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及头图:《英雄之星》, 尼古拉斯·洛里奇;《星星的律动》, 多托里·杰拉尔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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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院的试炼,自然不允许学徒们自相残杀。但如果有些心术不正者非要截胡,那么自卫反击是允许的。公义始终在那捷足先登的队伍,他们占据先到先得的最佳公平,一丝不苟。
另一边,斯妮娜和迪恩老实在原地等候。从进入矿洞开始,到如今,从远处隐约传来的哥布林嘶吼声就没断过。置身这种环境,一开始总容易让人紧张,一紧张就要口干舌燥。所以二人一开始是没有对话的心情的。稍微习惯这种环境后,他们就开始聊起天来。
迪恩先开口搭话:“有时候我觉得,在这破学校,完成学业还真困难。反而,那些自由市民阶级的学徒,都说如今是个好时代。”
“你不懂这些?是你不想懂吧。古老的贵族统治已经发生动摇了!”迪恩挑眉,略带讥讽,“卡瑟军团的火枪攻势很奏效,加上不断的农奴造反,河间地的古老秩序岌岌可危吧。”
“用不着你管。”斯妮娜每次听到这种话,都会心头一紧,不过她始终无法理解这些社会变迁背后的真正含义。她离三河选地侯国的中心权力太远,只知道这些事由父兄来处理就行。
迪恩循着斯妮娜的思路,追问道:“你有多少个兄弟姐妹?”
斯妮娜一愣,她已经回答过很多人很多次这个问题,如今,她选择用另一种方式回应道:“我排行第十六。”
迪恩乐了,“我倒是有点同病相怜的情绪了。我有三个哥哥,一个弟弟。有时候,我不是害怕自己没法成为下一任骑士团长,而是害怕被送到修道院。你知道吗,我们骑士团有一个很残酷的制度,为了避免兄弟阋墙,那些争位失败的男性,总会在修道院里被隐秘阉割。”
“嘶嘶。这对于风流成性的你来说,还真是最不好的结局呢。”斯妮娜不知道是同情还是幻痛,她接话道,“所以,你才会来边境之地混日子?相比困死在帝国腹地,朝向荒野,也许更有作为呢。”
“别扯这些文绉绉、但不切实际的东西了。不过,有时候,我觉得阿图沙很傻。”迪恩抱胸,摇摇头,一副看透世事的样子,“都到这时候了,我有多少上位机会,他怎么会不知道呢。我没多少机会的,自然也胸无大志,只想在边境之地多逛几处优美圣地,多上几个异域美妞。阿图沙傻,他是边境之地阿克西亚学院最优秀的命运系学徒,这点没人会质疑;对,父亲也亟需宫廷法师,但他更需要有真实分量的人情。我的话语权远不如我的优秀哥哥们。帝国腹地也到处是人才。”
“没事,他能去我那里。”斯妮娜满不在乎,得意叉腰,俨然一副阿图沙救世主模样,“父亲会给我留个伯爵领的,只要他愿意,他就可以成为法师领主,而不是领主法师!”
“那你可对他真不错啊。我可以帮你劝劝他,毕竟,同窗一场。这小混蛋帮我做了不少事情,我懂得报答的。”
斯妮娜没接话,她拉起裙摆,轻轻蹲在地面上,看着那摊白色的浓稠液体,不觉心跳加速、眼眶湿润。
“你们真是一对痴男怨女。”迪恩有些看不起眼前这个大贵族。在他眼里,这个世界只存在权色交易,并不存在什么爱情:“那么,法尔奇怎么办?你肯定也看出来,他那么喜欢你。”
斯妮娜可爱的脸庞突然有些扭曲,她站起身,极度厌烦道:“这个自作多情的家伙,跟屁虫、臭虫!他这种惺惺作态,恶心死我了。这次也就罢了,毕业后如果还不识好歹,我就让人把他流放到荒野!”
“诶,别别别,他也交给我处理吧。以我的能量,让他当上一名真正的骑士,毫无压力。至于他当上骑士后会变得花天酒地,还是遵守骑士诺言,那就看福尔图娜的意思了。”
话音刚落,迪恩汗毛直立,他闻到一股刺鼻的骚臭,抬头看到黑暗的坑道中,有两头哥布林正在靠近自己。
肯定是斯妮娜发情的气味吸引到了它们!这些丑陋的绿皮畜生对年轻少女的体味格外敏感!
“别他妈吵了!”迪恩低声呵斥,他手忙脚乱地打开手弩的保险,装好箭矢,开始瞄准,“给我一些光源!”
“唔——噢噢。”斯妮娜发愣了两秒,然后手忙脚乱开始往自己的挎包里掏东西,只是,她对此毫无目标。终于,她摸出一个叫作“火蝶瓶”的小物件,状如红番茄,下定决心往那俩哥布林扔去。
火蝶瓶在哥布林的脚边碎裂、爆燃,声音很大,加上突然出现的明火,这把哥布林吓了一跳,也把迪恩吓到了。迪恩的弩箭射空了。他来不及重装,破口大骂:“蠢材,你就不会来一个照明魔法吗?这响动,会把更多的敌人给吸引过来的!”
这话说得斯妮娜很委屈,她心中埋怨道,“搞得你这来边境的魔法学院混日子的公子哥就会照明魔法一样”,她有气无力地举起自己的鹰头飞翼钉锤,作掩护状,试图让前方的迪恩放心近战。
迪恩后顾无果,只能硬着头皮挺剑迎敌,尝试逼退哥布林。他也知道,哥布林是一种很胆小的生物,如果仅有两只结伴行动,也许是很容易被一个成年男性吓跑的。只不过,这次不一样,这两只哥布林似乎很有组织度。它们一个拿着一把生锈的切肉刀,一个拿着骨棒和小木盾,一前一后攻了过来。迪恩摆好架势,挺着迅捷剑“哆哆”刺了两下,都被哥布林用木盾格挡住了。那种刺中木板的沉重负反馈让迪恩十分慌张,他那偷懒没习好的剑法开始乱了,甚至面对哥布林的切肉刀乱舞,也招架不住:“斯妮娜,你快辅助我!”
斯妮娜能辅助什么,她自己也很好奇。作为在学院镀金的大贵族,她在礼仪学和历史学上还有一点及格的成绩,但在魔法奥妙和战斗技巧上则一窍不通。不过这也正常。许多贵族在年少时学了几年魔法,最终能够在骑士宴会上打个火苗响指,就算是他训练有素的了。命运学派收全能的天才,也收全不能的废物。而贵族里边,废物的比例是很大的。斯妮娜算出色了,八个月前为了治疗好阿图沙的伤病,她拜入一位著名调香师门下,从而迅速掌握了一些基础的药草学知识。草药学知识,在此有什么用?
于此,斯妮娜想起,她的挎包里还有两块驱蚊饼。她抓起驱蚊饼,轻轻捏脆,奋力砸在哥布林的头上。那些东西似乎奏效了,两个原本攻势咄咄逼人的哥布林开始挠着头、有些疑惑,然后迅速后退。
迪恩见状,得意忘形,把迅捷剑高举在头顶,胡乱挥舞准备趁胜追击。不料前路出现第三个哥布林的黑影,黑影身上飞出一发箭矢,正中迪恩的脑门,后者应声而倒,但没死透,大脑开始被哥布林涂在石制箭镞上的体液感染,浑身抽搐,不省人事。
斯妮娜看到迪恩的情况,心中的第一个反应居然是窃喜。毕竟,如果迪恩在野外横死,那么阿图沙失去了暂定的东家,找不到下家,就得乖乖跟自己去河间地当家族女婿了。父亲足够疼自己,也不舍得让自己外嫁,那么,拉一个能力和相貌都很出众的如意郎君回家,给他封个没有亲族势力的伯爵,他老人家是可以接受的。
只是,那两只掉头,淫笑着朝自己靠近的哥布林,打碎了斯妮娜的美梦。她登时想到,很多可怕又暴力的冒险者故事,其中不变的情节,就是哥布林对年轻人类女性的轮奸。“不,不要……这种事不能发生在我身上!”一想到这,斯妮娜颤抖着后退,撞倒在一堆空木桶当中,大腿间的温热尿液让哥布林们更加兴奋了。
看着黑暗中的红色眼睛,阿图沙叹了口气,他揉揉自己头顶的黑发,对毫无主见的法尔奇说:“时间不等人了,不然,不止是我们的毕业任务可能超时,他们那两人也会遇到意外的。这样,我稍微进门勾引一下,最好是让那些哥布林一个一个出来,你看着对付,能行吗?”
法尔奇的几颗汗珠流到笔尖,顺着他的点头动作,滴落。他回应道:“没问题,我有把握,只要你能勾引它们出来。”
“很好。你还真是靠得住的。”阿图沙看着倚靠在拐角处的法尔奇反抓长剑,紧握住剑柄,放心点头,重新推开那个石室的大门。
扑鼻而来的恶臭,还有那不安躁动的声响,让阿图沙估算,起码得有十几二十头哥布林呢。除了那些弱小种,估计还有一两个力大如牛的精英怪。普通的魔法学徒根本无法正面对付那么多哥布林的。
阿图沙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他蹲在门边,从衣袍中掏出唯一的一小瓶药剂,里边的液体是黑色的。喝下后,顾不得舌上的苦涩与脾胃的抗拒,阿图沙开始轻声吟唱:
这招叫作“身外化影”的魔法奥秘被吟唱结束,一个隐约的由黑雾颗粒组成的朦胧鬼影,从阿图沙的身体被拉出,步履蹒跚,开始往石室的门内走去。
火光反射了鬼影,里屋的哥布林发出怪叫,“嗖嗖”好几发箭矢穿透了雾状的人形,撞击在某处石壁上。等了一会,阿图沙深呼吸一口,口含块神秘的糖果,只身闯入石室,开始引怪。
有两只游走在抱团阵型外围的小哥布林追着阿图沙走出室外。早就想发泄郁闷情绪的法尔奇一个破空大辟,直接把首当其冲的绿皮小鬼斩首。另一只哥布林打算回逃,被阿图沙的魔法杖绊倒。找准时机,法尔奇抬起左手迅速吟唱“阿克夏之印”:
“以圣阿克西亚之勇力,于汝身形处显行,震颤空气,惊恐强敌!”
一道如同抽象沙漏的银光图案,在法尔奇的左手前转瞬即逝。那个矮小的哥布林中了魔法剑士的控制,整头都被无形的力量晕眩住了,垂着头放下武器,在原地打转。
“啊,去死吧,矮子!”法尔奇怒吼一声,双手紧握长剑往前一顿,一刺一拧,然后一脚推开那被切碎心脏的哥布林尸体,动作和在学院不断练习那会一样熟练。他几乎喘不过气来,脸上的表情拧成一团憋着,像是发泄怒火般瞪了阿图沙一眼
然后,那种没有骨气的性格又占据了主体,法尔奇解释道:“我必须再接再厉。”
“好的,来。”阿图沙丝毫不在意法尔奇的小心思,他奋力后跃,躲开第三只冲到室外的哥布林之突袭。这是一头体型较大的红皮哥布林!法尔奇怪叫一声,在跑动中把低姿态的大剑转移到头顶,一个斜切打下去,却扑了个空;他只能跟着后退了好几步,避开哥布林的追击,抬起左手快速吟唱“破碎金蛇之印”:
“我深谙那七渊崖壁,幸有雷花电果应天鸣;龙之末裔,高傲之鳞,以金蛇之口祝我掌心——来吧,将剑刃涂满激烈黄金!”
法尔奇左手往剑刃一抹,霎时间,手中的大剑剑身就附满黄色的闪电,他奋起反击,一剑拍中哥布林的右臂,将其麻痹在地,接着又是几剑重重砸下,把哥布林的红色脑袋打烂。
“唔……”还没来得及惊喜,法尔奇膝盖一软,差点站不起身。
阿图沙走到身边扶起他解释道:“你的战斗技能学得很不错,但是魔法施法释放得太急,身体差点承受不住。所幸,就这么三头哥布林追了出来,其他的不管我们这里闹出什么动静,好像铁了心要死守室内了。”
打斗后,颇为放开的法尔奇倒是和阿图沙开了句玩笑:“看来,我们在这方面的心思,倒是不如这些畜生坚定了。”
阿图沙苦笑一声,转头继续观察石室的情况:“如果实在不行,我们就先回到地表吧。只差一步之遥,虽然可惜了点,但性命更重要。要知道,长期呆在矿洞里,对于我们来说,也是一种身体负担。除了地底的压力外,坑道内的空气也会对我们……等等,某种不好的气体……”
阿图沙瞬间反应过来,石室里,那令人反胃的哥布林臭气里边,夹杂着某种刺鼻的气味。那是他在炼金学术课上闻过的,某种易燃易爆的地底气体。如果能找到这气体的泄露处,如果能够用魔法还是火箭之类的方式引燃那个地方,说不定能够给整个石室来个爆破!
一想到这,阿图沙右手垂直地面、倾斜魔法杖,几乎不用念动咒术,凭借自己脑海的奥数公式数算,左手轻轻推出一颗光球。
法尔奇惊讶张开嘴巴,好奇阿图沙的无吟唱施法:“照明光球术……”
那颗在空中漂浮的照明光球,内核温暖,外层朦胧,泛着光的波痕,轻轻飘入石室内部。也许,连哥布林也知道这并不是什么具备杀伤力的东西,所以凭借生物的本能,好奇且警惕地看着这个往四处石壁泼洒白光的光源。
阿图沙面向石室内部,看到里屋右上角的缝隙处正在冲出一些黄色臭气。他快速开口,重新念动咒术,把自己的毁灭之火意志投射到光球之上,控制那光球缓缓靠近泄露的气体。
“天哪,我的膝盖几乎动不了了……法尔奇,快……帮我,一起把石门带上,要炸了!”
就在哥布林伸出罪恶的双手,马上要捏住斯妮娜胸前的柔软之物时,一阵闷响传来,随后整个矿洞开始剧烈震动。
突如其来的变故,把正欲侵犯自己的哥布林吓蒙了。斯妮娜却冷静了几分,看到身后原本是死路的地方塌陷出一个黑洞,她马上抓住这唯一的机会,连滚带爬冲了进去。
半分钟后,阿图沙灰着脸,不顾防火魔法袍拖地的不适,把四面体挽在胸口,与法尔奇两人赶回之前约定好的地点。不过,除了看几只哥布林落荒而逃,他们只在一堆滚落的木桶旁发现迪恩的尸体。
阿图沙和法尔奇同时撕心裂肺喊着。阿图沙是痛心他金主的暴死;法尔奇则替失踪的斯妮娜担忧。刚才的爆炸震天动地,矿洞一直在掉落岩石,那些陈旧的木框架已经快支持不住了。阿图沙看在眼里,拉起六神无主的法尔奇,引导道:“斯妮娜可能已经在升降梯处了,我们也赶紧走,不然会死在这里的!”
法尔奇不听。他像一头倔强的驴,眼睛直勾勾盯着那个因为地震而出现的神秘黑洞,请求道:“斯妮娜同学肯定就躲在里边,此时,她在里边应该会很害怕,阿图沙同学,我们必须去救她!”
阿图沙皱眉,他知道,在矿洞中,因震动而出现的新洞穴,一般都是某些类似溶洞的地底空间的联通处,即便是专业的探洞者,贸然进入那种洞穴也容易迷路、或被活生生卡死,所以,阿图沙自然不愿冒着这个险,他只能虚伪说道:“那你进去把她拉出来。我先去升降梯处守着,避免被别人捷足先登了,我们在那里集合!”
法尔奇在危难中突然暴起,抓住阿图沙的衣领,把唾沫尽情泼洒在对方俊俏的脸庞上:“她那么喜欢你,那么信任你,你就这样打算抛弃她吗?”
“你现在去看一眼吧,首先,我们必须确认她真的在那个洞穴里,对吧?万一她已经在地表呢?我们不能拿自己的生命贸然行动。”阿图沙很冷静,他知道自己无法挣脱开法尔奇的蛮力,干脆放任其行为,解释道,“而且,目前这状况,在矿洞里的其他人类冒险者肯定会去抢夺升降梯的优先使用权,你也知道那东西的速度有多慢,如果被他们抢先,我们就只能等死了!”
法尔奇有些动摇了,阿图沙趁势将其推开,整理了下自己的魔法袍。下一秒,法尔奇又死死将阿图沙抱住。“这个一根筋的混蛋!”阿图沙心中暗骂。又一秒,一阵猛烈的强震把二人晃倒在地。阿图沙抬头一看,来时的路已经被倾泻而下的巨石给封死了,他在心中叹了口气,听到斯妮娜在那个黑暗的洞穴中隐约传来的叫喊声。没办法,他吩咐法尔奇:“马上入洞吧,这里已经撑不住了。斯妮娜的确在里边。”他自己趴在迪恩的尸体上,上下摸索,把对方的胸牌、胸带、戒指都取走,“没时间了……这把剑和这把弩……”
一颗小石头把阿图沙的额头擦出一道血痕。阿图沙拖着迪恩的尸体,跟着滚入黑洞中。
里边竟有一道人工开凿出的石阶,迪恩的尸体滚落很快,比用脚走路,瞻前顾后的阿图沙快多了。一进来,他就发现不对劲了。
这个狭小的空间足足有十多个人影。早先还能听到法尔奇奋力搏杀的声音,但此时却渐渐消失了。阿图沙感觉到一股恶寒,闻到那些扑面而来的僵尸臭气后,他浑身汗毛直立。
黑影口中呢喃,声音干枯沙哑,手上似乎拿着什么器物,朝阿图沙围攻过来。
阿图沙此时处于应激边缘,大脑一片空白,想不到任何魔法奥秘的招式来应对现在的情况。他彷徨地举起魔法杖,似乎已经作好近战,然后去死的准备。一想到这,他变得软弱无力,脑中闪过他慈爱母亲陪自己一起读书学习的画面。那时候,家乡的夜安静又太平,近乡岔路的灯火孤独燃烧着,远方的河水静静穿过干净的石拱桥,城镇的夜间钟声时不时响起……
啊,对了,那个魔法!那个看似无用,但再此地是最合适不够、也是最为神奇的魔法——
来了信心后,阿图沙不再惧怕。这都是福尔图娜的试炼,是的,冥冥中一切合理起来,我阿图沙就是能够完成!谁能想到,这种绝大多数魔法师一辈子都不会学到、更别说用到的魔法,刚好就被我领悟了呢:
“他也忘返,留母孤单、独食三餐,总归秋来天寒——”
思乡。总会有个突然出现在黑暗中的光球,温暖、柔和,让那些冒险在外、不幸罹祸的遗孤,得以在死者之国望见最美好的、最初的故乡。
那仅仅是回忆。那是镀铅的乡愁。那是福尔图娜的微笑。
随着思乡光球照亮四周,那些矿工模样的僵尸都跟随其到角落,然后呜呜噎噎,如泣如诉。
那个原本捂住斯妮娜嘴巴的矿工僵尸也加入了思乡队伍。斯妮娜如释重负,她哭着跑到阿图沙跟前,死死抱住他的腰:“不要再离开我了,呜呜,呜呜,呜呜呜。”
阿图沙努力压着自己因恐慌而狂跳的心,叹了口气,安抚着,揉揉斯妮娜的橙色头发,他现在还保持着理智,“法尔奇怎么死的……”
看着倒在地上,一脸惊恐死相的法尔奇,斯妮娜颤巍巍解释道:“他想进来救我,很快就陷入与僵尸们的搏杀中。活人反抗越激烈,这些僵尸就越紧缚,以至于把他活活勒死……刚才的我很快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在被一个僵尸束缚住时,就不敢轻举妄动,才保全了性命……啊,这是什么情况,他们怎么……”
原本死透了的迪恩和法尔奇,此时是口中念念有词,喉咙卡着痰般,一个正在咒骂整个世界,然后很快挤入僵尸的思乡行伍中;另一个念着斯妮娜的大名,没有理会思乡的光明,直接冲惊吓的斯妮娜走来。
阿图沙已然明白这个中缘由,他按住斯妮娜的肩膀,“这是福尔图娜的试炼。在逝去的法尔奇眼中,你比乡愁更重要。他只需要一点突破,你马上回应他!否则,我们可能会很危险!”
斯妮娜万般不情愿,不过她最终相信阿图沙的安排,闭着眼睛,伸出脸颊,给法尔奇冰凉的指尖触碰了一下。
阿图沙几乎是带着命令的口吻,他看到斯妮娜照做后,自己轻声跑到思乡的群尸旁,小心翼翼地拉着僵尸迪恩的手:
“斯妮娜,你拉住法尔奇的手。我拉住迪恩少主的手。然后,我们也同时伸出自己的手,一起按在四面体的各个面上,明白吗?”
毕业试炼!斯妮娜留下泪水,她突然间很想骂人,但如今这里除了群尸和阿图沙,她能骂谁?她在心里暗骂学院的领导层和制定规则者。
两只冰凉的手、两只温暖的手,各自按在四面体的每一面上。咔哒一声,四面体的四个面凹陷进去,每个面泛出的符文光芒都不一样:
被阿图沙托着的底面,闪耀着红色的光芒,(象征传奇魔法师的命运)。斯妮娜按下的那一面流动着纯白色的光线,(象征懵懂无知又一无是处的少女)。被僵尸法尔奇按下的那一面流动着几乎看不见的青色光线,(象征爱而不得、痛不欲生)。被僵尸迪恩按下的那一面没有任何光芒,(只是说明,他从未被认可为真正意义上的魔法学徒)。
阿图沙对那两个同伴的僵尸真诚鞠躬,“这一路走来,多亏有你们。请放心吧,我向福尔图娜发誓,只要自己能够活着回去,一定会把你们的遗物带回你们至亲手中。”话毕,阿图沙按着斯妮娜的头,让她有样学样。
斯妮娜同样做出了保证,僵尸法尔奇听完,竟学着人类,做着痛哭流涕的模样,不过他的脸部尸僵严重,为了给重要器官提供最后的能量,泪腺也早已坏死,所以此时他的悲恸显得十分诡异。僵尸从自己身上摸出一块裂痕明显的花卉琥珀,“妈妈……护身符……斯妮娜大小姐……收下……”
阿图沙用魔法杖戳着斯妮娜的背脊,低声喝道:“给我挺住!跟他保证,你一辈子都会保管好这件护身符!听话!”
斯妮娜脸流满面,她双手捧住琥珀,然后看着僵尸法尔奇重新回到思乡的队伍中:“妈妈……妈妈……抱歉……”
阿图沙则接过迪恩递来的一条丝巾,答应他只要能够活着回到学院,就送到他妹妹手中。
随后,迪恩也加入了思乡的队伍:“回不去……回不去了……”
阿图沙咬牙克制住自己眼眶的泪水,拉着斯妮娜的手开始寻找此间的出路:
“那得看福尔图娜的意思了。这个命运魔法或许可以持续到这里的尸体真正意义上化为尘土。我已经答应它们了,所以它们不会对我们造成任何威胁。找到出路,然后离开这吧。
“原来如此……你看,这光影的角落,这里有个矿工们自己打造的神坛。看这些记号,在一次矿难之后,它们被封锁在这里出不去,活活饿死了。也许是神坛被精神推动了效果,它们都化为不甘心的游尸。斯妮娜,取出纸和笔,把神坛附近的涂画都临摹一遍吧。这是福尔图娜的赐福,会成为我们逃出生天的护身符。
“唔……我能够感受到所有矿工僵尸的思乡画面——嗯,我明白了,我答应诸位。只要我能离开地底,我会尽一切可能,跋山涉水,把你们的消息带回故乡。放心吧。福尔图娜在上,我阿图沙决不食言,这个誓言,有死无易。”
思乡的尸体们摇摇晃晃,一同为阿图沙指出一条逃生之路,那就在头顶,是地震之后新出现的裂缝,连接着全新的通往未知的溶洞。思乡的尸体们行动起来,搭成一个简易的人梯,为生者提供一条求生的路。
“斯妮娜,走吧,跟着我,不要害怕。”阿图沙朝爱哭的橙发女孩伸出手,虽然,他此时已身心俱疲。
两人依靠身上携带的药草、药剂和魔法器具,在洞穴系统里艰难探索着。他们无法确定时光的流逝。
如果,提供光亮的魔法、或者道具失效了,无论在洞穴的哪个地方,人都会被黑暗瞬间吞没。这种神奇的体验,让斯妮娜几乎每次都出现精神上的崩溃。这时,阿图沙就带着四面体鼓励她,让她能够保持继续前进的心智。但多次下来,阿图沙也有精神崩溃的时候,这时,反倒是斯妮娜克服住绝望的情绪,为阿图沙加油鼓劲。随后,光源再次出现,这对年轻的男女需要花费一两分钟时间才能适应那种逼仄的昏黄,不过只要能看到彼此的脸,都会哈哈苦笑起来。这种笑容,超越了友情和爱情,是出于两个人类在崇高的大自然中相互扶持、苦苦求生的本能。
能够容身并不断前行的洞穴实际上是很少的,阿图沙和斯妮娜得抱在一块挤着前行,他们似乎忘了此时外面的冬夏,忘记了各自的体温,只是感觉头顶和脚底,寒冷与温热的水汽在交替汇集,不知连到何方。闻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粘土和潮湿石头的气味,阿图沙感觉自己的确身处一个古老而宁静的地方,这地方古老得不似人类能够拥有的,宁静得不接受凡世纷争的无聊快节奏。他当然想到死亡,尤其是在光亮熄灭时,他的恐惧总会达到顶点,把自己悲哀地当作被活葬的可怜人。一到这种程度,阿图沙就死了,他僵着身体,一动不动,直到斯妮娜的哭声和哈气把他重新弄活。他觉得这女孩好烦,但此时不止出于要寄人篱下的社会需求,而是要拯救同伴的神性,他安慰、拉着她继续前行。阿图沙也曾听说,一开始的人类是从洞里走出来,去探索一整个更加广阔的世界的。他在陡峭的地方爬着,似乎能够感觉到身下的自己正在某处石平台上打盹,或身上的自己如臭虫般贴在石壁上吸吮苔藓上的水分。他看到这种比命运魔法还要神奇的故事,他也没有怀疑自己的智慧是否出现问题。历史,与命运,从来总是矛盾的。历史会寻求一种准确的特殊性,而命运则把所有特殊性打乱,不仅存在于万物的空间中,也停留在人类的时间里。它让濒死的阿图沙触摸到人类那种神秘的集体迷恋,它感受到福尔图娜那更加耐人寻味的、将事实与虚构进行奇怪混杂,总让人无法理清的历史叙事。那不是历史,那是命运,那究竟是什么?
死去的迪恩少主,有一个生命之戒。斯妮娜把握好时机,把它从自己的右手食指处取出,匆匆戴到阿图沙指头上。阿图沙的脉搏重新跳动,于指上听,轻轻吐了口热气,稍微恢复神智,他没有说别的,他说:“继续走吧。”
“我们已经没有任何食物了。放过我,你可以继续往前走,你可以的。”斯妮娜没有力气了。她说这话时,没有悔恨或大义凛然的自我感觉,因为脱离生命之戒后,她再也走不动了。
阿图沙轻轻叹了口气,他拉着斯妮娜:“走吧,我不会抛弃你的。我们要活着回到学院,到时候,我会答应你的……”
两人相互搀扶着,来到一片更宽广的空间。“内部中空的钟乳石遍布洞穴顶部,其中暗藏着被露水打湿了毛发的蝙蝠,到处都是下落的水滴。”阿图沙看着那些非常精致的盆缘石灰石水池、其上冰冻之瀑,他惊叹自然界的鬼斧神工。
“你还记得我的职业吗……”阿图沙拄着魔法杖,深呼吸稳定自己的站立,抬头望天,“我是观星者。造化钟神秀,我亦能瞥见天地一瞬。”
斯妮娜顺着阿图沙的仰望方向,看去,洞穴的微光下,他们置身于一副极其巨大的未知生物的脊骨之下。在不知多么遥远的洞穴顶部,有一道裂缝,裂缝之外,是无比璀璨的星空。
半天后,一队异国探险队救下他们。及时送到嘴边的食水,终于让这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留着一口气。
这支探险队由许多学者组成,他们瞒着帝国和诸骑士团,正在考察废弃的采石场。阿图沙二人被救的地方,离露天矿场其实不远。学者们被大规模的采石场所吸引,渴望探索多年来从未有人类染指,但又离人类的开拓痕迹很近的地方。星空指引着一切,他们观星,然后潜入地下,穿过通往未知世界的门道,去查看里边的秘密。
获得优秀毕业评级的阿图沙,心情轻松又沉重地收拾着自己的行装。他拒绝了众多开拓领主的邀请,决心返回帝国腹地云游。“没钱就没钱吧,这只是暂时的。这时福尔图娜告诉我的。”他的名利心从没变过,但已学会用一种更加清淡的方式与之相处。首先,他要去当一个信使,把无论是喜悦还是悲伤的消息,送回每个人的故乡。他答应过的,决不反悔,有死无易。
元气满满的斯妮娜兴匆匆跑到阿图沙宿舍门口,见状皱了皱眉,问道:
阿图沙看着斯妮娜腰间挂着的花卉琥珀护身符,淡然微笑。
“诶,等等,你答应过我的,你说我们只要活着回学院,你就要娶我!”
一个女性大贵族,倒追平民男性,还说出这么不要脸的话,要是被教廷听到了,可不得了。幸好,这里是边境之地,这里是阿克西亚学院。幸好。
阿图沙心情愉悦地朝斯妮娜挥手道别,“好啦,等我结束旅程后,我会到河间地。到时候,我要看看,你是否也通过福尔图娜的试炼了。”
斯妮娜又哭了起来,她冲阿图沙的背影喊道:“福尔图娜在上,你跑不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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