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世纪70年代的美国电影界,提到那些最具影响力的导演,人们自然会想到马丁·斯科塞斯、史蒂文·斯皮尔伯格和乔治·卢卡斯。然而,约翰·卡朋特这个名字,同样以一种独特且不可忽视的姿态,悄然立于时代的巅峰。卡朋特以其特立独行的风格和不拘一格的创作方式,让自己成为那个年代不可多得的先锋导演。
他从来就不是“电影小子”的一员。他没有像斯皮尔伯格那样成为奥斯卡的宠儿,甚至没有如卢卡斯般开创其IP版图。但卡朋特用他的经典作品,特别是在70年代和80年代的创作,奠定了其在类型电影中的独特地位,成为无数后辈心中的偶像。
如今的好莱坞,亚当·温加德、詹姆斯·德莫纳科、大卫·罗伯特·米切尔等导演不仅公开表达对卡朋特的崇敬之情,还在自己的作品中对他的风格进行致敬和借鉴。《娱乐周刊》在2014年将他誉为“最具影响力的导演之一”,而这种影响力不仅没有随着时间消逝,反而不断扩大。2016年,杰里米·索尔尼尔执导的《绿色房间》就展现了卡朋特式的生猛硬派风格,而詹姆斯·德莫纳科在《人类清除计划》中,亦深受《血溅13号警署》和《纽约大逃亡》的启发。
究竟是什么让卡朋特的作品如此引人入胜?仅仅是导演们对过往电影的怀旧之情吗?还是他作品中蕴藏着更深层次的艺术魅力?在接下来的探讨中,我们将逐步揭示卡朋特电影风格的核心,解读为何他的作品能够穿透时代的壁垒,打动一代又一代导演的心弦,成为他们创作中不竭的灵感之源。
1978年,《月光光心慌慌》的开场长镜头一举奠定了约翰·卡朋特式“砍杀电影”风格,堪称恐怖电影史上无法忽视的经典之作。影片开篇以第一人称视角——一种类似于1960年作品《偷窥狂》中那种独特的主观视角镜头——引导观众穿梭于迈尔斯的家中。这种带有侵略性的镜头语言让我们不由自主地成为一名“不情愿的目击者”:看着年轻女子穿衣、聆听她的日常,直到她惨遭刺杀。随后画面一转,卡朋特揭示了一个惊人真相——凶手竟是一个毫无恶意的小男孩,小迈克尔,而他将在未来化身为面具杀人狂。
对于当代观众而言,这一镜头也许已不再有昔日的震撼效果,毕竟如今的影视作品早已广泛具有使用稳定器拍摄的流畅效果。而观众也许不太了解,这段开场镜头完成于拍摄的最后一天,卡朋特本可以选择更简易的手法,却依然坚持让摄影师肩扛沉重的Panaglide稳定器穿行于迈尔斯家中,经过厨房、走上楼梯,而幕后团队则在他背后默契配合,调节灯光、移除设备。这种长镜头不仅仅是一个技术展示,而是卡朋特对场景地理空间的巧妙运用,是镜头叙事的大胆尝试。
作为摄影师,迪恩·坎迪功不可没。没有他的帮助,卡朋特的许多作品将难以实现那种超越低成本限制的视觉效果。灯光与构图的精妙安排,让这部成本仅为32.5万美元的恐怖片散发出一种在B级片中难得一见的精致感。
值得注意的是,《月光光心慌慌》在最初的设想中不过是一部低成本的“露天停车场电影”,但卡朋特与编剧倾注了远超商业需求的心血。开场长镜头的灵感便源于奥逊·威尔斯的经典作品《历劫佳人》,这让本该落入俗套的情节被赋予了一种近乎超自然的紧张感,最终成就了这部作品的独特魅力。
这种手法在卡朋特的职业生涯中屡见不鲜,早在他的早期作品《血溅13号警署》中便有类似的拍法。他以缓慢的镜头引导观众熟悉警局布局,让孤立的空间在观众心中逐渐浮现;在《怪形》中,他又用长镜头引导我们“巡游”南极前哨站的走廊、厨房、娱乐室与居住区,构建出一个狭窄却危险的封闭空间。在这些场景中,稳定器与低角度拍摄的结合无不营造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紧迫感,仿佛暴力和危险在这些空间的角落里悄悄潜伏,随时可能扑向每一个人。
约翰·卡朋特对血腥暴力的谨慎克制反而让他的电影更加令人毛骨悚然——在《月光光心慌慌》中,他并不追求尸横遍野,而是让观众始终怀有一种隐隐不安,仿佛杀手就在黑暗中静静潜伏,随时准备现身。
这种悬疑的张力通过一个极简镜头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画面前景中,杰米·李·柯蒂斯满脸惊恐,而她身后则是一个漆黑的敞开门框。这个简单的构图暗示着某种无形的危险,似乎暗处随时会有不祥之物浮现。这一预感果然应验了——迈克尔·迈尔斯的面具逐渐从黑暗中浮现出来,苍白冷酷的面具在微光中露出端倪,杀手的身影一点一点地侵入观众的视线。
这一刻,摄影师迪恩·坎迪用绝妙的光线布置强化了这种效果:他将一盏小灯藏在镜头之外,等卡朋特指令一下,灯光缓缓升起,迈尔斯的脸庞随之从黑暗中现身。原来杀手一直站在那里,只是被黑暗所掩盖,我们未曾察觉。
这种构图不仅带来了难以抑制的紧张感,还巧妙地引导了观众的注意力,让他们屏息等待下一刻的危机。卡朋特在这段镜头中的设计,成功地让观众深刻体验到一种无形的恐惧,那是潜伏的威胁,是暗处随时可能爆发的危险。
“角色间的偏执情绪如此强烈,”昆汀·塔伦蒂诺曾谈及卡朋特的《怪形》时说道,“被困在狭小的空间中太久,情绪逐渐交织碰撞,最终不只感染了角色,还蔓延到观众席。这正是我在《八恶人》中所追求的效果。”
在美国一众才华横溢的导演中,约翰·卡朋特无疑是渲染偏执氛围的大师。他的标志性风格——用简单的镜头与电子音乐交织而成的悬疑感——深深吸引了现代电影人。卡朋特自嘲早期为电影配乐不过是出于预算限制,但他极具节奏感的电子配乐却给人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既简单又充满张力。
比如《血溅13号警署》的开场:在故事还未开始前,低沉的电子音乐已让人感受到了紧张氛围。当第一个场景——发生血腥枪战的昏暗巷道——展开时,背景音继续环绕,塑造出卡朋特电影里破败、冰冷的都市感。尽管《血溅13号警署》不是卡朋特最广为人知的作品,但它在年轻导演中却有着特殊的吸引力。恐怖音乐片《舞台惊魂》的导演詹姆斯·萨布尔就曾坦言,他模仿了电影片头的字体与鲜红色调,试图捕捉其暗黑气质。
这种“卡朋特式”的偏执情绪同样在《人类清除计划》及续作《清除计划2》中处处可见。编剧兼导演詹姆斯·德莫纳科毫不掩饰对卡朋特的热爱,将《纽约大逃亡》视为《人类清除计划2》的主要灵感来源,甚至在写剧本时反复播放《怪形》的主题曲(尽管该曲由埃尼奥·莫里康内所作,但仍带有卡朋特的影子)。
卡朋特最广为人知的主题曲无疑是1978年《月光光心慌慌》中的5/4拍钢琴旋律。这段音律循环往复,观众难以预测它的开端与结尾,就像影片中潜伏在黑暗中的杀手一样难以捉摸。这首旋律将卡朋特电影的主题一展无遗——角色被困在一个无路可逃的境地当中。无论是被无名罪犯围攻的警局,被连环杀手追逐,还是逃避政府的特工,亦或身陷邪恶小镇(如1995年佳作《战栗黑洞》),卡朋特的主角们总在无尽的恐惧与不安中挣扎。
谈到《外星恋》和《战栗黑洞》,我们不妨回忆Remedy的生存恐怖游戏《心灵杀手》,其设定与《战栗黑洞》惊人相似。导演杰夫·尼科尔斯的科幻动作片《午夜特快》也深受卡朋特影响,其灵感正是来自《外星恋》。此外,《它在身后》《不速之客》《七月寒潮》等恐怖片中,观众依旧能感受到卡朋特电子配乐的影子。
如今,这位恐怖大师的音乐风格早已渗入现代电影的肌理之中,成为难以忽视的经典元素。
这一点无需多言。作为好莱坞导演霍华德·霍克斯的忠实拥趸,约翰·卡朋特将他对西部片的热爱深深融入了几乎每一部作品中。《血溅13号警署》常被誉为“都市西部片”,而《纽约大逃亡》中的“蛇叔”Snake,则如同一位被投放到未来反乌托邦的古老枪手。《妖魔大闹唐人街》最初设定是清末西部片,后来被编剧巧妙地改编为以现代洛杉矶为背景。尽管《火星幽灵》被认为是卡朋特最平庸的作品之一,但这部电影无疑也是一部太空版的西部片,在设定上向《血溅13号警署》致敬。
可惜的是,因西部题材在80至90年代的好莱坞备受冷落,卡朋特从未有机会执导一部纯粹的西部片。想象一下,如果他能执导如《墓碑镇》这样的电影会是怎样。然而,无论如何,经典西部片的精髓一直贯穿卡朋特的创作。尽管他的作品中并没有牛仔帽和马匹的身影,但西部片特有的孤胆英雄、被围攻的堡垒,以及独行侠的刚毅气质却随处可见。
在卡朋特的叙事中,角色的孤独感和对抗强权的斗争不止体现在故事情节上,更体现在角色的塑造与发展中。他笔下的主角们,往往被迫在绝境中奋起反抗,这种叙事结构与西部片中的英雄主义遥相呼应。
尽管卡朋特从未执导传统西部片,但他对这一类型的影响力与热情却成为他创作的重要组成部分,证明了经典西部片的元素依然可以在现代背景下传承发展。
从他的处女作《黑星球》开始,约翰·卡朋特就巧妙地发挥其有限预算的每一分潜力。从这部作品到他最后一部电影,卡朋特一直强调其叙事的经济性;无论是都市惊悚片、连环杀手恐怖片,还是经典的鬼故事,例如《夜雾杀机》,卡朋特电影的情节设计都被简化到了最基础的几个元素。
即使到了80年代,随着卡朋特个人声望的提升和预算的增加,他的叙事依然保持紧凑。《怪形》几乎完全发生在南极研究站的封闭空间内;动作喜剧《妖魔大闹唐人街》主要在旧金山的一栋建筑内展开;而末日恐怖片《天魔回魂》的主要事件则局限于一座老教堂。这种对相对较少角色、封闭场景和直接叙事的关注,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后世许多其他导演。
《天魔回魂》电影截图
以昆汀·塔伦蒂诺的处女作《落水狗》为例,影片讲述了一群罪犯在抢劫失利后躲藏在仓库里的故事,这与70年代卡朋特的风格相似。特别是《落水狗》中那段臭名昭著的割耳场景,甚至可以被视为对《血溅13号警署》中一个年轻女孩在买冰淇淋后遭遇可怕死亡的隐喻。
如果您对此仍持怀疑态度,不妨听听塔伦蒂诺对《八恶人》的看法——这也是一部围绕较少角色发生在封闭场景的电影。“《怪形》是对《八恶人》影响最大的电影,”塔伦蒂诺对克里斯托弗·诺兰如此说道。“我只给演员们看过这部作品。我甚至给库尔特·拉塞尔看,他和其他演员们一起看时可带劲了,‘这就是哥们当年拍的。’”而如果您仍对《落水狗》受卡朋特影响的看法持怀疑态度,那么接下来他说到:“……实际上,《落水狗》很大程度上也受到了《怪形》的影响,这一点很重要……”
卡朋特的风格不仅体现在故事设定上,更在于对角色情感的深度挖掘和在营造紧张氛围中展现出其独特的叙事技巧。他让观众在狭小的空间中感受到角色的孤独与绝望,这种情感上的压迫感为他的作品注入了强大的生命力,促使后来的导演们借鉴与延续这一创作理念。
约翰·卡朋特作为经典邪典电影导演的讽刺之处在于,他的多部代表作在首映时往往反响平平。1982年,影评人文森特·坎比曾贬斥《怪形》为“垃圾食品”,而当时的观众也更青睐《E.T.外星人》,对卡朋特的恐怖惊悚普遍缺乏兴趣。
然而,卡朋特的电影却经得住时间的考验,而当年那些票房较好或荣获奖项的80年代作品却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身为类型片导演,他在巅峰时期基本上被主流媒体所忽视。而如今,类型片被大众重新审视并在国际电影节中获得广泛认可。低成本恐怖片《他在身后》不仅引起热议,还登上了戛纳舞台,而放在1978年,《月光光心慌慌》则几乎不可能会有这般待遇。
当代导演的作品里依然充斥着卡朋特的影子。例如,杰里米·索尔尼尔的处女作《蓝色废墟》明显带有卡朋特式的简约冷峻气质,其续作《绿色房间》则讲述一支乐队被困于由纳粹帮派把守的夜总会中,充满了暴力与紧张的氛围,令人不禁联想到《血溅13号警署》。此外,罗伯特·艾格斯的《女巫》则用极具个性化的方式呈现恐怖,同样在圣丹斯电影节赢得了最佳导演奖。
在接受《娱乐周刊》的采访时,卡朋特依旧幽默直率:“我挺高兴的,但希望他们给我点钱。不用多,几块钱就好。”如今他已转型成为音乐人,但他的电影中的奇特、尖锐与富有个性之处,早已成为其独特的标签。
可以说,若没有卡朋特,现代电影或许会呈现出截然不同的面貌。他不仅创造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还为后世导演开辟了新的思路。随着时间的沉淀,他的作品愈加焕发出隽永光芒,成为后人理解与探索电影演变的重要路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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