落水吧?”
我看着峡谷地下的河流,吞咽了口唾沫。柠檬风正盛,我的眼睛也变得明亮起来。游客们依旧是有说有笑,他们不把我们两个中年男人放在眼里。他们的行动都很顺利,并没有受到下雨湿滑的影响。
“你说科技都发展到这境地了,我们要探索的柠檬风源头究竟是来自地上地下,是山的这边还是山的那头,一切不详。就像这枚符咒一样,一点都不灵验,不是吗?”
“行了,别再妖言惑众了。只不过是我们研究所买不起勘探设备罢了。”我不耐烦地摆手,差点打翻林格勒的符咒,对方却狡猾地迅速缩回手,将其藏入衣衫之中,“总之,我们也赶紧通过吧。”
“很好。”林格勒跟那些游客一样,很轻松就通过了雕像。
轮到我时,我的心情十分忐忑。后边有几名年轻人正在不耐烦地催促,我只好踏出第一步。
“它变滑了吗?”林格勒在对岸问我。此时,他距离我不过五六米远。
我自信能够克服这一困难,然后下一个踏足,左脚直接滑掉,整个人摔倒,下巴磕了一下。
我死死抱住象神雕像,心跳加速,似乎出于应激边缘。那种感觉和坐海盗船时的感觉很像,但更加突然,就像做梦一样,不住地脚发软。
“你没事吧,大叔!站起来,快站起来,轮到我们过河了!”身后那恼人的催促声并没有减少丝毫,它认为,我不过失误了那么一下,起身甩手走人就行,不必在意。
“不对,怎么可以这么滑?”我的心率在攀升,恐惧的情绪越发浓烈,死死抱着雕像,感觉自己如天上的风筝般摇晃在柠檬风中,脑海中不断回荡儿时在狭窄的水坝上仰望天空时令人晕眩的白光画面。
“知识分子就是这副衰样,看到了没?”那个小年轻拉着自己的女友,不耐烦地从我身边踏过。雕像真的很滑,但他们丝毫不受影响,轻松走到对岸,然后消失在密林当中。
每一次尝试,我的脚只会变得更滑。终于,我应激了,口中不断吐出类似水的液体,它泼洒在象神雕像的身躯上,清澈透明。我听到周围的游客开始惊呼起来,我看到林格勒冲我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对啊。我和教授相识多年,自认为双方是可以推心置腹的那种;但我始终怀疑这是否能算真正的朋友。难道那种玩笑之举,是真正意义上的明争暗斗吗?
我没法多想,因为自己的身体已经和摇摇欲坠的象神一起,失重着,跌入谷底的长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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