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新雪细薄如沙,并不阻碍芦雨前行的步伐。她轻盈地跃步,一步上了三个台阶,将身子两侧盛满了银白的树影抛在身后。山道并不宽敞,但还算笔直,没有太多的蜿蜒与上上下下。尽头是一座破旧的道观,残败且落满灰与雪的牌匾上写着名字,长云观。
殿堂陈灰,泥塑的神像已经倒塌,庭院中央的香炉寂寥而枯败,随处可见的落叶被雪沙覆盖,几乎不可见其形,只能听到将其踩碎时发出的声响。那听起来本应该很清脆,却因雪的遮盖而显得柔软沉闷。
很快一阵异响便彻底吞没了落叶的碎声,风声烈烈,将几棵枯瘦老树拨得摇摇欲坠。有一道黑影在房檐上飞速穿梭,并留下漆黑一线的烟流轨迹。
芦雨凝视那道影子的动向,屏息,拔出佩刀,在空气中划出一道滚热的半圆。
黑影随即被刀锋打落,原本化成的,犹如四足小野兽那般的外形,在撞向一旁的门板后溃散消融。原地留下一片泥泞,迅速凝固,结成了浑黑如夜的元晶丛。
芦雨走近元晶丛,以刀尖削下结晶,收进口袋。此行也算是没有白来。这欲妖本质上,是妖魔以道法从自身魂魄中分离出来的碎片,妖魔皆可掌控欲妖,但妖与魔所控欲妖,在形成元晶之后所解析出来的物质并不相同。
芦雨深吸了口气,将佩刀收鞘。她转身准备下山,就在这时,敏锐的视线飞速扫过环绕道观的山林,在树影的间隙里瞥见了一束人影。那人身形模糊,身披拖地白袍,看不见脸,但能感觉到目光灼灼。
“放心吧,伐魔卫。我没有恶意。”那白袍的人站在了香炉上,手抚长长的白须,惬意自在,好似站在了平地上,“我名为长盛,是这座道观最后的道人。正如你所见,这里已经被废弃了很多年,妖魔喜欢盘踞在这种荒山野岭内无人问津的小道观、小寺庙里,这次让它们侵入,主要也是因为前阵子下山云游,疏忽了戒备。”
“这里就剩您一个人了,也没什么戒备不戒备、疏忽不疏忽的,只怪那妖魔钻了空子才是。您最近有看见过它吗?”
“这倒没有,有几只欲妖,但都已经被我消灭了。”长盛道人呵呵笑道,他在香炉上盘腿一坐,全然不顾炉顶上的蒙尘落雪,“要铲掉那些碍眼的元晶,可是相当费事。”
“以后有情况,可以拨打伐魔庭的电话。”芦雨也以微笑回应,“对了,这观里,拜的是什么神?”她的视线越过香炉,探向了那个倒塌的神像,“它为何碎了?”
“这像本来就是碎的。”长盛道人回头望向殿内,“他的名字是青天真君。以前老村里的人还没被迁居到县城的时候,逢年过节的都要上这里来拜一拜,求个吉祥。赤炎天军威震阳月的时候,乡亲们都把天军领袖李轩辕当做是真君转世,说他真神下凡,前来庇护百姓、重整河山、再造阳月。”
“那时候很多人都奉他为神。”芦雨淡淡地说。在她的回忆里爷爷正是如此,当得知李轩辕消失于大海之上的消息时,哭得像个刚出生的婴孩。
“但他一直不太乐意,这神像,就是由他亲手打碎的。”长盛道人扬起眉毛,抬头望向了新雪洗净过后白芒浅蓝的天空,“当年他和天军来老村视察,打死了几个以他的名义作乱的地主贪官。到了第二天,又在村民的招待下上山拜访道观。在看见神像的面容居然塑得和他一模一样时,他走上前去,挥着他那把著名的长矛,把神像敲得粉碎。”
“对,我当时在场,不过嘛,还是半大的孩子罢了。”道人低下头来,发出一声短叹,“那是我唯一一次亲眼见到他,在那之后不久,就有各种乱子,将军们造反的造反,皇帝登上御座,誓要改正天军犯下的错误,李轩辕意图横渡镜渊,最后却消失在了海上。转眼间,英雄成了暴君与恶魔,被世人所唾弃,就连和他联系紧密的青天真君信仰,也被打压得彻底散了。”
“这就是道观破败的原因?”芦雨看向那倒塌的神像,忽然感觉到一种奇异的悲凉,“老道长,那这妖魔,莫非曾经是真君的信徒吗?”
“谁知道呢?”长盛道人晃了晃脑袋,像是喝醉了那般,“不过他留下如此多的欲妖镇守此地,也许多少是有些感情在吧。”
“我也是瞎猜。”道人手抚胡须,从香炉上一跃而下,来到芦雨身前,“小朋友,接下来,你打算去哪?”
“回趟县城,把样本交给渊管局做化验。老道长,您也多注意些,我怀疑这妖魔还会回来。”芦雨向道人抱拳致谢,“谢谢您的情报。”
“算不得情报。”长盛道人摆了摆手,似乎是在示意没事可以离开了。
于是芦雨快步离去,在过了山门踩上石阶的瞬间,只听得身后再次传来老道人的声音。
却说那枫林城外的郊野广阔无垠,绿油油的梯田逐级而上,爬满山野。
这时,只见那浑黑的异兽闯入梯田,践踏水稻农田,将农民与参观的游客吓得四散奔逃。异兽黑鬃原牛本来性情温和,绝不会随意冲撞人类、损坏公物,而今日这只原牛不仅狂躁不安,身上还戴着深深的伤口。它造成了慌乱,但并未伤及一人,很快便在水稻的包围下咽了气。
死后很长时间,它的伤口仍在滴血。这血液浑黑,蒸腾出舞动的烟流。
下一刹那,那妖魔便从林地深处飞跃而出,它浑身生满狂乱的红鬃,手握由烈火交织而成的鼓槌,旋身挥打,将那梯田之间不宽的石板路敲出裂痕,并迸发出熊熊烈火。
妖与魔最大的差别在于,魔可显化真身,即将肉体本身变化为更加接近于妖魔本源的姿态。这样的知识,钱达早就在上学的时候听老师讲了无数遍。可像这样一上来便显化真身的魔,他倒是第一次见。通常来说,妖魔都会隐瞒自身的谱系,以免伐魔卫迅速拿出有效对策。
因此对于魔而言,真身往往是最后手段,因为这火红的鬃毛与控火的技艺,一看便知其谱系为炎鬃谱系。
既然如此,水云散的功效就是最大的。钱达将粉罐扔入半空,然后挥刀砍去,一个箭步,又踩着粉罐破碎的铁壳,跳至那妖魔身前。旋身,凝练心神,以刀尖突刺。
妖魔以着火的鼓槌格挡开他的攻击,怒声吼道,“颖川第一大魔,炎鬃谱系,周元圣!报上你的名字,伐魔卫。”
妖魔中也有这样的类型,为享受战斗与嗜血的乐趣而堕入妖魔道。这种类型向来不会掩盖自己的谱系,也钟爱着古老的比武礼仪。
“伐魔十庭,朱羽庭,钱达。”钱达转动刀锋,将那药粉的水蓝色光辉洒向四方,犹如水雾那般。随后,又跃步而起,旋起那水雾,仿佛勾连起一片凌厉的水波,随着那刀锋的半圆斩击,抛向了妖魔周元圣。
周元圣徒手拨开一半水波,又以鼓槌的烈焰破开另一半,但水云散还是不可避免的刺进他的皮肤,为他带来灼热的疼痛。烟流从伤口处漫出,相互纠缠着升向天空,如同许多条发狂的细蛇。
他怒吼一声,猛地向前踏步,鼓足了气力,将鼓槌舞得旋出风来。此招名为“炎风舞锤”,一连七次挥动,挥出炎炎热风,其威力之大,甚至让四周的稻穗焦黑碎裂。可纵然攻势凌厉,在钱达精确有力的抵挡面前,似乎并未对其本人造成多大伤害。
而到了钱达的回合,他便抓住了周元圣七次锤击后稍有疲惫的空隙,挥刀纵斩,自创刀法“晓月”,将那妖魔周元圣的胸口劈成两半。
与人的交战可以鏖战无数回合,为的是比武交心,可与妖魔之间的交战是生死之战,胜负往往在一念之间。
钱达继续自己的攻势,晓月第二式,雷引,借着内力跳向半空,而后以刀尖垂直落下,犹如天降雷击那般,深深扎向妖魔生满灼热鬃毛的脑袋。
“为什么?”钱达走到它行将溃散的身前,低声问道,“若是渴望战斗,这世间有许多方式能让你尽兴。你可以参加比武大会、或者参军为国效力。为何要为了这种微不足道的理由饮下妖魔之血?”
“你懂个屁,伐魔卫。我在这世间活了数百年,记忆早已在无数次的死亡中失去实感,我所敬重的武人和我所热爱的国,早就不复存在了。现如今只剩下战斗能让我尽兴,能让我感觉自己还真实的活着。妖魔……妖魔死不了的,伐魔卫,我会再回来,然后继续享受战斗。”周元圣的脸庞已然溃散了大半,但从中,钱达总觉得自己看出了几分绝望与哀伤。
“战斗没有尽头,太平世不需要这种战斗。你来一次,我杀你一次。”
“哈哈哈哈哈……你们都是这样。需要的时候,就奉我为英雄,到和平安定了,就把我当做怪物。我不是怪物……”
西域,黄沙狂舞,天光刺眼,诸位侠客游走沙海之际,不敢抬头,难以睁开双眼。
数位侠客中排首位者,身材高大瘦削,步伐轻盈,脚踏沙尘却不留痕迹,面对灼人的天光,仍旧骄傲的昂首,瞪大那双暗紫色的眼睛。他的绒耳宽厚挺立,呈狐形,发色银白似雪,鼻梁高挺,面目极具异域风情。
紧随他的其他人,既有生长灵角的有角族,面生鳞片的有鳞族,发尾展翼的飞羽族,还有和他一样的绒耳族。不过此种分类,不过是效仿国际惯例,若是按照阳月国的传统五十六族裔进行划分,可就更加丰富了。总而言之,这是一支奇异的队伍。
他们不知从何而来,又不知要去向何方。牧心及其同伴就这样一路跟着他们,来到了龙脊大沙漠的正中央处,号称“无人边狱”的荒芜地带,在这里,普通的手机已经完全接收不到信号了。
“这群人,到底想要干嘛?”牧心的同伴之一,亦是镇妖武侠的学弟刘枯演不解的问道,“不紧不慢,优哉游哉。”
“谁知道呢。他们想干嘛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白毛的沙勒族,他身上有烟流。”牧心抢过刘枯演手里的望远镜,“我们的工作,是废了他。”
“他最好是个魔。妖的幻象太麻烦,还是魔的真身好对付。”刘枯演呵呵笑道。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两人交谈期间,只见那白毛的沙勒族一跃而起,一剑刺向随行的另一名侠客。血泼沙海,转瞬蒸腾消隐,而那侠客倒下,却作出一副心满意足的祈祷模样,目光呆滞,面带诡异的微笑。
“该死的,他妈的干什么呢?”刘枯演大骂一声,连忙叫来后方的同伴,“通知本部!这里情况不对。那把剑……”
那把剑,紫光乍现,竟将倒地咽气的尸首腐蚀溶解,仅留下一具白骨。咆哮的烟流在沙海中央凝聚,化作张牙舞爪的骷髅残影,而那沙勒剑客脚踩风沙,以迅雷之势一个接着一个,将自己的追随者全部刺杀。他狂笑着,而那把剑似乎也在狂笑,剑刃紫光浑浑,不见半点血色。
“幻象来了。这种的,还是第一次见。学姐……”刘枯演转头看向牧心,却发现这名镇妖司金刀卫早已消失不见。
再定睛一看,只见那半空闪过一道幽绿色的黑影,金刀卫牧心拔剑下落,在沙勒剑客身前溅出一朵风沙形成的巨花。剑尖拖进沙尘,划出一道黑色的沟壑,而后立刻飞圆直上,划破了沙勒剑客的胸膛。
剑客不甘示弱,手持邪剑挡开数下攻势,抓住机会猛力一击,释出妖邪的暗紫色烟流,将牧心推出好几步远。
沙勒剑客挥舞着邪剑,对牧心做出自我介绍,“而这把剑名为杜亚戈隆,西域七魔剑之首,乃操使亡灵之剑、吞噬恶魂之剑。”
“牧心,大麟镇妖司金刀卫。”牧心站直了身子,摆出挥剑的姿态,“家传剑法,牧家剑。”
“牧家剑法名满江湖。当年侠义团闯荡天渊,也有一位剑技高超的牧家人。”
“哦?”沙冷忽然仰头大笑,笑到那飞扬的风沙也随之急烈起来,“真是巧了,巧了啊。”
“牧家的女儿啊!”沙冷舞动邪剑,释出滚滚烟流,化形成一对锐利粗狂的骷髅手臂。同时以他个人为中心,那沙漠居然溃散开来,原地生长出洁白的绒雪,钻腾出高大的白桦树。白桦树结成树林,而在树林遮挡后的远方,巨大的云海慢慢显现,磅礴高远,辽阔得令人恐惧。那湛蓝的天空澄净非凡,望不到尽头,如若天边的深渊。
“还真是令人怀念啊,这广阔的,一尘不染的天渊。我早就想再看一次了。牧贤啊……我们人类,本就该向着那天空的尽头继续前进。那里才是我们的宿命。”
牧心冲向前去,起跳,斩开挡路的骷髅手臂,转动手腕,以巧力凝聚剑尖。此为剑技,牧家剑,封喉一闪。剑尖毫无疑问扎进了妖魔的咽喉,但没有阻止其最后一次挥舞邪剑。
人与妖魔之间的对战胜败、生死存亡,仅仅只在一瞬与一念之间。
邪剑杜亚戈隆的烟流滚烫而尖锐,随着剑刃挥摆,弹出无数荆棘般的骨刺,转动开来,仿佛轰鸣的电锯。牧心爬倒在地,四周的雪与远处的天空正在消散,她感觉不到自己的腿。
而沙冷面朝自己塑造出来的无垠天渊,心满意足的向前倒下,他的喉咙破开大洞,血水涌流不止,渗进滚烫的沙地。很快,他便魂飞魄散,归了深渊。
牧心双手按住被烟流腐蚀的左小腿,发出痛苦的呻吟,那骨刺正在皮肉中生长,显现出骷髅的烟流形迹。
“腿……”她紧紧抓住那根并不存在的骨刺,手掌心满是血的温热,“我的腿。”
“学姐……天啊,我操,我操他妈的,对不起……对不起……我应该更快一些的。我当时退缩了学姐,我……对不起,我当时他妈的怂了……”刘枯演哭哭啼啼起来。
“闭嘴,看!”牧心狠狠揪住他因悲伤下垂的绒耳,“那些烟流……还残存着。把我的腿,彻底砍断。”
“动手,就当是为了我。”牧心掐住他的脸,咬住他颤抖的嘴,“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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