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叶黄昏电台（3）——2595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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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题图:X @nanaju_ko  
———— 镜轮模拟渲染中，请稍候—————— 
2595年9月 
到头来，等到病愈出院，澪还是免不了接受和谐司的质询，每个工作日准时到访客终端登记，等待排队系统分配一部空闲的德尔塔波记忆唤起器，再做上一整个上午的白日梦。梦境则同步转录为全息影像，供调查专员记录她一时间回想不起的见闻。毕竟，发生在她身上的可是千叶市十几年来的第一起谋杀，若因缺乏线索就放任凶手在逃可就太不妙了。于是她不得不一并重温了过去几天里使人愉快和不使人愉快的种种，豆腐烧蘸沙茶酱、艾斯沃斯的陨石不存在宣言、险些要了她的命的饥荒危机，最常闪回的则是那张摄于遥远过去、城市初创的照片，还有那个在房梁上露出狐狸般恶劣笑容的女孩。自那天起，澪的每个梦长得都像极了她。 
“东英小姐，您可以醒来了。一如既往，感谢您的配合。”
调查员做出指示，幻象随之转淡，缭绕着梦中景象的重重阴影和梦本身一样缓缓褪尽，刺眼的灯光透入她的眼睑，激起一阵稀薄的眼泪。传闻中和谐司是个没有黑暗的地方，这不仅仅是象征意义上的说法而已。这会儿她头上的负担轻了不少，仪器已被取下，是时候面对现实世界啦——
今天当班的还是那个P08老年人关怀型机器人，顶着个愚蠢的方形脑袋，还配了副加倍愚蠢的开朗声线，背后还配备了了书包模样的药物注射装置。这只是用来隐藏政府职员身份的全息障眼法，并非真有养老院设施误入和谐司，但澪每每觉得十分搞笑，也不知部里的谁喜欢借自嘲聊表幽默。
“所以我以后就不用来这了？”她小心翼翼地向对方确认道。
“只差一个步骤就好。”机器人身旁的光线刹那间弯曲、抖动，一瞬模糊成空白讯号电视的雪花屏，下一瞬显出干员的本来面貌。这张脸的主人澪再熟悉不过，大概也就是在她“最不想认识的熟人”名单里高居榜首吧。
“怎么是你？”澪拍案而起，下一秒就感到手指生疼、后悔不已。办公桌对面，隔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和大得可笑的通感头盔，亚莉安妮·杨对她露出了疲惫的笑容，握拳托着下巴，故作沉思状。
“因为我想请你吃冰淇淋结果被拒绝，一直怀恨在心？”
“你就是个笨蛋。”
“喂喂喂，把饿晕了的你从地下室里抱出来的人可是我啊，真是让人伤心呢。”
“无论你有怎样的企图，我都不会意外啦。”
网监发出了一声叹息，说道：“经过评定，你的神经模式需要重置，以最近一次市民体检的备份为参照。”
“我才不要呢。”她撑开发圈，忙着把长发简单恢复成马尾造型，没好气地回答道。你会重置神经模式么？就好像在问：你会把牙膏挤进饼干里当夹心么？
“我非常理解，你刚刚从创伤性经历中恢复，情绪有些波动。正因如此，才更需要扫清不开心的体验。何况也不是让你失忆，只是让你想起过去时不再感到深受折磨而已。想想看吧，委员会一向以市民的福祉为先。”
“我——不——要。”没错，饿得眼冒金星也好，害怕自己会孤零零地死掉也罢，那时忧虑和无助是切实的，与之相伴的痛苦亦然，但如果只是简单地忘掉，似乎又不太对劲。一想到等着自己的还有无限重复的平淡与彷徨，她便分外想要留住这份宝贵的、罕见的、也可能是对她而言前所未有的——恐惧。
“这可就伤脑筋了，好像还没人拒绝过这一提议呢。”亚莉安妮露出了为难的表情。“但是，这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我反对过，但...很抱歉。”亚莉安妮勉强做了个鬼脸，说道：“我只是觉得，还是由我本人来告诉你比较好。真是的，我在想什么啊...”
没错，他们当然会这么做，考虑到她碰巧了解了另一种版本的历史，和谐司的指示实在毫不使人意外。倒是亚莉安妮，这个讨厌鬼看上去可真是狼狈极了，淡褐色的卷发本就蓬松，这会儿乱遭遭地披在肩上，相当不成体统。眼周泛出一轮暗色，也不知是烟熏妆还是黑眼圈，整个人的状态介于过劳的人类与过劳而死的鬼魂之间，而且更偏向于后者。从澪遭遇袭击后，市内的氛围也起了微妙的变化，她早上来时还看到一些人在和谐司第四区分局门前交头接耳，商量着到底是否要打出草草赶制的抗议标语，要求公布谋杀案细节之类。尽管第四区分局本就专营“市民服务”，尽管那仅仅是两三个无事生非者，但已经足够不同寻常了。
澪心里浮现出阵阵对亚莉安妮的同情，尽管这个多管闲事的卷毛女给她添过不少麻烦，但亚莉安妮认真得过了头，反倒有些可怜。比如说，现在已经是晚七点，她俩应该是大楼里仅有的人类员工了。亚莉安妮的同事芬奇和久美子大概早已窝回家里的沙发，而瓦伦汀更是一直失踪旷工，就好像是在对自己卷进凶杀事件的嫌疑不打自招似的。
“我明天会提交一封正式的复核申请的。”富于官僚主义成分的复核流程多少能为她争取一点时间，只是苦了不得不居中协调的亚莉安妮。
“呜哇！”亚莉安妮把双手插进头发，可还没等她发作，一道半透明卷帘突然落下，把房门封了个严实。两人不知所措地对视片刻后，亚莉安妮如梦放醒，又坐回电脑前敲打起来，很快得出结论：有人黑进了分局的应急门禁系统。没哪个千叶市民会产生干扰委员会下属各部行驶正常职能的念头，更别说真的付诸行动了。但她那时也的确借用了一封假证，凭着本不属于她的权威，迫使市政清洁员屈从于她的指示。也许，她也和一般的千叶市民有了些微妙的差别。
亚莉安妮则属于当机立断的类型，一边诅咒着没有按照她的建议断开访客终端和门禁系统间危险端口的久美子，一边从边角柜摸出了根不知为何会在那的撬棒，很快便证明了自己除了有着打击不法出版物方面的天分外，还有一副能轻易撬开卷帘门的怪力。
“安心待在这吧，我去把那个破坏分子抓出来。”亚莉安妮简短地对澪下了指示，随即拨出电话、呼叫援助，不容抗辩。也许是肾上腺素分泌过头的缘故，往昔的神气劲似乎全回来了，而且变本加厉。
当然，当然——澪嘴上应付着，但这个无名的闯入者反倒帮了她大忙，既然艾斯沃斯的那部搭载了绝版游戏的LES2000X还作为证物被扣押在此，她便没有白白交给和谐司的道理，更别说她还远没通关《千镜深渊》呢。如此良机自然不容轻易错过，于是她等到亚莉安妮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便哼着从老电影里学来的小调，不慌不忙地走了出去。明亮的玻璃廊道空无一人，只有一部履带式清洁车慢慢悠悠地执行着它被赋予的使命，替代过分懒惰的千叶市民擦洗地板直到报废年限。但话说回来，亚莉安妮只拿了根合金棍棒就去平息骚动，会不会太冒失了一点？和谐司第四区分局虽然不具备什么不便向公众透露的职能，工作时间之外连个人类安保都不配备，也显得太疏于防范了。
不，怎么会呢。千叶市民生性懒散而热爱和平，比起累人得要死的违法活动更加热衷于领失业救济金，有问题的是过分浮想联翩的她才对，还有那个把她关在地下室、试图让她变成一具瘦巴巴的干尸的混球。但也许，面对这些意料之外的不安定因素，委员会并没有能力像人们期待中那样照管好一切。
一丝不安掠过心头，那是玉城小姐的末日预言激起的余音。
证物保管室的房门倒是没设限制，而申领终端上前一位用户芬奇的账号还未登出，于是她轻而易举地调出了游戏机，心情好了不少，也把适才的那些世纪末妄想抛诸脑后。诚然她的所作所为尽被无处不在的摄像头记录在案，但再怎么样也只是被迫重置神经模式、消除不良行为冲动而已，不会有比现在还更坏的下场了。想到这，她点亮屏幕，确认功能正常，弹出来的却不是桌面，而是一部文字冒险游戏中的场景。奇怪，她明明记得，这台LES2000X仅仅安装了一部动作RPG而已才对。
——人行道铺了米色砖的马路，两侧是低矮的多层小楼，民居间点缀着酒家和小吃店，怎么看都像是她的电器铺所在的小街。然而，房屋倾圮、开裂，五颜六色的自动贩卖机在背景中堆成了小小的垃圾山，成了淡蓝暮色下的苍凉置景。一派衰颓当中，漫画版的、身姿更加修长秀丽的玉城小姐坐在道砖上，燃着的烟头照亮了她的缀着清浅雀斑的脸。然后，她用无声的文字抛出了一个问题：“彼方世界的你，到底想不想知道能使你摆脱眼前困境，以及，无限呢？”
选项只有两个：“是的”还有“想要知道密钥对以及无限”。一时间澪也搞不清楚这到底算是什么分支选项，只好随手选了第二项。立刻便有下一则对话弹出：一串几十位且毫无规律字符，说不定是能用在什么地方的密码吧。她再次点击选项，表示她更想要知道“何为无限”。屏幕上渐次划过
——“是绛红的地震云，酝酿着切碎整片大地的美丽。”
——“是裹上脆皮、用伽马射线炸透了却永远等不到食客的鸡腿。”
——“是踏上苦路寻求神谕真义的修士，身后只留下假先知的恶名。”
——“是在全能电脑掌控万物的灰暗回来，修改基本定律，使得微观世界无法精密测量而激发混沌效应的技术异端。
——“是在熵寂后的奇点边缘挣扎的维管生物，靠吮吸零点能过活，编造出造星时代的遥远传说。”
——“我走过这些地方，所见的‘无限’不过是没完没了、无穷无尽的受苦而已。折磨、疾病、争斗、残杀，还有偏执、痴迷和虚妄的光荣。也只有在这种地方，才会有被观测者选中的英雄，而那些美丽宜人的处所已被抹除。”
——“后来我才知道，安稳的幸福并不被允许，只有那忍耐到底的才能得活。缺乏冲突的子世界会被世界的管理者抹除，而重建你们小小城市的第一代理事会不愿再为了他们的乐趣而故意彼此争斗，而是给了你们一剂安乐死。市民们从诞生起便被剥夺了恶意的念头，是因为他们是在培养仓中孕育，由被注入了被修订过的人格拓本，从而能在茫然的幸福中拥抱灭亡。但那末日预计会在百年后才降临，即使你还活着，也已经很老很老。即便如此，你仍要追寻你本不该见到的‘无限’么？”
——我愿意。看过全部渐次在屏幕上出现的句子后，她犹豫片刻，用力按下了虚拟按键。
——“你啊，真是个好骗的傻瓜。只是刚编了首对不上韵脚的歪诗，就信以为真了呢。这样可是容易上更大的当喔。”对话框边的女孩切换到了表示顽劣个性的差分表情。“太早了。等你想好了也不迟，何况，我还挺不乐意生活在毁了你的世界的愧疚中呢，因为我来时，是要在世上降刀兵的。”
这次没再弹出其他选项，看样子没法再继续互动下去了。这样也罢，澪熄灭屏幕，决心抽时间再好好研究一下这台古怪的掌机。是时候脱身离开了——
然而，亚莉安妮却不合时宜地发出了惊呼声。她狠狠地掐了掐自己的胳膊，犹豫再三，也许那句“我可没兴趣后半辈子都生活在毁灭你的世界的歉疚中哦~”多少也触动了她，总之她发现比起抽空封禁她辛苦建立的档案库的那个女人不复存在，她宁愿还是看到对方好好地活着。可惜，证物室里存储的无非是些违禁光碟和印刷品，压根没有她期待的暴力用具。和平的千叶市还真不适合见义勇为啊。
袭击者已经离开了，留在电梯附近的只有被速封凝胶粘在地上的亚莉安妮，还有不远处一台被肢解的设施维护机器人，集成在左臂上的泡沫发射装置不见了。怪力监察员的左侧身体被橙子果冻似的半透明颗粒树脂牢牢束缚着，握着撬棍的右手敲打着自己的单人临时监狱。不过这种用于简易焊接修补的熔胶与空气接触后会变得相当结实，即使亚莉安妮的腕力不差，此番挣扎也只是徒劳而已。不过，想不到她也有这么狼狈的时候，如果不是事态紧急，澪倒是挺乐意好好嘲笑她一番的。
“我搞砸了。”亚莉安妮勉强笑了笑，“他倒是挺会因地制宜利用工具的。”
澪望向仍在划着弧线的撬棒，“你就没打算拿那东西...呃，敲一下他的膝盖之类？”
亚莉安妮瞪大了眼睛，“你在说什么？那可是市民啊。只要我出示证照，他肯定会配合的，只是我还根本没来得及掏出手机而已。哎呀，真丢人。”
无论和谐司的证照施了什么能让一般民众乖乖驯服的魔法，对那人都不一定会有效。澪虽然这么想着，却没有戳穿她，而是指了指楼层数字不断变大的电梯面板，问道：
“楼上到底有什么？”
“第一类非法传媒的存储节点。他多半是冲着这个来的，怎么，你也想跟他合作么？”
“倒是不必担心。”澪故作轻松。“我只是想，无论他搞点什么电脑把戏，都需要时间。既然你已经上报了事况，只要多拖住他一会儿就好了。不是么？”她耸耸肩膀，“就是别忘了帮我作证。没错，你要这么和他们讲：东英澪以电器维修勤俭为业，是个再纯良不过的好市民，乐天到完全忘了差点被人活活饿死，根本用不着思维疗法。”
多拖住他一会儿，这只是说来容易。和谐司第一类非法传媒机房居然不是规规矩矩的矩形结构，而是机架以轮辐状围绕中央控制台四散排列的放射形，设备间的过道未免也设置得太过开阔，以至于她无论从什么方位接近入侵者，都会暴露在泡沫枪的火力网中。就在刚才，一团没法吃的工业级果冻就擦着她的颈边飞了过去，要不是她早前扎好了发辫，这会儿就陷入到不得不扯掉头发才能自如行动的悲惨境地中了。没能命中目标的凝胶球软趴趴地砸在了一台存储阵列的硬盘池上，不知毁掉了哪些烂电影的孤本。她只好躲在服务器集群的另一侧不敢探身，以免招来另一阵准头惊人的泡沫枪弹幕，波及到别的无价之宝。
如果她能像《千镜深渊》里一样挥挥手就能召出一片嗜好鲜活血肉的活体阴影就好了，但她所能仰赖的只有亚莉安妮的全息变装项链，还有牛仔裤口袋里揣着的游戏机罢了，这套组合不仅毫不相称，而且也派不上什么用处——或许也不尽然。散发着宜人乳白色光晕的调光墙壁中，每隔一段距离都嵌有机器人整备舱。此刻，凡是没被分配了巡检任务的机械助手全都安安稳稳地停靠在透明舱体当中，而本来正在替换故障硬盘的那些则三三两两地被打上了树脂封印。如果她能接上机器人控制面板，或许能下达近端维护指令，发动它们对中控节点实施物理停机。这计划当然也有风险，但总比拿战前人类的文化宝库当掩体、什么都不干要好。
于是她看准了一根离她最近的数据纤，默默数下几个数字，略微倾身，把它从服务器上拔了下来。在她抽回手臂的下一个瞬间，胶状子弹再次袭来，这次倒是干净利落地落到了墙壁上。她毫不犹豫，脱下棒球衫朝着和面板相反的方向丢了出去，虽然这件她挺喜欢的外套怕是没法穿了，但趁着两次开火的间隙成功把数据纤的另一头送进了导电塑胶板的三合一接口里。然后就是游戏机登场的时候了：千叶市里已知的所有电子产品都用着同一套基础操作系统，而掌机虽然删减了部分基础组件，用来当控制终端倒应该没问题。
然而，管理界面是有密码的，多次输错便会锁定。虽然不是视网膜或者面部识别认证，也足够把她拦在外面了。懊恼着、失意着，她也只能垂头丧气地揉着脸颊，为自己的失策沮丧不已。万策殆尽，她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找出了只活在游戏机里那位“玉城小姐”留下的字串，粘贴到输入框中，整个过程耗去得时间仿佛长得没有尽头。但她最后还是发现自己决绝地用力按下了确认键，而且成功以管理员身份登入了系统。
思维明显有别于常人的莉奈留下了一大堆似是而非的线索，只以所谓世界的真相作为诱惑吸引着她到处破坏秩序，而又令人痛恨地不做解释。但莉奈的其中一个分身确实通过匪夷所思的方式提供了恰到好处的帮助，就算她确实很想要抱怨一通，竟也无从着手，只能看着眼前的谜团越积越多，一个咬着一个，谁知道最后能否组成衔尾蛇的形状，又或者是在哪里断裂，留她一个人大惑不解。毕竟那女孩性情古怪、酷爱捉弄，行动也未必真的有所长远打算。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但证明自己是好市民的时机却稍纵即逝。每一个待命状态的机器僚机设下了定时冲锋的号令，时候一到便会迎着定身子弹前仆后继，她则在不同的拟像预设档中不断切换：风衣侦探、猫脸怪人、名作「月鏡花」的漫画人物般的美丽少女、“千叶市民平均形象”，还有她想要扮成的P08。她发现自己怎么着也想不起P08的广告语了，但P08和机房配备的C45型无疑采用了同种平台，外观上一时间难以分辨。
不论这胆大包天的黑客究竟是什么来头，他的射击精度都值得称奇，不得不为指令献身的C45们纷纷被泡沫所阻，动弹不得。但它们从四面八方而来，多少令他应接不暇，而且，等到他注意到众多机器人当中有一台正在用两对轮子当腿蹒跚奔跑着时，澪已经冲到了他面前。但他毫不慌张，调转泡沫发射器，指向澪的腰部，然后按下触点，这时她因惯性已经没法闪避了——
啪。气囊里最后的一点胶体弹药结成了孩子嘴上的泡泡糖，随即炸开。等他把另一管浓缩泡沫灌进气囊时，澪已经敲下了好几个退格键，中断了所有运行中的嗅探进程。
“很抱歉？不对不对，放下武器！”口号喊得倒是坚决，但澪心虚地移开目光，坚决拒绝迎上男人的眼睛。毫无来由地帮助和谐司破坏掉别人精心策定的计划，总归有些不好意思。
好似一块沉眠于墓穴的石像突然迎来了万古未见的轻风、转瞬间便风化垮塌般，所有的活力也从他身上流逝得干干净净，神准的枪手或妄动的黑客均已不复，徒留迟钝与悔恨在垂老的躯体中逡巡不去。他的确已经很老了，早已过了做出任何与委员会亦即千叶全体市民意愿不合之事的年纪。
“我见过你。”他说道。“很久、很久之前，在一切开始之前。”他说这话大概是在夸耀自己的记忆力吧。
“其实，我很佩服你。”澪嗫嚅道。“能够攻破和谐司第一密级的系统已经很了不起了。”
他沉默片刻，转了转蒙上灰翳的眼球，好像又唤起了某些刚刚复苏的追忆。
“是挺了不起的。如果不考虑它们一到三级的软件应用层本来就是我编写的话。”他挥了挥手，打断了澪的追问：
“没时间供你发问了：我本不该活在这个时候，而枢机造出我，不过是察觉到了由她的一部分播出的异常广播，认定必须清理掉玉城莉奈留在这的痕迹罢了。但用不了多久安全司就会抵达这里，我已经没有机会了。所以你听好了，她的拟人格拓本数据被拆散成了许多部分，一片由和谐司保管，一片由枢机监护，一片被艾斯沃斯偷走，其他的下落不明。你要知道，她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住民，只是偶然来到这里、随心所欲制造混乱的。”
澪只是满脸疑惑。她发现，想要跟上对方的长篇大论，可真是相当费神。她从口袋里抽出LES2000X，不由分说地问道：
“这东西和艾斯沃斯有关系，你见过么？还有，你到底是谁？”
老人伸出布满皱纹的左手，有那么一会儿，某些状似渴求之物再度于他浑浊的眼瞳中亮起，但只有一小会儿而已，然后他收回手：
“这就是他偷走的那片。如果你相信我，请务必毁掉它，还有见过它的每个人，包括你自己在内。”他深吸了好几口气，刚才肉体和精神上的活动都太过激烈，早已超出了他萎缩的肺部所能支持的限度。“还是以ID自称吧。我是Blitz。”
从四壁的馆内广播突然传来了机械平板的女声，但放送的内容却异常支离破碎：
“淡绿的乌贼在夜里耀眼非常，宛如新星、宛如昼光，所以向天极飞去吧，只要被真空气压差拍扁了就不会再想吃甜点了....”
Blitz皮肤松弛的脸拧成了一个惊恐的形状，但他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与其在蛊惑中走入安眠，还不如清醒着死掉之类”的话，把泡沫枪对准了自己的鼻子。在澪伸手抢夺之前，一整块凝胶便盖住了他的大半张脸。他先是双颊涨红，显出灰白和血色夹杂的不伦不类的颜色，没过多久就抓住喉咙，抽搐了起来。澪试图提供一点帮助，但速干塑型泡沫被发明出来就是要满足坚实耐用的要求，若非绝大的蛮力，便只有专用洗剂能对付得了。澪无助地绕来绕去，只能这么看着老人拿着日用领域最伟大的发明夺走自己的性命，挣扎渐渐平息，成了一具安静的尸体。
原来，人真的是可以杀掉自己的，这种事情真的有可能么？怀着难以置信，澪也学着Blitz的样子，用泡沫枪对准了自己，但定格在触点上方的食指却总也落不下去。就好像手指刚一触及火焰便总会立刻弹开，某种难以言喻却相当实用的心理机制起了作用，让她、还有其他千叶市的正常人干不出蠢事，给安全司免去了不少麻烦，只有Blitz未受限制。
她软趴趴地倚靠在中控电脑边，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没那么渴望那些她以为是真实生命所必须的畏惧与不安了，亲眼目睹的死亡，想必会梦魇般挥之不去。
除非，世事本就该如此更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