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刊载于《联合文学》2024年9月号,本转载仅作简体化处理;封面图为漫画内容,未作处理;原文标题为“再见虚构”,本文标题为转载修改,还请注意。
日本文化评论家宇野常宽认为,日本漫画的盛世已经终结了。
不是销量、产业或个别作者的问题。在二〇一八年出版的《给年轻读者的日本次文化论》注①中,宇野先生分析了六〇年代时年轻人的心路:这群二战后出生的婴儿潮世代,长成靑年的过程中并未像他们的上一代一样遭遇「战争」这种「由巨大的历史赋予个人存在意义」的时刻,于是,他们将想要改变世界、找到人生意义的满怀壮志,投入社会运动与政治改革,成为抗争的引擎。在日本,这一代人是活跃于「政治的季节」中的全共斗世代;在世界,这也是学运蜂起的革命年代。
然而,这群人的理想最终崩解了。在日本,由于「赤军事件」注②的发生,政治的季节走向终结;而在太平洋另一端的美国,同世代的靑年在现实的挫折后发展出嬉皮文化,心境从「改变世界」转向「改变自我意识、改变自己看待世界的方法」。这成为了迷幻药物、超自然研究、新世纪文化的引信,也催生了瑜珈这类身心灵活动。
宇野先生认为,在日本,同一代人则逃进了属于年轻人的次文化:漫画与动画之中。他们成为了作者与观众,在虚构的世界中完成或排解他们对现实的急切和失落。这正是「御宅族」一词在七〇年代日本诞生的背景。
为何盛世终结了?七〇年代,那群从嬉皮文化中汲取养分的反主流年轻人来到矽谷,这个「再往西已经没有陆地」的所在,发展他们的电脑事业,最终形成了科技、文艺和市场思维混合的所谓「加州意识形态」(The CalifornianIdeology)。这群靑年,以贾伯斯为代表,他们最终将电脑事业与资本世界结合,成功让「虚拟」与现实衔接,通过网路赛博空间,再次获得改变现实的力量。
现下的资讯时代,已经是「虚构屈居下风,现实再次占据主流」的时代了。宇野先生说,如果要研究此刻的社会文化,那么研究 Google、Facebook、Apple 等矽谷企业的发展会更合适。但如果要研究上一个时代的日本,那么次文化或许还可以作为一面镜子。
这就是为什么,当多数读者认为《再见绘梨》中最关键的叙事机制是「电影」时,我认为应该先于电影被讨论的物件,是「手机」。
智慧型手机,由贾伯斯发扬光大的当代结晶,凝炼加州意识形态的完美象征。智慧型手机解放了人类撷取「现实」成为影像的权力以及能力,我们不再必须拥有一台摄影机,不再必须拥有一台相机,而纵使是摄影机和相机也不再受制于有形有尽的底片。「拍摄」的城墙被一层层卸破。
必须要先有这一层认识,才能精准辨识出「电影」之于《再见绘梨》的意涵:它并非单纯作为「创作」的隐队,而同时带有「上一个时代的创作象征」的性质。所谓上一个时代,是上述的六、七〇年代到九〇年代,这二、三十年除了前面提及的思潮演变之外,同时也是电视、电影等等带有权威的荧幕/银幕制霸的黄金年代。它们作为虚构未屈居下风时的主流媒体,担负了人们想像、逃逸、投射自我的功能。如今,在限动与短影音这些「直接取用现实」的影像上位之后,看电影的人越来越少了。更别提早就没人在看的电视。
现在你知道,为什么优太妈妈的角色设定是电视台制作人了。
优太的第一部作品,除了最后一个画面之外,全部都是由手机撷取的「现实」影像。(当然,后来故事对此有另一层翻转。)这也是为什么,优太的同学以及老师,全部都对除了结局以外的部分感到满意,却对(他们以为)唯一掺进了虚构技艺的结局嗤之以鼻。他们是这个时代的观众的缩影。看看《驯鹿宝贝》上线之后多少观众对「改编自真人真事」趋之若鹜,随后又在意识到其中参杂作者意志时胆颤心惊——这是现实占据上风的时代。
老师把优太叫到小房间,骂他:「为什么要爆炸呢?你亵了母亲的死。」
这句台词真正的面貌是:为什么要虚构呢?虚构亵渍了现实啊。
只有一个人喜欢优太的作品。那个人,一如先前的优太母亲一样,就快要死了。电视已经死了,而电影快要死了。现在你知道,为什么绘梨要在废墟似的空间用投影机看片。现实世界里,电影越来越小、银幕越来越小,最终沦为荧幕。
但优太,总是保留着「一点点幻想元素」的优太,吸引了绘梨的目光。在这个所有人都崇尚现实、消费现实的世界,有个家伙竟然还像电影时代的人一样,想要在似乎已经足够的现实中,加进一点别的东西。
所谓「一点点幻想元素」,象征的正是上一个时代的虚构技艺与美学。值得一提的是,漫画中巧妙地引用《斗阵具乐部》是漂亮的一手,因为这部电影正好以虚实交错的情节、偷偷将影格后设地剪接进正片,以及片尾冲击性的爆炸为人所知。
明明应该属于「这个时代」的优太,竟然懂这一味。所以,「从上个时代活过来」的「吸血鬼」绘梨,看见了他。
问题来了:虚构输给现实又怎样?有什么好惋惜的?难道这是一部贵古贱今的耽溺作品吗?
我认为藤本树作为创作者,给出了比怀旧更深、也更有力量的答案—如果所有观众只愿意为了现实而掉泪、只能够被现实感动、只可以与现实进行情绪上的交流,那么,真正痛苦的人,那个被观看、被掉泪的对象,其实是被迫噤声的。
那就是优太。他被迫要吻合观众对现实的想像,被迫要承担巨大得令他无法消解的痛苦,被迫经由这个过程,满足他人对现实的期待。
在作品里,他不愿意乖乖走进医院,见母亲最后一面—因为优太是真正经历那个现实的人。
优太是,观众不是。可是所有期待结局是去见母亲的人,全都是观众。
现在你知道了,优太在作品中设计的爆炸,并不是逃避,而是反抗。那是为自己发声的爆炸。藤本树关注的是创作者,但更精确来说不只是创作者,是那些因为自身的痛苦而开始创作的人。这些人拒绝自己成为扁平的「文本」,借由「加入一点幻想元素」,从现实与他人手中夺回自己。
当老师和同学/观众说出「你亵渍了母亲的死」时,他们其实才是真正亵渍了现实的人。他们忽略了现实的复杂、幽微、不可言说,沉浸在自以为是的「现实」之中。
现在,你也知道优太在故事中段对自己的第二部作品感到不自在的原因了。当大家为了他的第二部电影哭泣,是因为第二部电影被他们当作现实来理解体会。这一部分是因为创作者优太在上一次失败后变得乖巧,另一部分则是优太在与绘梨的相处中,也迷上了「现实」中的绘梨。所以,才会有整部漫画中我最喜欢的台词:「虽然电影大受好评,我却一直觉得美中不足。我觉得能在与绘梨共度的2728 小时的影片中找到答案。」
但那 2728 个小时都是真的,都是现实。那里不会有拥有创作者灵魂的优太想要的答案的。
这个答案,延续了藤本树在《蓦然回首》时就提出的问题—如果现实绝绝对对比虚构重要,那创作是徒劳吗?是黑洞吗?
对这一点,《再见绘梨》也用一整部作品本身给出答案:在《蓦然回首》中,幻想是现实的药,但仍旧是现实的配角;而在《再见绘梨》中,幻想成为了主角,现实是配角。
这是创作者藤本树投向世界的直球。也是我认为《再见绘梨》是他目前最好的作品的原因。
当然也可能,这样的溺爱只不过因为,我也是一只初老的吸血鬼。
① 宇野常宽《若い読者のためのサブカルチャー論講義録》(2018),简体中文版《给年轻读者的日本亚文化论》(2023,刘凯译)由中国漓江出版社发行。本文将书名以台湾读者习惯的「次文化」译之。
② 「联合赤军」是七〇年代极左派组织「赤军」的一支分支。赤军主张推翻日本皇室和日本政府,推动世界革命,并在全球范围内实施多起恐怖袭击。联合赤军在一九七一年至一九七二年间,于逃亡过程中在浅间山庄进行了对内部成员的「肃反」,导致十二名成员死亡。最终在一九七二年二月二十八日的浅间山庄事件中,被日本警方围捕并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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