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后,在瓦萨附近,一群难民陷入交通堵塞中。卡特拉洲总共六千万平方公里的陆地面积刚刚失去了百分之六,机动车道上一块亮着的广告牌标示着“所有道路均可通行”。秋夜里尾灯如红色河流般闪烁,一辆机动车困在严重的交通堵塞中央,特雷兹·马切耶克早早就在里面睡死过去。蒸汽从引擎盖下方升腾起来,车身上布满了呈辐射状飞溅的泥点;发动机部件的镍尖在外壳的黑色板面下闪闪发光。就连伊纳亚特·可汗也在车厢里蜷起了身子,但他还没有睡着。他细细品味每一个逝去的瞬间,正因为他感到精疲力尽。座位的皮革在他的重量下嘎吱作响,新闻采集飞艇的声音传进他甜美的睡梦中。螺旋桨在远处稳定地旋转,睡眠的黑色漩涡邀请他一起旋转。可汗随心所欲地出入意识。机动车有时颠簸着开动几米。他一下子从恍惚中睁开眼睛,然后看到肯尼从车窗经过。疯狂的苏鲁拉力赛车手和其他司机聊着天,并刮去挡风玻璃上结的霜。此刻,可汗明白他将会想念这一切。他已经开始想念这一切了——如钻石般的车头灯、尾灯在废气里透出的血红色光芒、还有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认知。
上一次有这种感觉是二十年前的时候。充满了可能性。那时他们一起在等着女孩们从格拉德回来。在外面的世界里,在他紧闭的眼睑后面,那是神之国度的起点。他把手按在自己胸前,将看不见的伙伴抱在怀里。所有那些空间,那些在沼泽地和路边的广阔区域,都充满了可能性。聚会的可能性。正如往常一样,对话在可汗头脑办公室的黑暗里分支开来。玛琳·朗德和他走在一起,点头、倾听,然后提问。被他的笑话逗笑,已经是第二十年了。他们坐在高速公路的一边,她并不介意。女孩的身体未受时间改变,她看上去还是像个孩子,但她的灵魂与可汗一起成长。长大了,变成了成年人。她现在变得沉着,神秘而悲伤。
两个月过去了,但八月底的会面并没有发生。尽管女孩们在8月15日回到了瓦萨,但她们并没有再打电话来。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她们在那段时间里去了夏洛茨扎尔海滩三次,这仍然是个谜。
午后的阳光在墙上投射出窗帘的条纹。在特雷兹父亲别墅的大房间里,空气凝结,有什么东西正在加重,令人窒息。这种真空,是一种失落感,一种可怕、沉重的担忧感。在电话旁守了几周之后,他们最终决定自己给女孩们打电话。他们三个人站在一个大房间里。特雷兹放下电话。他身旁的可汗还不死心:“发生了什么?她们不在家还是…?”
“是她们妈妈接的,”特雷兹瘫坐在扶手椅里。“说她们人在海滩。”
争论就是那时候发生的。特雷兹和杰斯帕为此争吵了两天。他想跑去海滩上,可汗已经系好了鞋带,但只有杰斯帕仍觉得这样做不够酷。他们应该再等等,让她们打电话来。事情就是这样,十五分钟后的下午一点钟,冰淇淋店员阿格尼莎成了最后一位见到朗德家女孩们的活人。那是8月28日——国际失踪者纪念日。
自从那天起,他们就不再“酷”了。他尽量不使用那个词,听起来像是一种指责。室内设计师浑身湿透,喘着粗气,身子陷回沙子里。低温症状。闻着有股腐烂的芦苇味;灯芯草和牧草被微风吹拂到地上。他现在34岁。他用脚后跟跺着湿沙。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而又为何忍受了这一切。如果关节被冻抽筋,为什么他不从冲浪板上翻进海里?或者在海浪崩裂的时候,为什么他没有留在海里?
头顶,在秋夜的漆黑天空中,大片云团交融在一起。他缓慢地用双手摁住头顶然后挤压。冻得发青的嘴巴缓缓张开,呼吸道颤动,胃部收缩起伏。他的脚跟扎进沙子里,拳头抽搐着,但什么也没改变。他还记得一切。52年凝固在他的头骨里,一个萦绕心头、不合情理的博物馆展品,一个失落世界的复制品。气味始终如一,甚至更加清新,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其严重性不容小觑:已经无法回头了。
在梦里,他听到马蹄声越来越近,马匹正从黑色柏油马路上跑来。杰斯帕!可汗想要给他打电话,叫他做好准备!这可是实打实的。但这里一个电话亭也没有,天堂里漆黑一片,骑警在机动车队列间巡逻。一个噩梦般的身影在车窗玻璃外面停下。可汗睁开眼睛。随着马匹的喷鼻,蒸汽从它的鼻孔喷吐出来,它湿润的黑色眼睛对着睡眼朦胧的男人闪烁着光芒。一位骑在马背上的警官将光束对准结霜的车窗,往车厢里面照了照,然后继续往前走了。马蹄铁的声音在柏油路上回荡,马匹渐渐远去,可汗闭上眼睛再次入睡。他抱在胸前的双手纹丝不动。
等到他们终于入睡时,可汗在睡梦中听到一个可怕的声音。那是8月28日的夜晚,是同一天,伴随着那个声音,恐惧降临到这片土地上。起初,他在睡梦中听到那声音,每隔一段时间就发出叫喊,愈发迫近。
男孩在二楼卧室里醒来。他惊恐地看着特雷兹的眼睛,他朋友正俯身摇晃着自己。可汗现在已经完全苏醒过来了,但世界上最可怕的缺席者名单仍在被大声呼喊。那声音在夏洛茨扎尔外围传播开。并不在他的睡梦中,而是在现实世界里。可汗的血液在血管里凝结。“你也听到了吗?”
他们叫醒杰斯帕,穿上夹克就跑了出去。气温很低,今年的空气里第一次弥漫着秋天的气息。他们在花园里停下来倾听。名字在树林里回响,伴随着狗吠声。他们跑过苹果园,越过醋栗灌木丛,进入松树林的黑暗里。那里闪烁着手电筒和信号弹的光芒。
到了第四天结束的时候,志愿者们都纷纷散去了。数百人以各种方式前来帮忙,分担忧虑。数千个电话打到了特别热线。人们发出呼吁,启动了搜救项目。媒体和广播迅速响应,隔天早上女孩们的照片就登上了头版头条。新闻标题注入了夸张的感伤:“悲痛的母亲:孩子们,请回家吧!”评论专栏讨论了恢复死刑的可能性,因为妄想症和复仇欲交织在了一起:“是谁从母亲那里绑架了她的孩子?”在这种同情心的宣泄下,彻底淹没了男孩们自身的失落——所有的号啕大哭和咬牙切齿——他们感到无能为力,受其羞辱。起初,那只是种预感,现在杰斯帕可以将愤慨转化为言语。诱人的好奇心。在所有那些泡沫下面,那位下流的资产阶级带着自己甜蜜的恐惧,看到了女孩们所遭遇的一切。佩尔-约纳斯不敢往百叶窗里直视,他通过报纸文章窥视情况。他在文章里看到了自己,他就是那个男人,正吃着油炸肉饼,他喜欢自己所看到的。但后来当十几岁的杰斯帕看向他的同学们时,那是一个无法形容的谜团,一个陌生的身体领域。背部的拱形,露出的手臂,最小的一部分就足够了。时至今日,他仍讨厌成年人的性行为。对他而言,那是一种放荡的挑剔。实事求是地说,自相矛盾的点在于这致使他成为一个恋童癖者。
看到高雅品味的化身穿着潜水服走进哈夫桑格拉酒店大堂,前台接待员立马放下了电话。这位著名的室内设计师在深夜抵达酒店,浑身湿透,在地毯上留下沙子脚印。这位先生脸色阴沉,冻得半死,女士赶紧拿了条毛巾把他裹了起来,把电话忘得一干二净。
“不,我不需要救护车,”杰斯帕挥挥手,咬牙说道。“不需要茶,不需要!也不要黑加仑茶!”他去搭乘电梯,用冻麻的手指按下开关,尽管手指已经在火上烤了有一阵子。“不,我不用,我要去洗个澡,热水澡。”
“德·拉·瓜迪先生,”女士在最后一刻想了起来。她把一只鞋塞进正要关上的电梯门,“有个电话找你,是个叫奥勒的人……”
搜救队离开后,志愿者们被送回了家,剩下的人也纷纷散去。秋天的松树林里一片寂静,男孩们缓慢地穿行其中。没有了猎犬的狗吠声,海湾里也没有了边境巡逻艇的徘徊身影。他们所到之处,都仿佛虚空本身,灵魂都已放飞。一切都木然不动,无能为力:更衣室以及人烟稀少的海滩。在电车站,空荡荡的电车驶入,随后半空的电车再次驶出,车门砰地关上又打开。三周后,命运多舛的潜水员成了最后离开这里的人。从此他们看到周围的人开始了长久的妥协。他们非常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尽管他们根本不敢对彼此说出这个词。他们一起想出了最奇妙的计划。激动人心的重大成就,一起复出调查。
新学年提前一个月正式开始,送孩子们回学校是家长共同的决定。那里等待他们的,是摆放在楼梯上的女孩们的照片、花束和风灯。学校的走廊里,也涌动着假惺惺的悲伤。所有人都多多少少认识她们,所有人都在争夺关注,攀比他们的损失。在学校里,他们同样秘而不宣。不敢把整个夏天发生的事情告诉任何人。最后当女警官在校时,他们向她诉诸了心声,而结果就是,那位当时已是少年犯警察“家喻户晓”的齐基斯蒙特·伯格,就成了两百多名受审人员之一。背叛没有产生结果,女警官在十一月底去见校长的时候,他们冲出了教室。走廊里回荡着他们的脚步声。她可是他们和调查之间的唯一纽带,那个无情的案件。他们在门口拦住她,苦苦恳求,让那可怜的女人别无选择。
学校楼梯上满是照片和风灯,而死刑没有重新恢复。甚至维德昆·赫徳也只是被判处了无期徒刑。女孩们失踪一年后,他因涉嫌犯有类似罪行而被捕,媒体急忙将这一切都与朗德家孩子们联系起来。老校长本人也暗示了这一效应,就像和狗妈妈走散了的小狗种种这类象征引用。他们三个待在一起时候,能聊的只有这些了。那个案件,或者媒体向他们灌输的其他话题;不是赫徳或最近发布的性犯罪者名单,就是女孩们失踪两年后寄给卡尔和安-玛格丽特·朗德的信,笔迹分析的细节,要么是,比如声称女孩们的尸体被埋在林哈勒冰球场地基下的通灵师。案件的报道变得越来越少,重逢就越变得机会渺茫,对此男孩们都试图以自己的方式来避免。杰斯帕秘密地去冲浪和运动。可汗十年级的时候第一次挂科然后辍学;特雷兹在十一年级刚开始的时候回到了格拉德。
十五年后,媒体对朗德家女孩丧失了所有兴趣。调查早已陷入僵局,主诉检察官也都退休了。再碰头的理由已经没有了,他们退回到了自己的生活中去了。杰斯帕为自己找了一个未成年的内衣模特,还假装不认识坐在餐桌后面、系着亮蓝色领带的卡汗。特雷兹每年独自访问夏洛茨扎尔。他没有给任何人打电话。而可汗则完全沉浸在失踪案件的世界中,坐在他母亲的地下室里,拨弄着失踪了一个半世纪的飞艇的灯光开关,无休无止。
世界末日。高塔基站的黑色拱门笼罩在城市入口。关卡抬起来了。海关官员的背心和臂章在关卡上发出柠檬黄色的光芒。机动车发动了,所有车都平稳而又顺畅地挪动。伴随散发着皮革座椅味道的收音机发出的沙沙声中,他们谈论着三小时前投放在瑞瓦肖的原子武器。可汗感到温暖,女播音员的声音冷静而动听。一排排路灯在道路上亮起,表面蒙着霜冻,掠过清晨的深蓝色天空。他随路灯流荡到他的家乡,而明晚他将离开这里。还有一个任务要完成。路灯熄灭了。可汗望着如鬼魂般的建筑逐渐浮现在黎明的光线下。
卧室里弥漫着百合花的香气。乡村住宅的窗外,光秃秃的栗子树在微风中摇曳着瘦削的枝条。她一大早就起床了,留下她丈夫一人在床上戴着眼罩睡觉。52岁的她面容精致,笑纹看起来像疲倦的鸡爪;她眼皮下的深绿色眼睛没有透露任何秘密。她穿着晨衣,扶着木质扶手下楼,给自己煮了咖啡。木质小屋阴凉的房间里,宽敞的厨房没有开灯。她喜欢这些天色幽蓝的时光,屋子里静悄悄的,静到可以听见田鼠在地板下抓挠的声音。她优雅灵巧的手指按下法式咖啡机的按钮。随着时间的推移,甚至连地板木条散发的霉味,都开始能让她心生愉悦,尽管那味道最初让她非常害怕——那是17年前她刚搬来这里的时候。还有那寂静!乡村到处都静悄悄的,但时间长了,缺乏噪音也成了一种恩赐。她穿过大大的房间,踩过冷冰冰的地板,身边的家具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光芒;50年代的优雅,色彩从木头上褪去。她在门边披上丈夫的外套,穿上他的鞋子。她就这样将自己的灰白头发简单地盘起,走到门廊上。
女人手中的咖啡杯在秋天的寒风里冒着热气,她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坐在了她自己挑选的木制花园家具。随后安-玛格丽特·朗德翘着二郎腿,抽起她今天的第一支烟。她注视着太阳从晨雾中升起。面前是精心养护的花园,细节从晨雾中浮现出来,温室玻璃闪闪发光,草坪需要打理了。这将是她今天的第一个任务。她在倒扣的花盆烟灰缸里摁灭香烟,然后回到了屋内。
孩子长得漂亮还是丑陋往往遗传自他们的父母。在楼下的浴室里,安-玛格丽特正淋浴着她那依旧迷人的身姿。她并非一直这么身姿曼妙,起初她瘦骨嶙峋,像个稻草人。那时她还是个假小子,和男孩们一起爬木板和上树。随后女性的荷尔蒙开始发挥作用,为她编织出焕然一新的身体。一副由令人羡慕的脂肪组织和曲线轮廓组成的身体。她慢慢掌握了身材的微妙之处:毕业、教书、坠入爱河,然后生下三个女儿。连着三年,每年生下一胎。她们像项链上的珠子那样一个个离开她的身体。然后她回归优美身材,年轻依旧。她毫不害臊地睡在自己丈夫怀里的样子,让她的女性朋友们都羡慕不已。等到她后来加入党派的时候,又生了一个孩子,最小的那个。她丈夫深爱她,所以当最后一胎让她从此身材走样时,他并没有感到沮丧。当重力在其领域发挥作用时,理性在部门和办公室里就占据了上风。此刻安-玛格丽特·朗德站在镜子面前,尽管肌肤失去了一些弹性和色泽,但她的臀部又变窄了,大腿也变细了。一切都再次紧致起来,但这次她在体内感到的不是解脱,而是不安。尽管那种空虚感、寂静、平和以及新隐居地的霉味向她袭来,但那不安却悄悄成为了她的一部分。她内心坦荡。但当她面对那不安时,安-玛格丽特仍然感到害怕。好像所有女性气质都以某种状态消失了。她试图不去想这件事,迅速擦干身体,穿上米色便服,然后走出浴室。
女人正在花园里把枯叶耙成堆。第一学期末她来到学校的时候,男孩们偷偷地观察她。这是女孩们失踪后的第一个学期,安-玛格丽特来学校清空女儿们的储物柜。周围的人对她充满敬意,孩子们纷纷给她让道。只有特雷兹、杰斯帕和小伊纳亚特待在墙角处,看着她把女儿们去年的小装饰物装进纸板箱。她卷起著名歌星的海报,金色的星星从她手里掉落。男孩之间没有互相说明来窥视的原因,但他们私下里希望得到她的抚摸,想和她一起回家,看看女孩们的房间。然后再制定计划去找她们。那是一种幼稚的渴望。他们想在这些事情上发挥作用,如果有人能使他们变得如此神圣,那人就是女孩们的漂亮母亲。这并没有发生,但后来他们还是一个接一个地来找她,尽管他们互相向对方保密。他们查到了她乡村住宅的地址,尴尬地表达了对这位女士的同情。然后他们还和她交换了关于调查的消息。安-玛格丽特慢慢地回忆起了他们的名字。尽管上次出现这种情况已是八年前的事情了。后来特雷兹和可汗都坦然承认的时候,杰斯帕还是撒谎说他没做过这种事情。
安-玛格丽特从光秃秃醋栗灌木丛里回来,将园艺手套挂在棚子里的钉子上,然后送她丈夫去工作。卡尔·朗德还是像个充满激情的工业巨头一样辛勤工作,哪怕政治动荡和随之而来的国际经济危机正摧毁着他的事业;不过没关系,他实际上有足够的钱到任何想去的地方安度晚年,甚至是杜拜滨海[1]。司机在十一点半来接他,豪华轿车笼罩在乡村道路灰蒙蒙的雾气里。男人从安-玛格丽特身边驶离,她站在院子里,注视着尾灯的覆盆子红色灯光逐渐远去。
她的生活满是和丈夫的日常以及早晨的惯例,曾经四个金发碧眼的女儿存在过的所有迹象都消失了。其中一个有着红褐色头发,另一个长着彩虹颜色般的眼睛,但当她轻声播放音乐,随着韵律舞动肩膀时,她分辨不出是哪个女儿。随后罪恶感消解,日光透过白色蕾丝窗帘照射进来,安-玛格丽特·朗德感觉轻飘飘的,她漂浮起来了。仿佛她整个一生都没有经历过,所有的印象,一个人在世界上留下的小小痕迹,都随着音乐节奏抹去了。她在家族树的树荫下端庄地漫步,树上所有的叶子都已掉落。她不会知道自己轻轻抿住嘴唇的样子,还有忘乎所以地听着音乐大笑的样子,夏洛特和她是一模一样的。她扫了地,铺平桌布,把书架上的书本排列整齐。她不听收音机,那对她毫无意义。就安-玛格丽特而言,世界早已结束,只留她在这里做那些家务。
她坐在厨房餐桌旁,双手放在膝盖上,看着房屋里泛着光芒。现在是四点半,屋子静谧且干净。她偶尔像小猫一样打个盹,灰白的脑袋对着桌子点头。头发是一夜之间白的,就像德洛莉丝·黛一样。二十年前,八月二十九日早晨,她醒来发现头发变成了银色。她在梦里听到音乐,光线透过厨房窗户洒在她的头上,在那光线的涌动下,有那么一瞬间头发似乎又变成了金色。有人敲门。可能是卡尔忘带了什么东西或者要早回家……但干嘛敲门呢?应该不太可能会有人来拜访她。几乎没人再来过这里,她也喜欢这样。安-玛格丽特·朗德理了理自己的衣服,抚平膝盖上的裙子褶皱,面露微笑,然后打开了门。
三个男人站在门外,脸上带着尴尬的微笑:其中一位穿着非常昂贵的衣服,散发着五百雷亚尔的须后水味道,但也无法掩盖前额泛红的高烧;另一位站在他身边,穿着暗橙色的薄纱长袍,戴着一条伊尔玛三色围巾;第三位高大英俊,正匆忙熄灭他的香烟。尽管很难想起与他们的交集,她还是邀请这些男人进门,看着他们穿着外套站在门口。只有当她看到他们两脚变换重心,用鞋尖在地板上画图案时流露出的那种男孩般的羞怯时,她才想起来他们是谁。这让她想起一位年轻仰慕者的行为举止。
“我们有新消息,”伊纳亚特·可汗说道。“我知道,别抱太大希望,好吗?但是好消息,夫人。”
而当这位女士带领他们走进厨房时,她的心再次感到沉重,头发在厨房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光芒。
五小时前,杰斯帕坐在“电影院”咖啡馆里。在明晃晃的正午阳光下,他感到自己被投射在玻璃墙和立方体家具之间的阴影要比往常少。他感到脑袋和眼皮异常沉重。他用带有字母图案的手帕擦拭汗湿的额头。室内设计师看起来比平时脸色更糟,他把毛衣拉过头顶。只穿一件正装衬衫让他又开始感到寒冷。深秋的寒意透过落地窗渗透进来,外面的人群匆匆而过。他给自己点了杯加柠檬和蜂蜜的绿茶。
“我想我有点感冒,”他对桌子另一头比自己年轻几岁的男人说道。他记得很清楚,他是小奥勒。他比他们小四届。杰斯帕主要是因为奥勒高超的伪造技术才记得他。大男孩们用他的金手伪造了各种签名,这小家伙也靠这种方式赚了不少钱。那些满是糟糕成绩的证书和红标记的笔记本都需要签名。现在小奥勒留起了浓密的棕色胡须,杰斯帕自己得出结论。奥勒是名文案撰稿人,并且在某些圈子里又开始流行留胡子,那些热衷虚无主义纯真和圣米罗异国情调诗歌的圈子。或者至少是在两天前,对圣米罗和老式胡子的狂热,还没有用原子弹轰炸到另一片土地上。
“我想现在已经不流行虚无主义了,”杰斯帕直截了当地说道。
奥勒非常赞同,“我是该把胡子剃掉,我知道,那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像一个重磅炸弹。抱歉用这个词,我们没……”
“是啊,是啊,太可怕了,”杰斯帕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他。“完全就是个悲剧。你打电话给我是有什么事,奥勒?”
“我看到了那则启事,想了很久。直到爆炸声响起,你知道,我才终于感到愧疚。”
留着胡子的文案撰稿人在脸色突然通红的杰斯帕面前退缩了。他隔着桌子盯着自己。奥勒试图避开他的目光,又发现远处的一只白化老虎接替了杰斯帕的角色。尽管文案撰稿人经常来这里结交朋友,但他从来都不喜欢这类惨白的动物剥制标本。
“我不知道,”奥勒语无伦次。“那时我还小,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那样做。事发之后学校里每个人都在谈论她们。也许我只是想看看会发生什么。他们能意识到那不是真正的玛琳吗?有个家伙,这个齐基,给了我玛琳的旧笔记本,然后问我能不能模仿笔迹。那看起来轻而易举,然后好吧,那时我想可以尝试一下。”
“齐基寄的,我只负责写。你知道的,这真让我难堪,你必须理解那时我还年轻,好吧,我想我当时是有点虚无主义……”
“关于这件事你没有其他什么要告诉我的吗?你对她们一无所知?比如说,哪怕我把这个故事告诉警察,你也没什么其他要说的?”
“很不幸,没有。”奥勒似乎真的很愧疚,他紧张地捋平自己的胡须,杰斯帕盯着窗外的厄斯特马尔姆地区,发烧让他双眼呆滞。一群穿着深色衣服的人从窗前走过。他嘴巴在发红,他重新穿上毛衣,然后抓起外套。
“白痴,”他说完就离开了。奥勒留下来把账单付了。账单送到桌上时,那白化老虎还在怒视着他。
“这算是好消息?”六小时后,在屋子外面,安-玛格丽特一边弹落烟灰,一边问道。缕缕烟雾从她和特雷兹·马切耶克的嘴里冒出来,天空中透出一道长久的浅灰色光芒。她和三个男人围着走廊上的一张木桌而坐,深棕色的叶子被微风吹落到地板上。杰斯帕讲完他的故事后,感到不太舒服。但随后可汗插嘴道:“不,还没说完!但是你看,这事的非凡之处在于二十年后,当今的这个世界里,仍然有新的东西在冒出来。这意味着——还有时间。我现在有种感觉,这就是那一切都冒出来的原因。空气中的那东西。”
前部长背弓着坐在那里,腿优雅地搁在膝盖上。她有点不屑地保持沉默,这给可汗的热情降了温。那男人喝了一口咖啡。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假装喝了。里面除了拉丝的糖什么也没有。
可汗继续说道:“现在我不知道你们能从中得出什么。我不知道该如何理解。”
“就我个人而言,我并没有把这件事看得很重,”杰斯帕插话道。
“无论如何,”可汗有点生气地继续说道,“我会亲自说我信了。我是认真的。我们正好刚从莱明凯宁的一个私人顾问那里过来。他相当出名,虽然他一直很低调。自……”特雷兹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可汗继续道:“他的名字是伍尔夫。你听说过他吗?”
“人们会为了找不到线索的事情向他求助,陷入僵局的事情。他至少参与了十二起死亡调查。他也总能以某种方式提供帮助。通常来说,警方并不会特别夸耀这一点,但特雷兹能向你保证这是真事。”
前刑警马切耶克点点头。他能感觉到她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尽管他试图表现出像在工作时那样,努力保持坚定的尊重态度以及值得信赖的样子,但结果不太好。我们爱这些女孩,而且比她们母亲更爱她们……他对自己先前的想法感到难堪。起初,他试图回避目光,后来他抬起头。有那么一瞬间,他那随机颜色的眼睛与安-玛格丽特疲惫的翡翠绿眼睛目光交汇。“他的方法是那种在警官调查中不会被提及的,”特雷兹开口道。“在检察官办公室里是种默许。这样的事情会让辩护方难以掌控。”
“那类似于侦探副手,我理解的对吗?”在媒体的施压下,警方和市政府一起挖出了林哈勒的整个西翼。通灵者翻着白眼,不断指示位置,但从混凝土地基中挖出来的只是更多的混凝土地基。而那只是一个特例。“我见过不少死灵法师,”她让自己流露出一丝苦涩。
特雷兹示意可汗等一等。“我当国际联合刑警,不是为了国家,而是为了受害者。”这样说着,他忘却了自我。重拾自信,再次成为了联合刑警的一名特工,而不是他自诩的随风飘摇的叶子。“所以我不在乎情报从哪儿来,以及怎么来的,只要有成效就行。诚然,我没去见过这位特别的私人顾问。不幸的是,他只处理受害者已经死亡的案子。但对于这个案子,他有种无可争辩的天赋。比如说,伍尔夫本人曾被认为是嫌疑犯。在八个不同的案件中,他给出了建议。如果那对你来说具有权威性的话——老实说,对我而言的确如此。和他完全无关的案子,也没有发现任何对他不利的证据。明白吗?”
女士若有所思地含起一支香烟,随后在特雷兹为她点火时,可汗抓住了机会。他俯身越过桌子,脱口而出:“他对女孩们一无所知!”
可汗面带灿烂的笑容回看她,“他对她们一无所知。他没有任何关于她们的信息。一张白纸:他不知道她们在哪里,也不知道她们的过去,没有任何秘密。但这就是关键!他一无所知,因为她们还没有死。”
女士内心感到恐惧,但还是保持着娴雅的姿态。特雷兹察觉到她的反应有些可疑,但出于极高的敬意,他现在还说不清那是什么。“那位顾问也是这么说的吗?”安-玛格丽特怀疑地看着他。可汗在她面前放了一叠笔记。“这是我的笔记。关于女孩们的。这是我给他的概要。他的笔记放在了最后。你会看到这些正是他的原话:‘没死’。”
安-玛格丽特浏览着笔记。世界上所有的痛苦再次在她眼前闪现,复印件和日期,事件的年表。可汗继续道:“在这种情况下,通常要给出另一个信封。如果第一个信封的准确性无法核实——目前这些信息是属于女孩们的,我们仅凭那个得不到任何线索——第二个信封的准确性则证明了这点。猜猜看谁还活着?”可汗从口袋里拿出第二个信封,放到了桌上。直到特雷兹最终看到这信封时,他才开始认真考虑可汗的奇怪实验。上面写着“齐基斯蒙特·伯格”。杰斯帕对此还一无所知。他好奇地伸长了脖子盯着信封看。
“我给了他齐基的信息。”可汗正在兴头上,忘乎所以,直接对杰斯帕说道。他在空气里建立起的联系变得越来越梦幻。一个专家副手的断言何以证明另一个断言,虚线指向混乱,一个标签自豪地宣称,“公理!”然后是那些信!他们绝对得弄清楚那个穿着皮夹克的无能之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一个跳跃的箭头表明所有可能的结果!
只有已经听过这些的特雷兹,仍在观察着安-玛格丽特的反应。无动于衷。这位女士只是盯着女孩文件里的一页。外面天色渐渐变暗,而且很冷。她竖起了外套的领子,特雷兹和她对视的时候,她没有回应。她已经有阵子没看进文字的内容了,心不在焉的,她那熟悉的暗绿色虹膜一动不动。内心深处那几乎察觉不到的感觉是什么?特雷兹觉得自己是知道的。她眼睛微微眯起,那种陌生感。她想起来了。但是什么呢?
傍晚迫近,天色变暗,可汗在中间,像灯泡一样燃烧着。周围安静的村庄里,空气清新而又寒冷。男人靠在折叠椅上,擦拭着自己的眼镜,面露胜利的表情。他旁边的特雷兹决定采取最简单的解决方案,他伸出一只手,抓住文件夹的边缘。文件夹仍被她握在手里,还没有要翻到下一页。
“噢,当然可以,”安-玛格丽特点点头。仿佛如梦初醒般,她补充道,“这一切真是让人困惑,我必须承认……”与此同时,在可汗解释说孩子们的母亲现在应该向警方救助的时候,特雷兹看着文件里朗德家孩子们的四张照片。可汗把照片按照年龄顺序排成了一排,就像串在线上的珠子那样。
在客人离开后,安-玛格丽特关上了花园的大门。她在后窗轻轻挥手。出租车沿着碎石路行驶,不再是肯尼驾驶车子。肯尼早已去了他自己的肯尼世界,去做肯尼的事情。他们距离瓦萨四十公里,还能依稀看见栗子树林里的白色乡村住宅。在他们离开时,都暗暗感到一种解脱。不知怎的,还有些尴尬。没人能说些什么,碎石在车轮下嘎嘣作响。最后,可汗还是试着开口:“她,嗯……看起来似乎并不高兴。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杰斯帕擤了擤鼻子:“我自己也有过这个愚蠢的想法。”
“那你觉得我们该怎么做?不告诉她,让她自己去弄清楚哪些信是怎么回事?”
“是啊,是啊!她们没死,朗德夫人,你的孩子们还活着,还活着啊!你总不能让她去猜吧,对吧?她必须解开这个谜团。”
他们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凝视着窗外。掠过乡间小路,车子轰隆隆地行驶,特雷兹问司机能否在车内抽烟。火柴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香烟纸在火焰中嘶嘶作响。“阿斯特拉”烟雾在车厢内飘荡着,闻起来味道苦涩。在肯尼的车里那么长时间,坐在这里不知怎的感到有些危险。
可汗的良心开始感到刺痛:“但也许我们真的不该那么做。如果她已经释然了,而我们刚刚无缘无故惹她生气?万一没结果……”
“你这么认为?”杰斯帕讽刺道。“也许这是我们的责任!冲进一个陌生人的家里,告诉她关于她孩子的事情。”他想了一会儿,然后接着说:“我不这么认为,可汗。我不认为她已经释然了或者什么的。也许她只是在试图继续过日子。当然了,我没做过父亲。”
特雷兹把烟灰弹到窗外。他默默抽烟。他们避开了纵横交错的机动车以及那里的拥堵。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在傍晚田野和林立的灌木丛中间,沿着乡村小路行驶的原因。半路上,他已经在抽第六支烟了,车厢变得乌烟瘴气。前刑警很有教养,他摇下车窗,新鲜空气涌进来,还夹杂着几片雪花。雪花飘落到车外的沟渠边。光秃秃的灌木丛掠过窗外,远处的田野开始下雪了。
“她还没有释然,”特雷兹说道。“她已经忘了。我在那整个屋子里一张她们的照片都没有看到。她看你文件夹里的照片,也像是在试图回忆起她们是谁。”
可汗冷得发抖。没人说话。这意味着赞同。在杰斯帕畏缩之前,又是一个长长的停顿。这就是他们之间彼此交流感受的方式。他们很少谈论自己真实的想法。都是因为女孩们的失踪。起初他们谈论的太多了,多到交流已经不再有帮助。所有话都已经说过了,他们没有什么可以互相安慰的。这也是为什么他们都感到奇怪,在听到杰斯帕说:“有时候我会觉得,整个世界都已经忘记了她们。”
一场暴风雪随着黑暗而来。他们驾车穿过萨勒姆的街道,周围的城市都冻结了。这是今年第一次。冰雪寒冷而又甜美的气味弥漫进车厢,可汗钻进车里,两只手里都各提了个大手提箱。屋子前面留下了车辙印。他的老母亲站在门口,呼喊着什么,但没人听到内容。车子已经疾驰起来,车外的地下街道里雪花飞舞。他们在杰斯帕家门前等他的时候一直下着雪。整整两个小时。看来他们可能赶不上夜间磁悬浮列车了。冷杉树洒下的白色光带随风流动,一辆黑色的机动车被埋在了雪里。杰斯帕终于现身,拎了个白色手提箱。
“呃,这么说吧,情况不太好,”他回答,“开车吧。”
车开动了。速度很快。他们要求出租车司机开得再快些,但那太危险了。在道路街灯的橙色光晕照耀下,车头灯的光线被风刮出条纹,混乱得到处飞扬。特雷兹把车费扔给司机,然后下车带路,瞥了一眼手表。他跑过白雪覆盖的广场,身后响起了出租车门关上的声音。他不在乎杰斯帕有东西落在了家里。
杰斯帕唯一的遗憾在于,从内衣模特那离开的时候,没有找到他的发圈。他本来能做得更好。那也太可惜了。他手里拎着手提箱跑着,雪花飞进眼睛里,各种言论涌上心头:“这种时尚潮流,还有那种时尚潮流,你看,已经不再有价值了。模特的工作没有未来。你得拿着我的房子,住在瓦萨,出远门不安全。是时候为现实工作了。”
已经深夜,但电梯前面挤满了人。他们大喊大叫着,特雷兹亮了一下他的伪造证件:“联合刑警,别挡道儿!”他不再是萨默塞特·乌尔里希,他现在是科斯莫·康塔洛夫斯基。科斯莫不是失踪特工,是特雷兹自己的发明。为了混淆行踪——没人能追查到这名字。
直到塞得满满当当的电梯厢载着他们升至城市上空时,男孩们才终于坐在自己手提箱上喘了口气。城市被积雪覆盖,微光渗进机动车的尾气里,将尾气变成阴沉的绿色、金色和橙色……直到磁悬浮列车站的黑暗将它们吞噬。电梯门打开,他们跑过车站大楼高耸的钢铁拱门。那里也有夜间的拥堵在等待他们。尽管显示屏上已经显示没有余位,一个有着婴儿嗓音的女孩也通过广播证实了这点,但候车室里,售票柜台前,到处都挤满了人。甚至是后天飞往萨马拉、飞往萨马拉共和国的航班,也已售罄。是的!这正是你想要的堕落官僚主义工人国家。更不用说在那一刻,格拉德的灌溉网络消失了,一股海啸正威胁着尤科卡塔。你要跑哪去,待在家里,加入军队!
他们挤上站台。雪花从高高的夜空飘落下来,当列车员在磁悬浮列车的五折板条门前拦住他们时,特雷兹做了他从未做过的事。科斯莫·康塔洛夫斯基的权威臂章在列车员身上不再起作用,她对人们的狂乱麻木不仁。有着婴儿嗓音的女孩播报了即将航行的车次,并要求所有人都退到黄线后面。他们已经可以听到列车液压系统的嘶鸣声。特雷兹把手伸进夹克,露出一把手枪。枪套皮袋挂在他的胳膊下。他紧握红木枪把,走进了列车豪华的昏暗里,枪管闪闪发光,列车员在军队武器面前退缩了。在特雷兹身后,可汗和杰斯帕溜进了车门。车门砰的一声关上,磁铁发出轰鸣,可汗的一个手提箱落在了站台上。
特雷兹把手枪放回枪套,向受惊的列车员道歉。他们在卡特拉这里不习惯这些事情。前刑警感谢这位女士的配合,并回到了外交状态。车外的站台上,庞大的缓冲器从火车上脱离。脐带缆被切断,然后从联轴器上松开,列车将其全部的重量沉入到磁铁轨道上。磁铁在车厢下方全功率嗡嗡作响,随后开始起航了。
磁铁垫的力量使他们下面的北海一分为二。车厢里很安静,列车高速行驶时发电机嗡嗡作响,列车在水面上方50米飞驰。他们站在一起,笑声朗朗。特雷兹在一个青铜烟灰缸里摁灭了他的香烟,他们转过身,走离窗边。前方是灰域的栖身之地,再往前,就是大世界的起点。在那里的某个地方,在那的城市里,在那的街道上,在那的草原上,齐基斯蒙特·伯格就在那里,这世界上唯一知道朗德孩子们遭遇了什么的人。在他们身后的窗户里,那里的城市只剩下光污染,暴风雪的黑暗里散发出遥远的金色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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