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型运输车倾覆在雪地上,就像一艘大船搁浅在冰封的海面,尖兵蹲下去查看它的残骸时,两眼仍然警惕地扫视着上方四周,暗夜沉沉埋葬着那些严酷而死寂的山口,积郁着随时可能被打破的平静假象。
即使隔着手套,尖兵仍然感受到了车骸碎片上残余的热量:“敌人离开不超过十分钟。一路上已经看到第三辆残骸了,他们好像在有目的地猎杀重型运输车?”
李步从后方无声地走到尖兵身边踞下,与战士们没有区别的作战行装,隐藏了他作为运输连指导员的身份:“还有一种可能,敌人一直在追踪我们,这些装备了同型号运输车的兄弟部队,是做了咱们的替死鬼!”
确认周边安全之后,尖兵将右手握拳抬起到身侧,沿顺时针方向晃了两圈“运转发动”的手势,然后指向前方示意可以前进,背后寂静的雪野随之震颤起一阵引擎的低吼,一辆同型号的重载运输车在稀疏的步兵队伍翼护之下开出了山坳,从还发着热的“同类”残骸一侧碾了过去。隔着数百米的安全间距,另一阵发动机噪声拖出来一辆ZTZ-88“熔炉”式主战坦克,沉重的履带紧沿着碾进了重载运输车留下的两道深辙。
一阵轰响砸裂了夜空,李步和尖兵同时站起来,看到被击中的运-8运输机燃烧着从隐藏的夜色中暴露出来,断开的机尾在黑暗的底幕上疯狂甩溅出一串串血迹般的火光,众多黑点像种子一样从断成两截的机舱中洒落进夜幕那黑沉的土壤,相继绽放成一连串苍白的伞花。
很多人在落地时已经死了,侦察兵何延川还活着,他用伞兵刀割断伞绳,看到那些正在倒下的残躯,被击穿了他们的强光照耀着,仿佛在曝光不完全的底片上残留下一道扭曲破碎的投影,血蒸发成暗色的雾气,染红了夜幕与积雪。
这是一场由直线连接起来的战斗。空降兵们在突击进入手榴弹的有效投掷距离之前就被击穿死去,在雪地上留下了一大圈禁区般的血红色圆环,枪械和步兵反装甲火力交织而成错乱且笔直的弹道,向心聚集于这死亡圆环的中心位置,敌人的飞行器就悬停在该处一树之高的极低空,那种飞翼式气动外形像是展开了翼鳍的鳐,但既没有看到喋喋不休的螺旋桨,也不见向下喷射的尾流,仿佛依靠空气的浮力就能维持悬停,也许战友们因此才代称其为“艇”而不是称呼作“某某飞机”,何延川不知道敌人是如何命名这种飞行器的。“艇”就像是向上吊装在了天空那无形的穹顶之下,艇腹位置两门巨大得与舱体不成比例的双联重机炮,旋转着向周围放射出一道道燃烧的直线,在黄铜弹壳落叶般砸下的雪地上,仅有的五名敌军步兵背对着“艇”散布成一环小小的圆,以头顶的悬艇为蕊绽放作葵花状,围攻的弹道在延伸到这朵“防御花”周边数米远的位置时,便整齐划一地撞击在一圈看不见的球面上溅射弹开,这一半球状屏障只在被击中的瞬间、在弹着位置迅速显露出一片淡蓝色的残影,密集的弹雨同时在不同部位击打出无数这样的残片,隐隐连接成了球面的完整形体,它以“艇”为中心扩散生成,延伸到步兵环形防御队伍的外沿接触地面,就像是一个倒扣在大地上的碗,艇腹机炮的尺寸恰好足够将炮口延伸到碗罩以外,以便进行不受屏阻的射击,那五名步兵却得以完全庇护在球面以内,从容不迫地向外开火,他们暂时没有使用任何曲射弹道的抛射式弹药,从那些修长步枪中射出的聚能光束似乎并不像实体弹药那样受到阻碍,能够直接穿过半球形屏障,笔直地穿透并烧灼着空降兵们的躯体与散兵线,不断填补着红色雪地上那些尚未被浸染的空白。敌人在整个交火过程中始终昂然傲立着,令何延川想起广场上的巨像,漠然地面对着这片无法触及到他们的战场。
已经沉默下去的战场侧面爆发出一片新的枪声,何延川听出有援军来了。一声炸响混砸着机械撞击的颤音,恶狠狠地轰砸在了敌人的半球形屏壳上,那支五人小队凝冻似的颤晃了一下。在默数过自动装弹机完成一次装填所需的秒数之后,第二发装药量更大的高爆弹沿着转移过后的射击方位打中了同一位置并爆炸开来,弹道笔直,何延川断定在自己看不见的战线后方,隐藏有一辆援军坦克。这回距离弹着点最近的一名敌军步兵,被剧烈的爆炸冲击波掀摔在地,剩下四人以两人架起同伴、两人继续射击的队形,顺次退入了缓缓降下的艇舱,精确迅速得像是一套齿轮零件在严丝合缝地运转,完成装载的飞行艇沿近乎垂直的轨迹重新升空,一片雪花似的消融在了茫茫夜色中。何延川嗅到了危险,声嘶力竭地喝令“散开”,敌方远程火力随即覆盖了战场,始料未及的是竟没有听到任何弹道呼啸,也没有看到任何火光或弹影,就像是一个巨大、沉重、灼热而又无形的球体凭空砸落在了战场上,大地略为沉陷,随即又海面般的向外炸涌开来,那些染血的冰雪在高温作用下融化成滚烫的暴雨涌上天空,在落地之前便气化成大团的蒸汽升腾消散,在呈球面状极剧扩散的冲击波吹拂下,被撕扯或燃烧的人体残骸,就像一大箱未及组装的人形零件被打翻落下,在挣扎着逃离爆心的活人身边砸下一场残酷的死亡雨。何延川在援军方向混乱的人群之中注意到了一个人,因为她在逃命时甩掉了身上的军大衣,露出了一身在步兵队伍中非常显眼的飞行员抗荷服,距离最近的两名战友先后扑护到飞行员身上抵受那追及的轰炸,在冲击波拂过的一刹那,他们像失去了重量似的被吹飞到半空中,无介质的爆炸咆哮着吞噬了整片战场。
战争爆发前的日子并不遥远,但已经笼上了一层晚霞般陈旧的昏黄。红砖老房子的顶阁位置嵌有五角星形状浮雕的百叶窗,墙上的挂钟不多也不少地一秒秒永远回响下去,筒子楼的蓝绿色墙漆陈裂做错综复杂的纹路,在剥蚀的位置露出大片的灰白,黑色的楼梯扶手回旋着从有草地的院子蜿蜒攀上可通往房顶屋瓦的阁楼,比楼还高的大枫树每年结出和坠下长满刺又不能吃的果实,孩子们在院子外的乡野田梗上跳来跳去地追跑,想象手中渍着汗的纸飞机像黑色大背头电视里的画面一样翱翔追逐,当其中一架从同伴手中掷到苗野面前时,她玩疯了的笑容变成恐惧,眼看着纸飞机在田梗上拉伸展翼成一架歼-8“鸣镝”式侦察改装型,修长尖锐的机首将浸洒着夕阳的田野撞得粉碎,从零落的故乡碎片后面裸露出疯狂交织着歼击机尾迹的前线天空,被歼-8的空速管刺穿胸膛之后,苗野发现自己被装进了它的驾驶舱里,还是孩子的身体套在不合身的抗荷服里,随着涡喷发动机的嘶吼和驾驶舱的锁定警告而迅速长大到入伍之后的年纪,天空在燃烧,从其他战区紧急调来支援的王牌飞行员们残羽样地坠落消失,通讯频道里疯狂混乱的呼叫渐渐被吞没一切的干扰杂音所覆盖,雷达屏上遍布着被击落的友机信号却根本看不到敌机信号,她只能向着自己预估的方位盲目地射空了机翼挂架,直到座机也从尾翼位置炸开坠落。透过驾驶舱外的火光,她看到巨大的纸飞机和蜻蜓反射着夕阳的光辉,在坠落的战斗机之间穿梭伴随,孩子们在下方的田梗上对着自己奔跑叫喊,等待着将自己坠下的战机重新接落到手中。当时这些孩子完全没有意识到,这片想象中的燃烧天空将会在未来的某一日轰然陨入现实。
在弹射出舱的那一刻,苗野的梦醒了,睁眼看到卡车车厢的边缘从左上方遮入视野一角,在行驶的摇撼之中永不静止地震颤着,仿佛形成了一副不稳定的画框,将车尾之后沉辽而忧郁的一切镶嵌在了眼前,轮辙和脚步碾化了山道上的积雪,在皑皑无尽的冰山之间留下了一道狭窄而蜿蜒的黑色绸缎,这行军道曲曲弯弯地在车尾之后不断延伸出去,就像是用卡车在积雪的画布上永无止境地画下了沉缓低回的旋律,战士们即使在这低落的撤退途中,也仍然勉强保持着车道两侧各三列的行军队形,由于卡车行驶得比步兵们更快,苗野得以看到战士们的一列列面庞无止境地从车体两侧退入视野,不断有人抬起头来打量这个坐在车尾的姑娘,但更多人把目光隐藏在了低沉的帽檐下,她从每一张扬起或低压的脸上看到了无数绝无重复的印痕,像是共同伴随着行军道的曲折旋律而凝固成有形的吟咏,沉重,麻木,无法飘扬。刚刚参加过战斗的那辆88式“熔炉”坦克,被迫牺牲着宝贵的摩托小时数跟在后头,更远一些的后方,可以看到比卡车和坦克加起来还要大的重载运输车正艰难地拥挤在山道上跟进,宛如一艘被无数纤夫合力牵引的巨轮。
她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奇迹般地没有受伤,先前躲避轰炸时甩掉的军大衣又盖回到了身上,更脏、更破了一些。何延川呈对称状坐在她对面的另一侧卡车厢尾,嘴里咬着一根烟但舍不得点,只能过过干瘾,看到飞行员醒了过来,他便从衣兜里掏出另外两根烟,习惯性地递过去。
苗野露出一种不会抽的苦笑,问:“有新县的消息么?”她在漫长的撤退路上每遇到另一部分的战友,第一个要问的就是这个问题。新县就是她在梦中回到的故乡。她数日前得到的最后一个消息,是新县也临近了交战区,自己的家人和朋友正裹挟在平民队伍里准备撤离。
“我是从后方来的。”何延川给出了一个与新县完全相反的来处,宝贝似的把那两根烟收回去。在他来得及把烟揣好之前,一只糙手从车厢深处探过来,强横地夺掉两支烟,毫无犹豫地点燃之后一并咬进了牙缝里。这种奢侈的抽法,在紧巴巴的何延川看来简直该枪毙。
左右牙关各咬了一支烟的马响占据着车厢中央最舒适的一大片空间,尽量努力地把其他伤员往边角里挤,看到他就知道跟在后头的那辆坦克里只剩着两人,因为他是那辆“熔炉”坦克车组里的炮长。马响总是在有仗打时跳下车去爬回坦克,打完过后——如果还活着的话——又爬到卡车里来继续歇着,因此卫生员和伤兵们无一不笃定,这老兵痞子缠在左脚上的绷带完全是做做样子,为的是用一个掩耳盗铃的借口混到伤员卡车上来偷懒,他的车长对此种行径不知是放纵还是无奈。马响从牙缝间吸进烟去又从鼻孔里喷出来,含混不清地讲风凉话:“指导员快疼死了吧?咋没听见他喊咧?拉歌那么好的一副嗓子,不喊可惜喽!”
苗野这才注意到,指导员李步正被好几名卫生员摁在车厢最里头清创,汗和血浸湿了垫在底下的军大衣,但不肯喊出痛来,他是在轰炸中救下苗野的两个人中活下来的那一个,眼下他所经受着的,便是为了保住飞行员毫发无伤而付出的代价。马响发现苗野醒了过来,便坏笑着冲她伸了三个手指,意指这是一路上为了保护她而遭受伤亡的第二与第三个人,此前出现首次类似的牺牲时,他就已经伸过第一根指头了,这老响马很以苗野为此感到的焦虑和愧疚为乐。但苗野已经习惯了马响的恶毒,她的反应是伸手将两支烟从那副大马牙里扯了出来,用手指掐灭了还在冒烟的两点火星。同时点的烟,马响竟有本事将一根抽到一半而另一根只抽下去三分之二,苗野把长短不一的两根残烟递回给何延川,何延川仍旧宝贝似的揣回去。
忍受着剧痛的闷哼声平息了下去,整个车厢也随之松了一口气。李步用一种交待遗言似的虚弱声音问道:“空降兵的同志在吗?”
何延川来到车厢最深处,提灯照着浸有血渍的作战地图,李步惨白的脸上映着半边灯光的昏黄色,光芒将两人相互面对着的那一部分躯体不规则地剪切下来,拼贴在光晕覆盖不到的黑暗背景上。
此时提到“桥”绝不会有旁的歧意。那座桥长472米,混凝土浮厢结构,工程代号HX-019,战士们知道它就在皑皑群山之后的某个位置,但没有人看得到它。它是数日前才由工程兵紧急修建起来的,如今则成了霜川河流域仅存的最后一座桥梁,形势变化太快了,快得李步的地图上甚至未及标注出这座新筑的桥。
何延川在地图上标出了桥的位置。李步原以为它还要更远一些:“敌人也是冲着桥来的?”
“我想不出别的动机。”何延川略抬起头来,目光仿佛穿过卡车厢顶看到了上方的夜空,行军队伍头顶忽远忽近地回响着直升机螺旋桨的噪音。
李步听着寒风切割在两侧冰峡之间,发出沉沉的呜咽,他等待着雪落在车厢上的声音,但半晌也没有等到:“打不死的敌人,很头痛吧?”
“没有谁是打不死的。”何延川答道,“比起武器差距来,更可怕的是,他们只凭五个人就敢穿插到战线后方这么远的位置。”
李步看着敌我双方发生过接触的坐标位置散布在地图那广大的比例尺度上,感到刚刚包扎的伤口更痛了:“怎么?是同一支小队?”
“其中一人的头盔左侧有一道弹痕,刚才交火的时候我又看到他了。”何延川用手指在左脑壳侧面划了一下,“这支小队在13个小时内穿过了三分之二的战区,现在还在继续前进。从呼叫远程打击掩护的频次和遮断战场空域的效率来判断,也许有一架敌机为他们提供伴随支援。”
“就算他们能够携带急行军所需的口粮,”李步的目光僵滞在灯光与阴影交融的地方,“深入后方没有兵站,他们去哪里为飞行艇和武器补充能源?没有前线机场,那架敌机要去哪里降落整备?单次滞空时间能维持这样久么?”
“听说在瓦罕战场击落过一架这样的敌机,”何延川的叹息在寒冷的黑暗中飘散成雾气,“但负责接收残骸的军工七厂,在转移之前就被敌人炸毁了。”
李步沉默了一会儿,再次问出了最想知道但始终无解的那个问题:“我们到底在跟谁打仗?”
何延川用牙齿碾了下没点着的烟,仍是令人茫然的答案:“没人知道。敌人好像在对整个世界不宣而战,他们在喀布尔击溃了近卫103师,第82空降师则丢掉了贾拉拉巴德。”
一连串急促的电报机信号音,在静滞的电磁空间中泛起了涟漪,通讯兵将话筒递给了李步:“指挥部!”
何延川适时地退回到黑暗中去,留下李步独自待在提灯的光晕里,面对着看不见的无线电波:“运10连指导员李步。”
“信号这么清楚!?”尽管杂噪扰攘,但这样的讯号质量已足以让李步惊愕到胆寒的地步,撤退沿途,他始终被敌人强大的电磁压制囚禁在通讯干扰状态,“战区指挥部没有陈阵这个人。”
“指挥部被端了。现在由我接任战区指挥员。”陈阵简扼且轻描淡写。
“电磁压制和能量武器。”陈阵同样不喜欢讲废话,“破解其中任何一项敌对优势,就能夺回战略主动。”
“这就好比那些知识分子发现了一种新物质,”陈阵更乐观,乐观者往往能赢,“敌人是我们的样本,战场就是实验室,我们要观察样本,记录现象,提出假说,再到实验中去求证和校准。”
“这种‘实验’是要用人命去填的!”李步不喜欢那种淡漠的态度。
“看来你们已经做过‘实验’了。”陈阵的声音应和着电报机磁针的转动,“运10连是唯一一支横穿整个战区完成突围的部队,没人走得比你们更远。接触敌人、了解敌人、对抗敌人,做不到这三点,你们不可能活到现在。”
“用炮。”李步给出了运10连的“实验结果”,“如果装药量够大,炮弹被能量屏障诱爆之后的余波似乎能够冲击到屏障以内的敌人,而持续的炮击能够让能量屏障产生扰动,不同口径弹药交替射击的变换频率越高,这种扰动就越有效。”
“‘李白鼠’同志,感谢你提出了第一个假说:我们假设敌人的能量屏障能够阻挡固体介质,但对同等性质的能量传递阻碍作用更弱,爆炸释放的高烈度能量波动能够破坏其稳定性,”陈阵对实验现象进行了记录和归纳,“但这个假说仍然存在问题,开战之初,我们对敌人进行过充分的炮火准备,并没有达到你所说的这种破坏效果。”
“我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李步答道,“事实上,我们在突围初期几乎全军覆没,炮击对敌方能量屏障产生的反制效果,是在接近霜川河流域的过程中逐渐显现出来的。”
“能量屏障的维持状态不均匀!”陈阵得出了第二个假说,“这种不均匀的变化特征同样体现在敌人的电磁压制上,瓦罕防线崩溃时,所有屏幕都噪得像下雪,相邻阵地之间的部队甚至要靠旗语才能相互沟通,而我们在这里已经能够用电台通上几句话了。”
“你有地图吧?”陈阵那边传来展开地图的纸张摩擦声,“注意一下战线崩溃的时间,在瓦罕前线,敌人只用两个小时就击溃了一整支甲种集团军;托克满素和明铁盖达坂防区,从战斗打响到失守,分别花了三小时十五分和两小时四十分;塔什库尔干和布伦木沙,六小时;库科西鲁格、马尔洋、大同乡,平均防御时间达到了十二小时;之后他们花了一天半才突破达木斯、塔木太开和霍什拉甫一线……”
“除了战线拉长导致的行军减速和进攻削弱,我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规律。”李步在地图上标注了那一连串坐标与数字,提灯的火光忽明忽暗地舞动着。
“把圆规扎到6号作战地图的瓦罕战场上,扎在83d1那一格的左上角就行,画一个比例尺半径36公里的圆,你会发现托克满素和明铁盖达坂都落在圆周附近。”
卡车颠簸了一下,灯火随之摇曳,掩映着李步依言画下的那个大圆,他发现陈阵是对的,且能够想象陈阵正在电台对面的另一张地图上画下一个同样的圆。
“第二个圆,同心的,半径扩大到90公里,你划中了库科西鲁格、马尔洋、大同乡!第三个,120公里,达木斯、塔木太开、霍什拉甫!”
卡车轰然震动,灯影疯狂闪烁,映透了地图,李步看到那些坐标、那些地名、那些同心圆,都在跳疯了的火光之中飞旋起舞:“他们的作战能力是以瓦罕战场为圆心向外辐射的!”
“第三个假说:敌军作战中枢在瓦罕!”陈阵的声音随灯火一齐舞动,“他们的电磁压制力度以瓦罕为中心、呈环形向外辐射并递减,离圆心越远,电磁压制所带来的信息化战略优势越弱,他们的突击能力也随之削减。霜川河上的其它桥梁都被炸掉了,因为大部分流域都落在了敌方作战力量的环形辐射区域以内,但我选在圆周边缘以外的位置建起了HX-019,假说得到了验证——浮桥至今还立在那儿,敌人的打击力量鞭长莫及,他们不得不派出一支突击队来摧毁这最后一座桥!”
火光渐渐恢复稳定,李步开始相信陈阵确实扛得起肩膀上的星星了:“指挥员同志,我在等待你的命令。”
李步这才重新想起自己不惜性命护送的苗野,他反问道:“有新县的消息么?”
李步结束通话来到车厢尾端时,苗野和马响吵得正凶。老响马嘲笑她是落地的鸟儿不如鸡,苗野则赌气说宁愿发给她一支枪,去和“步老鼠”们一起守新县。
“霜川河上一座桥,河西是新县,河东是后方,浮桥守不住,新县撤不走。”李步在苗野身边坐下,“战区里还活着的飞行员都在往浮桥防区集中。”
苗野脑子里一遍遍过着在瓦罕上空坠机的一瞬间:“有飞行员,没飞机有什么用?”
“有飞机!”李步纠正道,“指挥部说,HX-019阵地会有咱们的三代机!”
车厢里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咱们也有三代机了?”“有三代机能赢了吧?”苗野望着夜空不再说话。她想飞的时候就会往天上看。
此时卡车转了向,车尾正对着两侧山峰之间一片苍茫的夜空,破碎的云层在深郁郁的底色上散落成广阔而无规则的图案,满天寒冷的星斗,像冻结在夜穹上无法飘落的碎雪一般,庄严地注视着冰封的战场。这时苗野听到李步怔怔地说了一句话,她没听明白此时说这样一句话是什么意思:“那边应该是猎户座的方向……”
一直在爬坡的卡车陡然向车头一沉,行军队伍爆发出一片疲惫的欢呼,淹没了李步的后半句话和苗野的追问,他们离开渐渐停驻的车厢,向着积雪的山棱另一侧望去。
HX-019像一条混凝土的巨龙般俯卧在霜川河上,他们第一次直观地意识到,仗打得这么大、撤下来的有这么多人!河西雪原上铺满了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前线失利的军队呈千百计地涌过这段摇摇欲坠的混凝土撤向东岸,宛如在霜川河那黑暗的巨流之上流动成了另一条更湍急的大河。
苗野扫视着冰河两岸,并没有看到多余的空间来容纳跑道和塔台:“三代机在哪儿呢?”
一百二十五千牛的推力在霜川河上空咆哮着,当它向低空俯冲的时候,苗野却从中听到了扇叶在涡流涵道内被搅碎的声音,就像一把剑在出鞘的过程中猝然折断,夜色中隐匿的机影在被爆炸火光映亮的一瞬间,破碎成了两大部分和无数残片,燃烧着的机尾坠入黑沉沉的霜川河,前半段机身则砸落在离运输连很近的雪地上,苗野在那熊熊的残骸上,看到了此前从未在空军任何一种机型上见过的鸭翼结构,进气道也从二代机上常见的首部或两侧位置改为了机腹布局,这些战士们第一次看到自己的三代机,却是见证它的坠落。人们纷纷到夜色中去寻找击落了它的那架敌机。
苗野向天空抬起头的时候,鼻尖泛过了一阵针刺般的冰凉,他们等了一夜的雪落下了。那是整个夜晚最为怪异的时刻,冰封的河岸上成百成百地挤满了人,可有那么几秒钟,大河上下的喧声突然完全凝固了,只剩下冰凌碰撞着寒潮的幽咽,一夜征人全都抬起了头,在所有目光聚集着的那片空域,被坠机搅碎的云朵洒落成夜幕上一大片不规则的残影,在这漫天碎片的中央,她缓缓地自夜幕之上降下——苗野的第一印象是称之为“她”而非“它”,那机械的美和修长的气动外形曲线,令飞行员从直觉上认为“她”是阴性的,“她”的主体结构是一架轮廓锐利的歼击机,但一双双目光落到那似乎是进气涵道与尾喷动力室的结构连接处时,所有人都发现这场战争超出了已有的理解,战场为之死寂——他们看到了这架敌机的两臂和双腿。双腿错落成准备着地的姿态,双臂和机首驾驶舱却沉睡似的下垂着,尾喷口死一样地寂静,巨大的机身却在这仿佛无动力的状态下,像一片羽毛般轻柔地飘落,缓转有如雪花之间一道不真实的幻影。
几道空对空导弹的尖啸划破了沉默,在它们交错的尾迹“牵引”之下,完成锁定发射的一支直升机编队从山岩另一侧拐了出来,在螺旋桨的轰鸣声中,无线电波向整片战场咆哮起了进攻的指令,两架负责护航的直-9式武装直升机沿着相反且对称的圆形航迹盘旋迂回, 向正在缓落的敌机展开包抄。命令进攻的无线电讯号突然被剧烈的干扰噪声所阻断,几乎是在同时,成丛的空空导弹在敌机身周一圈椭球状的淡蓝色屏障上诱爆开来,这爆炸声仿佛惊醒了沉睡中的敌机,也震落了满天纷纷扬扬的大雪,那对下垂的双臂向机身两侧平展开来,分别固定在臂部的那两门大口径机关炮,正是上次遭遇战中加装于敌军飞行艇腹部的同一对,苗野由此推想,飞行艇的战场定位之一,便是担任为敌机携带模块化武器组件的支援运输平台。直-9双机编队如伴舞一般,围绕着敌机盘旋成一环巨大的圆,敌机那沿圆径方向伸展的双臂与机关炮随之转动,连接着炮膛与机腹弹仓的两侧软式供带弹在惯性作用下像绸带一样飘扬着,速射弹道、旋洒的金属弹壳、武装直升机反击的导弹轨迹与航炮火力,在圆弧之内交织成一道道错落的向心螺旋线,雪下得像大雨一样猛烈,茫茫漫漫地围绕在敌机身周,就像是她广阔而飞旋的裙摆,先后被击中的两架直升机凌空炸开成无数燃烧的碎片在夜空中轮舞,仿佛在战场上降下了一场燃烧的雪。敌机在击落直升机的同时,从左翼挂架发射了一枚制导航弹,弹头战斗部绕过一圈圈螺旋状的末端蛇形规避尾迹,穿过防空炮火交织而成的拦阻,准确击中了浮桥中段,巨大的混凝土浮厢和其上川流的人群在焰影中飘散,停靠在上游湾汊中待命的工程兵部队,甚至还没等爆炸扬起的尘埃完全落下,便驱渡着数倍冗余的浮厢组件赶来抢修缺口,他们的身形与呼喊倒映在燃烧着火光的冰河之上,被潮水撕扯成满川残影。
直升机编队中最后一架被保护着的米-17“河马”式,在两架护航机的掩护下试图远离交战空域,敌机的速射火力不耐烦地向它瞥去一点余光,那胖大的机舱打着旋儿坠落在了雪地上。一个身上燃着火的男人蹒跚着从机舱里走了出来,他的胸膛挺得像一尊雕像,仿佛没意识到身上还有火在烧,离得最近的几名战士扑上去把他摔翻在地,用工兵铲和雪将他身上的残火拍灭。他就是陈阵。李步现在知道,为什么陈阵的通讯信号会如此清晰了,他一直就盘旋在运输队头顶进行短距离通信,直升机就是他的指挥部。
一道道攻击锋线,延续着进攻指令被敌方电磁压制阻断之后的余波,从各个方向朝霜川河战场上唯一的敌军目标堵进。敌机始终悬留在低空,似是想从众多队列之中寻找某个特定目标,那架飞行艇随影一般从云层中落下,占踞了战场一侧的雪峰制高点,离舱跃落到高地上的五名敌人用能量武器阻断着进攻方向,光芒切割着飘雪与血肉,组织混乱的攻势像雪崩一样溃退下去,残余部队在敌机周围逡巡成一片片重新整队的阵列,就像是一只巨大而无形的野兽,被敌人狠揍了一拳便暂时退缩回来,在雪野上跳跄着伺机而动。
在一片混乱之中,苗野看到了第十连的重载运输车,它已不知在什么时候、不知被哪一轮火力所击中了,坚固的全封闭式装甲运舱破开一处巨大创口,某种歼击机的尖锐机首轮廓,被白蓝红三色相间的细条纹帆布紧裹着从破口斜垂出来。整备员们打开舱壳,掀去帆布,机身一柄剑似的展露出来,看到那熟悉的“鸭”式气动布局和机腹进气口,她以为车舱里运输的是又一架三代机原型,但帆布剥离到折叠状态的机翼位置时,她看到与敌机极其相似的机械四肢结构正收纳在翼根部位。苗野回想起了数日前的撤退前夕,阳光照耀在塔什库尔干,瓦罕方向隆隆的炮火则像尘埃一样朝隐匿在城郊山区的军工第七厂飘来,当时她刚刚经历过那次死里逃生的坠机,并随队转移到七厂,有一种传闻在车间里隐秘地扩散开来,工人和地勤风传瓦罕战场有人击落了一架“那种敌机”,它被称为“瓦罕原型机”,甚至有人信誓旦旦地声称,某个车间已经仿制出了一架技术验证机。苗野始终将之当作颓势之际自我安慰的无聊谣言,但现在她意识到那全是真的——护送仿型验证机撤过霜川河,这就是运十连的隐秘任务,它始终就沉睡在自己身后仅数百米远的那辆重载运输车里。苗野嫉妒那个击落了敌机的英雄飞行员。
车载起重臂将验证机吊装到了公路上,折叠着的机翼也展开了,一只手搭住苗野肩头,在飞行员抗荷服上留下一道混合着血迹与硝黑的手印。
“准备升空。”李步沙哑地说,同时抬起另一只手,指了指刚才坠落的那架歼击机,“原定的试飞员死了,你是候补!”
苗野顺着机首空速管所刺的方向望去,看到公路笔直地连通着HX-019,工程兵们刚刚用一节模块式浮厢组件将桥体重新修补完整,地勤人员排成横队驱赶人群并清理路面——桥就是跑道。
她突然感到一种难言的恐惧,瓦罕坠机时那种濒死的窒息再次攫住了她,她连三代机的操纵杆都没摸过,在军工七厂暂驻时,仅仅接受过地面模拟舱内不到百小时的训练,甚至一度被转调去另一台模拟舱,学习驾驶某种怪异的起重机械,她坚信这是把自己从飞行员降为地勤工人的预兆。
李步的大手有力地抵住她不自觉后退的背部:“他们选你做试飞员,是因为你击落了‘瓦罕原型机’!”
最后那句话一字一字地敲打苗野的心,她感到战场上的一切都从身周飘逝了,空洞苍白的雪地上只剩下自己和验证机相对而立,水滴型的透明舱盖缓缓滑开,在等着她。
敌人注意到人群潮水般散开,露出了公路与浮桥连接成的笔直跑道,完成整备的验证机正在缓缓滑上跑道首端,他们终于看到了自己苦苦追踪的猎物——战争是最激烈的科技交流形式,在武器性能不对等的战争中,强势一方的军事科技被弱势一方获取并尝试仿制,是必然要发生的事,但,不能发生得这么快!
窥伺已久的进攻锋线咆哮着反扑上来,去阻挡和扰乱敌人射向验证机的火力。苗野看着整片战场从驾驶窗外湍流而过,在机体加速作用的反衬之下,士兵们的动作显得愈发缓慢,像是定格在了一张张发黄的旧底片上,她看到敌人追射的火力不断落在跑道内外,无数认识或不认识的面孔逆着自己起飞的方向冲进其中,留下一道道被火光吞没的背影。马响也在其中踉跄着,血从他左腿上的绷带中渗流出来,他一瘸一拐地爬上自己的坦克,混杂在众多背影之中渐渐消失了。
苗野没打算真能活着飞起来,她始终在等着其中一道火力将验证机炸瘫在跑道上,把自己化成一阵烟、一撮灰。但随着速度不断推进至升力临界,她眼中的世界不断失真并急剧收缩,很快只剩下面前那一线笔直的跑道还分割在黑暗的天地之间,在短暂的超重负压之下,整个世界突然又从跑道向两侧挥洒开来,重新延展成无限广袤的夜空,现在她已经是紧贴在云海和星辰底下加速了。与模拟训练舱布局一致的驾驶台,将淡蓝色的光电显示字样投映到护目镜上,系统电子音平静地提示着:“流体气动正常,数据记录正常,歼-10改装型验证机‘朔雪’,第001次试飞任务,开始计时。”
“朔雪”验证机划过跑道的同时,一架备用的直-8“猫头鹰”式直升机蜻蜓点水般地掠过战场,将陈阵接回到天空,一支齐装满员的通讯队伍正在经过电子化改装的机舱里待命。李步被陈阵点名拖了上来,他注意到在这架新的“空中指挥部”机腹位置,风筝线似的牵着一根比浮桥还长的线缆,另一端连接在了霜川河彼岸的雪山反斜面。在敌军单方面优势的电磁压制态势之下,这根悬丝般的线缆将陈阵的命令送往了对岸:“启动‘含羞草’!”
满舱乘员如临大敌地慌忙关掉各类电子设备,害怕陈阵的这道命令竟比怕敌人更甚,只剩下连接着那根线缆的电台还在法拉第笼的屏护下忠实运转着,陈阵像丢了个炮仗等听响似的示意李步伏稳。
河对岸的整片雪山都怒吼起来,李步不是用耳朵、而是靠全身骨骼在感受着那种巨响的撞击,电火花发了疯地从设备天线尖端迸溅出来,他能感受到汗毛在强烈的静电作用下一根根地在皮肤表面竖起,沉重的直升机在覆盖整片战场的电磁风暴之中如残叶一般飘零着,做了抗震准备却毫无心理准备的李步被晃摔到机舱一侧,脸紧紧地贴到了圆形舷窗上,正好看到对岸山坡上的积雪正大片大片地崩落下来,仿佛其下有某种巨大的东西正在苏醒,在裸露出来的岩体上,他看到了铺设在整个山体正面的广阔天线阵列:“电子战设备?功率这么大!?”
陈阵遥指着黑漆漆的冰河上游:“整座霜川河水电站都在给它供能呢!”
像是一层风沙吹到了透明的水面上,笼罩在敌机身周的能量屏障,在大功率定向电磁波的怒潮刺激之下隐隐现出了轮廓,随着波束指向而拂动出一层层短暂崩解又迅速恢复的纹路,技术兵报告道:“没有效果,未能夺回电磁对抗主动权!”
“格老子!一整座水电站的功率都压不过吗!?”听着无线讯道里刺刺拉拉的干扰噪音依然如故,陈阵脸上的惊恐兼杂着兴奋,“设备重新开机,‘含羞草’转入监测模式!”
“含羞草”阵列短暂的扰动作用,使得敌机错失了击中“朔雪”的最后一次时间窗口,那架验证机几乎是刚一升空就消失在了远天夜雪之中,敌机则以更加骇人的速度爬升追击,再次划开了甫稍合拢的云幕。李步感到身上的每一处伤口都在火辣辣地发痛:“制造长脚的战斗机简直是疯子,想要仿造它的人还得更疯!结构强度根本没有保障,在被敌机追上之前,验证机可能自己就在天上解体了!”
“可惜你们没有把‘瓦罕原型机’运出来。”陈阵看着“朔雪”的雷达信号在扫描屏幕上渐渐远去,敌机的雷达信号则根本无法捕捉。
“敌人在‘瓦罕原型机’坠落的位置实施了两轮轰炸,残骸送到军工七厂的时候基本只剩下一堆碎片,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拿这样一堆垃圾完成逆向测绘和机体仿制,你就烧香吧!”李步读着秒等待“朔雪”被追及击落的火光,“敌人显然是下了力气要阻止我们获得机体样本,把‘瓦罕原型机’的肢体构件直接组装到‘朔雪’验证机上,是把机身材料抢运出来的最好选择,同时也能支撑起‘朔雪’的机体强度,那种金属的材质组成直到现在都还没研究出来。”
“朔雪”的雷达信号开始重新增强,陈阵整个儿俯到了雷达屏前:“她又飞回来了!那个野丫头在搞什么!?”
“推重比和加力性能都落后了一大截,一味逃跑也很快会被追上,转身杀回来说不定还是更好的选择,只能相信试飞员的判断了。”李步去舷窗外黯淡的雪夜中寻找尾焰和航迹,但什么也没看见。
陈阵不大有把握地问道:“真的是她击落了‘瓦罕原型机’吗?”
“那场空战中出击的歼击机全都被击落了,只有她的座机位于‘瓦罕原型机’坠毁时的有效射程以内,所以只可能是她,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当时射出的导弹是否击中了目标。”李步的大半张脸都隐回到黑暗中去,“甚至没办法排除‘瓦罕原型机’是出了机械故障自己摔下去的。这就是我不同意指挥部把她选为候补试飞员的原因——她很可能只是运气好罢了!”
航空引擎嘶鸣起来,就像是整张天幕以极快的速度从一眼极小的针孔中穿过而发出的尖啸,在超视距空战的广大尺度上,他们看不见交战中的任何一架机体,却能看到杂乱的航迹越来越密集地遍布在夜空中。
他们将那套电子战阵列代称为“含羞草”,是因为它对电磁波强度的侦测感应像含羞草一样敏感。陈阵凑到显示屏前,发现战场电磁强度最大的干扰源集中于两处,一处与敌方飞行艇小队所占据的高地重合,另一处则因急剧变动而难以定位,显然是与空战中的敌机相重合。下方传来又一片轰击声,新的护航直升机加入到了围攻飞行艇小队的行列,从陈阵所在的位置,正好能够清晰看到炸响在能量屏障上的火光,这时他注意到了一个现象,当能量屏障在爆炸刺激下反复充能闪烁时,“含羞草”所侦测到的电磁干扰强度也在以完全一致的频率跳变。
陈阵把整片战场都变作了实验场,“含羞草”阵列就是他的显微镜,霜川河就是他的解剖台,在这用战斗和生命所进行的残酷“实验”之中,他眼里泛出了阿基米德式的光:“敌人的电磁干扰与能量屏障是同一种东西!”
李步略沉默了一会儿,提出了质疑:“电磁波本质上确实也是能量,但要靠无线电磁辐射的形式来传播足以形成实体屏障的能量,你计算过这需要多么可怕的能源供应么?”
“不然你怎么解释敌人的能源总是无穷无尽?”陈阵反问道,“他们的能量不是随身携带,而是由位于瓦罕的那处辐射源,以无线传输形式进行远程供给的!”
“按照你的理论,浮桥阵地应该位于那处能量源的辐射范围以外,无线能量传输要怎样递送到这里来?”李步不断测试着“陈氏假说”的容错性。
“需要某种中继设施……”陈阵的目光再次落到了“含羞草”监测屏幕上,他注意到,飞行艇的能量辐射强度比敌机还要高出几个量级,“是那艘飞行艇!他们靠飞行艇来延长能量的无线传输距离!——告诉炮兵的小伙子们,有目标了!”
李步愕然看着一处处隐蔽的炮兵阵地在机载指挥系统上显示出来,隐隐对霜川河战场形成半包围态势:“你还藏了炮阵地?”
陈阵第一次显露出近似于高傲的神色来:“姓陈的是工兵出身!”
如果打不过,就生造出一处足够远、足够重要的军事目标来,远到让敌人的远程打击鞭长莫及,重要到足够引诱和迫使他们前出进行近距离作战,这就是那颗工程兵脑子里所想的一切,他要把脆弱的撤退咽喉构筑成诱饵和陷阱,用镐头和工兵铲来打败装备着能量武器的强大敌人。
如蛛网般埋藏在冻土之下的线缆,将炮击坐标一一传送到了雪山掩映之间的一座座炮兵阵地,戴着防震头盔的炮手们喷吐着白雾掀开积雪压覆之下的炮衣,黑沉沉的炮口在干冷的口令声中纷纷指向远方看不见的同一诸元,血红的信号旗在风雪中猎猎挥下,后坐力震碎了一夜纷扬,沉眠中的大地一处阵地接一处阵地地怒吼了起来。敌人的反击速度再次令陈阵感到了恐惧,那架敌机在与“朔雪”追逐缠斗的同时便射出了一丛丛对地航弹,每一座炮阵地都在完成首轮击发时就暴露位置,旋即被淹没在一片来自空中的火海之下,宛如黑暗大地上一片片接连亮起又依次熄灭的燃烧星辰。层层升起的徐进弹幕在空中依次划过,汇聚成一阵阵金属的大雷雨轰然砸落,步炮协同的战士们穿出硝幕,排列成无数三三制的突击箭头,拉开成漫长而稀疏的散兵线交替递进,终于在炮火的掩护之下冲进了枪榴弹的有效射程,一片片口径更小的抛射榴弹划过一道道空响的弧线,填补着炮击的火力空白。高地上那层小小的能量屏障,在炮击锻打之下疯狂地调整着辐射频率,球壳内的五名敌人像滚油中的花生一样随地面而不断震伏,可它怎么还没有碎!?
几乎没人看清楚那发坦克滑膛炮火是从哪儿射出来的,在坦克已经沦落为消耗品的战场上,马响的老油子车组早已习惯了躲在战线后方、根据步兵引导作狙击式的开火,大口径高爆弹药打在了敌人正下方十余米位置的岩架上,正在步兵们为这奇差无比的准头而骂娘时,那辆88式“熔炉”坦克推开浪花般翻卷的积雪、冻土和慌忙规避的协同步兵,硕大的方形炮塔碾盘一样沉沉转动着,长得吓人的滑膛炮高高仰起,寻找到更合适的抵近角度开了第二炮,步兵们这才意识到它并没有打偏,马响那个老土匪是故意瞄着敌人脚下打,岩架在第二枚高爆弹的轰击之下化作无数碎石整个儿垮塌下来,那五名敌人连同整座高地一并被削了山头,像五片凋零的花瓣一样脱离了能量屏障的掩护,防御球壳从正下方暴露出了一圈正圆形的缺口,在飞行艇防御系统来得及调整能量输出完成填补之前,所有射程够得着的各种口径弹药全都从底部向艇腹攒刺而去,试图逃脱的飞行艇被削去一侧翼尖,失去平衡滑落在了雪地上。
苗野用机翼下的最后一枚中距弹,与敌机残存着最后一点儿储能的光束航炮进行了又一轮相互看不见对手的交锋,所不同的是,这回再没有抵御爆炸的能量屏障在云幕深处一闪而过,取而代之是一阵击中目标的火光,敌机的一片残件划过夜雪坠向大地——飞行艇中继传导的能量供应已经消失,“她”从杀不死的工业怪物蜕变回了一架结构怪异的普通飞行器,不破的神话破灭了。
受了伤但远未致命的敌机,以百倍恼怒的火力加以还击,苗野在拉升规避到三分之一弧度时,感到机身像一块石头似的坠了下去,这就是验证机试飞的危险之处,没有一本规范的飞行手册来说明它的安全飞行极限,每一次过于凌厉的机动都有可能导致超限失速。她能听到敌机趁势追咬的呼啸声,却看不到相应的雷达预警,但李步那句“你击落了瓦罕原型机”,为她给予了超出武器性能之外的优势——她由此得知自己在那次坠机之中,以什么样的角度、从什么样的距离击中了对手,并可靠地推算出了这一型号敌机的升限与推限,现在她可以像一个走惯了半生夜路的老瞎子那样,自信地判断出敌机在这数秒钟窗口时间,抢占到了自己上方5点钟方向的俯冲咬尾位置。
苗野同时明白了军工七厂为什么要安排她去熟悉那台怪异的“起重设备”模拟舱——那与地勤工作无关,而是在训练她适应“朔雪”验证机怪异的肢体结构。这极其有限的模拟训练救了她的命,她勉强完成了“朔雪”的四肢操纵,折叠状态的双臂和双腿像折刀一样从翼根下方同时展开,直接从“瓦罕原型机”上拆下来的组件的抵受住了这足以撕裂普通机型的可怕过载,延展的肢体完全改变了机体气动外形,使失速的“朔雪”在极低空域改出了致命的尾旋。
敌机射出的弹道在“朔雪”两侧忽远忽近地划过,苗野控制双足摆出准备着陆的缓冲态势,这一迹象诱使敌机加倍剧烈地俯冲追咬下来,在即将触地的一刻,苗野轻微地摆动了垂尾舵片,控制“朔雪”从难以规避的密集弹道之中蹭了过去,准确地切断了验证机垂落的右腿,丧失的重量使得“朔雪”重新获得升力,竟挣扎着蹭过地面重新拉升起来,而敌机占据的高度优势已经转化成了难以控制的速度,敌方飞行员无法冒着失衡坠毁的危险跟随拉升,只能被迫展开双腿踏落在雪地上。
“朔雪”拉起一个垂直的大弧,倒悬着将机首锁住了地面上的敌机,这时她想起了马响的那句嘲笑——落地的鸟儿不如鸡。
苗野将翼尖下最后的两枚短程格斗弹全都发射出去,敌机在重新跃起试图升空的瞬间,被接连击中了涵道和左膝,在漫天飘旋的夜雪之中轰然仰面倒下。
“去收战利品!”陈阵的两眉延展成一道上扬的V字,“我要叫它‘霜川原型机’,飞行员要活的!”
机舱内的设备一台接一台地炸溅出大串火花,暴露出来的“含羞草”天线阵列陷入过载和过热,在整片雪山坡面上熊熊燃烧着,刚刚消失不久的敌军电磁压制,以百倍的强度重新涨上潮来,陈阵在显示屏烧坏前的最后一刻,看到了“含羞草”侦测到的能量强度变化态势,感到自己的傲慢正化作冷汗顺脊梁骨淌下——他没想到位于瓦罕的那处能量源竟是能移动的,它像一轮电磁波的太阳般朝霜川河战场照耀过来了!
至少在眼下,陈阵根本无法想象到这轮辐射源的模样——那是一艘空中的巨舰,他的敌人们管这型巡航舰叫“耀斑舰”,与之配合投入战场的中继飞行艇则相对地代号为“向日葵”。此前这艘“耀斑”舰长期悬停在瓦罕空域,以支持喀布尔-贾拉拉巴德一线主战场的作战,甚至没有兴趣向霜川河这处战争角落投下过多的余光。随着多国联军部队在主战场方向的溃退,舰桥指挥部才注意到这座不起眼的浮桥刚刚葬送了一架战机,这样的战损比是不合算的,舰桥指挥官在庆祝主战场胜利的短宴上,用啜一口酒的功夫决定把“耀斑”舰向东稍微挪上一小段,并对第二架坠机所在的位置实施如法炮制的覆盖轰炸。
何延川现在明白了,为什么在敌人的远程轰炸前夕总是听不到弹道呼啸、也看不到弹头落下——他们直接将能量传输到作战地域实施聚能轰炸,浮桥在第一轮攻击中就彻底碎散成一堆不可能修复的混凝土粉末,后继的徐进轰炸宛如千百口火山在千百重巨响中相继喷发,爆云像燃烧的巨树一样支撑起这在毁灭中倾坍的世界。在火光和硝烟后面,他遥遥望见数不清的“向日葵”艇,在低空延展成一道徐徐跟进的横线,数不清的敌步兵班组在这道横线的翼护下拉开成连绵的队列,漫山遍野地踏进过来占领这片死去的冻土。
那架敌机坠毁的位置恰好落进了两次轰击坐标的间隙,何延川眼看着从高地上坠落的五名敌人中只剩下最后一人还活着,这名残兵把还活着的飞行员从破碎的敌机座舱里拖出来,催促着将他推进了迫降的“向日葵”艇舱。“向日葵”艇摇摇晃晃地重新起飞,同样落在这处轰炸间隙的战士们嘶吼着冲上去想要阻止它逃跑,留下来的那最后一名敌人独自向着数倍于己的对手迎上来,残留在背包里的最后一点儿能量形成了稀薄的屏障,挡住了射向他的子弹,他将双手扬到背后又迅速伸展回面前,何延川惊愕地看到他手中握着一把刃形笔直的长刀。刀锋在挥动,红影在飘洒,何延川没料到已经出现了能量武器的战争,竟会退化回一个世纪之前的残酷模样,他和两名同样执行过境外作战的老侦察兵呈半弧形围上去,抽出长长的刺刀卡在“81杠”的枪座上展开白刃战,敌人稳步退后着独自面对三柄刺刀,四道身形在燃烧的战场上交替来回,就像死亡的阴影在起舞。何延川看到马响一瘸一拐地从敌人背后的坦克残骸里爬出来,伸手抄过了挂在炮塔置物架上的工兵铲,无声地摸到敌人背后,挥铲劈开了他的头盔和顶盖骨,三名侦察兵将刺刀交替扎进了那具倒下的身体里。
“朔雪”原型机像一支箭似的飞离了战场。立即撤退,把用无数性命换来的技术验证机送往后方,这是陈阵和李步在通信断开前向她下达的最后指令。苗野听着身后的战场在一轮轮轰炸中毁灭,干扰严重的讯道中不时露出一两句杂乱的通信:“塔尔沦陷!”“敌军战线东移!”“塞依林沦陷!”……“新县遭到轰炸,确认沦陷!”
苗野把无比沉重的脸庞向着天空仰起,希望能让泪水流回到心房。在剧烈的噪音中,她听到了陈阵与后方指挥部的争吵:
-“直升机、船!派什么都行!我们缴获了一架几乎完好的敌机!”
-“谁让你们去缴敌机的!?沿海战场早就缴获到了至少三架敌机样本,你们干的蠢事儿没有半点价值!”
-“我要你向所有牺牲的战士道歉!你没有资格这样贬低他们!要是所有人都因为不知道‘有没有价值’就不去战斗,我们永远也不会胜利!”
在这被泪水窒住的一刻,她无意间发现自己的航线正对着漫天星辰,并突然理解了李步说过的那句话——那是猎户座所在的方向,而在猎户腰带部位那标志性的三星位置,此时正洒落着原本不该存在的一大片星体。
与此同时,何延川揭开了那名死者的头盔,并因巨大的惊愕而完全僵滞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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