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勒·凡尔纳的赛博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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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的夏天，一位矮壮的少年站在俗称“六十三层”的国际大厦一楼入口处。他的上衣领口已经变形，下身穿着一条松松垮垮的西裤，底下露出一双满是灰尘的黑色旧皮鞋。此时这位少年，摘下鼻子上沉重的金属框眼镜，一边用手擦着流到眉毛上的汗水，一边焦躁的和对面的保安争辩着：“凭什么要给你看我的身份证？！这么重要的东西随身带着的吗？弄丢了多难办啊？！”。同样穿着松松垮垮的蓝色保安制服的人，不屑的打量着这位少年，只见他一只手提着一个红色塑料袋，里面大概可以看见是两张光盘，还有一个螺丝刀。这个少年的腰上挂着一个黑色的传呼机（就是前些日子炸了的那种），还有一串钥匙，钥匙扣是一块自行车车牌部件（自行车的车牌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安装在车上，一部分可以带在人身上，可以插到一起成为完整的车牌）。这个时候，这位少年正要进入写字楼帮一位客户修理电脑，但是门口的保安拦住了他。他当时还是一位在读的大学生，因为他父母所在的国企面临破产，即便有高级工程师职称，他父母也只能提前退休，用微博的退休金供他上学，所以这位少年在电脑城找了一份临时工，安装和维修电脑就是他的主要工作。——这位少年，当时完全想象不到，那份帮他赚取生活费的工作所在的行业，在接下来的 20 年，将深刻的改变这个国家。
不知道大家还会不会想起1990-2000年这段时间，如果和现在对比，是不是有一些印象很深的变化。我的印象里，那是一个充满了小道消息的年代，也是一个需要大量生活经验的年代。对比现在，虽然生活也充满了各种破事儿，但明显没有以前那么“刺激”。有个电影叫《刺激1995》就是诞生在那个时代，这个搞笑的名字，倒是非常符合时代特征。为什么这么说呢？我给你举几个例子。“统一祖国 振兴中华”这几个字你看了之后不知道是什么感受，反正对于我来说，看到之后就会“如临大敌”，因为这几个字所在地，曾经是全中国最危险的地方之一。我所有的外地亲戚，只要经过这里的，无一例外的要破一次财，不是被偷被抢就是被骗，你说够不够刺激？再举一个例子，如果你留意一下广州市区里面的老楼房，你会发现无一例外的，外墙全是一道道的锈迹，以及产生这些锈迹的防盗网。那个年代的入室盗窃很常见，每逢到年底，很多城中村的出租屋，都会轮流被盗，一年一度。为了应对严重的治安状况，各大城市都开始推广暂住证制度，我就碰到过，有几个刚入职的毕业生同事，某天加班之后回家路上，因为没带暂住证给弄走了，之后半夜公司的领导去赎人。
在20年后的今天，目标是财物的暴力犯罪已经比较少见了，有几个科技上的进步，导致了这种变化。一个很重要的因素是电子支付，因为大家都不带现金了，要偷要抢也没有太好的目标；第二个因素是个人参与投资的渠道变多了，现金存款已经不是个人的主要投资方式了，在以往个人想要对抗通胀，手段非常少，最多就是买一点金银首饰、字画文玩，但这些东西都是很让贼惦记，现在由于身份、财产信息的电子化，为个人进行各种投资都提供了便利，当年很多商业上的操作，都需要大量押金和担保的。第三个因素是个人耐用消费品的降价，早年入室盗窃还有搬家式的，电视机都给搬走了，现在手机都开始不值钱了，加上还可以通过网络锁机，飞车抢夺的目标都没了。
除了利益因素的变化以外，治安手段的科技进步也功不可没。如果大家以前常坐长途大巴，一定会对一个事有印象：每次客运站发车之前，车站会派一个工作人员，手持一个摄像机，上车对所有乘客都拍一遍，然后下车。——这就是为了应对当年猖獗的车匪路霸的一个手段。当年广州最著名的外汇券商店——友谊商店，有一个最具未来感的科技产品，放在商店门口，是一个自动感应的电动门，正对着门的是一个摄像机，背后一个电视机实时的播放着门口出入的人群。当年我看到自己出现在电视机里，别提多兴奋了，感觉这就是“未来”的科幻感。后来摄像头大幅度降价，监控设备从党政机关，向宾馆酒店，到超市一步步普及开来，整个城市渐渐被一张无处不在的视频录像网络覆盖，加上现在的人脸识别技术，以前那种“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人，是很难干下去的。二代身份证，以及基于互联网的信息传递，也是控制犯罪，管理社会的一个重要手段，以前很多证明，是需要盖章的，而这些证明，是社会信息流通的重要手段，做假证为掩盖犯罪形迹提供了很重要的帮助。直到现在大家应该偶尔还能看到一些残存的“办证”广告信息，就是那种写着：“办证 13xxxxxxxxx”的“城市牛皮癣”。现在大家越来越少需要去办理各种证件了，信息查证很多都依赖了网络技术，也断掉了假证的生存空间。
从社会治安角度看，我认为科技确实改变了这个国家，并且作用到我们每个人身上。我们现在再也不需要提防无处不在的暴力犯罪，也不需要通过各种证明来证明自己的身份，甚至电动车可以随机乱放，要知道以前自行车都是随时会被盗的，汽车上牌还有一个“刑侦”手续（拓印车架号）。当然，现在的主要犯罪形式，已经是电信诈骗这一类“赛博犯罪”了，虽然离《攻壳机动队》的描述还有一定差距，但如果从 20 年前来看，也是相当的科幻呢。
20年前的人，如果要去医院看病，可不是一个简单的活儿，没有一点文化可能都搞不懂：首先，你需要弄一本病历，当然你可以到医院之后先排队花钱买一本，但是每家医院的病历都不一样，而且不通用，所以你可能家里有一堆病历。有了病历本之后，你就需要去排队挂号，当然要挂哪个科也是个难题，可能你都不知道这个医院有什么科室，所以很多人之会挂两个科：内科和外科。排完队之后去科室看病，必须要把病历、挂号单放在科室的桌上排队，这一步没啥难度，问题是你需要时刻警惕着，有没有人试图把病历“插入”你的排队队列，如果发现了，就要发起一次线下PK。看病的过程本身和现在差别不多，不过结束的时候，医生会给开一张处方单（或者检查单），然后你需要拿着这个单子，去寻找一个神奇的窗口排队：“计价处”，当好不容易排队到窗口，递上了病历、挂号单、处方单之后，工作人员会给你开一张收费单给你。下一步是去找“收费处”排队，根据上面的金额交钱。如果你胆敢使用当时的医保，除了一顿白眼以外，还会让你再去跑一个窗口办医保手续，所以如果收费单上的数额不大，一般人还是摸出钞票递进去。收费处的工作人员对于比较大面额的钞票，有时候还会验钞，譬如照个紫光灯什么的，然后从抽屉里翻零钱找给你，如果刚好找给你的是一毛钱，有时候你会得到一片绿箭口香糖。收费结束的标志是你有了一张盖了章的收费单，然后你来到了最后一步，也是最磨人的一步，拿药。医院的药房门口永远是人头涌动，因为是一个个人排队拿药，就算药房有很多窗口，你也不能排除你前面的一个兄弟，需要拿差不多一纸皮箱的药，这时你只能焦躁的等待。要知道，那个年代可没有手机让你一边刷抖音一边等。整个过程下来，从你拿着一本病历进入医院，到拿药离开，你手上多了挂号单、处方单、收费单、发票一堆单据。如果你运气不好需要抽个血、做个 X 光检查什么的，那么你会多了一倍的处方单、收费单、发票，以及多一倍的排队时间。——当你掌握了这一切流程，你会觉得自己就是医院之王！
多年以后，我曾经和一个做医院信息系统的朋友聊天，他向我吐槽医院信息系统时多么的草台班子，很长时间以来，还是要手工操作和电脑操作同时运作，搞的效率比以前更低。但随着时光慢慢的流逝，现在的大多数医院，好像已经不再用得上当年那些必须的“看病知识”了，很多时候甚至完全不需要任何的纸质单据。如果你要单据，还得专门去打印。
我记得有一次出差，因为走的匆忙，只带了1000元就出发了，结果到了酒店，一下子押金就给我用完了。那个年代的银行卡是不可以跨行取钱的，更别提在酒店刷卡使用了。结果身无分文的我，只好打电话找同事求救，先带去我去吃个饭，然后借钱过两天。那个时候酒店退房是需要查房的，退房之后需要等一段时间，如果退房的人多，可能要等很久。——现在基本都是免查房，交了房卡就直接走人，房费都是网上扣的。互联网确实通过信息流通，在很多行业都简化了服务流程，这些流程在以前，可是很重要的生活经验。近些年，有些视频教人坐飞机坐高铁，获得不少的关注量，但如果放在以前，这些“知识”搞不好可以出一部书。
我记得，当年高考报志愿，是拿着一本和字典一样厚的招生目录查的，上面有学校和专业，以及在当地省份的招录人数。——我看到了清华和北大，那年在广东省的招录人数是十几人，而有一些知名的大学，在广东省的招录人数是个位数。那时候是先报名学校和专业，然后根据成绩看能不能录上，通常第一志愿不能录取，后面的志愿就算分数够了，也基本上没办法录取了。所以那个年代要填报志愿，真是带着一把梭哈前半生的赌徒心态在填的。最后，我的高考成绩也是打电话查的，虽然那天打了很久都打不通，但总比去看榜来的方便了很多。现在的高考虽然一样煎熬，但是总算比当年的“赌性”要少一点点了，这也算计算机和网络技术带来的一丢丢救赎吧。
现在网上，经常还是会看到一些发言，说电子商务摧毁了实体经济，很多线下商铺都经营不下去了，服装店变成了试衣间，饮食店成了外卖站等等。但是在20年前，你要买一个大件商品，譬如电脑，那可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首先你需要有一个朋友，这个朋友需要是一位“电脑专家”，因为你可能都不知道你要买的东西具体是什么。其次你和你的这位朋友，需要找一家商店，在你道听途说的各种大卖场、电脑城里面，选择一个感觉靠谱的，然后先去那里跑个七八九次，就算是三书六聘也不过如此。因为大家都知道电脑这个东西“水很深”，为了避免被骗，除了你的朋友领进门，你自己也要通过多次和这些大卖场的店主周旋以积累经验。最重要的是，不要被一些门口说着“帅哥，装机啊?”的美女迷惑而一头扎进那家店。当你最后有一天，在电脑城最顶上的那层，和一个胡子拉渣的抠脚大汉谈好了装机清单后，还得想办法到附近银行去取钱，当然这是一个需要勇气的行为，你要从银行里快进快出，手持黑色塑料袋如风行走，你的那个朋友此时要兼职一把保镖。收到钱之后的店主会叫来一个小哥，不知道从哪里弄来大大小小的纸皮盒子，然后从盒子里拿出配件开始装机，当然最漫长的等待是按照盗版 windows。最后在电脑城的天几乎完全黑下来的时候，你和你的朋友抬着电脑和显示器上了出租车之后，这趟购物之旅才算基本完成。不过如果你的运气不好，等你第二天查看你的各种配件包装盒的时候，你才发现：完了，被骗了，显示卡盒子上的彩色印刷都套印歪了的，这个显卡肯定是个假货了。
当年要买一点东西，就是一个自我提升的过程，你完全不知道市场的行情，也不知道产品的评价，甚至有时候买回来的电器是 110 伏电压的。现在大家可以通过网络逛市场，看看销量和评价，可是比那个时候“中招”的概率低多了。当然电商欺诈肯定是存在，刷单骗运费啥的也是有的。但如果你经历过各种市场里面摸爬滚打，你肯定不会希望电商消失，因为大商场是不可能去的，大卖场你又不可能搞明白。
科技是第一生产力
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我们这个民族，因为用火药来做庆祝的烟花，而被反思了好多年。但是从各种后启示录、末日废土的科幻作品看，科技掌握在中国人手上，可能才是对的。生于7、80年代的中国人，大多数都是儒勒·凡尔纳，他们见证了赛博科技造福人类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