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书人遍布全球,对他们来说,读书是件乐事。不过,遍布全球的阅读也带来全球性的困难,该怎么形容阅读?更极致一些,你为什么要读书?
出于旷达或受限于忙碌,很多人不拘泥于此,读书渐渐成为欲辩已忘言的内部事务,在这个信息昌明网络发达的世界,面对方寸页面逐张翻过去,显得有些特殊。至于读书人自己,他们解释累了,把这个问题束之高阁,只管去读,除非…
除非遇到让他们无法专注读书的事件。这个时候他们才会回过头来解释,尝试说服一些不读书或读不了的人。在写出三篇废稿后,我发现要说服的人,首先不是挚友、亲朋、大众、敌人,首先得问读书人自己:“你为什么读书?”
这个问题的难度不亚于取悦问出“你为什么爱我”的恋人,当你沉吟片刻,小心谨慎地完成作答,转头来重听时发现,这些回答陌生且无效,刁蛮的恋人开始指摘你的不严谨和马虎,只好低头认错。唉,究竟是你不了解你自己,还是你不了解书籍呢?
你自己就是裁判,任何马虎、偷懒或不认真完全瞒不过你,又因为这个比赛没有观众,你没有孔雀开屏的必要。论证好处用不上“更澄明的人生”、“更广大的世界”这类词汇,不被生活经历填充,就仍然是罗翔、刘擎或其他人无法被解读的无声唇语,如同阴暗角落里的废纸,从未也不会再次拿起。
当然,熟悉理论的你,可以把“读书”置换成充分理由律的计算单元,就像设置一个未知数,嗣后发动哲学机器,把问题拆解干净:康德式的自律行为、黑格尔式的自在自为、马克思意义下的再生产、密尔的自由思维市场… 方便有效,但将生活经历转化成满足交换律的X后,你又要怎样把这个X代换回来?
我得说,当你无碍地开展阅读时,知识(或他人的经历)与你构成了某种联系,无论是向前或退后,在知识的咸淡水交界地,各色水流交叉互动。你在不知不觉就把那个X取了回来,你知道它在你手里,于是它就在你手里了。
不过,即使读书能带来这么复杂的头脑涡流,在你读书时候,这些知识仍然在运行中,即使你在阅读这些知识,你也难以使用这个我给你的这个涡流观测器,来观测另一个涡流模拟出的另一个涡流观测器。也许经过某种精神力的训练,可以得到这种清醒觉知的状态,不过毕竟我在这里要讲的,是读书的故事,所以这部分先割爱。
当然,头脑正常的人都会清楚,现在读书,或者至少传统意义的翻书都已属于绝对的小众行为,开卷八分钟或一千零一夜这种节目,现在早已不适合成为电视节目或平台主打节目了。
于是这个问题也隐隐获得了一些紧迫性,除非你把隔离舱门关得足够严实,否则读书就不可能只是个自满和寻欢的行为。你不仅要向你的同类点头称是,你更需要向其他陌生人论证你读书的用处,与其说是要把他们变成你们的队友,不如说作为一种自卫手段,以防他们先问出那个难解的问题:“你为什么读书?”。
于是常见几种论证路数,我最喜欢简单快速的这一种,挑提问者的一个嗜好就好了,“你每天来一包烟,我每天看几页纸”。这个当然不能称之为一个论证,几乎是前面说过防御性进攻的一个缩影。
于是阅读成为巨大的不对称构造。无论是进攻和防御、自我和他人、动量和位置,你很难同时抓住两端,这两侧永远处在不平衡的倾倒过程中,回答的过程和聆听的感受不会同时发生,这简直是一汪无解的混沌。
但当你阅读的时候,可能是少有地打磨和看向这面魔镜的过程,于是读者也被称为时空穿梭者,你的重量要么完全重于整个世界,或者轻于一粒尘埃,你手里握有开门的钥匙,那把钥匙就是你。
这不是一群人的事务,上过早读课的你不会这么容易买账,但童蒙时候的背诵和朗读首先是一种表演。我们现在论起来的知识分子阅读,它的影响力和主导性,从古代的细细一支,变成持续几百年的浩浩洪流,直到二三十年前再衰弱成现在的细细一支。
读书的自由就体现在这里,即使没有生理学的直接支持,枯坐的阅读者头脑中发生着一场风暴。就像观测者会让量子过程坍缩一样,阅读的进行几乎总是一双眼睛进行的,众生喧哗只在阅读完成或搁置时发生。字面意义讲,读书或念书的表述是经过喉咙能被所有人听到,但视神经到大脑(或触觉神经到大脑)没有公共商议的流程。
同样,到大脑的联系不同于口诵耳听的时间流程,它一方面是无时间的连贯性,似乎直接系于那个不稳定的涡流乱源;但另一方面,它也是时间感无比鲜明的历程,传送门世界之中的流速才是你生活的世界流速,你不是一个灵长类猴子,你现在是一条海豚,你跟作者都这么认为,当然最重要的是,那里面的所有鱼类都还等着你。
所以,从时间来看,阅读也是不对称的。我们更熟悉的是形容做事沉浸的“心流”,它固然是个可欲的状态,但这种不对称时间需要的是一种刻意营造的松弛,也许是你的辛劳数天换来的一个无扰夜晚,才能让你在废弃多时的矿脉上再打下一镐。也许是为了另一个世界的体会才踏入这里,但时间会怎样变形扭曲你当然无从了解。
于是你可以领会自身修养论的基础在哪里,阅读所能带来的最好东西不限于做更好的人,但起点仍然你穿梭各个世界在自己身上留下的东西。书籍的世界更像一个窄门,即使在进入后你可以舒脱地跟其他人穿过第二道、第三道门,在第一也是最后一扇门前,能通过的就只有你,没有别人。
于是我会跟你说,这是一个康德式的命题,需要读好你的书才能把书介绍给别人。为己之学其实就在这里,如果一场阅读不能够说服你自己,这些消化不良的产物只会制造更多的肠胃疾病。
即使你阅读工具书,启动外部机器的钥匙仍然是在你身上的知识,即使不在人文的世界圈子里,经过锤炼的读者仍然是这个世界的引线。我如同炸药三吨。
那种意义上的现代个人主义也不适合阅读。阅读不会不拒绝社会的合作,不排斥众人阅读,也不反对吵吵嚷嚷,尽管它也不支持这些,但阅读这种行为,它的优势或短缺,就在于它一人足已完成,或者它只容一人进行。
所以从另一个角度看,阅读的历史当然就是读者的心灵史,按照本雅明的说法,正是藏书收集了读者,而不是反过来。
当然历史的进入方式,从旁人的角度来看,与亲历者的讲述不同。在当前这个时刻,读者能描述的只有他的来路和尚不明确的未来。对旁观者来说,未来仍不可见,但与能与亲历者共感;而读者回望的眼光,如果逆转过来成为一条阅读路径,则不足为外人道,它坚定,戏剧性,有趣,明快,旁观者无法共享这个视野。
历史就在阅读、旁观、编组、装订、掉页、虫蛀、版本勘误、寻物启事之间诞生了。你有没有觉得奇怪,历史一直被要求是可以读的,或者,不留记录的先民就没有历史。
完全可以倒转过来看,在历史诞生之前,这门学科的雏形已经被书本承担起来了。只有书本的文明才能发明历史。于是这一点是鲜明的,即使你不是种文字中心主义者,也不必成为语言哲学家,文字对人类的生存仍然是决定性的,因为你的历史存在需要被文字掌握。
于是被长辈讲述的安稳人生成为诸多书籍的一种,伴随着俗套情节和固定结局,他们把这种确定称之为人类可以奢求的完美。
我们当然可以用各种形式来框定不同意见的相互冲突,但现实自带观念的重力,只要在成规模的地方,观念配置都会形成较为一致的一块。即使在现在的美国仍然如此。于是读书编目在这里受阻,跨越这个边界你方便获取的书籍就只有那么几本了。
或者应该这么说,书报的审核或禁令带着政治机器的机油味道,但所有的意识形态配置的最终目的,仍然是也将会一直是,把这种配置变成你的习惯,让你在自主的情况下仍然会选出这几本书当作你的人生路径。
于是你读了最好的书,成为了最合适的城市居民,获得了最恰当的工作。但谁知道呢,也许在傍晚时分,穿过乱放的鞋子、床上的外套,桌前灯下,赫然摊开着卡夫卡、陀思妥耶夫斯基、詹姆斯·斯科特。
读者多少接近于一个间谍,在不知觉的情况下,他们画笔伸向这个灰色世界,图上最反差的颜色。领受的命令来自其认同的品味、理念和领袖。在这里,索尔仁尼琴或葛兰西都是你的伙伴,你将书里面看到的东西转移到世界上去。
在这个时刻,那个不平衡的秘密泄露,也许是你故意这样做。不过,没多少人看得见你的告密,它再次变更成一份密电。于是你的信息传递获得了双重性,在暴露之前,他是共济会的暗号,被发现之后,他是同伴的呼唤。
如果你也曾舞文弄墨,若不满意,大可删除涂改另起炉灶,卡夫卡只是最后没法自己删除全部稿件。但阅读这件事情,在败露之前,你从书里面获得的感受,会在高压锅里面压上很久。很难把这本书前面产生的气体泄干净后再重新光合作用。
现在流行气味的不粘锅,这口锅只能烹饪特定的食材。它是调试完全的眼镜,导通特定颜色的光线。不合要求的食材可以被自动过滤,错误的气味能被妥善处理。进而,这种气味清洁业务拓展到全球,弥漫全部的历史,当然也蔓延所有的书。
我倒不觉得这样的书单(食谱)有何不妥,在共同吃一些菜品的时候,这些厨师和清洁工都很有品。但他们是这样跟我说的,这个饮食风格是一批医生告诉他们的,只因为之前他们曾患严重的疾病。
为了感谢他们获得的健康,他们现在要把这个药方开给全部的病人。至于现在的健康者,吃掉他们烹饪的食物,也许会拉肚子或者偏头痛吧。只怪他们年纪大,而且占有了这么长时间的健康。
烹制完成的书果然让人震撼,吃得惯的人过了嘴瘾,吃不惯的人也因为他们吃不惯而打嘴炮。
也许我们的治疗包括让你们生病,你们病过就明白我们了。
也许他们想要治疗的,就是那种好说话不吃饭的习惯吧,尽管为了治疗你们也开了口。气味治疗的手段,就是他们的病症所在,因此这个治疗过程无法推进,或者按另一方的角度来看,无法取消。
你问我?我是个比较嘴馋的人。在吃到你们的新菜式同时,但之前味道欠佳,但口感工艺独到的菜品仍能让我心驰神往,至少在餐品多样性这个层面上,放我一马吧。
每当进行穿梭,大概都需要张路线图,在这里你能回到主世界、这里有个陷坑,或者这里,是一段长征。书籍内容和书籍之间都遵循你的节奏,你会在心里为书编辑一个内容目录,在书之间编辑一个跳跃表格。不,你大概只有一张大目录,它也许从未明确全部画出,但用起来得心应手。
这个目录很多时候也存在共用,你借用某几个信得过的领路人的血管,连上他们的过去,从这个胎盘中输血,养大你的目录。
某日你瓜熟蒂落挥别他们,带着你的生猛闯书世界,直到回过头来,他们依然走远,甚至斯人已逝,但那个目录还在,仍有数个、无数个读书人挂在上面。在孤独中读着跟一样的书,直到他们也死去。
但书不会死,它永远有第二次阅读来重获新生。它不像你,也不像作者,读过(没读完)死掉或写完(没写完)死掉,有人读一次它就活一次。于是,发现没有,读者读两次也会活两次,这两次生活是一样的吗?
多次阅读可能是工笔的,按照每一条纹理重新梳理全部细节,耐性活。也完全可能是乾坤大挪移,把故事看成非虚构、把理论看成笑话、把漫画看成线条,哈哈镜。在你阅读的过程中,如果一本书具备这个素质,你会慢慢地产生感觉,可以这么折腾。
于是这本书成了你的经典。尽管不是《理想国》、《存在与时间》、《人间词话》之流,不过嘛,这个消息只要你不放出来,那就仍然是间谍网络中的一个秘密。另外一些秘密是,你完全不觉得所谓经典值得读,有价值,或者你就没读过。我也没读过《战争与和平》,我不是那一路的。
经典的设定就如同特定气味香薰。碰巧你对此过敏也不必介意,顶着硬伤对自己的伤害似乎更大。但即使你觉得这个香味俗气、恶心甚至于虚假,制香的过程仍然是一系列工作和工艺的传承。大概还有人觉得这个香味有价值。至于不满于此,大可以关上隔离舱门,用特效书除除味。
在某个时刻之后,你发现这个事实,你逐渐跟构成书本的树长在了一起,在泥土里面钻出来的苗,最终成为你手中的纸,桌上的屏幕,头脑的神经,白色,胎盘,油墨,磅秤,压力机…书,只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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