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杨婉娴收到一条消息,原本约好十点和她见面的人说交易推迟。她放下手机,天花板随之降低。拥挤、错愕、失望,然后是强烈的不满。几行问句被她发了过去。没有回答。白色气泡一动不动。唯一选择是继续睡觉,于是她闭上眼睛,仰面躺着,气流擦着嘴唇发出阵阵哨音,发蓝的光线落在她脸上。她挠了挠脸,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对着窗帘间的缝隙发呆。外面世界有些苍白。讨厌的感觉挥之不去。她知道这是个意外,而这个意外可能会影响她的计划,但她已经努力太久,不想再思考了。思考只会让她犹豫。
她走去客厅。客厅寂静无声,窗帘全部拉开,没有叶子的树枝风中无声摇曳。阴天。三月的伦敦只有阴天。她打开窗,揉揉太阳穴,安静地听着。呼吸声,风声,公寓走廊里保洁员拖着吸尘器走过,进气口前端的黑色细刷刮擦着化纤地毯,客厅另一侧的门关着。门后的卧室曾经住着她的室友,银色的门把手上有一层薄薄的绒毛,一缕锯齿般的微光漏出底下的门缝,吹动了地板上的灰尘。她走去厨房,经过这扇门。
烤面包机飘出香味。她坐在餐桌边用一根手指推开了笔记本电脑的屏幕。FaceTime的通话记录里只有一个名字,她轻轻点了一下,因此这是一通未经提前告知的视频电话。这并不礼貌,她知道,但她想找人聊聊,不仅是因为晨光的抑郁和心中那股仿佛被人突然闷头摁进充满温水的浴缸的感觉,还因为她相信,在一段看上去健康的浪漫关系中,她应该保有偶然可以打扰对方的特权。她咬了口吐司,放下,站起来,从水槽上方的柜子里拿出玻璃杯,然后打开冰箱,给自己倒了杯牛奶。在空气涌进塑料瓶的咕咚声中,她听见了视频的接通。
早上好,杨婉娴。他说,眼睛看着屏幕外面。他穿着浅蓝色的衬衫,打着领带,把工牌挂在领带上面,站着,背靠一面橘红色的墙,另一只手举着白色马克杯。她坐回桌前,点点头,以示回答。她不习惯被人称呼中文全名,大部分人只知道她的英文名,但男友有他自己的坚持,好像在完成一个仪式。他们聊到了他的工作。他在国内一所她记不住全名的投资银行当实习生,刚刚完成自己的第一个实习项目。他的神色既傲慢又紧张,对待加班的态度同时包含自豪与厌恶,让她不解。他自顾自地诉说着项目中遇到的麻烦,过了很久才注意到女友的不满。
在最后一天发生这种事情只能说明你运气不好。他张了张嘴说。多少钱?
一阵连续的噪音从客厅穿来,外面突然下起雨,雨滴在铝合金窗框上叮咚做响。她抬起头,发现自己忘了关窗。你是在问我需要花多少钱,还是在问我能拿到多少钱?她问道。
五千五百镑。她回答。我能拿到一百镑,如果我买到了的话。
但是你的运气不太好。有人爽约了。他听上去得意洋洋。咕咕咕咕。
他呷了口茶,没有说话。她也没有说话,盯着屏幕微微摇摆。他的脸被广角镜头朝四周扯向画面深处,显得诡异的宽和立体,看着非常陌生。但这个比他高一级的人的确是她男友,她确认了事实,却更希望自己能忽略它。就在这一刻,她明白了,为什么会有人说,最好别问那些不想知道答案的问题。他说他想先去吃个午饭。她点了点头。在那声“去吧”穿过听筒及互联网前,她已经挂断了视频电话。她不想试图阻止他,也没有感觉更加愤怒,即便她知道他不认可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她知道这很反常,但作为通话视频界面里那个已经长到二十岁的人,或者作为一个谈过七八段恋爱的人,其从经验中获得的优点之一就是在这面对男朋友的不认可时保持冷静。再者,和在新生派对上认识的高年级男生谈恋爱这事并不足以使她产生“是什么让他们的关系变成了今天这样”的反思,他们的相识并不特殊,值得称道的只有派对在学联租赁的游艇上举行,尽管严格地说,那并不属于真正的游艇,而只是一艘经过装修的船,因为它允许乘客穿着高跟鞋踏上甲板,而且体积过于庞大,但这也足够让她这个极少踏足水面载具的人感到兴奋了。
然而这种兴奋没能持续下去,其时长甚至比不上红色双层巴士带来的新鲜感。船上没有发生太多意料之外的事,她所看到的一切都和她能回忆起的高中时就见过不止一次的场景出奇相似,区别在于,每个参加派对却又稚气未脱的成员终于可以打扮得更成熟些了,她当然也不例外。那是原本只在高中毕业典礼上穿过一次的黑色包臀长裙,可以露出她的大片后背。裙子上镶着银色亮片,像月光下的海滩,一侧有一道几乎就要触碰胯关节的开衩,裙摆会在她走动时前后摆动。为了防止着凉,她多带了一件环保皮草的披肩。正是这件披肩把她从闷热的船舱内赶了出去,让她在船舷边遇见了他。他穿着黑西装,胳膊搭在船舷扶手上,一边抽烟一边眯起眼睛看向船舱内,像是在审视桌上的香槟、沙发上的外套、地上的烟头以及跟着音乐和灯光摇晃的男男女女们。接着,他熄灭了快要烧到指关节的火光,冲不远处的她笑了笑。你看上去好像不太开心,她走过去说,险些摔倒。高跟鞋的绑带在她的脚踝上勒出了红印。这里有点无聊,他伸手扶着她的肩膀说,而且很吵。我不应该从巴黎赶回来的。说着,他的手指如初学者触碰钢琴琴键般动了动。
这真是个糟糕的开场白,她心想,现在她绝不会被类似的说法再次吸引,即便她依旧没有太多钱可供她去香榭丽舍大道散步,而且可以想见,若真的站在香榭丽舍大道上,她的心情不会比眼下好到哪里去,归根结底,她还是要面对一样的问题。但在当时,他成功触动了她,继而催生出一些十分具体的幻想。事实证明,那些幻想和后来的恋情没有一点相似性,他们的关系多少有些无聊。过去一年,他的所作所为和伦敦人最常见的娱乐方式高度重合,就只是陪她吃饭、看电影、参过各种类型的展览。他们平摊账单,却并未同居,也从未有过这个想法。用他自己的话说,只有这样才能避免可能会随着最不幸的结果一同到来的麻烦,她也认同这个观点,尽管他其实总能抓住最合适的时机钻进她的卧室,并在那儿待至少一个晚上。她不想对此做出任何评价,尽管他长得很高,厨艺还算不错,有着相当出色的记忆和计算能力,经常健身,但精力只勉强合格。他很少让她满意,大部分时候平淡如水,少数时候则会演变出一种需要忍受的折磨。自己显然不像男友那样对他们的关系和性生活都感到心满意足,唯一感到欣慰的是,经过一番计算,她发现,在节假日和纪念日互送的礼物中,男友的金额略微高于她。然而,她继续想,维持现状不算是个太坏的主意,除非还有其他选择。
两天后的统计课上,她收到了一个不算答案的答案:买家临时有了新情况,改了主意。那个人没有解释新情况具体是什么,只说与买家的家庭有关。诸多假想的可能性,她选择了最容易接受的那个。听上去,它也是最合理的。它让她感觉经济规律依旧有其意义,所谓的下行、危机与增长放缓正在可感知的现实区域发挥作用,而非教授PPT里经过简化的直方图;其他人的麻烦不是不存在,只是会被掩盖起来。她明白对方可能正面临和她相同的困境,唯一的区别在于,她正试图通过自己的努力解决问题——他们总是在车里用现金交易,发皱的塑料薄片意味着她榨取了利润,成本只是时间而已——记忆里,轿车后排的气味变得没那么催吐了些。她感觉有些自豪,不由自主地坐直身子,盯着前方。教授还在黑板上不停地写写画画,教室里的大部分人昏昏欲睡,她又一次看见了自己的好友杰西卡,就坐在更靠近讲台的位置,低着头,好像已经睡着了。
事情是这样的:从见到杰西卡的第一眼起,她便意识到,反抗杰西卡是件难事。那是一个如今她已不再频繁联系的人于大一新生开学月第三周举办的徒步活动,目的在于召集新生。她不喜欢走路,觉得活动本身可能很无聊,现身的理由仅仅是想尽快找到尽可能多的朋友。事实不出她所料,伦敦的柏油马路并不好走,诺丁山街道的彩色房子只在上升过程中前二十分钟引人注目,此后迅速褪色成伦敦最常见的大理石和刷着白色油漆的木头,再接下来的丘陵更是无聊。在她看来,波浪形的草坪不比一卷亚麻更有美感,其他人叽叽喳喳和拎包、丝带、四叶草手链的反光则使她孤独。她不记得自己具体何时以及如何在这种通常更想要回避他人的气氛下注意到了杰西卡,但她清楚地记得杰西卡带给她的感受。一种有关特定留学生刻板印象的阐释,一种金字塔形状的压力,来自杰西卡身上的商标,来自商标们所代表的生活方式。她想要这种生活方式,因此嫉妒这种生活方式,也嫉妒杰西卡,可她的双腿却不愿承认,近乎本能地朝杰西卡靠近。迫于无奈,她和杰西卡打了招呼,接着说了一些好听的话。她知道很少有人能拒绝恭维,杰西卡显然不是那个例外,于是以自己几乎没有内容与反抗的顺从为代价,杰西卡开始和她聊天,接着成为了她的朋友。有时她会担心这份本能是否体面,可相比围在杰西卡身边的其他人,因为和杰西卡处于同一空间便深感荣幸,作为杰西卡最理想的朋友,她所做的无非是一次又一次地提供杰西卡想要看到的反应。这不难,也不算过分,因此她总是可以做到,除了今天。
在阴冷雨天直面完全干燥的过膝大衣和黑裙子一定会叫她崩溃,因此上课前,她从后门走进教室,不仅装作没有看见杰西卡,还在后者挥手时立刻扭头望向了左边。然而杰西卡应当不会在乎这点怠慢,统计课程的参与人数超过一百二十,构成复杂,混杂了多个毫不相关的专业,当他们全都聚集在这间阶梯教室里无所事事时,冒着热汽的锋利高音足以震动石膏穹顶,分散所有人的注意力。更何况杰西卡的记忆力向来不算出众,她摸着下巴想,证据是杰西卡经常需要透过她才能完成作业。但她不是杰西卡的劳力,不用帮杰西卡代写论文或拎包。
统计课教授用其臭名昭著的作业量掀起巨浪。透过其他学生低声吟唱的共鸣,她听见了杰西卡的声音。就像你捏住一只鸡的脖子,她不由地想到这个画面,站在教室后门外的走廊上看着杰西卡。杰西卡正在朝她走来,看上去很快就到,好在笑容并未消失,只是理所当然地带上了一些嫌弃。她飞快地吐了口气,努力露出讨好的表情,主动朝杰西卡走了几步。抱怨是免不了的,但这点抱怨不会造成伤害,围在杰西卡身边的其他人不会因为这点抱怨就重新评估她的价值,她也不用担心孤立。还没开口说话,她已经想到了可以掩盖了自身有意忽视的借口。
借口很有效。杰西卡点点头,将抱怨的矛头指向统计作业。她松了口气,收到一份租房中介发来的邮件。邮件主题标注有红色感叹号,内容有关接下来半年的租金:她得在之后的两周给自己找一个新室友,否则便需支付全额房租。 这是她第三次收到类似内容的电子邮件,相较而言,前两封邮件的语气更接近她认识的那些英国人的说法方式。上一封邮件的发送日期是一周前。她用这一周时间思考了仅凭自己解决这一问题的可能性,所以答案让她烦躁,恰似那种被逼着起床时的不情不愿。男友建议她向父母寻求帮助,她用力摇了摇头。只有她知道她父母的看法。他们从来不支持她住在靠近伦敦市中心的公寓里,认为她应该通过实践,例如小心翼翼地在爬满苔藓的湿漉漉的总是散发着各种臭味的直角水泥与其阴影间穿行,而非金钱来毫不费力地规避城市规划造成的潜在的安全风险,经常把她如今租住的公寓和不专心学习以及攀比心理挂钩,但她没有东西也没有资格可以用来攀比,就算她想,因为在那些几乎一见面就能形成多个紧密闭环的女生群体中,普拉达是平均线。她没法支付全额房租,就像她没法越过平均线,至少没法毫不费力地越过去。或许她还会有一次机会,但显然不是现在。她认为房租问题本质不上是自己的责任,应该由前室友寻找转租的房客,可室友早就已经回国,不管是她还是中介都无法联系到对方。
思考的波浪冲击着颅骨,她感到阵阵刺痛,不禁叹了口气。她的声音有些大。
没什么。她回答,微笑着让视线越过杰西卡的头顶。有人从走廊另一侧朝她走来,停在离她只有一米多远的菱形瓷砖上,朝她挥手。杰西卡翻了个白眼,在她肩膀上拍打了几下,示意自己批准了她离开的请求。她双手合十,说了句感谢,走到他面前。问题在呼吸间迸发。他为什么在这里?他为什么要见她?他是想过来打个招呼?还是有话要和她说?看上去,他应该有话要说。自从男友回国实习以来,他们每周都会见上一面,而这似乎是他有意维持的结果,但她不确定原因什么。她希望是自己此刻最想看到的那种创造新选择的可能。他叫杰森,学联副主席,疑似单身,在伦敦某个新建区域里有一间小公寓,喜欢大窗格的暖色羊绒围巾和西装,比她更早认识她的男朋友却极少在提起甚至有意回避——她还想到了很多,心跳短促加速,呼出的空气仿佛变成了液态,刺激的感觉抚摸着她的肋骨,然后上升,一直爬上了她的脖子。紧接着,她被吓了一跳,可能是因为这股突然出现的欲望,可能是因为杰森主动提出的共进晚餐的邀请。这所大学的每个中国人都知道这是非常亲密的邀请。她没有拒绝。
到了下午,伦敦又在下雨。阴沉、湿冷。雾气遮蔽了远方的高楼大厦,它们在金属的反光和指示灯的红光中变成了人造的怪物。雨冲刷着公寓楼的外立面,发出铝箔纸抖动般的啸叫。雨滴接连不断地拍在窗户上,留下鱼鳞的痕迹。它们重叠、融化、向下流淌。她盯着它们,想到了博罗市场里的章鱼,总是趴在碎冰上,软软的,气味很不好闻。过了一会儿,她看向笔记本屏幕,重新开始琢磨作业的事。屏幕上有好几串彩色的数字,标记着不同的航空公司和用户数据。她要用它们编写一份统计报告。不得少于十五页,提交截止日期就在下周。她没有头绪,无奈地抓了抓头发,结果有一根发丝飘进她的嘴里,又浪费了她几分钟时间。她可以把作业甩给男友,完全可以。她很想这么做,但她不想忍受他言语中可能的嘲弄。她站起来走向了卧室。
衣柜的金属横梁被羽绒服和大衣均匀地分成了两半,昏暗的光线照在羽绒服面料上,塑料开始缓缓流淌。她捏住大衣一角,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身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地上有积水坑。她眨眨眼。真要命,她低声说,想起以前听过的笑话。如果她有机会见到那些发明笑话的人,她想她必须告诉他们,伦敦的气候并不只是变幻莫测,更重要的是有关这种变幻莫测的自我意识总是伴随着负面情绪出现——她不知道出门该穿什么,过去的两个冬天她都被迫在看上去笨拙和关节疼痛中选择。她脱掉睡衣,换上水洗牛仔裤和德绒高领,从衣柜深处扒出一件苏格兰窗格纹里布的卡其色风衣,用挎包收好所有要带出门的物品。挎包看上去方方正正,深灰色牛皮材质,表面纹理类似荔枝壳,缝线和锁扣都很精致,但是没有任何商标。没有商标使她苦恼。她在公寓门边坐了好一会儿,接着换上长筒靴,拿起男友留下的长柄雨伞后离开住处。
Uber价格比平时高了整整两倍。雨幕愈发密集。她从手机屏幕里抬起头,盯着公寓楼入口向前延伸的玻璃立面,一边在心中计算。十进制和几个小数点后两位的数字形成了一幅扩展出诸多层级的复杂画面,结果让她心中充满愤懑。她无奈地撑开伞,走入冷风。雨滴不断改变着下落的轨迹,击打雨伞,击打她的外套和裤子。它们很快变得深浅不一。
杰森和她约在一家越南河粉店见面。她感到了巨大的失望。尽管她从没来过这家店,但她知道,在伦敦,越南河粉的定价遵循特定规律。伦敦大学学院马克思主义社团的部分成员会将这一特定规律与喜鹊城市、流行文化、种族歧视还有殖民与后殖民主义等理论联系在一起,她不会,她只是单纯不想在这个夜晚看到一份最高标价不超过三十英镑的纸质菜单。越南河粉是她只有在吃外卖时才会考虑的选择。她感觉自己遭到了贬低。为了合理化感受,她点开了他的朋友圈,手指跳动着向下翻动。显然他还有选择,那些照片里花花绿绿的酒瓶子和放着一半粉色牛肉的盘子已经很好地说明了这点。这段关系不应该这样开始,她当然会把她的遭遇告诉杰西卡,但眼下她要先把这顿饭吃完。她看着杰森。不知为何,他表现得有些犹豫。思考在他身上凝结成奇怪的东西。他放下菜单,问她想吃什么。
门口漆黑镜面上的炫光砸进她双眼,是电视画面的投影。电视悬挂在混凝土天花板下的一根金属管上,朝入口处微微倾斜。一组面容姣好、身体瘦削的女生穿着黑西装在闪光的飞机跑道上跳舞,动作整齐划一。她们的头发鲜艳耀眼,用韩语唱歌,而服务员会说中文,正在和学生会副主席介绍他们的招牌菜。她转动头颅,避开炫光,看到了河粉店对面的长长的队伍。有人抽电子烟,雾化器的红光醒目,像海上的浮标一般沿着队伍上下起伏,闪烁、熄灭、再次闪烁。队伍左边是红黄蓝灯管构成韩文招牌,招牌下面贴着用作菜单的宣传海报,需要深红色酱汁和油炸处理的食物被拍成照片放在上面。它们也有可能不是真的食物,她看过一个介绍如何用塑料以及胶水制作餐厅样品的纪录片,主角是一个日本人,或许不是真正的日本人。与此同时,她还知道,从这家越南河粉店出发,只要走过几个街口,就能找到一家日本理发店,和一家售卖日式刀的厨具店共用同一堵承重墙。她经常在那里烫头,经常听见顾客和理发师用日语交流。寿司店和拉面店零星散落在从这里到那里区域中,人们通常只能步行找到它们。他还在读菜单,时不时抬起头与服务员交流。她低下头,盯着桌前没翻过的菜单,盯着上面的越南语和英语。她对韩流没有兴趣,最接近的爱好是音乐剧,曾经每周都去剧院。她理解人的喜好不同,隐约在菜单上看到了男友的脸。如果每个人的爱好都是那些复杂且需耗费心力的事,如果每个人都和她一样聪明,她不确定她想要做的事情是否会变得更困难。她抬起头,没有回答。
那我们先喝点什么吧。杰森把菜单交还服务员。你想喝什么?
好的。杰森点点头,对服务员挥手,随后聊起最近发生在学联的事情。都是一些小事,没什么能让外人觉得有趣的地方,但她还是安静听着。点头、微笑、表示同意,接着再问一句为什么。她不是针对他,她和她的朋友也这样说话,除非真的所有触动,那样她会大笑很久。她环顾四周,发现在以她和右手边墙壁为核心的小小扇形里,坐着六对人,其中有四对情侣,都是中国人。或许只是一个单纯的选择而已。服务员端来可乐放到桌上,冰块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杯壁渗水。一盘铺着生菜的炸猪大肠和两叠蘸料被放到桌子中间。她尝了一小块,随即抽出桌边的餐巾纸擦了擦手。杰森还在说话,一边吃炸猪大肠一边说话。她看着他的嘴,认为自己几乎能闻到虾酱和甜辣酱混合的味道。话题已经过渡到了有关韩国政变的历史故事。她不关心,也不想了解这为何重要,在餐厅里谈论政治总给她奇怪的感觉,好像人们知道这些就能改变什么。她只想赶快进入正题,最好再做点什么,以冲淡此刻的倦怠,但她理解人们有时喜欢用无关紧要的话题做开场白,有时她的男友也会这样,坐在床边,先花半小时讲解她已经知道的中值定理再脱掉上衣。
服务员晃悠悠地放下两碗河粉。她保持着微笑,十五分钟没说话。杰森吃河粉的声音有些大,让她想到了小时候在电视节目中看到过的非洲河马,但是为了等待那些自己想听的话,她可以忍受,尽管她并不知道自己想听什么。然后杰森开始提问,先问到她男朋友的事情,接着过分详细得打听了她当下的情感状态。她觉得这些问题本身非常敏感,却丝毫没有从中体会到暧昧。事情不太对劲。她心想。她的每条神经都敏感起来,仿佛无数尖刺,警醒了她。杰森想要的和自己以为的东西绝不是同一件,否则他不应该关心自己的男友最近是否繁忙。这样确凿无疑的信念中激怒了她。她不喜欢听别人提起男友的工作,也不喜欢有人问他们最近过得怎么样。
是的。我们没有分手。我确定我们没有分手。她皱着眉头回答。他只是很忙,忙他的实习。大家都知道他在实习。他喜欢让每个人都知道。
你确定?杰森微笑着问。她知道他想开玩笑,但这不好笑,所以她没有回答。她看着杰森,等待他把话接着说下去。好吧。杰森摇摇头说。如果我在摩根大通实习,我也不介意让每个人都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问呢?她拿起可乐一口气喝了三分之一。为什么?
因为……杰森说着抬起头,用力挠了挠下巴,接着向后靠在椅子上,双手环抱。因为我想拜托你一件事。他接着说,西装袖管上多出一道道湿纸般的褶皱。她没有回答,没有发出声音。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和大腿。他又挠了挠面部其他区域,声音像是挤出来的。你能让他回来一趟吗?他说。不用太长时间。来回的机票钱我都可以出。
学联的活动。我们想办个求职咨询会。你知道的,最近大家都不太好找工作。
这应该不是问题。杰森不好意思地看着她。他的住宿应该不成问题。
好吧,如果你这么认为的话。她继续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长发卷曲着垂在眼前。他谨慎说了句谢谢,脸上表现出困扰消失后的放松,接着起身问服务员要菜单。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手僵在半空。服务员走到他身边,连续问了两遍他需要什么。等等。他对服务员说,接着冲她微笑。
天呐。她用力把手盖在脸,刺痛穿过皮肤进入颅内,声音一下子变得非常模糊。紧接着是一阵低沉的震动。透过指缝,她看见杰森把手伸进西装口袋,然后起身穿过桌子间的狭窄过道,踩着有些黏糊的白色地砖走到餐厅外面。门倏地关上,阻尼发出一阵绵长的吱吱声。和店铺挨得很近的路灯照亮了飘荡的雨丝,在杰森的鼻梁和下巴上描出橘黄色的轮廓。他的倒影投在玻璃上,脑袋跟着街对面的白色烟雾一同浮动。在他脸上,她看到了一种谄媚的笑。她认识这笑容,不能更熟悉,每当男友和她在外约会后,他也会露出这种微笑。它代表了讨好和他极少当面诉诸于口的欲望,而这种有话不说的态度总让她烦躁。她不知道这算不算自己第二次犯错,但她想要的已经消失了。无数假如在她眼前飞过,记忆开始相互拼接,组成她期待的未来——她曾期待过不止一次。然而,在折射可能性的其它碎片里,她接收到了一种尤为古怪的情绪,其中包含着强烈的厌恶和令人心跳加速的不安。她盯着它看了会儿,又看着杰森走回桌前,微笑着请求AA。
天已全黑。声音刺耳。窗外有火车驶过,车厢空无一人。她在镜子前脱掉衣服,愤怒异常,接着因为愤怒感到恶心,又为自己是因为杰森女友提出的平账请求而不得不多花了一笔本不必要支出的钱而变得更加愤怒。她本应在冲动下同时挪用自己的生活费和积蓄来满足愿望,但笔记本电脑屏幕的闪光阻止了她。显然接下来几天的夜晚她都需要老实待在家里,甚至没有时间下楼采买,因此外卖成了她的急救包。她是不愿意为食物妥协的人。不好看或不好吃的食物总让她心生悲哀,浏览不同外卖软件的不同选择通常需要她全情投入接近四十分钟,由此产生的开支更是狠狠打击了她的购物资金。她的愤怒持续了三天。到了第三天,当在餐桌边打开从肯辛顿送来的鸡汤米粉的包装后,她立刻从包装袋最底部抽出小票,用力揉成团,丢进垃圾桶。即便如此,余光瞥见的数字还是刺痛了她。
她在心底抱怨如果一切照常那该有多好,接着把装着米粉的塑料杯一个接一个地拿出来。塑料袋碰到了笔记本电脑。电脑屏幕白光刺眼,里面还是统计作业。她皱着眉头把它关掉,打开了视频网站。这是她的习惯,她必须在吃放时听到或看到些什么。然而网站推荐乏善可陈,时间又过了十五分钟,搜索没有结果。压力在她腹腔升起。她想上厕所,注意力却还停留在网页上,没有流出多余的智力供她思考前往另一个区域的身体和飘荡在互联网世界的宽泛欲望间的关系。她陷入了某种寂静,一只手放在触摸板上,另一只手带动身体迈向亮着橘色灯光的卫生间,双腿张开,疯狂拉长自己,直到身体不受控制地哆嗦了一下。
她走进卫生间,手机闪光灯在她坐下并发出舒适呻吟的同时闪烁、熄灭,她看了一眼,是杰西卡。
回到客厅,她把手机屏幕倒扣在桌上,无奈地点开《甄嬛传》。她认为自己可以第二天再回消息,顺便用统计作业为由拒绝杰西卡的邀请,但她始终心怀颤抖。这种颤抖一直持续到她躺下,在她连续看完五个短视频后才消失。紧接着又过了一会儿,她打开微信,先随便敷衍了男朋友几句,然后开始检查其他人的消息。刚看完几条,她便停下来,大拇指悬在杰西卡男友头像上方。那是她是在河粉店里看见的不安,是杰西卡男友私下发来的消息,是一条包含水蜜桃和喷水茄子的简短邀请。她从未将这一切告诉杰西卡,一直没有删除杰西卡的男友,甚至没有擅长他们的聊天记录。她熄灭手机,仰面朝天,对着漆黑的天花板思考良久。她像她清楚这背后理由是什么,但此刻她还不愿承认。然后,她闭上眼睛,做了一个充满晃动肢体和尖叫的梦,梦境中的另一位主角肯定不是她的男朋友。
第二天早上,她在双腿间的潮湿中醒来。出于本能,她伸手摸了摸自己,发现指缝间多了一团半透明黏液。她猛地睁开眼睛,盯着右手,紧接着用被子盖住头,大声尖叫,仿佛她第一次在双腿间看见血的样子,仿佛铁砧敲在钉子上。尖叫完后,她伸出一只手,沿着床沿摸索片刻,把手机拖到面前。手机没有充电。杰西卡发来更多消息。在点开对话框的一瞬间,她放弃了回绝杰西卡的想法,确认了见面事件,接着爬下床,脱掉湿乎乎的内裤,走进浴室,拧开热水龙头,发现水温比平时要低。
杰西卡在国家美术馆门口前的广场等她,身边围绕着数辆自行车。它们颜色鲜艳,前轮翘起,轮胎显著宽于她平时会在路上见到的自行车。骑在上面的人吹着口哨,不断绕着杰西卡和顶端雕花的黑色路灯骑出阿拉伯数字8。一对路过的警察驱赶了骑自行车的人,把火腿三明治的塑料包装丢进了垃圾桶,走向广场另一端。那里有一大群男男女女,正围绕着一面由红色三角和黑白绿三角组成的旗帜,用伴有沙沙噪音的扬声器把她听不懂的口音的英语演讲广播到广场的各个角落。在人群最外围,警察站成一条直线。他们看上去并不紧张,更像午休时的道路工人,拿着一杯美式咖啡,无聊倦怠。她走到杰西卡面前,嘴只张开一半,没有声音。她们视线形成一个叉。杰西卡看着她的挎包,她看着杰西卡的。
大象灰、铂金、爱马仕。她一下子体会到了更深的抑郁。杰西卡照常和她谈论八卦,区别是这次她成了故事的主角。她努力让杰西卡明白她和杰森没有任何可能,原因不在她,而在于杰森已经有了女朋友,结果只换了杰西卡的鄙夷。
好吧。杰西卡露出刻意惋惜的表情,用手扶住额头,挎包滑到手肘上。他的女朋友肯定不是我们学校的。
因为他不喜欢我们学校的女生,也不喜欢我们这个学校。他总觉得自己应该去伦敦政经,现在只是出于无奈,但他的雅思分数不够高。
她没有回答,恍惚间她以为杰西卡知道了自己男友做过的事情,并将对她发起责难。毫无疑问,她无力招架。但杰西卡没有继续看她,也没有再说什么,所以这不过是杰西卡在扮演杰西卡而已。她不应该被吓到,无论如何,她都没有做错什么。但她的右手紧紧握成拳头,指甲快要刺进去。
广场陷入了只有几秒钟的安静。一个跑步的中年白人经过,放慢脚步,先看了她一眼,然后看向杰西卡,视线停在杰西卡新买的圣罗兰走秀款西装外套和外套下露出的腰部,露出温和的微笑。杰西卡点点头,继续盯着抗议现场。她什么也没说。尽管她不觉得此刻的温度足以让人放心露出肚子,但这是杰西卡的方式,她相信杰西卡不希望自己去破坏那精心设计好的形象。她从未见过杰西卡在日常生活里的样子。除了杰西卡的男朋友,没人能获得这个机会。或许杰西卡自己的男朋友也不能。从昨夜起就困扰她的事情忽然和她眼前的景象结合成一连串新的问题。卸下所有粉底和眼影的杰西卡是什么样的?失去香奈儿,失去迪奥,失去爱马仕,失去梵克雅宝和宝格丽的杰西卡是什么样的?然后,她看到了一个无聊的坐在苹果电脑前的人。她以为那个人和自己没有区别,随即紧张地扫视杰西卡的腿、腰、脖子。杰西卡有些驼背,为此刻意向前伸长了脖子,像一把弯曲的勺子。她回忆起二月罕见的一个晴天,阳光有如金属曲面,空气干燥,她坐在亚麻触感的草坪上,和新认识的留学生聊起杰西卡。其中一个大一的女生提到了一则旧闻,说是男朋友给杰西卡买了全部奢侈品,包、衣服、首饰,还有平日里会出现在杰西卡身上的所有品牌。至于理由,那个女生没有解释,一脸不解,剩下的人则纷纷露出了一样的不解。尽管她觉得他们表情有些夸张,困惑更像是抱怨,抱怨好运为什么没有降临到自己身上,但她还是笑着赞同了他们的观点。过了一会儿,她拿起手机,把那个女生的名字发给了杰西卡。
抗议声一阵高过一阵,带起灰尘,从她头顶卷过。她迫切地想进国家美术馆,为等待感到烦躁,开始肆意寻找可能的对象。几分钟,视线末端的弧形停在一对模糊身影上。她们都是长发,手牵着手,相互靠得很近,米色帆布包在她们的身体两侧呈现出完美地对称。她猜到了。她们——她眯起眼睛——看上去就像那种会围在杰西卡身边喋喋不休的人。她们和杰西卡打了招呼,沉默地与她对视,最后开始和杰西卡谈论她没听过的绯闻,而她没给她们走在自己前面的机会。
闪光灯亮起。银白色的墙壁向前推进,落在她们身后的油画上。时间减缓。水银渗入沙地。油画变得立体。月球表面,每一个凸起的颗粒都在朝四周渗出星芒般的黑色。沉重的阴影之树,挂着璀璨的古铜色果实。它们从中间向四周扩张,越来越大,迅速饱满,顷刻间淹没了颜料边界的厚度,显现出细微的雨幕状裂纹。一张女人的面孔被揭开,过分惨白,肌肤上笼罩了薄雾,晕染着淡淡的光。她对身前背朝自己的四个人露出自然的微笑,左手向前延伸,悬停在空气和油彩的分界上,似乎即将落下,从而触及跪在她膝盖边的婴儿的脑袋。他的皮肤一样惨白,甚至透着金属光泽,仿佛是她身上的蓝色长裙感染了他,并且朝着画面中的少女和另一个婴儿延伸。在褐黄色的布满岩石与草地的世界中,他们是漂浮着的银质雕像,构成了一个稳定的三角形,使背景里的夜蓝色显得格外遥远。她们应该回头看看这一幕,这是她们唯一一次能得以看清全部细节的机会,但她们没有。在强光照耀油画的最后,她们维持住了自己的热情笑容,面对粉红色的富士拍立得相机等待着,等待相机转轴发出工作的声音。紧接着,强光消失了,这个只悬挂了一幅油画的好像镶嵌在美术馆承重墙上的独立区域恢复了它的幽暗。人和人在细高的空间里相互挤着,周围刷着红色油漆,只有一缕勉强可供他们欣赏画作的灯光从拱顶最中央落下,落在油画和油画外的长方形铜制简介牌上。她们依旧在等待。
拍立得相机吐出绿油油的方块。她们扭头看向阴影最深的角落,一个几乎与之融合的黑人女士从椅子上站起来,朝她们走来,掐腰站在她们面前,又重复了一遍No Flash Light Here。尽管这位美术馆员工看着不高,比杰西卡矮半个脑袋,下巴上有赘肉,体重至少六十五公斤,像一个陀螺和双耳陶罐结合的产物,头发则有如不锈钢洗碗球,卷曲带光,但她们所有人还是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在她们道歉之后,这位员工依旧没有走开的意愿,而是眯起眼睛,兀自介绍起来。没人听懂那个名字,Virgin of the Rocks对应着一片虚空,只有她拿出手机搜索,并在看到答案时愣了一下。接着她把手机拿到其中一个被帆布包的女生面前——她还没有记住对方的名字,那个女生跟着愣住,肌肉纤维在脸皮上堆出一层叠一层的细小波浪,继而露出再尴尬不过的笑容,用手肘推了推身边的人。杰作。那个女生转过身不看她的冷笑。是达芬奇最重要的作品。
那个女生没有回答,转而和杰西卡诉说画面细节。可是没有细节,五百多年的历史已经给这幅画蒙上了时间的遮罩,而人的眼睛显然无法和红外线扫描媲美。它是褪色透明的历史,没有神性、仁慈、崇高,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没有价值。她的男友并不认同这个观点,试图在他们唯一一次一同参观美术馆的过程中向她论述了拍卖金额的数值究竟怎样反映收藏品市场现状及其历史价值。然而她没把男友的话放在心上,他的说法在她听来太过宽泛,噢,投资,噢,审美,苍白的线条不会因为有钱人的所作所为而获得意义,她想不出自己被归为一种受特定主义批判的特定崇拜的理由是什么,除非男友否认设计师及其灵感与结果是人类文明的一部分。经过一番讨论后,她发现答案是他根深蒂固地相信一些人就是有着不同于他和她的权力,也就将她眼中的不公视作一种现实主义。
她没有停下脚步,本能地维持着与杰西卡的距离,走走停停,在每个她们听说过的画家的作品前自拍,有时使用拍立得,有时使用苹果手机,其中打动她的只有特纳的人物肖像画。她喜欢贵妇的裙子,红色在深褐色背景中鲜艳得近乎妖异。她曾经想买一条非常相似的裙子,但男友对其实用性以及她性格的批判又一次阻止了她。看着这幅画,她忽然意识到男友的存在很多时候恰恰是的障碍。她是可以把钱花在更值得更渴望的商品上,但这不改变男朋友的行事作风总能让她情绪糟糕却又提供不了任何帮助的事实。杰西卡的男友刚好相反。爱马仕铂金包的金属锁扣一尘不染。
现在,她背对《睡莲》,一步跨进杰西卡手机的自拍画面,发现自己比杰西卡高出一整个脑袋。广角镜头和记忆模糊了杰西卡在现实世界的形象,灵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平凡的人。她应该比杰西卡过得更好。这不是她第一次产生这种意识,但此刻的不满显然进一步放大了她的欲望,因为她急需金钱、支持和异性的关注,内心正在经历燃料未知的闷烧。她一边思索着道德上的新可能,一边抬起头,视线穿过手臂和手机构成的折角,看见一个坐在长椅上的男人。他身穿海军蓝西装,拿着一杯冰美式,手指间满是从杯壁渗出的露水。若在平时,她会认为这个男人长得还算英俊,可现在他留下的只有一种想把她和包括杰西卡在内的其她女生从睡莲前抹除的眼神,并用这种眼神死死盯着她们。视线无意碰撞。她无法忽视那团团在眼球表面摊开的浑浊阴影,它的五官模糊,身躯过分膨胀,头颅与四肢反常地占据着美术馆米白色空间中的所有直角。那是她高中前男友和她解释过的黎曼几何,也是反射中的她自己。扭曲的身影意指一种针对不成型想法的道德审判,她得出结论,仿佛被人抽了一耳光。
恼怒挥之不去,伴随她离开美术馆,伴随她去康诺特酒店喝下午茶,伴随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杰西卡走进哈罗德百货买了一顶香奈儿的帽子,伴随她回家打开笔记本电脑对着工作进度不到百分之二十的统计报告发呆。她心情不好,想要感叹人的负面情绪居然有着超越世俗欲望的吸引力,然而微信群里一则有关留学生出轨故事的消息立刻把她从不满中拽了出来。又过了十五分钟,她看完所有PDF,忽然忘记了自己有多难过。她想要洗澡,走进浴室,发现花洒放出的只有冷水。
她拧上龙头,双手扶着太阳穴,用尽力气大声咒骂。声音在瓷砖墙面间反射,镜子微微颤动,模糊了她的脸部曲线。接下来,每隔一段时间,她都必须深呼吸一次,直到她来到杰西卡的住处。一栋靠近维多利亚火车站的现代公寓,有着大块的墨色玻璃窗户、银色金属外立面和二十四小时门房服务。他们引导她坐电梯上楼。她拿着装有换洗衣物的挎包站在门前最后一次深呼吸,摁响门铃。
杰西卡热情地欢迎了她,有些过分热情,好像杰西卡很少招待朋友。可能是真的,几乎没人提起过杰西卡住得怎么样,不过她没有想起这件事。未等防盗门砰得关上,她的注意力已经从杰西卡转移到了鞋柜上的名牌包。它们按照颜色深浅摆放摆放,一字排开,暖色射灯下的五金件闪闪发光,边缘略带星芒。这不是杰西卡所有的收藏,甚至不是杰西卡觉得重要的收藏,但她依旧屏住了呼吸,因为她没有这些,无论她的渴望是否远远超越了杰西卡。很快,她的脸变得通红。她庆幸杰西卡搞错了她的想法,只是说了一句别害羞。
穿过过道,杰西卡把她领进浴室,和她解释完所有东西的排布后接到电话。她看着杰西卡离开,关上门,拧开花洒龙头,然后站在水流下发呆。她没能说服自己接受杰西卡的运气比她更好。她原以为这份友谊的真正难点在于杰西卡总有刺激她的能力,可现在看来这并不是杰西卡的能力。每当她闭上眼睛,那一排包的品牌名称便会从她眼前闪过,伴随水流一齐击打她的面部。水和她往常使用的一样热,是在皮肤上持续进行的烧灼感,会从浴缸底部升起,将浴室变成白色。她洗了很久,一直用力搓着脸,待到皮肤发红后才抱着衣物离开。
她在过道里叫了杰西卡一声,想要说谢谢,但没有人回应,于是她继续走,走进客厅,突然发出了一连串好像突然被人掐住脖子的呼吸声。
周一早晨,她坐在床上,给租房中介打电话。窗外的光照在她脸上,一片惨白。她彻夜未眠,满脑子想得都是杰西卡男友看到她时的画面:他坐在沙发上,穿着水洗牛仔裤和白衬衫,左手手腕上是棕色鳄鱼皮表带的机械表,眼睛似乎眯着,戴着细框眼镜,镜片在极短时间内将她的身影从头到尾反射了两三次:一个没穿内衣的女人,衣领敞开,身上还有水,把皮肤和衬衫粘在一起,一路向下,留下深色的点状的痕迹,而他的视线就停留在这些痕迹上,然后扩张到她全身,露出微笑,没有说话,更没有任何尴尬的情绪或者歉意。他一定看到了更多。她用力抖了一下。然而奇怪的是,在那个她几乎要尖叫的瞬间,她只想到了身体缺陷。一块胸口左侧的粗糙皮肤,颜色较之周边区域略深。
电话转接。音乐响起。窗外偶尔传来几阵风声。她记得自己当时很快扣上了衬衫领子,但她不记得自己怎么扣的,扣了多少,某种人体自发的保护机制抹掉了她的记忆。转身还是面对他?一颗还是全部?慌张、大意还是拘谨?电话接通,她听见一个慢悠悠的女声。虽然对方有意照顾,可事实不会因为语速放慢就不让她感到残酷:她得在房租上涨的前提下找到室友;热水器的维修周期超过三周。她不能再去杰西卡家洗澡。她计算了洗澡的频次,仔细询问是否存在加速这一过程的可能。否定的答案。合同只承担维修义务,不保证时间和进度。当然,对方继续慢悠悠地告诉她,如果她自费维修,所需时间可能只要一周,所需费用则会花掉她的全部积蓄。她不禁抓住了床单。
生活正在瓦解。她挂掉电话,看着火车一头撞进薄雾,灰白的漩涡顺时针转动的。泰晤士河泛着帆布一样的脏黄色。窗外的阔叶树长出了不少新叶。天空中,钻出云层的波音飞机留下了两条笔直的线,犹如铅笔划过黑板。她时常会想象飞机引擎突然失去动力,紧接着坠向一地高楼的画面。做点其它事情可以分散她的注意力,但她什么也不想做,不想动脑,不想一个人呆着。然而,做出改变比维持现状更需要动力。她只能一个人坐着,任由思绪继续漂移。她双脚冰凉,很快又想到了杰西卡的男友。她对他其实一无所知。杰西卡像看护宝藏一样看护他。他长得不算很英俊,也不算很不英俊,身高和身材都是平均水平,如果是在街上遇到他,她不会觉得讨厌。事实上,她眨了眨眼睛,她所憎恨的是他的自大和杰西卡的背叛。她从身边拿起手机,点开了杰西卡的对话框。还是八小时前的内容,杰西卡向她透露了有关杰森女友的新信息,抱怨了杰森的品味,没有道歉。
反抗杰西卡是件难事,她再次意识到,而友谊的彻底消失其实只需要两天。她穿上衣服,打视频电话给男友,想要获得一些安慰。
电话接通了。男友说她的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她以为这会是个好开端,结果证明她错了。面对那些涉及杰西卡的抱怨,他在五分钟里打个三个哈欠。对于所有事情如何不按计划发生的不满,他只字未提,只关心她为什么不愿意找朋友借钱,她想用“感觉奇怪”敷衍男友,但男友始终追着她不放,直到她告诉他计划已经被热水器维修和租房问题彻底毁了。男友的沉默使她相信她会在最后时候获得一点应得的关心,可她又错了。男友更好奇她想如何解决问题,而非她的心理健康。因此她什么也没说,安静地听男友又一次提起他那繁忙的工作,即便她知道一个人承担房租不是不可能,只需要她找到一份兼职工作,并用兼职的时间继续寻找室友。再接下来,她的心中只有不满。不满很快从胃部上升到喉咙,她感觉不吐不快,于是对着屏幕大声嘶吼,试图直接告诉男友自己有多么无法忍受他的洋洋得意。然而她话还没说完一半,男友就突然打断了她。
你有没有想过你其实设计了一个注定要失败的计划,这和你付出了多少努力没有关系,他说,语气和神色都异常冷静,就算你按计划买到了也一样,你还是得吃外卖、修热水器、付房租,还是得把它退了换成钱,所以这是你的命运,你没有资格购买一个超出你能力范围的东西,也没有人能帮你解决这些问题,你当然可以反驳我,但我不觉得那是你现在应该和需要做的。这是你的命运。
她想告诉他错了,想告诉他自己可以找到人帮忙,想告诉他自己讨厌命运的说法,但她做不到,仅仅因为事实并非如此。普遍存在的系统性不公不是她的错误,所以是时候让其他人也感受不公了,她心想,接着愤怒地挂掉电话。
就是这样,她告诉自己,我可以答应那个请求,去见杰西卡的男友,所以她才会在周四的早上八点半爬上巴士,但有些事情需要一气呵成,大理石拱门前的塞车给了她喘息的机会,她开始不由自主地重新思考自己的决定。过去十五分钟,巴士一动未动。千篇一律的金属盒子构成了伦敦早高峰的街景。她坐在二层最前排,不停眨眼看着。前倾身体好像能让时间过得更快一点,但她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想让时间过得更快一点。无论如何,巴士总会驶过眼下这段180度的弧线。
并不友好的阳光刺伤了眼睛。她听见心跳在车厢震荡中的共振,闻到一股绒布发霉的味道。她想吐,真的很想吐,因为任何人都无法否认在公共场所呕吐对身体和尊严带来的破坏,她可以用它取消计划。从都到尾,那都是个坏得不能再坏的计划。然而重新睁开眼睛的她只是默默地点亮了手机屏幕,先对着谷歌地图里的绿线发呆,再对着时钟软件的倒计时发呆。她错过了会面时间,却没有收到任何催促。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很有可能对方也迟到了,或者压根不担心自己爽约。被人洞穿的体验从来最糟,她斜靠着窗框心想。然后,她闭上眼睛,解开衬衫最上面的扣子,在无人的车厢里从胸腔深处发出起伏近似哭泣的声音。可是这里只有她一个人,于是她抹掉眼角的泪水,身体跟着车厢一齐震动。在感知滑入平稳的刹那,她忽然觉得,她所经历的灾难好像张爱玲式都市故事的当代版本,必然遭到女性主义批判。物化自我而委身于男性,重点是男性。她不是从未设想过另一种性别可能,但性在这个问题上发挥了与她自以为与生俱来的厌恶相反的作用,而她从来不是个好演员,还在高中音乐剧社团时也只能饰演那些需要皱眉的角色。不管怎样,这都是个错误。她应该停下,但巴士正驶出弧线。
一层的乘客摁响铃声。巨大的惯性推动着她走出车厢。她跟着导航,在一尘不染的街道和高大的新古典建筑中向西走了两百米,找到约定见面的地点。一家复古装修的法式小酒馆,人不多,座位稀稀拉拉,似乎非常安静。她推开门。杰西卡的男友坐在内侧靠窗的原木小桌边,捧着一本书。原木桌上有两个玻璃杯和一罐柠檬水。窗外灌木的绿光映照着他的脸,形成诡异的折线。他还是穿着牛仔裤和白衬衫,最外面套了件猎装夹克。
她犹豫着走到他面前坐下。他放下书,露出微笑,小心水杯放到嘴边。有那么几分钟,他们谁也没有说话。满头金发的服务员给她拿来菜单。她破天荒地要了半杯白葡萄酒,还未等服务员走远,便一饮而尽,用仿佛愤恨的眼神盯着对面。问题喷射而出,她努力让自己不像是个比他还急切的疯子。你是哪里人?哪所大学?什么专业?身体是否健康?有无任何传染疾病?任何特定癖好?答案安抚了她。他的说辞、解释以及温和的嗓音使她她相信这个错误未必致命。她拐弯抹角地想要验证那则有关杰西卡的传言,得知杰西卡远没有她曾想象得一般富裕后闭上眼睛,颤抖着吐气。
她睁开眼睛,挠了挠脸颊,一时没有答案。眼前闪过诸多语句未能打动她,她知道把它们说出口只会让她感觉更加尴尬、耻辱与恐惧。别的选择,既然已经做出了这个决定,她只能告诉对方自己有所图谋,至少能在眼下捍卫真诚。她拿出手机,给他看了张照片。一个形似一大块吐司的拎包,深棕色,表面印满路易威登的老花,售价一千四百二十英镑。他什么也没说,手指轻轻搭在她的手背上,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微笑,表情丝毫未变。没有疑问、惊讶、轻蔑、鄙视或任何她以为会出现的态度。她搞不明白他大脑的运作方式,想转身离开,但是股四头肌没有反应。将要发生的事情如此遥远可怖。她看着他进一步握住自己的手,然后说她应该回家再想想。
接下来几天,他一直保持着社交网络静默,她深陷困惑与不安。除了维持必要的生理机能,除了维持必要的人际关系与交流,她一直躺在床上没有离开。大部分时间里,她睁着眼睛,一动不动。那可能是拒绝,也可能不是,但前者意味着她没有可以媲美杰西卡的吸引力,让她无法接受,后者则是纯粹的不可理解。她果真悬崖勒马,没有犯下不可挽回的错误,还是说那更多是常识带来的限制?如果那真的是个错误,为何她毫无负罪感?莫非她只是在做一件之前从未做过的事情,无关道德,甚至可以帮她在紧密的朋友圈中重建尊严?她躺在床上,思考着,呼吸着,陷入了持续性失眠,直至一个能用肉眼看见星星的夜晚。当月光照在她脸上时,她突然心跳加速、呼吸困难,冰冷的汗水顺着额头往下淌,很快打湿了枕头和床单。突如其来的惊恐发作逼迫她更努力地思考。她挣扎着考虑是否腰删掉杰西卡男友的联系方式,为此三番五次点开他的头像,最后却什么也没有做。她想联系男友,却发现自己的内心没有一点坦白和愧疚,只有一片空白。就这样,一阵自然的放松袭击了她,夜晚变得漫长。借着飞机尾翼的红色闪光,她摆脱了失眠,跟着思考一同进入了某个和任何人都无关的观察角度,某个更加讥讽且批判的角度,然后找到了问题的答案。那就是耻辱心从未在她的想象中出现,没有哪个幻想的片段值得她主动将自尊压缩到豌豆大小然后告诉抛离,她的心脏也不会为此多出一个可以不停地往血液里输送神经麻醉剂的小孔。归根结底,那其实是相当无所谓的想象,她从没仔细考虑过自己该如何通过男人到达何种目的,即便她一直以为她可以;她的想象里没有一丁点儿细节,而只要没有细节,那些糟糕的幻想——他毫无尊重地进入她,留下作为领地标记的液体,又毫不在意它们是否会滴出来——就不会提前进入她寄希望于男性解决问题时大脑自动生成的画面,否则她一定不会认为有任何人比杰西卡的男友更好,或着他比任何人更差。这就像一柄剃刀,带着她可以尝到铁锈味的破损的锯齿形刀刃,撕扯她的皮肤,切开她的肌肉,将锈迹残留在她的伤口中,施以痛苦。三天、一周或两周,结果不会有什么区别,她将在苦笑、牙关紧闭和难以呼吸的肌肉紧绷中贴近那个一不小心就会掉下去的道德边缘,使一次性交易变成长期生活的一部分,而她绝对没有做好准备,尽管她可以。
真相涌入。一团液体盘踞在她的腹部。那么这意味着她要拒绝吗?她不知道。晨光从泰晤士河尽头缓缓上升,掀开一缕灰白的苍穹。呕吐欲中断了她的思考,唤醒了她的身体。她飞奔进浴室,抱住马桶跪下。无事发生,只有干呕的声音在房子里不停回荡。两条消息同时跳出手机屏幕,其中第一条是男友的例行早安,她没有理会,直接点开第二条消息。那是她早该收到的消息,它本不该被推迟,本可以尽早结束这一切。难以抑制的可悲在她胸中迸发,她哭泣着洗了个冷水澡,然后消了肿,化了妆,吃了片咖啡因最后出现在哈罗德百货门口。负责和她接头的代购看上去已经在站在这栋维多利亚风格砖石大楼前等待多时。
她没有立刻答应,露出一点犹豫,接着抬起头,眯起眼睛,盯着哈罗德百货,好像要看透它的红砖外墙。熟悉的蓝色轿车就停在路边,坐在车里的中年男人腰上缠着黑色小包,里面应当装满现金,带着皱巴巴的霉味。天上些许乌云汇聚,空气变得有些潮湿。她向前退了一步,继续盯着哈罗德百货,脸色比往常更严肃。一个穿黑色长袍的阿拉伯女人从她的视野中经过,抬手露出了长袍下的路易威登,金色链条在微风中晃动又鸣唱,反光扫过她眯着的双眼。十五次,一百镑意味着她需要努力十五次,意味着她回到了最开始的位置,意味着塑料、皮革、从通风管道深处和洗手间瓷砖地板上飘来的含氯消毒水的味道会重新占据她的生活。橱窗里她本人的倒影正通过某种只有她能察觉到的方式严肃地注视着她。她点点头,和代购说了声谢谢,大步走向哈罗德百货,沉默得仿佛她想要穿过钢化玻璃上的黑色反光,进入那个在折射中转瞬即逝的圆形图标。她把手放到门上,向前一推,感觉自己松了口气。然后,她走进哈罗德百货,对着眼前走过的第一个销售微笑。从现在开始到自己向往的轻松生活到来的这段时间,她得再做点什么,几乎完全可以肯定她一定会再做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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