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的日子》：孤独者的自我告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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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美的日子最初是作为涩谷公共厕所的宣传片立项的，因此你可以在片中看到各式各样充满设计感的厕所，而主角平山正是负责维持它们一尘不染的清洁工。人到中年仍独身一人的平山过着质朴的日子，每天驱车前往辖区内的厕所，将边边角角清理干净，然后前往下一个——这般重复的场景便构成了电影的主线。
听起来颇为无聊，不是吗？
没有什么孤身拯救世界的秘密任务，也没有人与人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平山的生活里最为精彩的部分恐怕是在黎明破晓前醒来，在熹微晨光中洗漱浇花；驾车时放一盘旧摇滚乐磁带，目视冉冉升起的旭日划过晴空塔；在神社公园的参天古树下吃午餐三明治，并用胶卷相机记下婆娑树影。他会在下班后去附近的公共浴池泡汤，在街边的小店来上一杯啤酒。入夜前则在榻榻米上短暂的读一会儿文库本，随即安然入睡。
因此，当洛•里德的同名歌曲“Perfect Day”作为插曲响起时，纵使再不善享受的人，恐怕也会稍稍放下对片名的质疑——不消说，这就是完美的日子。
前提是，你需要拥抱孤独才能享受这份完美。当脱离了人际交往的漩涡，以旁观者的姿态注视世界，个中美好才得以应运而生。导演维姆·文德斯善于将镜头聚焦于与世隔绝的人，你可以在文山身上看到《德州巴黎》中特拉维斯的影子——经历了数年离群索居的流浪生活，开口说话成为了一件颇为困难的事，弟弟沃特费劲全力才让特拉维斯重新找回只言片语。文山同样不善于表达，面对年轻同事的插科打诨，他往往不置一词，或是沉默良久后才挤出回答；面对路人对于如何开启雾面玻璃的问询，他宁愿动手身教而非言传。这绝非出于冷漠——恰恰相反，他善良地无法拒绝同事的任何哪怕无礼的请求——而是言语早已同社交能力一道成为无用的工具被慢慢退化。然而，特拉维斯是在伤害了简和自己后，倏然失去了生存的意义，只能在荒野中自我放逐。平山则是自发地与社会生活进行了隔离，与优渥的家境以及传统的社会价值观念主动决裂。这是一种无从评判的选择，究竟是勇敢还是胆怯，完全取决于观众自己的视角。你可以说他是勇敢的，他不在意旁人的目光，不嫌工作的“低贱”，也不惧永恒的孤独，毅然决然独自踏上此路。你也可以说他是怯懦的，因为只要与人产生联结，就不免伴随错误、伤害和痛苦。因此只需退一步，主动屏蔽所有的联结，就能从根源上解决所有的问题。不再有人格的碰撞，不再有失败及其催化的自我审视与怀疑，永远维持完美的自我，岂不美哉？

然而，人生在世，不与他人发生交集绝非易事。纵使节能如平山，也需要一些微小的社交来维持对社会的归属，不论有意或者无意，主动或者被动。他在公园进食午餐时邻座每每有一位同样用餐的女子，于是他会略带羞讷地点头致意。某处厕所对面的公园里总会有一位拾荒的街友以奇怪的姿势赞美太阳，于是平山会行注目礼，直到二人眼神交汇。另一处厕所里则有一张被精心藏匿的画有井字棋盘的纸，于是平山用一周时间陪这位素未谋面的对手完成了棋局。每个周日的晚上，平山都会去一间狭小但精致的居酒屋，老板娘总会给吧台上寡言少语的平山多斟一碟小菜，然后揶揄邻座眼馋的酒客；酒客们喝至尽兴时起哄纷纷，她便会伴着某位的吉他献唱一曲，婉转的歌喉一窥年轻时的婀娜优雅。
这些萍水相逢便构成了平山社交生活的全部，简短却珍贵，就像一个最简单的生物圈，其中只有寥寥数条食物链维持起微妙的平衡。当一曲歌毕，老板娘不禁感叹，倘若这样的日子一直不变该多好——不如说，这句话才是影片的“完美”得以呈现的基石。没有欲望亦没有焦虑，没有大喜亦没有大悲，只有按部就班和一成不变。平山拒绝任何改变，他只听七八十年代的摇滚乐，使用老式的磁带播放器和胶片相机（甚至不知Spotify为何物），每天去相同的地方，吃相同的食物，仿佛如此就能让时间静止。然而，人的一生不过是东京天空下的短短一瞬，就算退避所有生活中的变量，永恒仍然是一种痴心妄想。街边的居酒屋有一天会突然关门，朝夕相伴的好友也有一天会突然离去。对普通人来说，或许一块社交的空缺能由另一块社交迅速填补；然而对平山而言，这将是经久不愈的伤痕。

事与愿违，在影片的后半段，改变纷至沓来。同事的突然离职令颇富责任心的他不得不加班到半夜，而突然出现在家门口、离家出走的外甥女妮可更是令他措手不及。好在妮可年龄虽小却展现了过人的成熟与善良，不知是出于环境改变的新鲜感亦或是继承了平山淡泊的性格，她对平山的工作和生活充满了善意与好奇。她喜欢读平山的文库本，陪平山打扫卫生，看公园古树的影子；这也是平山的生活里第一次出现了形影不离的他人，他改变了生活的轨迹，努力扮演起长辈的角色，重新建立与社会的链接——尽管还是寡言少语，但役所广司终于可以进行使用对白的表演。然而，就在平山开始享受妮可的陪伴，并答应带她去看海时，妮可的母亲、平山的妹妹在家门口的突然出现令这一切戛然而止。妹妹接走孩子，并带来父亲命不久矣的消息，平山沉默地注视这一切发生，却在与妹妹相拥告别后，面对空旷的夜空难掩泣面。长期身处孤独的人往往不知孤独为何物，唯有从社会的连接中脱离的那一刹那，孤独感才会油然而生。次日是周日，平山终于失去了往常整理冲洗照片的兴致，广角镜头下躺在榻榻米上的他显得渺小。完美是一条不归路，而外甥女的离开只是这恒常孤寂的缩影，面对与至亲的诀别，甚至有一天面对自己的死亡时，是否仍能保持如今的从容与优雅？

影片的回答是，恐怕别无他法，惟有剥除复杂的社会规则，使回归生命最原本的形状，格物致知，才能安然面对死亡在内的一切自然规律所运作的变化。当晚，平山比往常更早抵达尚未开业的居酒屋，却瞥见一位陌生男子造访，随后与老板娘相拥而泣，不知所措的平山落荒而逃。陌生男子随后找来，坦言自己是老板娘的前夫，已身患绝症命不久矣，特此告别。面对陌生的平山，男人吐露了自己的不甘与不舍。在生命的尽头，曾经一度清晰的世界又将变得陌生而扑朔，熟悉的社会规则已经无关痛痒，而素来未尝留意的一草一木却变得生动——影子叠影子，是否会变得更深呢？于是在平山的提议下，二人当街开始了颇富孩子气的实验。某种意义上，这一影子实验的结果也象征着他们对社会关系的态度。生命走到尽头的男人觉得人与人的相遇不再有任何意义，也不会对结果有任何改变；而在数天内经历了这些风浪的平山却开始渐渐相信人与人的连结会在生命里留下痕迹，就像影子叠影子时会变得更深，虽然交叠的影子终会分开，但重叠时仍然会让世界变得些许不同。
而作为观众的你，不论选择相信哪一种，恐怕都不是最重要的。就像平山对外甥女说的那样，“当下是当下，以后是以后”，也像片尾时平山播放的磁带“Feeling Good”所歌唱的那样，“这是崭新的黎明，这是新的一天，这是新的生命”。无论是选择孤独还是融入，是以芦苇飞鸟为伍还是与朋友家人为伴，只要当下的生活让你感到正好，那便请尽情以此为生。无需顾虑，亦无需羡慕，即是完美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