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很清楚——不对,其实也不算清楚,只有一种朦胧的感觉而已——但我是最后一个,或者说唯一一个对这件事有印象,或者说"感受"的人了。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这座城市最高的建筑就没有变过了。它就立在那,没人进去,没人出去,只是所有人都知道它叫做"月宫"。似乎是某一天晚上拔地而起,也可能它一直就在那,只是我们从来都没注意。日子照样过着,多一栋楼少一栋楼根本不会影响人们的生活。就像外星人一样,它们降落在地球上根本不会引发什么奇迹,该来的金融危机和失业照样会来,该加的班照样要加,唯一不同的是你的微信小程序里可能会突然涌现出一大批外星人主题的游戏,这就到头了。
既然它对人们的生活根本没什么影响的话,那它消失了会怎么样?或者只是塌下去,砸死了几个人,那样的事能在新闻版面上停留几天?说到底,什么样的事才能让这些一成不变的东西变化起来?
而答案向来都是带着代价的——比如说,当你知道某件事之后,你的行动必然受其影响,只不过这件事在我的身上有着更直观的体现:为了得到某个答案,我必须要支付所谓的"代价"。这似乎是某种伴随我出生的能力——只要我想要得到什么答案,那付出代价便是了。所谓的代价相当灵活,比如说在我长大以前的一切答案都是无代价的,每当我产生了一个疑问或者好奇的念头,另一个答案就会凭空出现在我脑海里,并且它们都是完全正确的。从小学开始,我所有的考试都是满分,上课从来都是睡觉——而如果我选择听讲,那也只是因为我觉得看他们费解的样子很好玩——但那样的新鲜感也持续不了多久。
是的,这段时间我得到的答案只向我索取了一个代价——我的好奇心。到后来这种能力发动得更加频繁,基本上在我做一件事之前我就知道这件事的结果,一切似乎都变得毫无意义了。今天回家走哪条路,一道题的对错与否乃至哪张彩票会中奖,哪里要爆发战争这种事我都能提前知道,而结果是它们都对世界毫无影响。就像那栋楼的存在与否一样。
于是我索取了第一个明面上有代价的答案——我想要未知的事情,我想要一件我不知道结果的事情发生。作为代价,我失去了"遗忘"的能力。
第二天早上当我醒来,"月宫"中间缺了个大口子——像是有人往上砸了一拳。断开的地方燃着火,灰色的烟就从里面冒出来,盘踞在城市的天上,就像积雨云一样。它就静静地,克制地燃烧着,不向外扩张,却也不顺从地熄灭。整座城市里没有一处警笛为它而鸣,没有一个人为它的倒塌而流泪,因为那是栋对人们无关紧要的建筑——没人进入,没人出来。于是雨开始落下来,我记得很清楚——从那天起,这个地方再也没了晴天。
我好像和这建筑感同身受。现在已经没有烟从那里冒出来了,只有它断面上那些烧红的钢筋还在证明着它疼痛的事实。哪怕伤口已经结痂了,也依旧会痛。触目惊心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只是到了下雨天——每个下雨天都还提醒着我那下面还有流动的脓血。
自那以后,人们似乎都变了——他们遗忘的速度变得更快了,几乎可以以天为单位来计量。不,严格来说那也不能算作遗忘,那只是失去了对长期记忆的感受——他们依旧能复述出他们所经历的重复且无聊的每一天,只不过他们对那些事没有任何感情,无论是正向的还是负面的——当他们讲起自己昨天的事时,简直就像在讲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人。
经过观察,这种现象的发生与睡眠相关联——区分昨天与今天的不是精确的零点零分零秒,而是自己闭上眼的那一刻。
月宫塌下去之后,学校里我也没过得多顺——或者说好像一直都不是很顺。毕竟有那样的能力,肯定很难和同学们相处好——我清楚班里每个人那些无聊的小秘密,所以其实他们排挤我也无所谓。开始还有人会用那些小孩子伎俩欺负我,像是在皮筋上沾胶水好把我的头发粘在一起,或者趁我在厕所时往我身上泼凉水之类的——但是我太清楚怎样反应才能扫他们的兴了——所以后来没人欺负我单纯是因为这件事太没趣了。
可是自从月宫塌了以后,他们总是把昨天的没趣忘掉——然后转天接着来找我。
她们说着——说实话,抢钱的小太妹这样的角色在现在这个时代都已经过时了,不过这毕竟是十几年前的回忆了——所以,请宽容我脸谱化的人物塑造,而且事实就是如此——无聊的人充斥着我的生活。
"什么钱?"我说——因为这类人脑子大多不是很好,多问几个问题就好了,她们总能找到自己想不通的那个。
"就是...额,零用钱!或者你妈妈给你拿去买菜的钱之类的...!"
染了头发,打了耳洞然后做了指甲,装着自己很成熟,结果实际上还是孩子气——她们下次可以考虑在词汇列表里加一条"工资"。
接着她们把我打了一顿,然后把我的裙子踩脏,又浇了我一身水。实际上没什么新奇花样——也就只有这些无聊的手段了。我不会还手,更不会叫一声痛——这才是最有效的办法,她们只会觉得像在打一只木偶一样。得不到丝毫情绪价值,几位打了几下就放了几句狠话走了。
说起来,她们到底会拿钱去做些什么?新的头发,新的指甲和新的衣服?我想不到些别的了——如果有一天,她们已经试遍了世界上所有的头发、指甲和衣服,她们会不会就不找我要钱了?
答案告诉我不会——她们会去买车、买房或者买下一颗星球,所有权是一种让人上瘾的东西——消费这一行为本身也差不多。
从水沟里爬起来,把书包里散落的那几本对我而言基本只有象征意义的课本和笔记本收拾起来,若无其事地背上,然后我接着去学校。
我已经迟到了。一进门,老师就又叹了口气喊我去罚站——他可能在好奇我除了成绩之外到底还有哪点靠谱。其实他已经好久没管过我迟到和上课睡觉的事了。月宫一塌下,看起来让他把以前那种"忽略"的感觉也忘掉了。刚才那几个小太妹是卡着点进班的,现在她们就坐在班里最前面的那几个位置上嘲笑着看我。
我总在想,如果我把那些题做错会怎么样。答案告诉我,不会怎么样。像我刚才提的,在我萌生出做某件事想法的时候,我就能知道结果——而事实就是,上名校和进工厂都没什么差别,最后都要和看似不同实际上差别不大的蠢人相处,然后死掉。区别也不过就是吃的东西和睡的东西不一样罢了——而那些都不能改变我,我也改变不了任何事。
月宫塌下去之后的生活好像开始有了点变化,结果实际上差别不大。无趣的人照样无趣着,生活也是同理。
既然做对做错都不会怎么样,为什么不去错一回试试?反正又不会怎么样。
第二天,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了——所有的都和昨天一模一样,被抢钱,迟到,被罚站——还有一个和昨天一样的我。照样没带钱,照样把那堆昨天还没晒干结果今天又掉进水沟里的书收回书包,照样一声也没坑。
其实那感觉是疼的。被冷落的感觉其实是难受的——也许装作自己能感受到这些东西,说不定自己就真的变正常了?
第三天,我试着在她们打我的时候哭出来——但是哭得太假了。看到我哭的样子——我猜一定可怕极了,她们可能觉得我被鬼上身了之类的——然后一溜烟全跑了。这是这几天为数不多有意思的事了。
我就整个人坐在水沟里,想着明天一定还有点更有意思的事。站起身来,我就把那堆书留在泥里——我似乎在那一个瞬间冲破了某种禁锢。天空照旧乌云密布,但我好像看见了有什么东西就在月宫的位置发着亮光——我好像离它格外地近。
我没去学校,我只是顺着街道往月宫的方向走——我总感觉我现在走在一条不那么一样的路上——不能用正确或者错误来形容,这更像是被困在迷宫里的我突然学会了爬到墙上往外走——总之这一定是一个有效的方向,无论如何我一定没在原地打转,我对此深信不疑。
似乎人们总是要走上街的。在世界上的某处,远过我到倒下的月宫的这一两公里——也许几千倍还要多吧,那里正打着惨烈的战争。也许是惨烈的吧,我没有亲眼见过——再者说新闻也肯定不会把受害者的遗体拍照放出来的——那会引起恐慌。最常见到的都是些布满粉尘的建筑,哭泣的孩子,或者是夜晚发射的导弹或者反导系统之类的。
惨烈吗?不远处倒塌的月宫似乎同样惨烈,只是没一个人看得见而已。哭泣的孩子呢?我似乎今天也才刚刚哭过——似乎这些都是再普遍不过的东西。而这样的摇旗呐喊也是可以预见的不会持续太久——大概明天凌晨甚至更早,人们就会忘掉这一茬,各回各家地吃饭睡觉工作。等第二天到了,也许昨天哭泣的孩子从爆炸中的昏迷醒过来,看见还没亮的天上正有刚刚发射的导弹打向对面,他也只会和地上躺着的再也醒不过来的妈妈说:"妈妈,今夜的星星又是从地上升起来的,它们是那样亮,亮得像天上挂了好几个太阳。"
所有人都往我的反方向走着,喊着他们的口号,而我有一种预感——在不远的将来,我很快就能再看见这种为期一天的抗议。要穿过这样密集的人群是很困难的,而且他们看见我那与众不同的服装——我指的是我居然穿着一身任何标语都没写的衣服,也没举着任何牌子——还要问我各种各样的问题。先是些我的立场之类的,然后开始问到我自己身上,比如说年龄什么之类的。
我不想回答,一个都不——月宫就在我眼前,它静静燃着的大火,无声的浓烟......那对我来说才是最要紧的事——我似乎把它当成了自己唯一的希望,乃至某种单方面的病态情人。只要能到那就好了——然后明天就会变得不一样,所有的乏味与重复都要像那上面的浓烟一样飘走。我现在活像只要扑过去的蛾子。
在众多嘈杂的声音中间,我听到了一句声音不那么一样的。那种感觉很抽象,我没法具体形容那声音听起来的感觉——如果用我立马就能看到的东西来做比喻的话,那声音有点像从月宫里飘起来的烟——感觉不像是现实中真切存在的,以至于我差点就像其他人一样把这声音理所应当地忽略了。
“我不在意——不,我不记得了,但那不重要。无论我是叫小明小美,或者约翰玛丽之类的都不重要——因为什么都不会因此而改变。因为我不重要,所以忽略掉这样的事情也是理所应当的吧。”
“是的,你。换句话说,我们如何建立连接?”那如烟一般的声音还继续流淌着,当它响起的时候,耳旁的嘈杂似乎全都消失了,而当我想忽略那样的声音时,世界又重新吵闹起来。它就像是流走了一般消失了。我只能在与人群的趋势对抗的同时还集中着精力,试图听清楚它在讲些什么。
”对啊,该是什么呢?我看与其说是改变,倒不如说你就像只飞蛾一样,如此地想要飞走。看见我身上燃着的火,就自以为是地以为——我和你一样疼。如果你真的想要一个被改变的明天的话——至少现在还不够。什么事都是有代价的,你还记得,对吧?“
我已经清楚了我在和谁对话——那正是月宫的正体——而它拒绝了我。从那一刻起,人群的力量变得更强大了,他们推搡着,而我如何也过不去最后一条大街了,即使月宫就在我眼前,我甚至都能感觉到它燃烧时的热浪温柔的扑到我脸上,就像幻想中情人体温在床单上的残留一样。
它已然拒绝了我,世界仿佛迅速褪去了颜色,所有的声音都安静了下来,一道屏障就立在我和它中间。我走过去,只能感觉到一股斥力作用在我身上的每一个部位。它拒绝着我的所有——我没有一处部位是能够被接纳的,无论是外面纷乱的世界,又或者是宁静的它。
从床上醒过来,又是一天。我拉开窗帘,外面还下着小雨,街上的人们已经散去了,过不了几天他们还会回来,只不过换些标语什么的,远处的月宫还静静燃烧着,没什么不一样的——一切都照常,又是一个令人失望的今天。
但它提醒了我——代价。那才是最重要的——我还没有付出足够的代价。但我没法问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也许,也许我只是被这个该死的今天捆缚住了——我所有的部分,我的头发,我的耳朵,我的脸都只是被世俗规劝了的东西。
也许烫个头发?涂个指甲?打一堆耳洞?舌钉?听起来很疼但无所谓了——如果这样的装扮去学校的话,所有人都能大吃一惊吧。没人定义的了我——他们的目光追不上我变化的速度。
是的,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了,然后呢?老师只是用一种更怪异的眼神看着我然后把我赶出教室,而那三个小太妹打我打得更凶了,因为她们觉得我不过是在学她们的时尚潮流。走上街,那些人看我的眼神就仿佛有外星人出现一样。说起来传说中的外星人真的存在吗?那些所谓的UFO目击也不过是些三流记者为了报纸销量而编出的烂俗笑话罢了——而且我说过,就算真的有外星人,那又怎样?在地球的另一面,旷日持久的战争照样不会中断,股票和政治依旧是中年男人桌子上永恒的谈资,什么都不会变。
”这让你感到好受吗?这样的装束难道不是把你自己困在一个你自己定下的笼子里?你甚至带了项圈——这不过是把强加在你身上的束缚具象化了。你根本没有找到所谓的连接。”
“不——这不一样.."全部的语言在我说出口之前就已经苍白无比。
“你是孤独的——因为那些强加给你的答案,你只想得到理解。而你对无聊的现实做出的全部反抗,都是些流于表面的工作。”
“回家去吧。你找不到答案——或者把那个你藏在心底的问题问出口。“
我躺在床上哭了好几个小时——实际上我也并不痛苦,只是不想做任何除了浪费时间以外的事情。起来之后,我把头发拉直了,撕掉了所有的美甲,把哭花了的妆歇了,然后平静地等着入梦,等着那个声音的回应——无论是什么代价都可以。
我决定在今天去死——而且我有种预感,不需要我去做些什么,我的生命就会被自然而然地取走。我像往常一样平静地背上包,踏上去学校的路———
——然后下一刻,一把刀自然而然地捅进我的小腹,一切出于我生理反应所带来的感受都戛然而止。
我平静地看向那个惊魂不定的男人——大概是第一次动手吧,他的手直接从刀把上滑了下去。
我们走在从法院回学校的路上。小雨正淅淅沥沥地下着——好像已经下了很多天了,我几乎快忘掉了天空晴朗时的颜色。在她说话之前,我几乎把头扭遍了所有角度:我看见被雨打下来的开始发黄的被虫蛀了的树叶被水冲到一起,开始腐烂;我看见就在路口的位置,两辆车打打着双闪,伴着隐约从喇叭声中透出来的争吵声;我看见云与云之间留有的缝隙,而我所期待的阳光连一丝也不会透过来。
"对不起,我给了你虚假的期待——如果我不帮你作证——如果我们没来打官司的话..."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她突然停下,而我没有反应过来,我们的伞就撞在了一起。
"不好意思..我是说,我当时只是脑子一热。我不该怂恿你——骂我吧,或许是我骨子里那我都讨厌的大男子主义在作祟..."
像习惯的那样,我开始自顾自地分析问题的原因了——我又没什么才能,所以大部分时候,错基本都在我身上。
"也许...也许如果我当时想到拿手机录像的话...对不起,我不是那种意思。"
"因为你他妈的就不会是那种人!振作点!不就是打输了吗?"
我们两个继续沉默地走着,没人再说话了,这会不是聊天的好时候,好在是快到学校了。我们都得回宿舍收拾东西,所以这种尴尬的境地大概终于也许要结束了。再过两次马路就到校门了,所以我隐约能从薄雾一般的雨里看见行政楼的顶端——那是整座校园里最高的建筑。因为雨的缘故,行政楼现在看起来像是座飘在风里的空中楼阁——但它又不跟随那风移动,只是稳稳地定在那里。今天怎么看它都不顺眼,总感觉像一个人在雨里朝我比了个中指——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一巴掌甩过去,但那样只会把我的手打得生疼。我想到了拆迁用的那种破坏球,好奇那样一个大铁球砸到这楼上会发生什么——但大概率什么都不会发生,我猜哪怕今天这里发生了七级的大地震,那楼也还会安然无恙地立在那吧。
她停下脚步,就站在我们校门口那四个大字前面,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今天是个下雨的工作日,所以不会有什么来合影许愿的高中生——她清楚,如果自己想的话,在这站一天大概也不会有保安来赶她。
悲伤的情绪还萦绕在空中——我像棵无助的幼苗,即使我察觉到了一场雨的ph值比往常低了一些,也只能照喝不误。更何况,这时候她的处境远比我要差——我印象里她父母在她考研的时候就都去世了,她现在没有任何牵挂。也就是说,如果她想的话,她随时可以一跳了之。那个畜生...他或许就是看准了这点才朝她下手的吧。
"我还是想问——你为什么要帮我。你刚才根本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从来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能出面——我很感激。"
我的动机很简单——所谓的"正义感"?不,也不能这样把这种冲动归类,因为实际上我也没觉得我有多么正直的道德观念——对,这仅仅是一种冲动,因为他们"不会去做"的这一千篇一律的行为惹恼了我,所以我会去做——因为没人做过,所以这是还没发生过的、新的事情——这让我感到活着。
她就那样站在雨里平静地说出了这一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实。
"所以所有人才会默许——除了你。"她补充到,"他一定跟你许诺过什么吧——保研?或者把那篇还没发的一作让给你?"
"都有——但是我对那些不感兴趣。我觉得我不适合这。"
"那就好——说起来你想好之后去做点什么吗?我不是说去找什么工作之类的——什么都可以,有任何想法吗?"
那个戴着魔女帽的幽灵现在飘在离地十厘米的位置跟我说——其实她还不如告诉我她那时候飘在陪审团给我们俩跳啦啦操——被人附身的感觉想想就有点发毛。
"嗯...怎么说呢——因为我有一种预感,你这样奇妙的脑回路能做出来点以前没有发生过的事情——所以我想相信你。我相信你能打破这个天与天之间的循环——所以我现身了。换句话说:我把我整条鬼都梭哈在你身上了!为了能让你看见我,我可是又支付了一次代价。"
"不,"她坚定地看向我,"你能感觉到吧——每天的重复,城市的无趣...所以你才会出庭的!"
"我确实很讨厌按部就班就是了...但是你看,我这辈子到大学毕业之前我全是这么过的——因为我是个没能力的人。指着我去反抗所谓的循环——你还不如让我去干点比如说'加入那些人的游行'之类的事。反正你也给我看过你的记忆了——那个人应该就是杀掉你的凶手吧。"
"你太妄自菲薄了——有感受就会有想法,有想法就可以有行动——况且我也不是完全没有思路。我还能感受到我与那个给我答案的声音之间的联系,如果我们还能找到那的话,兴许就能问出来方法。"
"哎...我就自认倒霉了——反正失业也不差这一天两天了。"我只好认头,让她给我带路,"说起来,你说的...那个声音到底在哪?或者说,为什么你不直接飘进去呢?"
"我以前的家——或许是所谓当鬼的限制吧,我发现自从我变成了这种状态之后,我就进不去里面了。"
一想到这种要和陌生人说"我是受一个幽灵嘱托来寻找一个声音"的理由来解释自己无缘无故敲门的场合,我就感觉今天出来完全是个错误——但是再一想,反正都真见了鬼了,那厚脸皮一回也不是什么太有所谓的事情。
"死之前是这样的——其实我记忆里对家人这个词没什么概念。似乎一个人就是合理的事情——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做饭,然后一个人去死。"
"房租呢?"我抓住了关键的点——因为我想起来好像快到交租的日子了——哦不还有他妈的水电,一想到我大概要交两三千的水费,我的心就一阵绞痛——而这仅仅是因为我昨晚忘关的水龙头。
"没有啊——我印象里没人来催我交过,而且好像钱也是——虽然没那么多,但是每次要花的时候总是自然而然的有——我说不清。好像我活着的时候也更像是一种'现象'而不是'人'。"
好幸福,我也想当现象,能不能让让我——当然这话我不会说出口。
"等等——那我们怎么进去?里面也没人,我又没有钥匙。"
她自信地伸出了一根手指指向上——这动作好蠢说真的——说:"我早就想好了死之后的事了——我猜可能我将来要回来,所以我早就把钥匙藏到了门口的地毯下面。"
她自信地笑着,而这笑容直到我们走到那扇没有地毯的门前才僵住。
"额——阿这,我猜——这应该是我家。"她挠了挠头。
总之,看来我们万策尽了——我真是脑子坏了才会听信一只鬼的鬼话。但是不管怎样,怀揣着"试一试"的想法,我还是决定——敲一敲门。万一呢?
然而我没想到的是——我是说,我们两个都没想到的是——里面传来了一句"请进"的声音。
我看了眼旁边的幽灵,她只是把嘴咧下来,朝我僵硬地摇了摇头——看来她也不理解为什么自己一只鬼的家里还会有人。
屋里的人看来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于是她又重复喊了一遍:"请进!门没锁!"
于是我最终还是拉下了把手——一阵令人不安的嘎吱声随之响起,这扇老门挣扎地——且解脱般地向外缓慢地滑开了——因为惯性。门没锁的原因我大概清楚了——这老旧的锁芯在多年连一口WD40都没喝过的情况下还能保证这扇门能挂在门框里就已经算是它发挥了全力了。怎么说也能算得上一个敬业楷模。
进了门,氤氲的灯光就在屋子里闪烁着——粉红色的氛围生硬地打在我和幽灵的身上,我们两个像是闯进了另外一个世界——一个额...氛围有些微妙的世界。
"这是你家?"我转头看向幽灵,她这下也不确定了——自己的家看起来被改成了民间自制的风月场所——这事要是发生在我身上我也觉得不可置信。
但是说是风月场所,实际上也没那么完全。空气中飘着的刺鼻香水味几乎要把我熏的晕过去,而喷这么多香水的目的我大概也猜得到——因为在我脚下不远的位置,几袋垃圾就活生生地躺在那,像几具过劳死的尸体。而灯光同样毫不留情地打在那些廉价的彩色垃圾袋上,斑驳的影子漏在洒满灰的地上,和我们踩在这的脚印看起来形状也没差多少。
门还开着,我迟疑着回头看了一眼幽灵——她还停在刚进门的鞋柜那,而这时的我心里已经有了一种预感——一种所有漂浮的东西在下一秒都要回落的预感。似乎所有空气都停留在了门外,而这里,这整间屋子只有停留多年的、黏腻的腐败的气味——而这就是这屋子主人的死因。
月宫告诉过幽灵,她所谓的反抗全都流于表面——而或许那只是她死去的先兆,一个引子,一个伏笔。
我能感受到那若有若无的温度落在我的肩上——她在拉着我,但她的手没有使劲。如果我们现在一走了之的话,就不需要知道那些我们本想忽略的东西——但它们或许总有一天还是会被血淋淋地被摆到我们眼前,然后说:"这就是事情运行的道理,而你毫无否定它的能力。仅仅是它的存在本身,就足以压倒你的一切非物质的信念。"
我小心翼翼地问幽灵,像端着一个古董瓷杯一样——我感觉它随时都要碎掉。
我们僵持在原地。我清楚,走进去对她而言是需要用尽一切勇气的事情。
"外卖放在门口鞋柜上就好——然后小哥麻烦你帮我把地上那几袋垃圾带下去,谢了哈。"
她走了出来——她脸上就画着那种艳俗的浓妆,腮红和汗都混在一起,眼影则把她那原本说不上大的但还算有神的眼睛变得僵硬、浑浊。她穿着那种最廉价的低胸的蕾丝睡衣,乱糟糟的头发则处处都透露着她雕琢的心思。我能认出她原本的样子,我认得出她是谁——但那并不是她。这是她对着一面满是目光的镜子塑造出的另一个自我,那堆目光中满含着探寻的、欲望的性质,但唯独没有她自己的。
她出来之后,同样停在了那,愣了整整一秒。整个屋子没人说话,我听得见她吞咽口水的声音。
"我梦见过你。"她换了种腔调,朝着我身后幽灵的位置说。
"其实,长大之后的世界就是这样的——那些你小时候没听过的东西,像是房租,像是你的下一顿饭……这些琐碎的词在一瞬间都要一块冒出来。"她沙哑地说着,拿起旁边桌子上的半瓶卸妆水,开始往手里的卸妆棉上倒。
"我小时候梦见过自己变成女巫,带上一顶像你那样的大帽子,然后随便施展几个魔法,那些人就能统统消失;再挥几下魔杖,我就能有好多好多朋友..."她拿着卸妆棉,从眼睛开始一点一点地擦掉自己的妆——就对着幽灵,像是对着一面镜子。
"有时候,我也想过,要是你的法力没那么强大怎么办。我就告诉自己,最不济也要有两个魔法。"她的两只眼睛恢复了原本的肤色,被遮盖在粉底下面的乌青的眼袋也暴露在了空气里。
"所以我从来不敢照镜子——因为对着这张脸,我都不知道年轻的自己能——能认出多少来。"她哽咽着说,两道泪就从她的腮红上生硬地擦下来而她的脸依然绷着那种平静的模样。
"你的反抗——我所幻想过的反抗...它们...它们绝非毫无意义的,仅仅是因为——
我们上了公寓的天台,两个人就空坐在这的长椅上。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广场前示威的人群越来越壮大。他们都聚集在那,有一嘴没一嘴地喊着自己的诉求,基本都是些要求恢复公投或者干脆直接呼吁恢复死刑的。不过那些都没用了。今晚十二点结果就会直接公布,就算改成公投也不太有什么程序上的可行性了——他们的时间太紧了。
再远处些,月宫依旧冒着浓烟,依稀能看见里面裸露的电缆滋出些火花,缓慢地在烟中燃烧。一切都还是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没有任何不一样的事——所有结果都已经是可预见的了。等今天结束,我第二天早上还照样会醒在自己家那张阴湿的小床上,为自己这个月的水电费头疼。投票结果已经不言而喻,荒诞的外星人降临生生地就把这样一个死刑犯的命保住了——不,更严格些说,是人类的利己性把他保下来的,而良知在这面前毫无抵抗之力。
"对不起——我什么都没做到,还耽误了你一天时间。我们已经没机会了。"
"也许明天?也许后天...我们还会有时间的,这只是第一次尝试,还来得及的,别灰心。"
我试图安慰她,但这样的说法连我自己都骗不了。今天已然失败了,明天照样不会成功。
"我——我没告诉过你那个代价是什么。因为我不想靠这个说法来强迫你。"
她似乎是提过一嘴代价,我似乎早把这个问题抛之脑后了。
"那个声音告诉我了——如果想让别人看见我,那我的存在就只能再维持一天的时间了。对不起,我一直瞒着你。"
"等到了十二点,我就要消失了。好在这一趟我知道了,'我'至少还活着——当初的我没有死的那么草率,也算是个好消息吧。想想自己这一天干的蠢事,就觉得,'啊,还好现实里的我没有真的那么去做',这样一想就好受不少了。"她眼角闪亮着,"谢谢你,愿意陪我这样一个飘渺荒诞的梦浪费一整天的时间。"
淅沥的小雨在夜里照样没停,这样枯燥的雨大概还要下上很久很久吧。整座城市的灯光都漫在雨里,像是被人拿抹布擦成了乱糟糟的一团。
我看了眼表,时针和分针马上就都要一块指向正上方的位置了——幽灵没多久时间了。
像她说的一样,长大之后的世界就是这样,根本不会有多少惊喜——更多发生的都是预料之中的失望。
"不,我不会承认的——你不只是一个梦。你是活生生的一个人——那些碾压过我的东西都同样指向过你——但你没有倒下。我不会承认的。"
困意还是无可避免地袭来,但对于现在而言,与其说是睡去,倒不如说是醒来,等我再次睁眼,我大概就要看见那些我熟悉的、令我失望的东西——回到那个长大之后的世界里去。
我的视野越来越窄,一股不可抗衡的力量就压着我的上下眼皮往中间合拢,而我所做的一切强行打起精神的努力都变成了徒劳。
空气的湿冷让我打了一阵寒战,但是此时已没了滴滴答答的声音。
我从楼顶醒来,像是刚刚经历一次宿醉。脑袋里迷迷糊糊的,根本搞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
总之,我还是下了楼,往家的方向走。哎,这时候大概我家大门已经被楼下的邻居和公寓管理员敲爆了吧。想想就...真的麻烦。
马路上依旧是那些忙碌的车流。街道所充斥着的还是那些城市里给不了你任何惊喜的声音——鸣笛声,刹车声,人的争吵声。一切都与昨天没有任何变化。
我路过报刊亭。这年头的报纸也只有些老大爷会看了,或许是为了方便老年人阅读吧,今天的头条标题似乎写得比平常还要大上一些,我扫了一眼,那上面加黑加粗的特大号字体仅仅是写了四个字——"恢复公投"。
我路过我的学校,她的照片还摆在那。零零散散的人就站在边上,远远地越过地上那些带着卡片的花束看着她,偶尔也有人会往里放上几束。不知怎的,人们就是没忘掉她。她跳楼之前还问过我毕业之后想干点啥,那时候仅仅是经历过一场失败的官司、还没受挫的我还好意思说出来些天真的话,好像是...?好像是什么来着?算了不管了,反正那些话给失业的自己听,也不过是笑话罢了。
我路过月宫的位置。而那里什么都不见了,仅仅留了一个大坑,铺满了黑色的大理石砖,设计好的水流从四周涌出,汇向坑底。而在坑的外面,立着一块不起眼的碑。
今天似乎确实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虽然现实没能让我处处都满意,但今天和之前所有我经历过的"今天"已经有了本质的区别。
我走近那座碑,试图看清那上面刻着什么。这时,不知怎的,我想起来我当初和学姐说的那句话了。我那时告诉她:我要找到自己。
不管怎样,雨总归是停了,火总归是灭了。工作嘛...总归应该也是能找到的,水费大概想想办法也能交上吧。
我取下那顶奇怪的大帽子,丝毫不关心其他人看我时那怪异的眼神,回家去了。
写在最后:感谢你能读到这里!这篇其实是受我之前写漫画脚本时的一篇所启发,后来不断加了各种点子进来才写成的。本来大概九月中旬就能写完,结果越拖越晚,最后发现好像快到生日了,于是干脆就放在生日当天发吧。总之,也算是走进大人的世界了——虽然本人不说工作了,就连大学都还没上(有没有的上则是另一个说法),转而来幻想一个待业大学生的落魄生活有点装的嫌疑,不过我前阵子精神状态萎靡的时候好像确实和故事的主角也没差太多。我希望能在故事里写点我在信息时代感受到的恐惧——类似于所有繁杂的信息向你冲过来,而你对此毫无办法的处境。而说到底,那些繁杂的信息却好像是我们每一代人共同的痛苦——人们总在聊着那些相似的战争、经济等等之类的话题,这也是最无趣的部分,而我同样害怕着我会落到这样的困境里。所以能把这篇写完,也算是对自己的一个鼓励吧只能说。肯定想法上和文笔上都还有很多幼稚的地方,但这次我还是想任性一回把它们都保存在这篇故事里。最后,再次感谢所有读到这里的人,谢谢你们让我的故事有了那么额外一丝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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