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杰斯帕·德·拉·瓜迪站在自己永恒意识的传送中心,一缕金发恼人地垂在眼里,阳光让他紧皱眉头。一切都通向这里,一切都由此传出。他特意穿了一套白色水手服,紧张地弯折着手里那顶有海军蓝条纹的水手帽。杰斯帕十三岁,他口袋里有个开瓶器、一块字母组合图案的手帕、二十四粒速度药丸,身边长椅上还放着一束百合花。之前所有的时间都流向此处,夏洛茨扎尔的马拉有轨电车站,随后的一切又由此流出。那是52年的7月1日,夏季夜晚伊始,杰斯帕站在写着“放克!”等候亭的白色拱门下。自从上周日以来,一听到车厢像是逐渐将他升至加速坡段的过山车一样轰鸣而来,他就感到害怕。整个星期都是如此:感觉离地很远,头晕目眩。俯冲的时候,他内心难以形容的兴奋。第一辆电车来了,但女孩们没在上面。男孩感到一种奇怪的宽慰,就像三年前在瑞瓦肖游乐园,因为个子矮而不能玩钢铁山脉项目一样。危机解除。但即便如此,在下一辆到站的电车里,也没有看到女孩们的身影。这感觉让他的胃翻江倒海——失望。如果她们不来怎么办?现在八点半了,一小时前她们就该到了。“你至少得这么高才能玩钢铁山脉,小朋友。”杰斯帕踮起脚尖,喝了口啤酒给自己壮胆。啤酒是个糟糕的主意,他很清楚。啤酒会让你身上带有啤酒花的气味。
“这是个糟糕的主意,特雷兹。啤酒很难闻,女孩们讨厌啤酒!”但在工地干了一周的活,向学校最坏的男孩齐基支付三百雷亚尔换来了神秘药丸后……在为唱片机购买电池、购买鲜花,以及天知道还买了什么之后,特雷兹是对的。他说:“我们没有更多资源了,杰斯帕,我们不能渴着去那里……就是不能。”于是他们站在啤酒摊前,一个乐于助人的船夫舔了舔嘴唇,梦想着能分到一口。啤酒摊主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三个淘气的男孩,男孩们则看着满是泡沫的液体从水箱流入纸杯里。
可汗棕色的手里拿着半升的瓶子,看着杰斯帕用手指轻敲水手帽檐。“闭上嘴喝吧,你的手在发抖,”可汗说道。
“唔……你喝的是尿,如果我没弄错的话?”杰斯帕戏谑地回他,然后闻了闻他的饮料。“还以为我们能保持拥有童贞的外表,但你们却在这里,优雅地散发着尿-味!”
可汗笑点很低,他喝着这散发恶臭的啤酒,咯咯轻笑起来。此刻他正在车站紧张地踱步,把小石子踢到街对面去。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一个海滩度假者因为他踢来的石头打到他们的腿上,而从街对面投来恶狠狠的目光。那男孩向他们道歉,试图在海风中吹干自己衬衫前襟,那里的啤酒渍还没干透。
“难闻,嗯,真的很臭,而且很明显。看看,下一辆电车什么时候来?”
“不,别随口说,去看下!”杰斯帕从可汗身边挣脱,倒空了他的杯子。纸杯向垃圾桶飞去,可惜弹过边缘。“该死!”
特雷兹像建筑工地上的魔鬼,身上布满太阳晒出的斑点,他弯下膝盖,把鞋子系在脚踝上跳起舞来。他背着一台有皮带的便携唱片机。奶油色的塑料上刻有醒目的“单声道”字样。这台机器大的出奇,比一堆砖头还要重。特雷兹手里抛接着重重的的电池。
“所以,是它在嗡嗡响吗?”他问杰斯帕。“我感觉它在嗡嗡响。”
“很好,勇气的关键不在于受到打击。只需要把边缘磨平,”特雷兹自以为是地说道。他可能是唯一一个没有为延误一小时而烦恼的人。我们这群土豆色的克吉克小子,靠着酒精的嗡嗡声,在种族灭绝和南格拉德大屠杀中幸存下来……只要手头有啤酒或者风味酱果酒,我们就无所畏惧。
可汗从长椅上拿起菊花束,现在他们三人排成一溜坐着,鞋子轻点着柏油马路,手拍打着膝盖。动作很不协调,没有节奏感。山坡后传来嘎吱作响的铁轨声,特雷兹紧张地捏着他那七朵红玫瑰花束。马蹄声越来越近,山坡上已经能看到马匹,车夫帽子上的徽章银灿灿的。特雷兹紧张地为花束挑选银色包装纸时,那嗡嗡声似乎消失了。他毫不吝啬。七朵红玫瑰,得用一整只手才能握住。要是他把那盒巧克力也买下就好了,巧克力装饰非常精美,有金色的浮雕文字,像格拉德小说里的一样,要是他没有把钱花光就好了。电车车厢里闪过一丝倩影,特雷兹眼角余光看到杰斯帕站起了身。让杰斯帕照看他的百合花吧,让可汗摆弄他的菊花吧!玫瑰,红色,七朵——这才高雅呢!玫瑰花和巧克力,高雅非凡,特雷兹·马切耶克![1]
随着尖锐的金属声响,电车门折叠打开,那男孩甚至都没注意到花刺扎进了他捏紧的手。期待的心情历历在目,但事情本身太残忍了,那一刻被笼罩在焦虑的面纱下。发生了什么,他做了什么。那三个女孩,下了电车踩到柏油路上,她们穿着过膝袜的长腿,我的天啊,多么残忍,她们打扮得那么漂亮!衣裙下摆随风飘动,看起来随意而又高雅,好像没有什么要事发生。夏洛特手搭在臀部,在他面前停下,但特雷兹没有矜持住,犯了个错误,拥抱了女孩。他的双手环绕着女孩,一大束玫瑰花在她裙子后背上垂下,哦喜悦,花朵沐浴在金色的尘埃里,还能更完美[2]吗?他从女孩脖子上闻到一种奇特的味道。他们相互对视——特雷兹和九年级的女神——而特雷兹的棕红色的脸上,带着傻笑,说道:“嗨!”
“嗯,你也是,嗨!”夏洛特带着男孩子气的魅力回应。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女孩接过玫瑰,他们一起走到夕阳照不到的松树下。周围昏暗而寂静,没人知道该说什么。
自娱之人乡村小屋外的庭院里,肯尼将机动车掉了个头,转向方便开走的方向。机器发出浓重气体燃烧的声音,与远处灰域边缘的森林山峦发出的噪音融为一体。哪怕是在房屋的石墙后面,也能感受到灰域的存在。机动车的灯光穿透满是灰尘的窗户,照在古老宅邸门厅处布满裂痕的石头地砖上。有人在积尘的窗上画的笑脸在光线下闪闪发亮。
他们敲了门,没有回应。门没上锁,还有几个手电筒挂在门厅的钩子上。前联合刑警特雷兹·马切耶克和住地下室的伊纳亚特·可汗现在拿着手电筒,走过迷宫似的昏暗房间。手电筒光束掠过园艺工具架、拆散的花园推车,还有一堆旧家具。高大的特雷兹走在前面,低矮的天花板几乎令他弯下身子,可汗被成摞的瓷砖绊到了脚。又是一间无人居住的房间。透过侧门能看到一个宽敞昏暗的厨房,有股粉笔和霉菌的味道。成堆的瓶子和有种看上去像半根熏香肠的东西在光束下闪现。可汗时不时徒劳地呼唤房主的名字。
可汗很确定,特雷兹仿佛听到远处灾难区里低沉的嘈杂声。铃声迫近,时隐时现,像幻觉一般。但铃声并不是从屋外传来,屋外树根在地里发出沙沙声,电线在天空中咝咝作响。铃声是从没通电的室内传来的。特雷兹坐在一堆旧报纸上,在满是灰尘的光线下,观察周围的房间。他还没从酱果酒的醉意中清醒过来,但黑暗让他神智清醒。被各种垃圾包围的门通往四个方向。他觉得自己能听到远处房屋中央的发电机发出的低沉嗡嗡声,他把目光移向那里。在费力地打开一扇卡住的门后,他走进一个天花板低矮的宽敞大厅。
特雷兹关掉手电筒,小心翼翼地踩过弯曲的地板。里面很冷。汽油的味道盖过了霉味。他脚下的黑色电缆像蛇一样蜿蜒,一直延伸到大厅昏暗的角落,那里有些绿色和黄色的灯光在有节奏地闪烁。挂在车轮上的蜡烛只能勉强照亮大厅,在地板上投射出黄色的光芒,而黑暗则从窗户渗透进来。特雷兹站在一束烛光前,感受发条装置在他周围产生的音波,寒冷而又陌生。灰泥墙上,有些设备堆积在支板上。可汗在门口停下,用手指触摸凸起的“单声道”字样。
“特雷兹,”他低语道,“‘单声道’!还有这上面写着‘赫兹’。”高频振幅在他的手指下勉强颤动。“这是……”
“……一个迪斯科舞厅,”特雷兹点点头。“这是个迪斯科舞厅。”
四分之三个季度前,奥佐内群岛被笼罩在一片黑暗无光的夜幕下。一切都是灰色的,深灰色的,阴云密布的天空下,黑色的海浪拍打着沙滩。棕榈树叶在革命恋人头顶摇曳。政变失败了,一切出了差错。多布雷夫睁着她那涂着深色眼妆的无政府主义眼睛。她的嘴角留着毒药流淌出来已经干掉的痕迹。阿巴达纳兹一边在嘴里嚼着安瓿[3]碎片,一边抚摸着她的头发。“听啊!”他说道,在一片漆黑的水域上空,回荡着催眠节奏的噼啪钟声。渐渐地,色彩开始渗透到黑白世界中。
* [3] 安瓿为ampoule音译,装有注射用水或注射用药的密封小玻璃容器。
“来跳舞吧!”多布雷夫像个小女孩一样喊道。她站起身走开了。阿巴达纳兹跟随她进入海浪,水花打在他们的脚踝上。
“没错。”特雷兹从钉子末端拿下一支蜡烛,朝向房间远处的昏暗中。他们静悄悄地穿过地板,来到大厅的后面。调音台上一排排滑块逐渐在黑暗中显现出来,调音台两侧矗立着单声道扬声器,一个穿着时髦运动衫的年轻人头戴耳机,坐在调音台的后面。耳机的头带压住了他卷曲的头发。伍尔夫随着音乐的节奏点着下巴,但他闭着双眼,好像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
“伍尔夫先生,”可汗低声说道。“不好意思,但是……”
“嘘……”年轻人把手指抵在嘴唇上。他仍然紧闭双眼,眉头皱得很紧,仿佛在他眼皮后面即将发生一场爆炸。
“请……不要毁了……我的序曲,”他的吐字像条浩瀚河流,仿佛超人派对上一个难以理解的立方米压在自娱之人的牙冠上。他手指向调音台上的滑块,成十上百个滑块开始慢慢移动起来。
自娱之人用颤抖的手指了指录音监听屏幕,可汗小心翼翼地把信封放在上面。特雷兹像个拆弹专家一样后退一步。他试图瞄到信封上女孩们的名字。不愧是个训练有素的特工,他发现在女孩们的那个信封下面,还有一个信封藏在那里。特雷兹看不见上面写了什么。他什么都没说,当那男人和可汗踮着脚穿过房子,周围的铃声比外面灰域灾难区还要响亮,他觉得这两人的动作莫名和谐。他们穿过搬家箱子的雷区。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像冲击波一样,慢动作射出的枪弹,一切都像八十年前一样。卡拉斯·马佐夫从他办公桌前起身,世界是黑白的。他嘴里喷出硝烟,议会大楼外的院子里,围满了咆哮的反革命者。但卡拉斯·马佐夫再也听不到听到这世界背叛的喧嚣;他办公室的镜子里传来那首序曲。
“那么,设计会议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奥勒·阿克伦德说他不介意发生战争。你们还记得奥勒吗?我曾经犯了个错,让他和我一起坐在沙发上拍摄设计杂志的封面。现在每个人都认为他在那里有所作为。包括奥勒本人也这样认为。他觉得战争如今更像是一种当下事件,或是一种媒体实验。不,我不能排除这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他可能用了‘范式转变’这个词来形容。”杰斯帕在哈夫桑格拉酒店的顶层房间里来回踱步,自言自语:“他离开事务所之后,你们知道的……他完全失控了。他为《今日》撰写乐评。而他因为食用鼻糖都耳聋了!这是可能发生的,他鼻中隔已经塌陷过两次了,你们真应该看看他的样子!他看上去真糟糕。像头猪一样。他耳朵聋了还怎么写乐评?他没写出来,他只是在转述国外的评论。他给摇滚乐的评分降了一星,而给‘迪斯科’,正如可汗你,会说的那样,多加两星。”
杰斯帕在床前停下,对着米色立方体桌子点头赞同。“那么,你们问莱明凯宁发生了什么?啊,没什么特别的,我们只是和几个男孩一起去那,有些超现实的东西,还不错,我很喜欢。大雪、云杉、世界末日。什么,亲爱的?我们到底为什么要去那里?好吧,听着,有个专家住在那里。他的名字叫伍尔夫,他知道如何独自派对。很少有人天生具备这样的能力。人们大多和其他人一起派对。他们对其他方面不感兴趣。但伍尔夫不是这样。伍尔夫是个自娱之人。至少他们是这么说的。夜晚来临,你带点酒,放上音乐,跳舞,自言自语。就像我现在这样。只是声音更大。早晨普通人都去上班了,你还在自娱。”杰斯帕打开阳台床前的蕾丝窗帘,窗外天色昏暗,阴云密布。雨后的阳台看上去湿漉漉的。
“还有什么?啊,对了……你们知道的,和那些通灵者一样。他能和死者交谈。没错,一个与死者交谈的人。当他播放范·艾克和老瑞特维尔德的音乐时,死者就会来找他。那就是他为什么如此孤独的原因。不,亲爱的,他无法忍受法肯加夫的音乐。”杰斯帕走到阳台上,站在芦苇垫上。“他用灰域沟通,知道吧。不用管那是什么意思。你明白这会多让我们着迷。那种思维。是啊,因为那些女孩。没错,哈-哈-哈!”那天迪瑞克·特伦特莫勒就是从这里看着她们。奇怪。他无法描述这里有多怪异。完全就是个正常的酒店房间。少一点海景画就好了,走廊里矫揉造作的装饰令人作呕,还有那些墙纸,呃,只是墙纸而已。其他方面就都是一流的了,50年代的优雅。杰斯帕从阳台俯视。夏洛茨扎尔的灵魂浸泡在雨里,秋波将它冲到海滩上。阳台位于十二楼,高耸入云。杰斯帕独自一人站在那里。他伸开双臂。“别天真了。当然不是真的。但演出还挺像样。演技是通灵者这个领域最重要的东西。把他们当作表演者看待。就是这样。我们去哪里吃晚饭?不,我真的不想再谈这个了。”
离开前,杰斯帕在哈夫桑格拉酒店1212号房间中央站了一会儿。落地灯的柔和光线下,苔绿色沙发套和蕾丝窗帘看起来像是杏黄色的奶油。不,他对此没有任何异议。外面,世界呈现一致的灰色,酒店房间的女性化雅致沉睡其中。一个真正的小资产阶级梦想。杰斯帕伸开双臂,仿佛在等待某事发生。他还挑衅地走了几步,然后双臂垂在身体两侧。收音机的数字键盘在床头柜上发出微光,时钟滴答作响,关闭的阳台门前的窗帘像船帆一样鼓起。
“请,”杰斯帕看着房间干净的墙壁和高高的天花板说道。但什么也没发生。室内设计师下楼去海滩前,失望地对着房间咒骂,“婊子。”
杰斯帕步伐坚定地沿着潮湿的沙滩步行。芦苇在深秋的寒意中沙沙作响。属于男孩们的裸露岩石区现在小了很多,在水滴形成的背景中呈现蓝色。一块细长的冲浪板像军刀一样划入秋日的天空。杰斯帕把昂贵的冲浪板举过头顶。他轻蔑地瞟了一眼水中的风帆冲浪者。一个人可以在这里赤裸地浸泡上两个小时,然后和其他十个摇摇欲坠的家伙一起爬上同样褪了色的海浪。不要,杰斯帕去往他的地方。在内心深处,他已经能感觉到那里的海浪在怎样的翻涌,等待着他。
裙摆在松树林的昏暗中随风飘扬,耀眼夺目,底下包裹着那个十四岁女孩被太阳晒成金棕色的细腿。男孩们跟随着夏洛特的裙摆旗帜走着。这样的情形已经持续多久了?在松树林的这一侧,薄荷淹没在蓝莓的深绿色里,他们从未到过这里。熟悉的地点早已被抛在身后,吊桥和道路通往岩石裸露地区。一切都在寂静的昏暗中流逝,偶尔有几句断断续续的谈话。沙丘上的影子逐渐拉长,远处的地平线上,树林的帷幔慢慢拉开。
开阔的田野在咸咸的海风下起伏。血橘色的太阳低悬在上空。夏洛特穿着丝袜的双腿迈向大海,宛如毛发般的草地沙沙作响。六个长长的人影掠过田野,女孩们无忧无虑地奔跑起来,男孩们跟在她们后面。芦苇在这片田野的边际升起,在风中摇曳,这里还属于夏洛茨扎尔吗?棕褐色的干草逐渐转变成细白的沙滩,玛琳在这里停下脚步,脱下鞋子。她在可汗身旁面对辽阔大海深深地呼吸,胸膛在裙子里变得饱满。地平线上,大海这面浅蓝色镜子反射出另一个太阳,像爆炸般散射开来。光线下云脊的墨迹显得暗淡,在水面上方撕裂开来。他们所有人都站在芦苇丛中,用手遮着眼睛,高大的芦苇在两侧恭敬地弯下身子。
穿着短裤的安妮扑通一声坐在沙滩上,沮丧的特雷兹把他的便携式唱片机放在她旁边的芦苇草地上。男孩拉出天线,打开短波收音机,调到热门的青年电台。吉他弹奏的流行音乐从扬声器里传出,与特雷兹的心情截然相反。女孩前面没有回抱他。他感觉到夏洛特是多么僵硬啊,穿着凉鞋的她身子笔直而紧绷。他现在甚至都不敢看向她,那瞬间感觉有什么东西好像破碎了。这让他想起南格拉德大屠杀。谣言过去,我们真正的粗旷本性就会显露出来。毕竟,我们只是有着土豆色头发,随机颜色眼睛的普通人。但玛琳,带着北欧人特有的开朗,高兴地打了个响指,然后问可汗,“你弄到那玩意儿了吗?”
“我们弄到了!”杰斯帕插嘴道。当他从口袋深处抽出一个纸袋的时候,他看到女孩们的脸上亮了起来。玛琳把沙滩巾在沙地上铺开,安妮从包里拿出六个闪闪发光的水瓶。瓶子在沙子里一列排开,夏洛特向他们解释那玩意儿会导致极度口渴,他们稍后还得从海滩带回点水来。但那没关系,对于胆大的情侣来说将会是一场相当刺激的冒险。男孩们听到那个词都兴奋地颤抖。情侣!
他们六个人围成一个圈,女孩和男孩面对面坐在沙滩巾上,夏洛特把纸袋里的药丸倒在自己手上。纸袋沙沙作响。他们鼻子凑近,每个人都望着那二十四颗闪闪发光的深红色钻石。女孩把宝石从一只手抛到另一只手里,小轮子快乐地跳动着。一颗宝石弹落了,女孩道出“哎呀!”一声,玛琳把它当作小饰品一样从沙子里捡起来。她细心地吹了吹沙尘,责备地看向她姐姐,然后用指尖像红宝石抛光机一样拂过药丸表面。可汗看到女孩的嘴唇红彤彤的,和樱桃速度的颜色一样。
“听着,当个好人,告诉我那玩意儿是什么,”特雷兹终于爆发了,经销商齐基的皮夹克锁扣在傍晚暮色的操场上叮当作响。那是昨天傍晚的时候,黑发油腻腻的男孩在站着荡秋千。他把手放在秋千木板两侧保持平衡,穿着牛仔裤的双腿前后交错。他开口道;“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描述那药物的吧——说它们有害健康?”男孩荡过中心点时,秋千的另一头啪的一声打在地上。“逃离现实,知道吗,一些毫无意义的鬼扯?”带有修辞性的问题。让齐基自问自答:“他们是对的。可卡因让人卑鄙,海洛因让人痴呆……远离那些垃圾,它会麻痹心智,而且说实话,会有害发育中的有机体。那玩意儿不值得。”齐基从秋千上跳下来,他运动鞋下扬起一片沙子。“但这种,这种特殊药物!他们作出此番评价,只是因为他们还没有……”他从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袋,在特雷兹鼻子下晃了晃,“……尝过萨马拉安非!你都无法想象自己现在有多幸运!真是浪费!我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要卖掉这玩意儿。我干嘛不留着自己享用呢?”齐基的黑色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很亮。“这玩意儿是新货,连名字都还没有!女孩们叫它樱桃速度,男孩们叫它‘萨马拉安非’。它来自萨马拉共和国,所以叫这名字。这世上所有好东西都来自萨马拉共和国。他们携带着这玩意儿穿越灰域。世界上第一种街头药物是康米主义者发明的!灰域旅行者在灰域用这种药物,好让他们无所畏惧!但要在派对时用?那是一种非常前卫的观念,很先进。‘飞翔的康米主义者!’格拉德那边就是这样称呼它的。但是就我个人而言,我会说……你想知道我叫它什么吗?”齐基的颧骨投下阴影,他的黑色眉毛和眼角皱纹构成一个狡猾的表情。
小伊纳亚特·可汗盘着腿坐在玛琳对面,毫无预料地看着女孩把药丸像糖果一样倒进嘴里。瓶盖啪的一声旋开,玛琳擦去嘴唇上的水迹。
“那么,”她愉快地问道,“我们还等什么呢?现在就吃吧。反正要等四十五分钟才开始起效。等待可是很无聊的。”
“那又怎样?”特雷兹嘟囔着,可汗在他一脸雀斑的荒诞哲学家朋友身旁感到一丝恐惧。特雷兹在嚼药丸的时候,脑子里还在想着南格拉德大屠杀。他没有用水服药,掺了糖精、又苦又甜的化学制品在他嘴里冒着泡,但特雷兹不在乎。“我也吃了两粒。‘飞翔的康米主义者’,”他说道,一边吞下药丸,一边像飞机翅膀一样伸展双臂。
“够了,停下!”夏洛特大喊,安妮补充道,“两粒太多了。先从半粒开始。我们现在要拿你怎么办?要叫辆救护车吗?”
“没必要,”玛琳咧着嘴笑道。“上次我一下子吃了一粒,感觉好极了。我觉得吃两粒会感觉更好。你觉得呢,特雷兹?”
“我知道有些银行抢劫案的准备工作还没有我们今晚这么充分,”可汗突然冒出一句,连他自己都吓到了。“看,以防天黑用的煤气灯,”他从特雷兹的背包里拿出三盏灯,有点生气地把他东西全没收了。“还有额外的水!”一个装满水的袋子放到沙子上,发出嘶嘶的声音。“因为齐基说在那玩意儿的作用下——老实说,我还是不明白它叫什么名字——所有的味道在那东西的作用下都会变得恶心。而且一切都已经……不知道,变得很奇怪。”
“确实,”夏洛特用手指拿起一粒覆盆子颜色的药丸。她看着可汗,他刚显露出的领导能力着实让人困惑,夏洛特充满期待地宣布,“干杯?”
“干杯,”可汗回应道,杰斯帕看着他的书呆子同桌和夏洛特一起举起水瓶。只有安妮手里还滚动着药丸。“嗯?”女孩双手托腮看着杰斯帕。“干杯?”杰斯帕漫不经心地看了她一眼:夏季短裤在臀部有圆弧形的剪裁,她膝盖弯曲,人字拖松松垮垮地挂在她脚上。女孩轻声笑了笑,没有立刻吞下药丸,而是让药丸在尖尖的舌头上融化。
“甜甜的,甜得让人想吐,我喜欢。我觉得我喜欢它是因为我知道它会起什么作用。如果你明白的话,也会喜欢它的。”女孩看着杰斯帕,杰斯帕看着她的大腿。太阳在水面上迅速冷却下来。突然吹来一阵风,周围的芦苇发出低语,每个人都安静下来聆听。男孩把药丸抛进嘴里,感受舌头上冒着泡的糖精。他犹豫了片刻,然后咽了下去。恐惧再度袭来,酸性环境发生反应,无意间将他肚子里覆盆子红色的光辉分解开。色素和染料冒着气泡。海浪静静地在他眼前冲刷着海滩,像梦境一般,只剩下海鸥的鸣叫;在这个朦胧的世界,戴着白色水手帽的男孩现在只是一位旅行者,任由半合成物支配。杰斯帕屈服于自身,他是六人中最后一个,但心甘情愿。和其他人一样。他尚未意识到,但即使是现在,他未完全发育的新陈代谢中也携带着微量的碳、氧和氢的片状物;天然中不存在的粒子组合在他体内沉淀下来。一切都不再取决于他,而取决于它们。它们有自己的计划,还有四十五分钟就要起作用了。它们与他同步,形成新的行为模式,像秘密战争中的消音武器一样接管。
但是精神药理学的有些东西没有触及玛琳·朗德十三岁身体内肆虐的暴风雪。可汗低下头,看着女孩站在他面前解开自己灰金色的辫子。她的头发随风飘扬。她像个孕妇一样,把手搭在肚子上。新陈代谢在白色圆点连衣裙下加班运作。已经感受到晨吐症状使她的消化系统变脆弱,苯乙胺[4]冲向她花瓣脉纹的粉色皮肤。安非他命的最终合成,达到极致巅峰!她身体想要排斥入侵物,但她如此勇敢,将它们都保留在体内。她很聪明,整天没有吃东西,她也很漂亮,非常漂亮。
*[4] 苯乙胺:英文为Phenethylamine,是一种含有苯环和乙胺基团(-NH2)的有机化合物。它是多巴胺和肾上腺素等神经递质的化学前体,这些神经递质在大脑中发挥着重要的生理作用,包括调节情绪、动机、奖励感以及运动功能。
少女杂志的光滑封面上,十二颗宝石像算盘那样排成一排。原本有二十四颗。夏洛特拿了一颗,安妮拿了一颗,杰斯帕拿了一颗,可汗多拿了一颗。特雷兹拿了两颗。让我们数数。期间风吹乱玛琳的头发,她感觉到药丸已经淹没了她的血脑屏障——她沉默的秘密。血清素末日旋风正在升起。好吧,她能说什么呢,玛琳·朗德有一张可爱的脸庞,柔和的曲线,她八年级成绩单上全是最优等级,她真的很喜欢能让她感觉良好的东西。
他们六个人做成一排,双手放在膝盖上,保持沉默。满心期待,地平线边缘呈现出朦胧的金色,太阳沉入水中,上方的天穹呈现出一条昏暗的蓝绿色条纹。玛琳把拇指当作沙漏一样测量剩余的时间。在她的拇指后面,夕阳西沉,孩子们头顶上方的天穹随着时间的流逝变暗,逐渐变成深蓝色。星星一个接一个地亮起,寂静之中,能听到水边的沙子在退潮的波涛下,像柠檬水一样咝咝作响。
杰斯帕站在空无一人的海滩上。二十年的岁月在他身后延伸开,面前的海洋中耸起高塔般的巨浪。他右手扶着一块插在沙里的白色剑形冲浪板,另一只手满怀期待地搭在臀部上。杰斯帕穿着一贯的橡胶黑色潜水服,戴着全指手套。明亮的蓝色眼睛像银行劫匪一样透过潜水面罩的眼孔往外看,他的双唇由于中间的嘴孔透进的寒气而发红。空无一人的海滩每年都会迎接杰斯帕的到来。海岸线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沙洲随着时间的流逝像活沙一样蔓延,但基本的格局总是保持不变。杰斯帕缓缓地从芦苇丛间步入海洋。北海十度的海水紧贴在他的潜水服上,一步一步,越走越深。即使潜水服有着氯丁橡胶抗寒表层,体温也会在不知不觉间逐渐向海水流失。在四十五分钟后会出现低温症状。
深灰色的暮色中,海浪拍打着他的腰部,在他面前翻涌。杰斯帕爬上冲浪板开始划水。水花溅在冲浪板上,他在板上站起身,冲破了周围的海浪。他冲得越远,海浪就越高,直到他再也无法划过波峰。在他升起船帆之前,杰斯帕将板的尖头压进水下,潜入水中。温度极低的冰冷海水在他身上炸裂开,形成水下漩涡。像融化的金属一样灼烧他的眼睛。杰斯帕煤黑色的身影滑向深不见底的海下坟墓,将冲浪板的明亮白线推入黑暗中。
“接下来会怎样?是什么感觉?”特雷兹终于发问,然后当夏洛特和安妮向男孩们传达那种强烈的身体感觉和难以言表的狂喜时,他们头顶的天空正在发生改变,就像暮色中的穹顶被高压系统所笼罩。对此情形,可汗表现出一种异常的漠不关心。他在辩证唯物主义眼镜的后面眨着眼睛,平静地呼吸,感受自身,感受他那超重的身体,感受自己的脂肪层,感受心脏猛烈的跳动,仿佛这一切都不再是他的一部分。玛琳带着歉意移到可汗身旁,他们从那组人中脱离开来。
地平线上,在可汗的宁静世界里,保持冷静是件好事。伊尔玛的三色旗看起来——女孩脑海想到可汗时的颜色组合——似乎凝固在了傍晚的夜色中。玛琳这样对男孩讲述着,同时告诫说今天还将会有很多坦率相待的时刻。就在之后,那感觉到来的时候。
“很好,”可汗点点头,越来越接近他那崭新的自己,那个依靠工业共情剂的帮助下转变的自己。为了即将降临的夜晚,也为了他的余生。如果有需要的话,他会回到这个一切都如此美妙的地方。凡事都在掌控之下。“顺便说一下,那傍晚天空的颜色就是三色旗的来源。青绿色、紫罗兰色还有橙色。旗子上的颜色显得很鲜艳是因为伊尔玛没有合适的颜料。那里的自然环境无法产出这样的颜料。这是伊尔玛人的不幸,那白的像漂白过的太阳也是。这就是伊尔玛人看上去品味很差的原因。实际上,是因为颜料和太阳的关系。他们渴望宁静平和,但做不到。”
玛琳点了点头。“你知道吗,有时候我没有任何需要补充的。特别是像这类事情。我对颜料一无所知,但我喜欢你说的故事。所以不要介意,好吗?”
“不,你不需要道歉。我知道那些故事很有趣——伊尔玛的颜料情况、古老飞艇穿越灰域的能力,甚至是我说送你回过家的胡话——不用说我都知道,”可汗说道。他们俩轻声笑笑,好像不希望别人听到他们之间的玩笑。可汗陷入沉默,再次扬起下巴朝向海洋。“那你呢,会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当感觉来临的时候。”
“我不知道为什么,但现在那感觉很像一种颜色,”玛琳解释说,可汗平静地点点头。“我会说那是一种黑色。很深的黑。很棒的黑暗。”可汗再次点点头。他开始享受这种新的方式,玛琳正向他敞开心扉。他希望整个世界都能这样和他说话。无论说什么。可汗会安静地点头回应,表示他绵薄的支持。没在开玩笑。他感觉自己手掌冒汗,手开始麻木。玛琳告诉他是会出现这样的现象。是完全正常的。这意味着那感觉要来了。那感觉要开始了。
可汗突然带着火热的关怀看着他面前的生物,那生物也回望着可汗。他想要给她最好的。女孩微微颤抖,咬紧牙齿,手里紧抓着汗涔涔的沙滩巾。玛琳·朗德的深绿色眼睛后面闪现美妙的想法,她的血清素神经元在错综复杂的神经网络中重组。这个法则,这种可怕的东西叫做情绪波动、原罪,以及被克制的血清素再摄取。这种化学循环日复一日地用微量的糖果配给折磨着玛琳·朗德——从早晨上学到晚上做完作业——现在停止了运作。不仅如此,神经元将非自然的额外快感注入她的体内。女孩被熟过头的墨黑色汁液浸泡着,纯净的液态狂喜。50年代的流行吉他歌曲在背景声中从便携式唱片机里传来。运输蛋白持续注入更多的快感,多得让身体和思维都无法反应过来。
“我怕,”玛琳突然说道。“和上次不一样。这次我能听到你的声音,但其他的都在打转儿。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女孩的呼吸明显加快。她背对着自己姐姐,越过肩膀轻声说道,“太热了,洛特,麻烦把我的裙子从头上脱下来。”
“什么,已经有感觉了?!”夏洛特迅速看了看手表,解开了玛琳的裙子。“应该还有十五分钟的。当然,来药效的时间也可能更短。”
玛琳的声音很微弱,像一根断了的线:“我头晕,什么都看不见……”女孩把双手举在空中。
“没事的,”可汗冷静地说道,没有惊慌失措。情况越复杂,可汗就越冷静。他静静地眨眼、深呼吸。大海的凉爽,波涛的涟漪,在他面前延伸,总是那么广阔,总是那么冷漠。“如果你头晕,就闭上眼睛吧,”可汗说道,至少现在来说,他认为不往那个方向看是绅士的表现。裙子像皱巴巴的白色包装纸一样在空中沙沙作响,夏洛特把它举过玛琳的头顶。
女孩大口喘气:“噢,我的上帝啊,我好害怕……上帝啊……”她倒在她姐姐的膝头,红唇在黑暗中翻动:“来了……”可汗再也无法忍住不去看她。玛琳的头发散落到夏洛特的裙子上,她穿着泳衣的身体在她姐姐的怀里发烫,眼睛扩张到散瞳的程度——巨大的黑色圆盘,瞳孔里甚至没有一丝绿色。他们五个围着她坐成一个圈,玛琳看着可汗。
可汗把目光从女孩的肢体动作上移开,不去看眼前她身体急促的颤动。他望向太阳已经西沉的寒冷北海。黑沉沉的云朵正在散开。“我不知道,”伊纳亚特·可汗说道,拿下湿漉漉的眼镜,习惯性地用手帕擦了擦。“我想是起药效了。刚才那会儿我一直冷静得有点反常。”
夏洛特轻抚玛琳的头。“也许是这样,我第一次也很安静。你手心出汗了吗?”
“夏洛特,我手心老是会出汗。不过没错,我觉得现在手心全是汗。”
玛琳像躺在凉爽的床单上一样依偎在她姐姐的裙子里。她在摇篮里,在幼儿园小床上揉搓自己,周围的裙子面料沙沙作响,闻起来舒适又透气……她的身体只有十三岁,但她在中枢神经系统的昏暗的灯光下,催产素像是产后的喜悦感一样已经开始流动。支持和信任从她新生的胸脯中流淌出来,高潮的荷尔蒙像酵母一样在脂肪组织中滋生,女孩在温柔的波浪中泛红了脸。她爱所有人。安妮羡幕地看着她姐姐欣喜若狂的样子:“呃,你已经感觉这么好啦!”
“噢,我的上帝,感觉太棒了,”玛琳叹了口气。“你甚至无法想象有多棒。说点美妙的事情,我脑中的嗡鸣太响了。不然我担心真的会很难过。”“也是有可能的,”夏洛特点了点她华丽的头,把手按在玛琳的胸口,但是马上像碰到热炉子一样震惊地缩回了手。“天呐,你心跳也太快了!你自己能听到吗?就像马蹄声一样!”安妮把耳朵埋在她姐姐的胸口,听她的心跳声。“玛琳,你到底吃了几粒,说实话!”
“两粒,”玛琳撒谎了。她没有吃两粒,是吃了六粒。她一只手轻抚安妮柔顺的头发,另一只手在空中摸索可汗的手。她把他的手按在胸口,出于亲近的需求,呼吸着:“一切都很好,相信我,一切都完全正常。噢,我的上帝啊,感觉太棒了……”她小心地缓慢摇晃脑袋,好像要从冷热交替的波浪中撤退出来;它被激怒了,在她面前颤动着,如同马嘴里冒出的白沫。那物质肆虐着,蹂躏着。“……我这辈子都没这么舒服过。一切都软绵绵的,你们也试试……”女孩把男孩的手紧紧按在自己肋骨上,五个人把玛琳围得更紧了。可汗坐直了身子,自豪地将自己胖乎乎的下巴抬向女孩,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平静。这种感觉早已渗入他的体内,但随着时间的流逝,那感觉愈发强烈,愈发笃定。这皮肤黝黑的男孩从低垂的眉毛下望着她,辩证唯物主义眼镜放大了他发黑的眼轮。他是塞尔维亚雄狮,真正的万国可汗。
“玛琳,听着,我想我也被感染了。那种魔力。”他眯起眼睛。
“我感染给你了!”女孩大声说道,充满爱意地看着她的长子。可汗呼了口气,感觉自己的呼吸对女孩来说非常温暖,宛如一把利剑,周围的世界在黑暗的喜悦中嗡嗡作响。空气振动,一切噪音都被过滤掉,一群蚱蜢叽叽喳喳叫着,用它们的腿摩擦着一切织成的线。悸动的心脏牵动一切,甚至包括可汗手下的土壤,而在玛琳·朗德身体的温暖黑暗中,警报拉响。
在房屋前面,一个疯狂的苏鲁拉力赛车手正猛击他的汽车轮胎。情况越来越糟,高频噪音在他耳里涌来。停一下,让肯尼思考下为什么车子挂不进三档。真是让人发愁。他看向木质宅邸的老旧歪斜的门,有那么一瞬间,那里的世界停滞了,悬浮在雪花中。房屋的山墙在深蓝色的天空中升起,一切都平和而安静。回归大地。银色的哈气从肯尼嘴里吐出,升入冬日的寂静。
七十年前,娜嘉·哈南库尔从桥上步入虚空,她艳丽的舞会礼服翻了个面,布料在她坠落之时发出拍打的声音。她头朝下,像箭一样笔直落下,透过衬裙上方飘荡的白色薄纱,这位轻歌剧歌手向世界做了告别。维拉河在她下方流淌着,水银般的溪流里泛着泡沫。从远处传来雪橇铃铛的声音,仿佛儿时的记忆。
伊纳亚特·可汗和特雷兹·马切耶克走出农舍大门。这位高大的前刑警四处张望,惊讶地说不出话来。在遗弃的马房里看着烛光中雪花飘落,真是太美了。而肯尼在车旁向他们挥手,他另一只手放在心口处,仿佛如释重负。
他们往前走了两步,特雷兹正听着雪在他鞋子下发出的嘎吱声,这时突然爆发一阵低频噪音。肯尼看到那两个男人突然转身面向庄园。一阵震耳欲聋的节奏响起,窗玻璃都在随着低音节奏震动。
小特雷兹跳着舞,像部落中的萨满[5]一样自我放纵。他在空中甩动麻木而愉悦的手指,世界在他周围发出低语。一阵风吹动芦苇发出沙沙声,吹凉了他汗湿的额头和赤裸的上身。这个世界充满善意,南格拉德大屠杀从未发生,勇敢者弗兰蒂切克来了,萨马拉革命军跟在他后面,挥舞着白旗。特雷兹可以向那个世界要求任何东西,但在他面前移动的东西他甚至连看也不敢看一眼。它不再是这世界的一部分。只有“单声道”低音鼓传来的低沉声音在他的黑色镜面听力里回荡。他们六个人藏在芦苇丛中。对他们所有人来说似乎是个好主意。“走吧,我们去那儿,搭个窝!”他们齐声喊道。
*[5] 萨满:英文为shaman,据信有通灵能力的人。
可汗在黑暗中点亮煤气灯。煤气有股像鼻涕虫一样的难闻气味。火柴擦出火花,煤气灯点燃时发出轰鸣,蓝色火焰在玻璃里跳动着,往芦苇地里的孩子们周围投下柔和的阴影。可汗看着自己的作品,心生欢喜。他喜欢阴影在玛琳脸上闪动的样子。他勇敢地告诉了她这点,女孩很感谢他这样说。玛琳·朗德团进夏洛特的裙子里,穿着白色泳衣的她湿透了,显得过于成熟。精神层面,她无法再将物质的洪流重新解释为幸福,但她的组织仍在撕裂。此刻物质正残酷且嫉妒地打击这个女孩。在这个亢奋的夜晚,没有任何消退的迹象。那物质再次击中她,玛琳将手按在身体两侧,呼吸暂停了一秒。裙子面料在她淋巴结上摩擦带来愉悦感,她的腋窝变得光滑,玫瑰色的乳头在氨纶面料[6]下凸起,但她的神经末梢早已麻木;麻木得都没察觉到。感觉单元被烧焦,身体器官无法再感受到愉悦。水瓶从女孩手中滑落到沙滩上,大家都没注意到,还是围在她身边聊天。一股温暖的红光贴附在玛琳大腿内侧,她扭动身体,瞳孔以相同的频率散发光芒——处于燃尽模式。而在她周围,百合花、菊花和红玫瑰的花束在沙子里枯萎。
*[6] 氨纶:一种合成纤维,以其优异的弹性而闻名。它的弹性通常是天然纤维的3到7倍,并且能够迅速恢复原状。
那孩子颤抖着,身体不堪重负崩溃了。“请安慰下我,感觉很棒但……”她喃喃自语,“太悲伤了。”
轻歌剧明星的眼白放大;还有悔恨,腺体那令人窒息的悔恨!我做了什么,我,愚蠢,愚蠢的女人啊!冰冷的水灌进娜嘉死气沉沉的肺组织中汩汩作响。娜嘉的所有成就都以一种空壳的形式留在历史里,毫无生气,扭曲变形。历史里她是一个人体模型,一种幻觉,几乎无人记得真正的娜嘉是谁。他们甚至没听过她的成名曲《军官之妻》,轰动一时的热门歌曲《水手的情妇》则顶多是个历史奇闻,是对她那个时代的荒谬夸大。她被人遗忘,风光不再,漂亮衣服对她而言有什么用,无处可去!但在泛着光的水面上,枝形吊灯仍然亮着。一切都还在前方,短笛,那是她最喜欢的乐器,还有热闹的号角,发出壮丽的声音!雷鸣般的定音鼓颤动着,水声在娜嘉的耳边涌动,就像一种疯狂、生命、掌声、燃烧,燃烧的致敬。她重新浮出水面,而那些年轻貌美的人们再次和她在一起。似乎对娜嘉来说,一场真正的派对正在举行。世界可能很快就要终结了。
多么愉快的年轻人啊,多么轮廓分明的颧骨啊,像草原鹰一样!“八年?但那时一切还是皆有可能!”
“没错,对这个世界来说,一切皆有可能,”勇敢者弗兰蒂切克说道。
妹妹安妮像护士一样小心地喂玛琳喝水,可汗把芦苇当窗帘一样拨开。他开始说话。两个身影在黑暗的背景下摇曳,水波荡漾。身影舞动着。一个动作狂野,一个节奏相同,但放慢了三倍速。安妮用连衣裙把她发烫的姐姐裹成一个茧。夏洛特自己很早就从茧里孵化出来。四十分钟前她经历了第二次。
她从黑暗里出来,走到特雷兹面前,他睁开眼睛听她讲话。半裸的女孩把水瓶放在男孩嘴边说道,“特雷兹,嘿!你需要喝水,否则会中暑的。你也是。”她朝身后喊道,“别忘了喝水!”男孩接过瓶子一饮而尽,他还是口干舌燥。在凉水的作用下,他的欲望终于消退了些。男孩被极乐化学平静的重量压垮。夏洛特·朗德用和金色短裤腰带一样颜色的拇指,心不在焉地把新孵化出来的身体挪到他面前。女孩脑袋稍向后倾,闭着眼睛,跟着低音鼓的跳动节奏点头。她浅笑一下,像铃声一样。夏洛特被自己的笑话逗笑了。这让特雷兹感到崩溃;还有他悄悄拿走的半粒药丸也是。他听到笑声的震颤,就在别人大脑皮层的神秘之处。怎么能笑得那样开心?那笑声无关任何事物,甚至不由单词组成,特雷兹已经很久没听到那样的笑声了。
马切耶克穿着校服走下楼梯。他哪里知道在瓦萨只有彻底的被抛弃之人才会穿校服?那些擦墙的家伙。他才刚到这里。朗德家的长女走下楼梯,她的鞋子在石阶上发出咔嗒声,女孩的十年级好友,英俊的亚历山大一直在她身边念叨个不停。特雷兹像影子一样跟在他们后面去排队吃饭。夏洛特·朗德从来不去学校食堂,她根本不吃东西,她甚至就没有这世上所谓的新陈代谢。但是英俊的亚历山大迷住了她。八年级的特雷兹·马切耶克站在夏洛特身后,给自己打了点粥。女孩转过身,伸手去拿粥勺。特雷兹把勺子递给她。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你是夏洛特·朗德,”特雷兹喃喃地吐出女孩半神话般的名字。
“特雷兹·马切耶克,”特雷兹·马切耶克说道。就是这样。
夏洛特随着音乐的节奏摆动脑袋,红褐色的头发拂过她的肩膀。她双手高举过头,指尖在空中相触,她锁骨下方小巧而又紧实的胸部裸露着,晒黑的地方有着明显的白色分界线。她笑了笑:“感觉来了,特雷兹·马切耶克!”然后高兴地左右摇头。“我来感觉了。就刚刚。感觉来了!”在特雷兹·马切耶克跪着的沙滩上,女孩用脚蹬掉一只深蓝色的袜子。女孩在他面前蹲下时,特雷兹·马切耶克说道,“我也来感觉了。”温暖而又凉爽的波浪在他们头顶上方拍打着。在两条白皙的大腿间,特雷兹盯着她内裤泛着的金光。带着孩子的天真,毫无收敛地盯着。没错,你知道的……看起来很美。他们像火柴搭的房子一样堆叠在一起,无欲无求。只是为了好玩。
当灰域从房屋后面逼近,可汗、特雷兹和疯狂的苏鲁拉力手都抬头望向窗外。屋内低音鼓沉沉地敲击着,屋外建筑轮廓后方,一片黑色的赤杨林像波浪一样向上卷起,横跨整个可见的地平线。灰域像浪潮一样从整个世界延伸区域的云杉林和山脉上升起。那恐怖缓慢前移,雷鸣般地席卷整个世界,但世界是由物质构成的,常青而又古老的物质;即使在消失的那一刻,世界也一定会保持其诡异的尊严,傲慢而又深情地微笑,就像曾经垃圾箱后面的勇敢者弗兰蒂切克的那样。山峰悄然阴沉下来,空地扩大,霜冻的云杉田野在星光下闪烁着光芒。
“我不是K·沃罗尼金或别的什么人,但是……”特雷兹在车厢里抽着烟。他在座位上翻找着。可汗站在外面,身子靠在车上,从肯尼那里拿了点鼻烟。
特雷兹从车里倒退着爬出来,手里拿着一瓶风味酱果酒。“但我觉得半小时后,一切都将会被灰域淹没,可汗。”
“没什么,肯尼。我不会听他的。他又不是K·沃罗尼金或别的什么人。”
特雷兹突然拧开风味酱果酒的瓶塞,把瓶子举到嘴边。他最好就此闭嘴。
“这是一个海洋学神话。致命海浪,”小可汗手指那片水域说道。他们四人看向那里,沙滩巾好好地裹在身上。黑暗里,昆虫围着煤气灯嗡嗡作响。“很长一段时间,那只是——一个传说,一个航海家的故事。阿尔达地区甚至还起了个神话的名字:‘哈尔德林格’。但现在是种科学记录的现象,是真实存在的,知道吗?这解释了成十上百艘船只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原因。也有叫做‘无赖浪’、‘德罗普纳浪’[8],还有我最喜欢的——‘怪浪’。它们似乎凭空出现,比周围其他海浪要明显高得多。所以致命海浪也可能有体量比较小的。但是,比如说出现高达十米的海浪时,就将是世界上科学记录中最高的海浪。噢,我有看过致命海浪的纪录片!”可汗的下巴颤抖着,表现出那些难以置信的画面有多么令人兴奋。“有个镜头甚至是从梅斯克海上钻井平台拍摄的。你想象不到那浪有多高!”可汗感觉他的舌头和思维完美协调地工作。一切都表达得恰到好处。过去他笨嘴拙舌,思维迟钝,但现在不是了!如果能永远保持这样该多好。他都忘了自己的手一直悬在半空中。那手还在比划十米高浪形成的致命海浪那令人惊叹的高度。
*[8] 原文为Draupner waves,在挪威Draupner沙滩附近观测到巨大异常海浪“Draupner monster waves”。这些海浪因其异常的高度和力量而得名,有时也被称作“Draupner巨浪”。这类巨浪可能由多种海洋和气象条件共同作用形成,包括强烈的风、海流和海底地形等因素。它们对海上航行构成极大的威胁,也是海洋学研究的重要对象。
玛琳凝视着可汗悬在空中的手。突然涌现的兴致使她摆脱了自己身体的束缚。她现在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她需要再摄取一点。只要一点点,然后一切都会重新开始。但感觉更强烈。女孩嘴巴微张,急切地喝下瓶子里的水。水珠在她嘴唇上泛着光。“致命海浪是从哪儿来的?”
“是数学,对吧?”杰斯帕坐着,手托着脸颊。“某种数学公式可以解释这现象,没错吧?”
“没错!”可汗回答道。“非线性效应。我甚至不会装作知道那是什么,但无论如何!结果发现,基于某种公式,致命海浪可以由任意数量的小波浪形成。如果致命海浪在海洋这样的大型水体上移动,就有可能在某个时候从中产生一个几乎垂直、极其不稳定的巨浪。会吸取其他波浪的动能,导致周围的水面变得比较平静。普通海浪化作涟漪,而致命海浪在其异常的重量下坍缩。但在那之前,我不确定,它散播巨大破坏力的种子,如果允许我这么说的话……”可汗故作高深地结束道:“你们知道致命海浪在世界上哪里发生的最频繁吗?这里。这现象被称为北海秋波。”
“天哪,”安妮爆发出笑声,她的脏话嘴暴露了。女孩的瞳孔早已因散瞳而发黑。她越过芦苇望向水面——在小安妮看来——那里随时都有可能掀起一波搞砸一切的致命海浪。但后来特雷兹回来了,和夏洛特一起。
“你知道最糟糕的是什么吗?”可汗狡黠地问道。他擦了擦眼镜,然后戴上。他杏仁般的眼镜在镜片后面半眯着,直达科普之谜的重点:“相同的效应——别问我怎么回事,我不知道——但相同的非线性效应能解释灰域。人们将其用在灰域学说里。这就是灰域横扫世界的行为方式。”
“就像马车车轮,”夏洛特看着男孩的眼睛说。“你已经懂了。顺便说下,可汗,如果可以的话?”
“你聪明得有点异于同龄人。”夏洛特说得无比真诚。可汗感觉被她的赞美加冕。
尊重和感情的交叉火力像海洋一样咆哮,一切都在摇曳,闪烁如火焰,安妮在中间突然抬起头。她像水獭一样敏捷地移动,伸长脖子,好像在寻找什么。“等等,等等,”她说,“没水了吗?”杰斯帕没注意到安妮的目光在暗示他,也没注意到其他人都在等着他回应。他仍然凝视着大海,陶醉其中,头上戴着白色水手帽。他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头脑相对清醒,只是感到有点热。这对杰斯帕来说稍许有些失望。他都没弄清那是什么感觉。但致命海浪——还是不错的。
身穿潜水服的男人浮出水面大口喘气。他吐出嘴里冰冷的海水,然后翻身趴到冲浪板上。孤零零一个名叫杰斯帕的黑点,在离海岸半公里的地方,任由海浪摆布。他查看了下手腕上的秒表。再过十五分钟,他的身体将达到临体温。他需要休息。杰斯帕试图放松因乳酸而颤抖的肌肉。他回头看看标志着夏洛茨扎尔的松树地带,还有那上方渐暗的天色中慢慢汇聚的巨大云团。冲浪板随着水的节奏和他的呼吸起伏。一切突然安静非凡。我的那些海浪都去哪儿了?
“仍然且永远是那著名而又可怕的最后五句话:
为什么你要把我留在这里?
我会坚持自我,我会如浪潮般向每位神灵哭泣:
这次你会留下吗?这次你会留下吗?
这次你会留下,还是怎样?”
一阵可怕的轰鸣声正在逼近。杰斯帕站在冲浪板上,把橡胶面罩扯到脑后看向那里,脸上挂着一缕金发。一个巨浪涌起,在那像堵深灰色泡沫墙的背景下,他渺小的冲浪板就像个小点。宛如一个细胞膜。巨浪垂直涌起,泡沫波峰遮住了杰斯帕视野里的天空,水珠飞溅。涌起的浪潮悬崖将冲浪板抬起至泡沫之上。著名室内设计师尽其所能地划着桨。他拼命转过身去,跟随海浪前进。
“真遗憾,”安妮大叹一口气说道。“你真该体验下那快感的。”他们站在街灯下的柏油马路上,柏油路碎裂成沙子的地方,就是广阔的夏洛茨扎尔海滩起点。他们刚才在森林的黑暗里热切交谈了四十五分钟。只有他们两个人聊天的感觉真好。
杰斯帕拿着一个深红色的水泵取水。随着容器装满,水流发出悦耳的歌声。“嗯,我感觉不错,跟你聊天很开心,其他人看起来也很开心。我想那里可能有点什么。但可汗说话的样子,仿佛他拥有某种天堂般的宁静似的,而玛琳……”
“是的。可能这就是正确的词,”杰斯帕往两个水瓶里塞上软木塞。他把水瓶放进口袋里,然后疑惑地看着安妮。虫子拼命扑向街灯,女孩两只光着的脚在街灯下互相蹭来蹭去。她手里拿着一盏煤气灯。电灯照耀下,她露出的大腿上汗毛泛着光亮。安妮脸上绽放出微笑,仿佛她内心有什么想法,促使杰斯帕问了一句。
“我知道!”她说道。“你反正更像个嗅觉男孩。因为你谈论过香水的话题。”
杰斯帕蹲在女孩面前的柏油路上,她钱包的镜子里反射出一粒单独的药丸。
“我们需要一个研钵,硬点的东西,”女孩说道,杰斯帕兴奋地拿着一块石头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手拿一个眼影盘了。
“总之非常谢谢你!”安妮用镜子小心地敲碎药丸的粉末表面,将碎片碾成柔软的覆盆子色粉末。她用舌头舔了舔容器边缘,然后小心翼翼地从钱包里拿出一张五雷亚尔钞票。杰斯帕着迷地看着这个仪式。他看着安妮把黑色的钞票对折,然后用它将镜子上的粉末分成几条线。粉末像铁轨一样平行排列在那里。五雷亚尔钞票在女孩的手指间卷成一个细管。
“现在你把一个鼻孔堵上——像这样——用一根手指,再把另一个塞进去,”她向杰斯帕示范那根小细管。“然后用力吸气,把整条粉末都吸进鼻子里。我演示给你看!”安妮-艾琳·朗德跪在街灯下的水泵前。柏油马路闪闪发光,这个娇小的女孩朝镜子弯下腰。穿着白色水手服的杰斯帕看着她坚定地把线条吸进鼻孔。整条粉末都瞬间消失在纸卷里。对杰斯帕来说,这一切都神奇极了。安妮呻吟着甩甩头,把钞票递给他。“有点刺痛,但感觉很好。起效速度也很快。但持续的时间短一些。试试吧!”
杰斯帕照她样子做了。药丸粉末快速吸进钞票的黑管里,然后拐了个弯。晶体冲破毛细血管,他的鼻孔又痒又痛。随后当杰斯帕站起来的时候,一切都是那么安静而美妙。他们一起下到森林里,安妮手中的煤气灯嘶嘶作响,在漆黑沙丘的树干间投下长长的、摇曳的影子。
杰斯帕动作连贯地把自己腹部从冲浪板上推起来。水声在他身后咆哮,室内设计师用脚跟踏着冲浪板的龙骨位置。有一瞬间,那障碍物变得很小,一切都完美无缺,他滑过水面。冲浪板不再接触水体,悬停在一个振动的空气垫上。杰斯帕在陡峭斜坡上蜿蜒冲浪,回到浪潮顶端。在他身后,能听到海浪在自身重力下破碎坍缩。闪闪发光的巨大水幕落了下来,将他拉入其中。杰斯帕听从摆布,落入水幕后面,进入管道的昏暗中,那里的世界只存在短暂片刻,在坍缩中实现稳定。海浪坍缩是一种永久性的环境,在肆虐的漩涡中形成的一个昏暗的杏仁形腔室。那里面光滑而又安静。如果这能永久持续下去,那会是52年的夏天。
52年的夏天是一个永远处于崩溃状态的物体,活生生吞噬了他。这串记忆有什么不太对劲。非常不对劲。似乎无法继续下去,世界并不支持他。但在这里,有那么十秒钟时间,一切都稳定下来。杰斯帕轻抚水墙,他的嘴冻得发红,一直在说,“拜托!”
汽车轮子在积雪覆盖的庭院里划出一道环线,伊纳亚特·可汗抬头回望,农舍宛如鬼魂般笼罩在他上方。电线内部结构从环绕包裹层露出来,在浩瀚星空下映衬为黑压压一片。他带着不言而喻的平静走向灰域。家具的轨迹和倒塌的地基留在他身后高处。他面前的院子里,可汗看到特雷兹和肯尼低着头跌跌撞撞地追着那物体,一直追到木栅栏那里。
他们没有恐慌,只是莫名担忧地望向伍尔夫的小屋。似乎任何轻微的嘎吱声都是从小屋的石灰岩地基传来。小屋像是即将要升空。但无事发生。灰域定格在屋后远处,森林的喧嚣平息了,农舍里的音乐静默了。在距离能感知到的某处,灰域定格的边缘,农舍分裂开来,随之消失不见。伍尔夫汗流浃背地来到门口,点燃一支薄荷味香烟。他已经脱下运动衫。这个年轻人站在门框下,穿着后运动裤和银色背心,口吐热气,大汗淋漓。特雷兹和可汗急忙走向他的时候,那人突然回头,吓了一跳。
“拿着这个!”伍尔夫大喊,手里拿着信封向他们跑去。他朝灰域的大致方向挥挥手,把文件交给可汗:“你们得走了!快离开!”
引擎发动的声音响起,车轮在雪地上打转。庞大的结构再也无法承受其幻觉重量。灰域坍塌了。广阔的伐木地带在一瞬间淹没其中,爆炸成雪粉,冲击波横扫世界,爆发山体滑坡。云杉树在冲击下弯折,灰域猛地推开老朽不堪的庄园窗户,在房子四周转了个弯,仿佛犹豫了片刻,然后在房子周围坍塌。庄园淹没于灰域怀中,庄园某处的低矮大厅里,年轻人戴上了他的耳机。他像八轨磁带一样读取横扫而过的灰域。在朗德家孩子们了无生气的画面里,仅存的生命迹象是一个名叫杰斯帕之人的怪异恐怖而又不合情理的记忆。灰域横扫村庄道路两侧的田野。造成的雪崩冲入碎石中,一堵冒泡的墙正在逼近,在汽车尾灯的照射下变成了覆盆子红色。
装着防滑链的车轮在碎石路上嘶鸣。“冲啊——冲啊——冲啊——冲啊![9]”疯狂的拉力赛车手对着汽车大吼,仿佛在指挥一匹马。他的脚已经用力踩在油门上了,仿佛这样喊车子会因此跑得更快。再看看速度表,似乎也确实如此!特雷兹看到速度表的淡黄色指针跳到200。可汗在他身旁望着灰域。它移动缓慢,但一定横扫过了车窗。车内照明因此而变得昏暗。男人的眼镜蒙上了雾气,车速让他深深陷在皮座椅里,他把两个信封紧紧贴在心口。雾气蒙蒙的镜片后面,他的双眼因喜悦而湿润起来,但特雷兹听不到他的声音,因为引擎的轰鸣声太响了。
“我是对的,特雷兹,我一直都是对的,”他说,但特雷兹没听到。引擎声震耳欲聋。
在煤气灯的照耀下,杰斯帕和安妮穿过高高的草丛。杰斯帕提着煤气灯和水瓶,而安妮只拿着自己的衬衫。借着闪烁的灯光,杰斯帕正审视着她背上的胎记。现在能遮住胎记的只有安妮胸罩上的细带子了。草丛拂过他们的腿部发出沙沙声,杰斯帕享受着带给裸露皮肤的触感。他感到口渴,从瓶子里抿了口水,然后惊呼道,“真好喝!神水啊!他们应该把这水装瓶卖!”
他们接近海滩时,从那里传来欢呼雀跃声。大家互相拥抱。借着煤气灯,安妮擦去杰斯帕唇上的口红,然后哈哈大笑。可汗骑在特雷兹背上,假装特雷兹是个机器人。他扭转朋友的头,模仿机器人的声音,引导他去自己想去的地方。等到机器人——特雷兹被领到齐膝深的水里时,可汗掉了下来。他逗留了一阵,欣赏着水母,其他人则都已经穿着泳衣跑到水里去了。
水母小小的发光体消匿于海水的黑暗里。沙子在他们赤裸的双脚下流动,柔滑的水冲刷着他们的脚踝。他们高度敏感的身体对任何碰触都会作出反应。沙子在安妮的脚趾间迅速分散开,她愉悦地蜷缩起脚趾,然后小心地向前迈步。他们都移动地非常缓慢,双手悬在凉爽的水面上。他们时不时发出尖叫,不遗余力地享受私下的狂喜。而慰藉本身也接纳了他们,流过他们的臀部和腹部。凉爽而又极度粘稠。玛琳无法忍受。当水打湿她的胸部和腋窝时,女孩完全沦陷其中。海面上只剩下投降的赞歌回荡着。她的指甲嵌进手掌,感受着它们立刻的断裂。指甲不适合她。荷尔蒙正扭曲着她滑动的身体,盆腔扩展成产道,难以忍受的幸福感在她臀部深处悸动。在她的体液坟墓里,一个小小的侏儒闭上了它针尖般大小的眼镜。这个蜷缩成半圆的生物张开嘴尖叫着。但什么都听不见,一丝声音都没有,那声音从未存在。玛琳放松下来,一切都美好得不可思议,一切都变暗了,在水下深处回响着。夏洛特发光的白色影子在她身边滑过,她感觉到某人柔软的双手放在了她的肩头。是可汗。他把女孩抬到水面上。玛琳吸入咸咸的空气,漂浮在那里。水从她头发滴落下来,头顶漆黑的天空中,星星闪烁着无限的细腻光芒,就像泼溅出来的牛奶一般。
他们六人都像她那样低下头摇晃着,形成一个半圆形。在黑色镜子般的海水里,反射着星星的光芒。他们身上泛着微弱而又散射的光辉。只有伊纳亚特·可汗的眼镜上清晰地反射出明亮的星空。
“它们消失不见了,”可汗听到手里的声音在减弱。他低下头来,星星从他眼镜上滑落。玛琳·朗德眼睛转动着看向星星的位置,她口中的黑暗随着每个吐字而移动:“但我还是能看到它们。”
早晨,他们在芦苇丛中醒来,像一窝小猫,他们把垃圾都收拾干净。穿好在太阳的刺眼亮光下晒干的衣服。他们的眼睛被阳光灼伤,周围的世界看上去亲切而又陌生。昨晚的黑暗里,所有的话都已说尽,今日无需再重复。在走向电车站的路上,他们尴尬地笑着,疲惫地交换着些闲言碎语。在车站,他们约定在八月最后一周碰头,那时女孩们已经从格拉德家庭旅行回来了。她们没法确定具体的日子,但会电话联系和寄明信片。在八月底见面时,他们计划讨论下学校变化的情况,以及大概聊聊关于现实世界的情况。
他们没在车站进行接吻或类似的举动。但还是有许多承载着告别遗憾的目光交流,以及秘密的肢体语言传情达意。女孩们上了电车,男孩们则去了特雷兹父亲的避暑别墅。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到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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