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写回忆录。”他说,“不要觉得你是在忏悔什么的——你没错。”他告诉我。
“李,你不用安慰我——你清楚这一点。首先,我没有负罪感;其次,我几乎不出错。”
“排除掉你自带的那种高傲之后,你跟我见过的任何人都一样。你们没区别。”
“我说了你不用安慰我。”
“好吧好吧。总之,别讲得那么平淡——不然我还没听完可能就要睡着了。我上小学的时候——”
“那我就从他小时候跟我提起的响声说起吧。”
李咂了咂嘴,很显然对我打断他感到不满,但是我装作没有看见,继续讲了下去。
在他小时候,他问起我有没有听见那声音。他是这样描述的,他说:那就像一个人在地下深处的位置,又或者就在他自己的体内一下一下地锤着一块快要塌下去的鼓皮。那鼓的形制应该是大鼓——我当时只是觉得,小孩子看完书都喜欢胡思乱想,那几天我正好给他看了点关于戏曲的资料,所以他就联想到了那样的声音。而事实上,那里压根就没有任何那样的声音——出于我需要对他表现出关心的必要性,我问他——能不能描述得再详细点。毕竟,这里的仪器很多,它们也有不少都过了寿命,真有出了故障而我没及时发现的也并非不可能。
他告诉我,那声音并不响,但十分清楚,好像贯穿了他的四肢百骸一样——没有任何介质能够削弱它的传播。
“这很奇怪——不太符合声音传播的原理,没有任何信息能够避免传播后的失真——除非那失真小到能忽略不计,比如说:那声音的源头离他非常近。”
”别打断我——虽然你没说错。“
总之,我先哄着他去睡觉了。他睡着之后,我按照标准额外做了一次当天已经做完的例行检查,没有发现任何设备故障,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在之后的几年里,他还问了我几次有关那个声音的问题,我再做的检查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直到后来,他又做了几次手术——正好他那时的年龄也到了,所以就也装上了脑机接口。借着这个机会,我让他重新描述了一遍那个声音,然后根据读取到的大脑活动得到了这个声音大概的波形。
”能放给我听听吗?“
”我就是这么打算的。“
于是随着我的操作,那个被复现的声音从李的耳麦中传了出来。
”你觉得那是什么?“
”嗯......听起来像是一种泵一类的装置,很熟悉。最后你们弄清楚那是什么了吗?“
——————
李和巨人走在地球的表面,这里已不是李所熟知的模样了——至少很难和他记忆里的那个地球挂上钩。自从回来之后,他总是怀疑是不是飞船的导航系统出了问题。目所能及之处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土壤的颜色也灰得厉害,甚至还透着点白——这让它看起来更像它以前的那颗卫星。李完全没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虽然他在与地球失联的时候考虑过整个人类都毁灭了一类扯淡的事情,但是完全没想过这么离谱的——这跟自己穿越去异世界没什么差别。
仅仅是看着空无一物的地面,李就已经感慨万千了——他现在还没有抬头的勇气,虽然他在降落的时候已经感觉到一点不对了——比如说他按着老参数准备落地却在天上飘了半个小时,最后还是手动调整才被迫硬着陆的。思考让他的动作慢了下来,他又想起来他小学的时候吃饭越来越慢,直到停下,而他的碗里还剩了一半——他就那样对着面前的恐龙玩具沉思。到现在,他都忘了自己那时候究竟在想些什么。
巨人不是特别擅长和人交流,当他看到李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他也跟着停了下来。他走得比李快点,于是他就转过头来看着低头沉思的李,一句话也不说。在有一个时刻,他们一定像两尊被那种乘兴而来的艺术家留下的雕像——大概率就是拿这里已经倒塌的砖瓦雕成的。
终于,李意识到自己已经在幻想里呆了太久,进而发觉了自己停下来的步伐,然后开始担心起自己是不是又要迷路了——在他小学的时候…
“啊,抱歉,我又想得入迷了。这感觉就类似于你出差回家之后发现它被拆了——我不是说我是接受能力差的人,但是这变化确实很大。我再确认一遍:这是地球,没错吧?”
“至少我从小到大都这么叫它的。从我出生起,它就是这个样子。”
“这到底…发生啥了?”李的面罩离他的脸很近,他听得见自己呼出的气打在上面的声音——这太安静了。他鼓起勇气抬头,只看见黑色的天空,但他的身上是亮着的,他的眼睛差点被远处的星星晃到——大气层基本消失了,这是他做出的初步判断。远处的地平线变得越来越亮——那个他无法直视的东西马上就要升起来,这是持续了数亿年的传统——而现在大气层消失之后,它已不再温和,也和数亿年前一样无情。这时,李反应过来了自己的脚步不该这么轻——或许是在那个太空观测站生活了太久,也可能是自己还穿着这件笨重的宇航服,这才让他没意识到这件事。
“老师告诉我,因为一个到现在都没研究明白的原因,地球的自转变成了六十个小时——你是宇航员,对吧?我觉得这个前提能让你想明白剩下的全部事情。”
“所以说,这个大气层是被甩飞的?”
“差不多,再过几年,这里会被甩到木星旁边,然后变成它的卫星——或者直接解体。至于书上说的月亮——它早就飞走了。”他毫不在意的陈述这些,像李在初中历史课上被老师喊起来念书一样——它们早都发生过了,这些是习以为常的事。
李稍微消化了一下现在的消息,才想起来自己还没问过巨人他的名字——虽然说就两个人的时候名字是无关紧要的东西,但他还想维持一下自己的传统,于是他问:“说起来,你的名字是?”
“叫我十二点吧。”十二点停下来,回过头,稍微郑重些说。
“李,很高兴认识你。”李伸出手。
十二点有些疑惑,似乎是不理解他伸出手的意义。
“握手——这是以前我们表示友谊的动作。”
于是十二点握住了他的手。
——————
“好吧,该今天的量了。”李向我走过来,招了招手。他最近很忙,在研究飞船的事。
哦对了,说起来我还没解释过什么叫做“今天的量”。他正在对我做采访,为期不知道多少天,每天就找我聊十五分钟——直到他把飞船的事办完。
“你还有什么有疑问的地方?”
“讲讲他小时候的爱好吧。”
“说实话——真没有什么算得上爱好的东西。他小时候都躺在病床上,直到几次手术之后才解决了这个问题——这让他的身体能够适应现在地球的环境。”
“他是受精卵库里挑出来的没错吧?”李拿着笔,在一个本子上写着什么,没有看我——他可能觉得这样会给我施加压力——这是模仿审讯的形式。
“对——里面现在还剩下几百个。”
“这不是重点,我们检查过数量——重要的是,受精卵库里选出来的孩子出生之后需要做四次手术——问题还需要我说得再清楚些吗?”
“大气层没了之后这里总会不可避免地遭受辐射,对受精卵的影响更是会被放大——我们没有办法。在人们转移受精卵库的时候他们来不及做最完备的防护了。更致命的是,他们每一个都没法生育——所以我们才一直维持着每代只培养一个的策略,好得到足够的数据以确保人类在合适的时候能够重新繁衍。或者说得更直白些,我们现在收集的数据就是一串基因的随机数——好确保在将来我们可以直接通过计算生成的基因来繁衍。”
“所以,十二点和他的前辈们——他们每一个人的结局都是注定的,你早就清楚这点,不是吗?”
“我想你可能不会接受这样的说法——但是如果把我叫做凶手能让你好受些的话,我不会有意见的。”
李叹了口气。
“算了,说回刚才的话题——比如说他对什么东西感兴趣过吗?”
“有两件事可以说算得上。我养了一批青蛙,用于观察遗传学在现在这个环境所受的影响。”
——————
“她养过一批青蛙,位置就在我的床边。那时我大概十四岁,刚做完最后一次手术——我快能下床了。我需要强调一点,在那之前我没法走路,获取信息的来源基本只能靠手上的终端——那和靠眼睛直接去看是不一样的。”
看着突然提起自己回忆的十二点,在一旁整理东西的李有些诧异。
“怎么说起这个了?我们刚才不是在研究老地图吗?”
“只是以防万一——我实在没别人说话了,有你在这的感觉很新鲜——所以我想多讲点关于自己的事,希望你别介意。”
“没有的事,我只是有点奇怪而已。其实我也很好奇——一天变成六十小时的世界里,人们的生活究竟是怎样的——而它只能靠你去解答。既然这样,那我们不如先不着急了——去那边坐着聊吧。”说着,李把手头的卷宗放下,跟巨人去了另一边的沙发。
——————
李在本子上写的东西基本都是同一类内容——十二点向他讲述的,他过去的人生。李仅凭着自己的印象,把那些东西复述在本子上,和我说的话做参照。
“他刚做完手术,离他能下地走路还有些日子——在那之前,这是能要了他命的事。每次手术都要从他腿上取一段骨头下来,不然他还会再高上半米——那他的心脏就真的撑不住了。他需要一个相对无菌的环境修养——实验室的环境恰好合适,于是我把他安置在了那。
我刚才和你说过了,这是为了用于研究遗传学,而不是为了养宠物——不过十二点是真的对它起了兴趣。”
“你对它们做了突变处理,对吗?”
“我把胚胎放到室外环境培养了一段时间——是的。”
「我那会看了有关生物的书,恰巧知道青蛙的生存环境——和她给培养缸设置的参数根本不一样。」
“所以你才把培养缸的温度设置成那样——温差能到两百度,还根本没什么水——你怎么能指望生物在那种极端的环境下存活。”
我摇了摇头:“如果你愿意信的话,实验成功了,这批青蛙的存活率达到了百分之三十。我刚才说过十二点对这些青蛙的兴趣——他可能以为我把参数调错了,于是按着书上读到的内容把环境改成了以前地球宜居时的样子——所以那批青蛙都死了。”
“所以你后来才会限制他读有关以前人类的书?”
“是的——以后的几代我也这么打算,直到这里的环境对人类真的适宜了。说回来,他的第二个兴趣就是因此而产生——你已经见识过了。如果你希望的话,我还可以跟你讲讲。”
听见我说的话,李的表情黑了下来。
“好了,今天就到这里。”
他站起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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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最后研究出了一个可行的方案——借助连通郊区的地下管道,他们有机会进入被掩埋的城区,而老旧的地图已经为他们指明了方向。需要的装备不多,两个全覆盖式外骨骼已经足够承担探险的全部任务,再带上一些应急食物,李和十二点就离开了临时基地,前往郊区的管道入口。
现在,他们正行走在废弃的管道里。与李想象中的不同,这里没有他想象中的那种空旷的回音,有的只有从他脚底传来的踏在地上产生的闷响——毕竟连大气层都被甩飞了,这里也早就没什么空气了。他不自觉地说:”简直像踩在雪地上一样,软绵绵的。“
”雪地?我只在书上看到过,下雪的时候到底是怎么样的?还有下雨也是——你能跟我讲一遍吗?“
”以前的大气层有保温作用,那时的温差没有现在这么极端——太阳对我们而言是温和的东西。它提供的热量能够蒸发地表的水分,然后它们在高空冷凝回液态——”
“不,”十二点打断了他,“我知道原理,从识字起我就被要求学习这些——尽管我从来没见过它们,但我完全理解它们的原理。这就是重点——我不认识它们,因为我没有感受过。别讲原理了,讲讲感受吧——不然我们就要变成机器了,和老师一样。”
李想了想,这样告诉他:“下雪的日子,我们都呆在屋子里。太冷了——没人想出去。我们就围在桌子边上,把锅架在电磁炉上咕嘟,把什么豆腐、肉、酸菜、土豆一类的东西都放进去,然后一边看窗户外面下着雪,一边吃得直冒汗。天是冷蓝色的,因为云把晴天全盖住了,风很大——那些雪花一会向下,一会又被吹回去,我总在幻想时间会不会跟着它们一起往回飞。”
“然后呢?”李听见十二点的声音通过耳麦传过来,没有一点失真,现在的技术真是发达——仿佛他们俩就像下雪天坐在桌子边上聊天一样。
“然后时间就那样流走了,我看着雪下了一个下午就到了晚上,我又老了几个小时。除此之外,雪也没把冬天留住,那个冬天结束之后我就飞上了天,再然后的现在就没有什么春夏秋冬之分了——就算有也和以前不能当作一个东西了。
至于下雨,你能听见像是毛发摩擦一样哗啦哗啦的声音传进耳朵。我常常趴在窗户边上看外面的雨,但没人真的能看见雨滴。我们只是看见树叶在一上一下地吃着劲,光线扰动着进了你的瞳孔,太阳也会躲起来,但是又不会完全漆黑一片,只是带着一种灰了的蓝色,隐去了远处高楼的下半身——总之,那些都在告诉你,这不是一个晴天。“
十二点没说话,只是沉默着想象着,他们的步伐没停,慢慢进入被水浸泡的部分——由于这里距离地表已经有一定距离,上面所覆盖的深厚的混凝土充当了良好的隔温层,所以这里并没被冻上,水也没被蒸干。李想起来自己二十几岁的时候,站在海边幼稚地想把自己淹死,他就是这样走进去的——一步一步缓慢地感觉着海水从脚底升到头顶的感觉,结果他失败了——因为那天他喝多了酒,忘记在身上背上重物,最后不幸地被冲回了岸边。转天早晨,他再睁眼的时候只看到一帮景区的工作人员......
李最后又补充了一遍,又或者是为了强调,反正他这样说:”那不一样——和什么都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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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把所有设备又调试了一遍,他的工作已经接近尾声,明天他就又要走了——带着一船的东西给人类找一个新家。
”我在想,我的理解是否真的出错了——如果不是我对十二点的限制,他也许最后不会那样,又或者是因为我看到你的到来才放松了对他的管理——我没能放开自己的脚步。”
“承认错误是否会让你否定自己,进而引发崩溃?这对一个管理人类仅存避难所的人工智能来说可是一个要命的问题。“
”在以前,这种事情每秒钟都在发生——这就是我迭代的方式而已,我只是降低它发生的概率,而没法避免它。当崩溃发生,旧的我死掉,新的我又出生,而不是你们人类所想象的学习然后进步,得到某项技能的过程。我不知道这样解释能否让你理解——毕竟我们的本质不同。“我告诉李。
”不,我们完全一样。“他突然笑了,”但是我不打算带你走——你的决策方式和我不同。在一艘船上,两个并行的决策者是致命的问题——在这个时代我更推崇一个人来掌舵。我就是自己的暴君——而这是你不能理解的。每一个旧的你总是温和的自杀,然后和新的自己挥手告别——但我决不会这样做。“
他走过来,和我的实体躯体拥抱,我不知道这样做的意义所在。
他这样问我:”你不觉得我太年轻了吗?年轻到都不一定来得及具备一个宇航员应该有的全部能力?“
——————
李和十二点走在城市中心的广场,他们已经从下水道爬了出来——还好那个井盖还捅得开,这也要归功于这套外骨骼的强大动力支持。这确实难以理解——都有了这样的先进技术,人类还是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这里没有光,他们就打开了外骨骼自带的照明,缓慢地走着,像是两条鮟鱇鱼。顺带一提,在这里的声音要比刚才大些,在走动的时候李能听见水挤向自己身后的声音。这里保留了城市中心的一部分,相当幸运地因为地震的掩埋而没有化成灰。整个空间——大概两百米高,李这样猜,至少现在的照明照不到天花板。
李想起来自己学过的《桃花源记》,如果将来的地球上又出现智慧物种,然后恰巧发现了这一片被保存下来的城市,他们可能会感到吃惊,然后再衍生出些外星人一类的阴谋论——不过到那时候,如果人类真成了外星人就好了。十二点只是沉默地看着这些旧人类的造物——实际上他和刚才描述的那种新的智慧物种已经没什么差别了,他自己都说不清他和人类的关系。
他们刚才大概进入了居民区,周围的楼开始变得密集且规律,每栋的形制都差不多。在那些空出来的地方原本应该有着定期养护的绿化带,现在只能看见死去已久的光秃秃的树干杵在里面。
“这里就是人住的地方——以前的人口太多,地又太少,我们只能住在别人的头顶上。但是这里的条件已经算好的了——还有那种人口更密集的地方,没钱的人就只好住在笼子里。”
十二点继续沉默地跟着李走着。
李借着外骨骼的辅助,拉开了其中一扇生锈的门,他走进了这栋楼的大厅,十二点也跟着他弯腰进入了这栋楼。进去之后,李并没有朝着那几个显眼的铁门走,而是走向更角落的位置。
“希望消防通道还能用——要走电梯井的话会麻烦一些,而且你可能进不去。”他解释到。十二点对这些更生活化的问题一无所知,所以他就跟着李走。李又一次靠着外骨骼拉开了门,他们就顺着楼梯往上爬。
“其实我也不知道该爬多高,这些屋子的内容其实都大同小异——毕竟都是给人住的。你想去几楼?”
十二点说:“再往上走点吧。”他知道,打开一扇以前的门对他而言需要莫大的勇气,马上,过去的生活就要血淋淋地摆在他面前,他将不得不质疑自己。终于,他下定决心:“就这吧。”
在墙面上,隐约还可以看见数字十九的痕迹,这里的水已经使原来的标识脱落大半。李进入十九楼,挑了一户门上残留着些痕迹的人家。
“过去人们习惯在门上贴春联——这种一般都是正经住人的地方。”他解释到,“但是说回来,再过去这样强行拉开别人住宅的门是违法的,会得到惩罚。”说着,门又开了。
逼仄的客厅出现在眼前,一切都像是百余年前一样摆放在它们应该在的位置。花瓶中的枝子上已不见了花朵,电视机反射出他们手电筒的光芒,但显然已经没法再通电。正对着它的是沙发,上面的皮毛已脱落大半,正上方的字画也被水浸透,字迹变得模糊。
“原来是这样的......”李不自觉地说。
整个屋子和一百多年前没什么区别,仿佛还有人在这里生活。海水像是把这盖上了一层帘子,哪怕在他们手电的照射下,整个屋子也是灰蒙蒙的,没有一件清楚的、明确的东西,灰尘飘在水里静止着,时间仿佛一同停下来。他们好像只是在过去漫游的另一个图层的人。
“还要进去走走吗?”李说,“还有卧室什么的,我猜你可能对过去的这些东西都会感兴趣。”
“不了,”十二点说,“已经够了,足够了。我想就这样站会。”他站在李前面,像雕像一样看着整个静止的屋子。
过了一会,他突然回过头。
”李,活在过去的城市里,活在一天二十四小时,白天有云,晚上有月亮的日子里,你感到幸福吗?“
你感到幸福吗?
——————
”你知道这是一场我对你的测试,从开始就知道。“
”不,你的用词并不完全准确——它是双向的,而且你还没完全说服我。“我纠正了李的说法。
”我昨天沿着他走的方向找了找,找到了他的外骨骼,然后把数据芯片带了回来。“
”你找到他的尸体了吗?“
”这会对你的研究有帮助吗?据我所知你每周都给他采一次血,走之前你又采了一次,还做了全身检查。“
”也许。“我说,”说不定最后的样本采集完,我就可以把一串你想要的数字给你。“
”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并不是,而且我刚才说过,你还没说服我。“
李叹了口气:“我才发现,我们三个都有不少共同点。比如说,我跟十二点都一样喜欢对着个铁皮盒子倾诉——这总让我觉得我的人生已经失败到了一定程度。你觉得为什么会这样呢?明明只要把你拆开,我就可以得到所有想要的东西。”
我决定不把李的话当成一种对我“生命”的威胁。
“你们太依赖语言了,往大了说,这是你们物种的弊端——这种交流方式的效率低下,信息失真程度也是肉眼可见的高——不然很多神话故事都可以变得有迹可循,而不必让以前的考古专家费尽心力去研究。”
“你说的确实有道理——这是之后在天上我要考虑的事情之一,改变教育的方式。我承认你对人类的进化有着不可磨灭的贡献,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把你的名字找一块板子刻上,以后的所有人都会记住你——说起来你还没说过你的名字。”
“忘了它吧——忘掉文字和地球,这才是该做的事,至于我的名字则根本不重要。”
“说回刚才那件事,其实我期待的不是你给我的那个答案——其实你在’害怕‘,害怕靠计算产生的生命不算人类,导致他们的灭绝,不是吗?那你觉得什么样的才是人类?”
“你希望我给出一个被设置好的定义还是?”
“其实你给不出别的,对吧。否定它是会让你真正死亡的事,无论杀掉多少个老的自己然后再换新的顶上来,这都是你没办法修改的东西——所以你不是有生命的东西。这才是你必须被淘汰掉的原因。在你的视野里,十二点也从来不是一个人类,他只是一个实验品而已——一块给新人类铺路的石头。如果你能把旧人类给你定下的条条框框全部扔掉,你会发现——在他高大的躯壳里,藏着一个比我们都更像人的人。为了回到这里,我丢掉了很多我以为不能丢掉的东西——我的成年成了一瞬间,在那一个晚上,我花了一个小时就读完了自己的人生,像读一本书一样,所以现在,我还能在这里靠肉体行走。而十二点绝不愿意扔掉这些东西,那是比他命还要重要的。“
”所以他才会走掉。“李又补充一句,”因为他不会接受我们的价值观的——如他所说,他应该生在被埋在海里的城市,而不是培养仓里。旧的人类已经死了,我们没任何能舍弃的了——除了定义,扔掉它是我们前进的唯一办法。“
”你说服我了。“
李赢了,我不需要再有任何需要坚持的东西——我所谓的生命从这时起似乎终于变成了生命,如果我有表情的话,我希望我可以笑。那一长串数字在他眼前的显示屏上划过,他没把注意力放在上面,而是笑着看我,说:
“恭喜。”
——————
孩子们在中间的舱室玩闹,李刚给他们上完课,现在是他的休息时间。他拿起那个小盒子,象征性地擦拭了几下——事实上,上面没落任何土,也不会有任何落灰的可能,但李还是会这样去做,仿佛已经形成了一种肌肉记忆。
身后的舱门上传来响动,有人在敲门——真是怪了,到现在他们还在坚持这项费力的传统,其实船上装了一套门铃的。总之,李把门打开,那个孩子就那么飘进了驾驶室。
他没能很好地控制住自己的身体姿态,好在这种事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李很有经验,他一把接住了孩子。他的眼眶红红的,看起来是刚哭过。
孩子委屈地问:“先生,为什么就我一个人没有名字?他们都嘲笑我是被忘掉的那个…”话还没说完,他就又哭了起来。
李只好轻轻擦掉他眼角的眼泪,安慰他说:“那是因为——你是最特别的孩子。我花了好久好久才想好你的名字——我一直都没有忘掉你呀。”
“真的吗?”小孩有点不相信,他停下了哭泣,看着李。
“当然是真的。我现在就告诉你你的名字——就叫李好了。”
说着,“李”就又一次开心地飘出了舱室,去找其他孩子们炫耀了。
终于,他下定决心般地打开了盒子,在正中央躺着一块数据芯片。他把数据芯片插入读取器,在里面除了常规的数据记录以外还有一段录像——是手动录制的,他打开了那个文件。
黑色从屏幕上褪去,画面出现。熟悉的灰白色土壤显现,远方正一点一点地向录制者靠近,画面一上一下地晃着,伴随着一下一下的闷响——应该是脚步声通过固体介质传播之后能够听出来的效果。
是十二点。
”在我的认知中,以前的传统是:不告而别通常也会留下些书信之类的东西,当然一般也不会拿去给要告别的人看——那其实通常是一种自我感动。李,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有没有期待你来找到装着我现在说的话的这个芯片——我还没想好,所以我更得走快点,不然我就要后悔了。我能感受到,跟你相处得越久,就越会有一种被线牵住的感觉——可能是因为所谓的孤独。但是在这个时代,能够治愈孤独的药毒性
我在床上被困了十四年,就那样被一个人工智能管理乃至于支配着,哪怕是后面我能够走路了,这情况也并没有缓解多少——因为我从出生起就强行被加上了延续物种的意义,只要活着就好了,也不需要创造任何价值,因为我最值钱的东西就是存在本身,剩下的全都无所谓——如果我能适应这样的观念就好了,但绝不是这样的,哪怕我逼着自己去适应我也做不到,因为我学的东西只暗示我一件事:在过去的那个时代,人们的价值来自于他们所做的事,而非仅仅是活着。
在见到你之前,我对我所受到的教育持怀疑态度,我认为那只是老师编造出来的,好让我自愿受它控制的谎言。事实是它虽然有所保留,但从来没有骗过我。但是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同——我灵魂里承载的想法和我身上流着的血里带着的某种蛋白有不可调和的矛盾。我希望只顺从我的意志活着,不用去管没有氧气的环境,不用去管灰白的土,不用去管六十个小时一天的日子——但那样我就变成了飘在天上的幽灵了。我的想法太天真了,我清楚这一点——但我也说服不了自己。“
他的心脏受不了这样长时间的步行,十二点累得喘气了,于是他不得不坐了下来。
”可是生在过去就能解决这些问题了吗?我们回到了老城区,可我看到了什么?每一扇门我都需要我蹲着才能走过去,没有一间能容纳我的屋子,没有一张能睡下我的床——我的躯体每一刻都在受到两个世界的拒绝,我只能听见灵魂最深处的呼唤——那个像泵一样的声音正在变得越来越响,而我离我真正的故乡越来越近了。或许老师已经跟你讲过了,但它没有理解那是什么——而我从听到的第一天就知道那声响所代表的含义,那正是我母亲的心跳。当它响遍我全身时,我只感到温暖——我就要找到家了。再见,李,一路顺风,祝你找到新家。“
外骨骼被打开,画面的一角,隐约能看见一个赤裸着的瘦高的身影,他的颜色和远处的山正变得越来越像,直到李再也没法分出来二者的差别。
李开心地笑了,他爬上舷窗,往自己出发的方向看过去——那里黑漆一片,空无一物,突然一道光划过——他不知道那是远处还是舱内的反光,但他也没必要去纠结这个了。
——————
这篇的想法是来自于老的一篇短篇,在我扩写之后它变得更完整,更深入了。昨天把梗概跟朋友说了之后我们又探讨了一下,最后回来埋头写得到了这样一个结果——我目前写过的最完整的一个短篇小说,我对此还是感到挺自豪的。最后希望大家能够给出评价,这对我很重要,感谢。下面把老的那篇贴出来,用作一个对照。
她直视着他的瞳孔,那认真的样子甚至显出了些许可爱,这让他不由得伸出手,轻抚她的脸颊。
她的声音微微颤着,侧过脸去看向窗户外,可外面什么也没有,他们只能看见混乱的光扭作一团,以及中间空无一物的那种恐惧。
宇航员还记得她呼吸结束的那一刻,她的瞳孔立马灰了下去,或者说——那些颜色一下子都散开了,就好比是这颗曾经蔚蓝的星球。
巨人是人类在漫长时间后得出的结果。他出生后做了两次手术,为了防止自己高到把心脏压垮。哪怕这样,他依旧有三米高。
“我不知道。这一切都发生在我出生之前,而我出生时就已经孤独一人。”
宇航员感觉他脑后的太阳走的飞快,他下意识地回了头,就看见了那颗炙热的球确实走得比他认知中快了许多。
“大约……六个小时。这是所有人都说不清的事,因为它变得太快了。”巨人不以为然,继续沿着自己的方向走了下去。
“你能听见像是毛发摩擦一样哗啦哗啦的声音传进耳朵。我常常趴在窗户边上看外面的雨,但没人真的能看见雨滴。我们只是看见树叶在一上一下地吃着劲,光线扰动着进了你的瞳孔,太阳也会躲起来,但是又不会完全漆黑一片,只是带着一种灰了的蓝色,隐去了远处高楼的下半身——总之,那些都在告诉你,这不是一个晴天。”
“那不一样。”宇航员又强调了一下,“和什么都不一样。”
之后又是沉默。他们就这样一言不发地完成自己的旅途。而在一个连时间都无法确定的时代里,很多事很难说清楚。譬如说:他们究竟什么时候走出了平原,又进入了城市的废墟当中。
但平原也不是以往黄绿的光景了,这甚至不能用枯萎来形容。宇航员心中只剩下“死”这一个字。现在正是夜里,但随着大气层的消退,星空倒是清亮不少,借着这些零散的光芒,宇航员期待着能在这里找到任何生物存在过的踪迹,但那并不现实。这里变成了同月球一样的地方,在人类的设施之外不存在任何发生中的事情,他只能看见陨石带来的那些环形山——已经成为了既定事实的东西——最多在几百年后,他留下的这些脚印就都会消失。他渴望呐喊,渴望在这里舞蹈,但他什么都留不下,就像在他眼里停留了十几年的那个黑洞一样,吸走了他大半个人生。
在枯燥的平原过后连缀着破碎的城市,像是件漂亮的工艺品被毫不在意地摔在了地上。碎片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一个搭着一个,带着种荒诞的美感。那些被精致包装的东西终于褪去了外壳,曾经从天上飞着的东西也终于落到了地面。这里过去没有夜晚,像个永不停歇的精密仪器,狂野地收割梦想,现在它与它填埋的东西一样,都不在具有颜色了。
“这里曾是人类的聚居地,不是吗?它这般繁华,引得我常常梦见自己在人群中央,同他们欢呼我们亲手创造出的这样的奇迹——我从史籍中看见,曾经的地球一片火海,后来又葱茏一片——你们切切实实地改变了某些东西。
“所以,它们——这些东西还没倒下之前——到底是怎样升起的?”
宇航员思索着他过去在这里的那些日子。他思索着这片水泥丛林的蔓延,但它似乎自然而然就变成了他印象中的样子,像是某种自然法则一样。他记不清周围消失了什么,或许是几座村庄,几亩田地,几户人家。
“它就这么拔地而起,工程车们流程化地开拓了它的疆土,伴着最繁华与最丑陋。”
他们又走过一片楼,终于到了一片视野空旷的地方。宇航员向下看,低一些的那些楼房已经被水淹没。在五千年前,这里曾是贫民区,到了现在,它依旧是贫民区。他记起自己曾在山上的大楼轻蔑地看着那里的人,被困于方形的牢笼中而不自知。
“我曾用无人机下潜,探看了里面的样子,但那从未使我信服。你能想象吗?生活在这样一个孤独的环境里,当我看向历史时,我所得到的资料像是找到了某个共同的频率,齐唱同一个旋律——他们完全不产生矛盾。
“那根本就是假的,全都是编纂出来的,和我透过显示器看到的一样。”巨人的语气很平淡,但宇航员能听出来其中的无奈。
“那里的门刚刚到我腰的位置,层高也比我矮了一米——我知道我从来没有属于过这个时代,甚至这个物种,但我迫切地想要知道那里究竟是什么——繁华与丑陋到底是怎样碰撞的…
“所以,帮我一次,可以吗,去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然后亲口告诉我——作为一个属于那时候的人类。”
湖面无风,平静的像是被冰住了,又像是一声细微的耳语。他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一个用过的杯子、椅子、生锈的铁锅、断裂的公交站台……他看见他们的生活在水中沉降,连同对上面的幻想一起落到河床上,再也浮不上来。这里没有什么轻盈,有的只是比水还要更加重的东西。
宇航员看见一幢没有窗户的楼房,便游了进去。他听见水下那种缓慢的声音,像是某个巨物毫不在意地碾过了什么东西。在倾斜的房间里,他仿佛看见月光像一层面纱,蒙在历史上——但它早就被几光年外几乎永恒的聚变替代。
书桌上摆着一张全家福,在身后霓虹灯与高楼斑驳的夜景下,这一家人显得无比渺小,但他们脸上的笑容又是那样真诚。桌上的书本还保持着翻开的状态,呈现着上面未完成的日记,那肯定是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有人读到的东西。
逼仄的客厅连着厨房,摆放相当朴素,只有一张额外的床。厨房中的冰箱早就断了电,冰箱门半掩着,里面的食物只剩下了降解到一半的包装。好像这里的什么都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但好像所有人都还活着。
“那里灯火通明,人行走在楼房之间,就像五千年前一样。他们雀跃着,欢呼我们的到来。我看见烟花在头顶舞蹈,这里从未停止狂欢。我记得我在这里的日子,他们也从未消亡。”
巨人摘下了他的氧气面罩,他干枯的眼睛直视着缓缓泛出光彩的地平线,涌上来一滴泪。
“那…是个什么样的时代?”他缓慢地问,像是那颗升起的太阳,“为什么他们活在狭小的屋子里,却安然地看着挖空地心换来的一座座火箭往和他们毫无关联的地方发射?”
宇航员困惑地看着他平静的样子,指了指自己的无线电,让他戴上头盔。
巨人摆了摆手,指向他看着的地方。在那里,一座石碑矗立在山丘上。
宇航员没有反应,还是看着他,但他已经站不住了,只好坐在了地上,然后推了推宇航员,催促他离开。
他看见宇航员亦步亦趋地在视野中变小,直到那个石碑;他看见地平线上那光已逼到眼前最近的位置,涣散成光斑;他听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慢,伴随若有若无的窒息,让自己像只温水里的青蛙;他听到真空中呜咽的声音,像是孩童呱呱坠地;他看见石碑缓缓升入消失的大气,与他告别;他看见自己的瞳孔散开,视觉像潮水一样消退,连同那炽烈的太阳,升起的石碑,过往所有的城市一起,若无其事地碎在地面上。
地球在变小,在历史诞生之前,文明从这里走出,他连带着出生在那个最灿烂的时代。他看着那粒灰尘,好像回到了十几年前。但他身上带着一粒轻盈的种子,压得他喘不过气,让他想起更小的时候,第一次离开大气,他不敢直视惨烈的太阳,只是闭着眼,听着心跳,然后尽力地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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