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院之中,细碎的人声淙淙杂杂,在空旷而广大的黑暗之中交织成令人不安的旋律。这声响,这黑暗,令男孩感到害怕。
于是男孩紧紧握住坐在身旁的母亲的手,母亲从那颤抖的小手之中感受到了男孩的恐惧,稍稍用力回握。男孩抬起头,像是想要和母亲说什么。就在这时,幕布揭开了。
男孩看见了,母亲那凝望着舞台的双眼之中,与舞台上一同亮起璀璨如星辰的光。
厚重的红丝绒织成的幕布向着两侧缓缓揭起,闪耀的金,灼热的红,静谧的绿,冷酷的蓝,一气地从那幕布之后喷涌而出,将那令男孩不安的黑暗一气地席卷而空,音乐带着摧枯拉朽的气势荡涤了偌大的剧院之中的每一个角落,将那令男孩恐惧的细语碾碎作脚边的尘土。
男孩忘记了,忘记了恐惧,忘记了不安,忘记了自己还握着母亲的手,甚至忘记了回到那花掉了两枚铜币买来的柔软座椅上。他怔怔地望着五光十色的舞台,生怕错过一分一秒。
有人出现了。自那舞台隐于黑暗之中的一端,纤长的人影款步姗行,那人影戴着假面,裹着华美的戏服,对着男孩用沙哑的声音唱起一支悲伤的情歌。那歌儿令男孩不由得面红耳赤,直到另一位戴着假面的戏子出现在舞台上,男孩才反应过来那痴情的歌声并非为自己响起,他有些羞涩,但眼睛一刻都未曾离开过舞台。
越来越多的人影,越来越多的对白,匆匆的舞台之上戴着假面的演员们如同夏日里潭底的游鱼,矫健而自得地舞动着,将舞台之上的故事演绎得绘声绘色。
男孩并不是个勇敢的人,虽说以他的年纪而言也许是无可奈何,但男孩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在他人面前说出话来。
但是舞台上的那些人影,在众目睽睽之下依然高声念白,深情歌唱,仿佛那千百道目光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那个魔法一般的夜晚的回忆已经被热情与感动涂抹得模糊不清,但只有一种灼热的憧憬在男孩的心头熊熊燃起。
循着绵延的境岭终年积雪的山脊向南行进,跨过横贯于北境东侧的冰川裂谷,紫罗兰色的草甸被黄金色的沙海吞没之处,有一条如边界一般的卵石小径。
这光滑圆润的鹅卵石铺就的小路生于何时,成于何人,至今无人知晓。说一千道一万,也未曾有人去在意。常年沿着这条小径往来的行脚商人们则是对它毁誉参半。赞的是无论风沙肆虐抑或浓雾弥漫,只要沿着这条小径前行便必定可以到达终点;贬的是拿拾不起移不开敲不碎磨不烂的光滑卵石,不知别断了多少驮兽的腿,击碎了多少马车的轮。
以那卵石小径的隐没于草甸深处的位置为发端,沿着它一路南下,若是天候尚好,加以日夜兼程,大致日月轮替五十次有余,一路上左手侧尚且算得上开阔的海岸线便会逐渐被隆起的山峰遮挡。自那唯一的,孤独的,仿佛以利刃笔直切裂的山谷之中,便能望见现世盐桥漠然地生长入海,以此为界,我们的旅程便已经过半。
将那死白色的墓碑抛诸脑后,继续往南方前行约二十日,无缝的高崖和贪婪的沙海逐渐便被水草丰美的湿地风景取代。就算云雾裹挟着彩虹在林中清潭为你唱起邀请的歌儿,也请勿动了念想,更不要挪开目光。不必恐惧,也无需惊慌,只要坚实地沿着那卵石小径前行,便不会被这湿地囫囵吞下再不归来。
如若顺利,渡过湿地的旅程,大致需要看完一次轮回的月相。
当双脚再次踏上沙石地之时,目的地便已经跃然眼前了。
那是由名为人的白蚁筑起的巢穴,从石砖的缝隙之中生根发芽的丛林,如泡沫般浮游在南溟之上的另一片海洋,与此地以北截然不同的另一个异境。
以多情的鸟儿为首的旅行家们所绘制的地图上,将这片由三块岛屿连结而成的地带,统称为南部诸国。
所谓城镇,本身便是由欲望堆砌而出的城堡。安居与乐业,饱餐与相伴,各种各样的愿望在石砖堆砌的坩埚里混作一团。在南部诸国这样由以独身人为主的地域,这样的特质更是尤甚。
人头攒动的市场上,有一名少年双手抱着半人高的木箱穿行其中。
少年的手足并不健硕,身板并不厚实,半人高的木箱在他手中摇摇晃晃,让人不禁提心吊胆,只怕有人轻轻一推便会摔倒。可少年灵巧地避开迎面而来的肩踵,如游鱼一般在人潮中穿梭。
“来了啊。”鱼店的老板从柜台后面抬起脸来,朝着怀抱木箱的少年打招呼:“这一箱放在那边,然后去后面把晒好的也摆进来。”
少年点点头,放下手中装满了鲜鱼的木箱,他一如既往的午后便从此刻再度开始。
“啊,今天的鱼干看起来不错,要多少钱?”有人向着在鱼店中忙碌的少年发问,仅仅只是如此,少年的脸颊便迅速变红,半张着嘴手足无措,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鱼店老板在柜台后面哈哈大笑:“你问他没用的,这小子怕羞得很!今天的鱼干四文一串,贵的那一边要六文。都是刚刚晒好的,保证好味!”
客人一边向着老板道谢,一边以诧异的眼神望着面红耳赤的少年,客人离开后许久,少年脸上生于羞涩和尴尬的红潮才逐渐消退。
日头西行,人流也逐渐稀疏,一名干瘦的青年冲到鱼店前。
“嗯。”少年的脸上泛起红晕,这一次不是羞涩,而是向往与期待。
“喂!不买东西就快滚,别杵在店前面拦着客人!”鱼店老板握着拳头大声吆喝,青年咧嘴一笑,撒腿便跑。一边跑,青年一边回头高喊。
少年伸出头看着青年远去的方向,轻轻挥着手,直到屁股上挨了鱼店老板轻轻一脚。“你也是,别愣着快干活,这个样子可没有工资拿!”
日暮时分,他结束了在鱼店的帮佣,匆匆回到家中。那是位于滨海一侧和周围建筑一般无二的独屋,经年累月的海风吹蚀之下,石质的外墙上生着绒毯一般的翠绿短苔。南溟之滨的海风远不及北境冰洋的冻岚来得冷酷疯狂,因而只靠石砖砌起墙壁便可将大多寒意拒之门外。
少年回头看了看地平线,夕射如同铁匠铺里烧得通红的铁块,引燃了薄纱般的垂云和粼粼的水面,赤橙的光焰一路自天边烧进眼底。
看来暂时还不必担心风雨的问题,但是夏日已近,还是挑一个晴好的日子去海边将黑泥挖回比较好。直到前年为止这还是母亲的工作,而现在则不得不由他一人完成了。
少年默默数着没有工作的日子,把这件事写进心里的日程表。
他从屋边的破桶里摸出带着线的长钩,拨开房檐上被藏起的小洞,从门外将屋内的门闩提起,轻手轻脚打开房门。
果不其然,窗侧的床铺上,花白头发的妇人正轻阖双目,发出些微的鼾声。
少年并未打搅妇人的小睡,踮着脚尖走到一墙之隔的厨房,从收在怀中的油纸里取出鱼店老板分送给他的鱼脍。打起炉火,将鱼脍和着小麦起煮成便于食用的麦粥。
晚饭完成的当口,日头也已经尽数西沉,他叫醒睡在隔壁的母亲,一同在桌前享用了晚餐。
“但是也差不多该活动活动身体了,这样子老是呆在家里才是会把人闷坏”
“你呀,操心过头了!自己身体的事情,我可比谁都清楚,也该放心了吧?”
他不说话,只是挠着头笑着,不去否认,但也不予肯定。
“过几天我再叫医生过来一趟吧,药也差不多得重新开了。”
木勺撞击木碗的声音逐渐由沉闷变得清脆,两碗麦粥不时便见了底,他正打算收拾餐具,却被母亲拦住了。
“可是什么可是!真想把你娘养成废人啊!”母亲柳眉倒竖作生气状,在他的背后推推搡搡。
母亲站在门前,目送着少年单薄的背影消失在昏暗的街角。
入夜的都市华灯初上,那是前任领主用尽了手段和纺织娘们求来的一千零一盏燃梦的灯,只要月亮升起便会从四下里网住令人不快的梦境,以此为柴薪燃烧到天明。
“这样这座城市便和巴别一样了,因为所有的不快都会化成照亮黑夜的灯火,你也是,我也是,他也是,住在这座城市里的人一定会变得幸福!”如此宣称着的领主满面红光,一年之后便因为苛税被渔夫用网子勒死在了自家铺了丝缎的大床上,面色苍白如纸,舌头吐得老长。
母亲凝视着那燃烧梦的的灯火和少年的身影消失的街角,想起了多年之前少年眼里那憧憬的光芒,咬住了自己的下唇。
如若说独身人的都市是欲望纠杂的团块,那么入夜后的城下街则一定是团块之中最为坚硬的结晶。只有在照亮大地的堂堂白日西沉之后,躲藏在黑暗中的丑恶与本能才会裹挟着夜色倾巢而出。
相较于周围制式相似的建筑,大石屋莫名散发出一种粘稠而燥热的气息,像是无底的沼泽,又像是甜腻的蜜罐,他熟稔地摸着石墙前行,从一扇隐蔽的小门钻入了那石质巨兽的腹中。
“现在的剧目是猎狼人,赶快过去的话说不定还能看上一会儿。”
他忙不迭地向那巨汉道了谢,循着在无人的走廊上回响的乐声,一头扎进了那一片令他迷醉的黑暗之中。
雪白的世界,突入云天的巨木,还有在树梢之间若隐若现的,没入云端的钟鸣峰。
猎人的鼻息沉重杂乱,那是在冰天雪地之中追逐野兽所生的热意,化为白气自口鼻之中喷薄,而后消散在这冰冷的世界之中。
“你已无处可退,你已无路可逃!狡诈的野兽,奸猾的生灵,这片雪原便是你的葬身之地!”
“何其惹人厌烦,何其令人发笑!说我狡诈,诬我奸猾,自己却无所不用!夺我食粮是你,毁我家园是你,杀我妻儿是你,设计害我亦是你!”
受伤的野兽诅咒着,全然不顾腿脚的疮痍,如同满拉的弓弦一般绷紧身躯。
“这世上再无他物如人一般无耻恶毒!如此也罢,如此甚好!今日定要咬碎喉咙,令你血溅五步!”
击碎一切的,是深入云天的高山之上传来的沉重破裂声。
那沉闷的巨响撕裂了空气,震碎了雪花,在巨硕无朋的林木之间激荡起迷蒙浩瀚的冰雾,将人与狼的身影一口吞入其中。
冰雾之中,响起了猎人的怒吼,响起了巨狼的嚎叫,漆黑的剪影如起舞一般交错往来,刀刃与獠牙,箭矢与利爪,鸣响着,碰撞着,演奏出由生至死的礼赞。
巨狼的獠牙咬穿了仇敌的手臂,猎人的刀刃刺破了野兽的咽喉。
巨硕的尸身轰然倒下,得偿所愿的猎人没有快乐,没有悲伤,漠然地望着地上那失却了灵魂的躯壳,流淌出鲜血的肉袋。
不知过了多久,猎人仿佛终于下定决心,以未曾受伤的独臂拖曳着狼尸,向着村庄的方向走去。
无论如何,他都应带回这在村中作乱的祸首,只需如此,他便有了向自己那美丽的心上人求爱的资格。
天光渐暗,雪势见长。熟知北境大地喜怒无常的猎人明白,真正的狂风暴雪已经近在咫尺。要以独臂带着这样巨大的猎物在风雪肆虐之前归返村庄,比起妄言登上钟鸣峰之巅还要更显痴狂。
猎狼人已经追得太远,这里是文明的热意从未温暖到的,古老而冰冷的蛮荒。
要丢下已在手边的幸福与荣耀,像是落败者一般两手空空逃回故里吗?
猎狼人的刀尖划过狼尸的腹部,将腹中仍有热气的内脏尽数抉出弃置一旁。他的猎物是如此巨大,如此健壮——大到即使吞下一人也绰绰有余。
猎人钻进了仇敌余温未散的腹中,让那阻隔刀刃弹开箭矢的皮毛化为为自己阻挡风雪的壁障。于此同时,天光也已暗沉如黑夜,漆黑之中,北境的风雪呼喝如同妖魔咆哮。
第八十三天的清晨,当睽违已久的日光刺破厚重的云层,当钟鸣峰上的巨响再度千年如一日地响起,原野上有如棉絮的白雪动了。
自那雪海之中,钻出了一头健硕的巨狼。它是如此巨大,如此强壮——仿佛吞下一人也绰绰有余。
巨狼抖落峥嵘的皮毛上厚积成层的雪片,抬起头嗅闻着。
风暴的最后一丝喘息从久远得如同怀念的地方捎带来了烟与火的气息。那味道里有欢笑,有泪水,有照亮黑夜的光。
于是巨狼踏着新雪离开了,向着风吹拂而去的方向。脚步轻快自如,仿佛是在嬉戏,仿佛是在舞蹈。
梅花一般的足迹一路通往山林的更深处,而那仅剩的足迹不久之后也被新雪埋没,不知所踪。
在白日终于再次与黑夜一般长短时,村子里最美丽的姑娘嫁给了旅行至此的富商,两人在村中举行了盛大的婚礼,新娘脸上的笑容美丽而娇艳,好似绽放在苔原上的花儿一样。
婚礼之后,美丽而幸福的新娘与他那年轻而富足的丈夫一同离开了村子,至死再未归乡。
少年感觉到庞大的热意从心底涌向喉头,经由脑髓浸透全身,几乎让他颤抖。厚重的红幕布正在落下,那之后是携手躬身致意的演员们,那之前是掌声,喝彩与鲜花。
面具之上,面具之下,就在此时融为一体,无谓表里也不分高低。
这剧场之中的每一出剧目少年都已经烂熟于心,即便如此,所谓终幕带来的感动也从未消散。
正当少年和其他观众一同鼓掌时,有人从旁将他拉进了走廊里。
走廊里并未点起灯火,只有剧院之中的光亮沿着小门透入。借着微光便能将将看清,向他搭话的人影带着狼头的面具,想必是还未来得及摘下吧。
少年语无伦次地比划着,话语还未出现在嘴边便被激烈的心跳冲散,那与感动截然不同的热意令他不由得头晕目眩。
假面之下的是灰发的中年人,他是舞台上的猎狼人,也是走入荒野的野兽。是大石屋的老鸨,也是云雀剧团的剧团长,似乎是三儿一女的父亲,据说也是城里一小半姑娘的露水情人。
男人似乎还有更多不同的身份,就连云雀剧团的成员们也不清楚,男人的身份与他戴过的假面究竟孰多孰少。
少年脸上的失落仿佛落叶一般被一扫而空,露出大大的笑容,用力点头。
“那就赶紧去把活干了,二楼和三楼交给你打理。今天的正经剧目已经结束了,活不好好干完可没法把剧场借你用。”
少年跑走了,白日里和他见了面的青年仿佛是换人一样从通往剧场的门里出现。
“居然已经走了,真是无情,本来还打算聊一会儿的。”
青年一边挠头一边抱怨,然后被剧团长一巴掌打在头上。
“瞎扯什么,你也给我赶紧干活去,今晚的剧本还是放在老地方。”
大石屋从每日午后开门,分作三班轮倒,上演各种剧目直至黄昏已尽。当夜色染遍整个城市的各个角落,大石屋之中的云雀便会睡去,而夜莺则会醒来。
上演的剧目也从老少咸宜的知名戏剧,变为毫不避讳男女交合的靡靡之音。
能够在舞台上搏得观客欢心的夜莺们,当日与其共度良宵的费用自然也会变高。
安然于此的人有,意欲经由此处爬往高处者亦有。在这大石屋的歌唱的夜莺最终展翅飞往巴别的故事,至今仍为夜之剧场的戏子们津津乐道。
楼下的剧场上演艳剧的同时,少年推着装有床单和毛巾的小车,在三楼的走廊上来往。四下张望之后,少年推门进入了挂起蓝牌的房间。
照亮房间的是红纸罩起的牛油灯,混入了香料的灯油飘散出迷幻的气息。但凡有独身人所在之处,点起这种牛油灯的场所,便象征着原始肉欲的宣泄与满足。
少年向着拉下帷幔的大床微微躬身,轻手轻脚走过发出水声的浴室,将面朝城市的窗户向外打开,让夜风吹散房间之中粘稠的香气和汗水的湿意。
被轻风吹起的帷幔沙沙作响,纱织的帐幕之后,有人影徐徐起身。借着牛油灯的灯火映出的,伸着懒腰的人影,如同雕塑,如同小树,有着象征着少女的青涩曲线和含蓄起伏。
那姑娘从帷幕之间弹出脑袋,看见了站在窗前的少年,不怀好意地一笑。
少年像是受到惊吓的兔子一样全身一震,呆呆转过头来。望见了那女孩的脸庞,那姑娘脸上红晕未散,被汗水浸湿的深色头发像是蔷薇的枝条,又像是月下的树影,纤细地攀援在少女姣好的面容上。
少年看呆了一瞬间,旋即如受雷击一般猛地扭过头去,即便在胭脂红的牛油灯照射下,也望得出少年的面庞红得仿佛就要起火。
铃儿般的笑声持续了好一阵,待少女笑够之后,少年才将将能够说得出话来。
那声音实在是小的可怜,仿佛蚊讷,甚至险些被夜风吹散。少女重新从床上坐起,在帐幕之内摆摆手。
”不用啦不用啦,今晚好像已经没有客人了,等下我自己来就好啦。“
”啊,毛巾就帮我放在床头吧,浴室被姊姊占走了,要穿衣服还是得先擦干净身子才行。“少女皱着鼻子嗅闻着身上的气味,旋即从帐幔之中伸出一支嫩白的手臂,在床边堆作一团的衣裳里翻找着。
隔着纱幕那姑娘看见了来床边放置毛巾的少年,嘴角微微上扬。
这毫无疑问是突袭,无视规则的闪电战,作为受害者的少年先是怔住,再是慌张,而后便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逃跑。
虽然只是瞥见一眼,但少年的面容恐怕比傍晚那燃尽海面的太阳更显赤色。
那姑娘带着绯红的脸颊听着房门重重关上,再次欢笑出声,在大床上左右打着滚儿,最终扑通一声闷响面朝下滚到了地面上。
比起少女年长一些的夜莺从浴室中走出,望着像是大虫一样捂着摔痛的额头蠕动的少女,用被凉水打湿的赤足踩住了姑娘圆润的臀部。
那姑娘扭头打掉踩上来的腿,顺势抱起地上的衣服遮掩赤裸的上身。
”说起来,既然胆小成那样,何苦在这种地方干活嘛。“
”对喔,你还不知道。”年长一些的夜莺看着那扇关起的门“他呀······”
月过中天时,即使是大石屋中的最后一盏红灯也会熄灭。
而今夜,占据了大石屋地下和一楼一半的大剧场再次点亮了几缕烛光。
舞台上没有背景,没有乐声,也没有灯光,只有干巴巴的旁白和独独一人舞动的戏子。
“赐我冲破狂风的帆,予我劈开巨浪的桨!我会向着那一日所见的光芒前行,无论要献上何物也在所不惜!”
台上的人影戴着印有风浪的面具,向着空荡荡的观众席高声呐喊。
那掺杂着空虚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剧院里无谓地回荡,最终化为虚无。
舞台上的少年自知今晚的练习只能到此为止,悻悻地走下台来,青年也利落地从舞台的提词箱里爬出,与脱下假面的少年一同走向台下唯一一名观众。
云雀们的剧团长看着眼前那脱下了戏服面色阴沉的青年和一旁状甚忐忑的,用力挠了挠头。
“没有灵魂,没有真实,不过是空有演技的唱白,就算只是去阅读剧本也能获得更多的乐趣。”
“这样的演出无论如何都无法吸引观众,第一次可能有,但绝不会有人再次光临。作为剧团而言,光是这样就已经完蛋了。”剧团长的眼神越发尖锐“那就是你想要的戏剧吗?”
少年愈发萎缩,像是化雪之时的冰块,似乎马上就会消失不见。
“要是继续这样演变下去,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把云雀的名字借给你。”
一旁的青年紧张地看着少年与剧团长的互动,仿佛决定了什么似的,高高举手,大声发问。
“一如既往,不好不坏,没有失误,但也仅止于此。”男人粗暴地叹了口气“算了算了,解散!一个完全没有进步,另一个甚至一直在退步,照这样下去别说我的工钱了,连灯油的费用都付不起了。”
“回家去回家去。”男人不耐烦地挥手,青年带着依然一脸呆滞的少年一边点头哈腰,一边迅速逃离了大石屋。
时间已是深夜,大石屋之外的城市已经沉沉睡去,只有燃烧梦的灯火不知疲倦地照亮街道。青年向着依然怅然若失的友人搭话:“别在意了,不过是状态不好而已。”
“没那回事······”少年勉强地歪歪嘴角,似乎是打算笑一下。“越来越差是事实。”
无论是剧中人的心境,还是讲述者的意图,曾经洞若观火的事物,现在却如陷五里雾中。
少年其实有所察觉,那魔法一般的假面上灼热如火的热度,似乎正在逐渐消散。
少年凭着本能便明白了,这并非什么瓶颈期,而是某种更加本质的东西。仿佛是玩具箱里落满灰尘的木制人偶。
少年并不清楚自己心中这股异样感的来源,但少年也有清楚的事。
为家中购置食物需要金钱,为母亲调配药品需要金钱,在这独身人的城市中,那金银铜铁所铸的漂亮小圆片如同绞首绳一般牢牢系住了少年的脖颈,令他有些窒息。
不过也许没问题吧,一定没问题的,这石质的城墙之后生活着十万人,这一定是其中最渺小而不足道的一种生活,在过往的无数人看来并不稀奇,与将至的无数人相较并不少见。少年并不认为自己不幸,所以这不过是无可奈何的事情罢了,少年是这样认为的。
在每日围聚在大石屋剧场台下的人之中,也许也有人曾梦想站上那个光芒闪耀的舞台吧。那是一时的热意也好,或是长久的执着也罢。可现在也依然有数不清的观众坐在台下观看着幕布之后的五光十色。仅此而已,仅此而已罢了。
少年在心中计算着日子与工作的差与和,权较着金钱的得与失,几乎要将今日的事情忘却,而后惊觉之时才生出小小的罪恶感,好似扎入食指的木刺。
是至今仍将时间浪费在这种事上的愧疚还是别的什么,少年不得而知。
走在身旁的友人并不知道此时少年的思考,也无从窥探少年的心境,只是试着用笨拙的言辞安慰自己那羞涩寡言的发小。
“没事啦,下一次肯定会演得更好。你下次排班是在什么时候,我调整下······”
“我暂时不准备去那边工作了,晚上我打算去酒馆问一问,那边似乎能多赚一些。”少年的话语又轻又快,像是在向什么人辩解,又像是在逃命的小动物。
青年看着那自己那好似在自言自语的友人,哑口无言,毋宁说是张口结舌。某种灼心的,刺骨的,像是浓痰,有如刀刃的东西在喉头凝结成块,淤塞了话语,模糊了思考。
少年的轮廓在迷蒙的灯光下变得模糊不清,那些依稀透着稚嫩的线条仍然留有十年之前的影子。
青年至今记得,那个在众人面前支支吾吾的孩子谈起戏剧时眼睛里闪耀的光,好似黄金,仿佛烈日,仿佛随时能让卑劣的自己无处遁形,不知迷茫为何物,将自己身上的脏污烧灼得不留一丝痕迹。
而现在的少年眼里,那闪耀的光摇曳了,黯淡了,如同这被梦照亮的市街,模糊不清,奄奄一息。
青年看着走在自己前方那个单薄的背影,默默下定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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