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The holder of the cup. Mongolia., by Nicholas Roerich; 头图:Snow Top by ArKhip Ivanovich Kuindzhi; 文中插图:Dance of Death by Adriaen van de Venne
北方的帝国与南方的共同体之间,又浮现出“周期性战争”的预兆。如今局势较为紧张,作为北国在南国金色共和学院的交流生,汤茂决定假期留校。正好,由学院主导的一个考古项目也在此时推进到关键阶段;汤茂于是和其他留校学生,在暑期配合各导师一起赶赶进度。
学年最后一天,到了中午,大部分师生都离校了。原本充满生气的校园渐渐沉寂,校内绝大多数在平日里就很慵懒的机构、最终于此时对外宣布停摆。为了方便少数加班教职工的统一管理,学校不管南北出身,把那些留校的学生都塞入指定的独栋宿舍楼一起生活、学习。
中午用餐时,二三十个留校学生,坐不满一层宿舍食堂的一半席位。他们有说有笑,有人甚至用筷子敲着红酒杯、用刀叉磨着白瓷盘,肆无忌惮大声喧哗,只为驱散广大校园那令人心缩的寂氛。
汤茂坐在靠窗的餐桌旁,看着冷瓷盘中的什排、西蓝花和土豆泥,刀叉交错,叹了口气。
并不是此处的食物不可口,他也知道,人的确是这样的,就总爱在热闹中寻求独处、又习惯性在孤寂中追逐人气。他害怕自己所习惯的热闹生活会从此离自己远去,但又不愿意在此为这种追寻付出太大的气力。
汤茂抬头看着和自己对坐的希贝尔,对方似乎不受这种情绪的影响,正优雅地吃着午饭,以身践行“食不言”的箴言。
希贝尔用餐巾擦了擦嘴,面对汤茂的问题,她回应得很干脆。
“我真不知道。”希贝尔眨着天真的大眼睛,毫无愧色。她因对郑局不感兴趣而不知道,也因此不知道而不感兴趣。
希贝尔也学着努努嘴:“你这话题,比山里那些木乃伊是怎么活又怎么死的,还要无聊。”
“陈腐和陈腐,是的——一般人看待这两类型的事项,不说感到恐惧吧,应该也是避而远之。”汤茂转头,目光穿过窗户,看着远处明丽的雪山,“那些家伙被我们抬下山,呃,会变成那种尸鬼吗?”
希贝尔也跟着看到远处山脉的雪顶。她笑道:“我的一整个童年也是在某座雪山脚下度过的;那些夜里,妈妈会搬出各种尸灵传说来吓我。所幸,这些都是有惊无险的内容。不知道这批木乃伊,在小时候,妈妈是怎么吓它们的。”
“三千多年前的生活比较单调,不是吗?”汤茂低头捂嘴,忍住笑意,“和外边复杂的社会相比,学校的生活也还真安逸啊。”
“你该回家的。最后一趟撤离航班,你要走肯定能赶上。”希贝尔转移话题,眼神中充满矛盾。
汤茂看着希贝尔装得认真起来的表情,终于笑起来:“也不急,反正南北方这样子过家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西岭的墓葬群的确更吸引我的注意。况且……”
“况且金色共和学院的伙食真的很不错,反正也不花钱,哈哈……”
起床后,他简单洗漱,离开宿舍楼往研究所的方向走去。他沿着一条布满鹅卵石和苔藓的溪流慢步走,走进带着苹果成熟清香的风中,沐着金黄的梧桐雨。
在离研究所还有四五十米的街角,他瞥见一队形迹可疑的人:
这些人就这么全副武装地、在几乎没人的校园里出没,关键还装备着枪支。如要说他们真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倒也解释不了为什么要含胸碎步行进。
汤茂知道,南方共同体是一个高度依赖佣兵团进行作战的国家。在南国,这些花大钱办蠢事的佣兵公司,虽无力与北方帝国的正规军抗衡,但欺凌南边诸小国还是轻轻松松的。所以,他们在南国拥有一个卖家市场。结合最近北方帝国对南国施加的压力,雇佣兵在共同体全国各地出没维持局势稳定,倒也正常。
即便如此,作为北国公民,汤茂还是留了个心眼,记住了这些可疑分子身上的配色——黑与白。
进入研究所内,汤茂手脚并用,避开从库房延伸到走廊中央的各种杂物,拐进右手边的文物研究室。
房间里,早有一名戴眼镜的短发女生在工作。她早先把放着出土古代雕像的鉴定桌与屋内其他杂物都隔开,然后开始专心致志地整理本次考古项目的相关文献。
汤茂打招呼:“午安,董凤欣同学。吃饭了吗,这大中午的、不去睡一会?”
“午安,汤茂同学。我没事,你来得正好,我们一起把最近的报告给整理好吧。”董凤欣是南国人,对自己的学业有着近乎狂热的追求。
同一个部门,有人千方百计迟到早退,有人千辛万苦日理万机。
动手前,汤茂看着那个被董凤欣妥善封存好的古代雕像,感到头疼,这种感觉带着某种畏避的情绪。一想到这,他转而去看董凤欣的衣襟,尝试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董凤欣第一时间没有反问汤茂为何要提出这个奇怪的问题,而是捏着下巴沉思了几秒,回答道:
“我国的法律规定,佣兵公司不能与自由学院签订任何合同,甚至连签署备忘录都不允许。而在我的印象中,学校也从没公示过有关与任意佣兵公司进行第三方合作的任何文件。
“你应该没在学校里听或见过这类事情吧?我也是。怎么,你为什么要这么问,今天是接触到相关的事物吗?”
汤茂如实答道:“我刚来所里,附近有一支荷枪实弹的武装小队,穿着黑白相间,往‘爱之林’的方向去了。”
“有些地方出现失踪案,会雇佣第三方人员去寻找尸体吧?恐怕有人迷失在爱之林里,无法自拔吧?”爱之林,是学生们对孵化林地的昵称。
董凤欣面无表情说着,汤茂都判断不清楚她这是认真的回答、还是刻意开着黑色笑话。
片刻,董凤欣原本快速整理纸质文献的手突然停顿了两秒,她想到了什么:
“不过,据我所知,共同体应该不存在黑白相间服装配色的战斗佣兵小队,因为郑府规定他们不能用蓝、白和紫之类色调的物件作为标识。当然,现在处于非常时期,是否有特殊情况,另当别论。”
“嗯……我倒是想到,去年学年假期前夕,学校宣布与‘宝剑公司’开展合作。”
“应该是和学校的生科院开展什么项目合作吧。”汤茂尝试联想些什么,突然追问道,“这有什么……难道说他们有自己的独立安保武装?”
董凤欣忍不住补充了一句,“这对于你们北国人而言,可能很难想到。但在南国,这家公司拥有独立安保武装……起码从明面上来说,是合法的。”
董凤欣能说到这地步,已经很给汤茂面子了。随后,她继续投入自己的工作中,对汤茂的这个话题不再感兴趣。
他打开办公室的电脑,搬来一张靠背椅坐下,敲击键盘,在互联网上浏览与“宝剑公司安饱武装”有关的信息。结果显而易见,在几张公开的图片中,武装小队戴有“宝剑”袖章,作战装备正是以黑白色调为主的。初步确认了那伙神秘武装人员可能的身份后,汤茂并没有豁然开朗的感觉,他似乎踏入一个更大的谜团空间。
“这些人为什么要在放假后的校园里偷摸行动?他们又不是施工队,学年时,学生太多,会影响到他们的行动?他们要干什么?”
关闭浏览器后,思绪游走间,汤茂和不远处的董凤欣眼光相对,后者略带冷峻的神色提醒他真的该干正经事了。他只能暂时压抑住自己内心的好奇与不安,和董凤欣两人男女搭配,手脚麻利地把当前的文献整理任务给做好。
日轮西移,室内换了色调、但依旧明亮。汤茂主动用稍微潮湿的抹布、仔细地擦拭宽大鉴定桌上的边边角角,末了,满意地伸着懒腰,问董凤欣是否还有接续任务。
“汤茂同学,你很有天分,不应该把它浪费在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上。唉——”董凤欣对他的态度稍微变得温和,她叹了口气,解释道,“不好意思,这不是对你叹气,我是后悔自己又开始好为人师、对你指手画脚了。”
“没事,谢谢你的建议。”汤茂对眼前这个对别人严肃、对自己严格的女孩很有好感。
那是半个月前,在西岭的“风旗遗址”第四号墓葬坑出土的文物。
风旗遗址,是学院一名古生物教员在偶然间发现的,那时候,他正在迎着风的古代引路旗帜之下挖掘古生物化石。
雕像是四号墓葬坑出土的最著名文物,其形象酷似一个被具象化诅咒纠缠全身、举手向天痛苦呐喊的瘦高男人。
和遗址出土的石器、骨头、食物化石或陶土制品等文物不同,雕像是当中唯一的青铜制品。在认定这一地层的文化年代后,突然从中发掘出这么一个精细的青铜雕像,简直匪夷所思。
董凤欣秀气的鼻子上优雅地架着一副眼镜,鼻梁处凹陷的红印若隐若现;她右手虎口处也有些红肿,但满不在乎地戴上手套,拉下书架上的鉴定镜,端详着雕像。
一连几天没有头绪,汤茂捏着下巴,下意识说了自己的疑惑:
“我还是觉得,它的风格,与墓葬群其他内容都格格不入;第一,它的材质太细腻、做工太完美了;第二,它的形制应属于某种高度发达的手工艺范式,而产生这种范式的文明一般早有“人神同形”的认识,我们在风旗遗址上几乎没看到这种认识的外化。综上两点,这不太像是三千年前的西岭地区能够产出的。”
“你们北国人还是对我们的文明断代工程抱有偏见,对吗?”
“我的话,没有任何政治立场,只是基于常理判断,因为它根本不符合类型学依据;要知道,帝国也经常闹出一个个‘超越时空’的考古笑话,事后都证明这些错误、是相关人员在某方面失误所造成的。而且,我觉得,无论帝国还是共同体,我们都来源自同个古老文明,曾来自同一个家。北国的古老历史,能与南国共享。”汤茂尝试委婉地表达自己的看法,不去激怒一名立场坚定的南国少女。
然而,董凤欣并不认为他说的话就多么有理据,她反驳道:
“第一,学院已经进行了两轮排查,师门当时也在场,众目睽睽下,所有人都完全可确定这雕像是随发掘工作重新出土的,不是某人有意或无意丢入坑内的;第二,雕像上面的砂范残余经热释光断代,也大致证明这是三千年前的物件;第三,我不觉得你们北国和我们南国有着共同的起源。呵呵,你不过在暗示,这雕像即便真是三千年前的文物,也是你们北国人的祖先带到西岭地区的,对吧?”
汤茂叹了口气。他拉了把椅子,轻手轻脚地、尝试坐在董凤欣的身旁,见她没有身体上的反对,才松口气继续说:
“也许……只要我们能够释读雕像底部的文字,这些争议就会烟消云散了。”
董凤欣脸上的潮红渐渐消散,慎重地拿起雕像,看着底座刻着的古怪文字。十几秒后,她的话语恢复了往日的冷静:
“这谈何容易?这种文字和南国目前已知最早的尸灵文字相较,属于完全不同的系统。呵,如果它真的是来自独立起源的文明,而且无法进行文献互见……我想,哪怕是举南北两国学界之力,研究个一百年也得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如果它是值得的,它可以花一百年来等来那个对的人。”
汤茂想起南北国的恩怨情仇,目光低垂微笑着,感慨万千,“不必一定是我们。”
“是啊,是这样,和古老的历史相比,我们不算什么。”董凤欣也露出微笑,她认同这句话。
时间不是问题,方法也可以错误,但对于古老历史的信仰必须坚定。
她之前之所以会反感自己的话,汤茂想,是因为南国历史学人总对北国漫长的历史抱有一种格外不应有的奇怪压力。他们被政治力量裹挟了。他们引以为傲的尸灵文明,起源于一千七百年前;这在帝国超过六千年的可证实之文明史面前,实在不值一提。诚然,南国人在现代化的过程中表现出来的进步气度,是保守的帝国人所无法具备的;但唯独在对待历史方面,他们显得急躁、狭隘,无法学会帝国人那种与生俱来的从容。
历史源远流长,对一个文明而言,是好事吗?汤茂继续思考着,他认为,也许在大部分方面,是如此。只是,由于历史太长,衰朽的文明见过尘世太多风雨,举国上下早就变得麻木,以至于无法理解,那些短命或新生文明的无理取闹了?汤茂继续神游,但是,自然地,那些“暴发户”,也在长时段尺度下的片刻进步中,为自己的短暂历史感到羞愧,然后如同小丑般极力想证明自己的当下,和那些古老的过去相比,才是更好的。
西岭的风旗文化考古显示,这个已经初步具备早期人类社会组织形式的大型聚落,距今有三千年的历史。这在南国历史学界引起了轩然大波。单说在金色共和学院,就有大批学者极力想找到它与尸灵文明的直接联系,因为如果这种做法成功了,那么南国也将拥有超过三千年的古老历史了。
第一种观点认为,风旗文化受到北方帝国古老文明影响。这一派的思路,其实比他们的结论听起来更加纯粹。他们认为,在三千年前,只有来自北国的古老文明能够制造如此精美的青铜雕像;因此,这雕像大概率是北方移民带到南方西岭地区的。进一步地,他们认为,这雕像可能是最古老的“尸灵”,是后来尸灵文明众多标志性雕像的原型之一。
第二种观点强调,风旗文化完全独立,与尸灵文明没任何关系,但也和北国没有任何联系。原因也很简单,这尊雕像和尸灵文明的雕像造型差别过大,况且雕像底座的文字和尸灵文明的文字属于完全不同的体系。这帮人目前面临的首要问题,是要证明来自西岭的那帮木乃伊真的能够制造出如此精美的青铜雕像。
第三种观点则认为其余两种观点都在胡扯,支持这个观点的人认为,风旗文化是尸灵文明的前身,在其形成之前,应存在一个更古老的社会。他们认为,风旗文化大致起源于西岭地区,而西岭地区是尸灵文明的核心发源地之一,这说明二者之间存在相承关系;另外,风旗文化大概率无法制造如此精美的金属雕像,这说明西岭地区在此前应该还存在过一个手工艺极其发达的、能够制造该雕像的前文明。这个文明甚至比帝国还要古老,只不过后来衰落了。这尊雕像就是尸灵雕像。风旗文化是这个前文明的遗存。南国的尸灵雕像传承从没断过。
汤茂仔细过了两遍所有文本,努努嘴,心想,抛开政治诉求,前面两个观点其实都有可取之处,只是最后那个就实在太扯了。
“哦……”汤茂回过神来,把文献整理放好,回应道,“看看它,栩栩如生,姿态表达生动形象……它瘦得皮包骨、身上裹尸布纠缠,会不会只是古人一种饥饿的隐喻?”
董凤欣沉吟片刻:“你说得有一定道理,以风旗墓葬坑出土文物的数量来看,这个社会的确缺少食物和器物。”
她又想了想,补充道:“有些现代学者,也认为尸灵并不是一种具体的类型,而是一种现象,或观念。”
汤茂在心中“啊”了一下,心中嘀咕:“这不是废话吗,难道这个世界上还真存在尸灵这种古怪的东西啊?”他又问:“南国的尸灵,大多数来说,应该只是一种象征动作,比如说是对古代英雄或传奇先祖的异化吧?”
“就像魂灵附着在死尸身上一样,”董凤欣很自然地回应道,“是可以这么说吧——
离开研究所时,汤茂还在反复咀嚼董凤欣那句“尸灵真实存在”的话。
这可能是董凤欣一种“无意识”的暗示,而尸灵这条线索,毫无疑问将古怪雕像和古怪安保武装联系在一起。
汤茂置身研究所片区的安静街道,不觉感受到几阵阴风。
他被无形的风推搡着,开始往那片无人的孵化树林——爱之林——走去。
爱之林种满了学校用以对外售卖的各类植物,这里同时也是学年内许多学生玩乐和约会的圣地。所以说,它并不神秘。林子里那些随手丢弃的零食包装、果蔬皮和脏兮兮的避孕套,都在坦荡地证明它“隐秘”的公开性。
这片草地的植被覆盖度,可能比教导主任头皮上的毛发覆盖度还要低;其四面土丘没有任何人或物,中心场地的气氛很幽寂。
公厕外墙贴满内容奇幻、色彩奇异的马赛克画,房顶有一尊象征金色共和的鹰头人坐像。
它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当时造它的建筑师一定喝多了,所以施工过程中怎么怪、怎么来。
其实,相比于它的古怪外形,公厕很好地发挥了它的功能。因为在树林里出没的学生、或者在研究所片区的师生,总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选择在荒草地上的公厕解决“紧急问题”。而且,这个公厕比学院大部分厕所更具现代化。来过这里的人都喜欢它宁静之中的体面。
可以说,大家对它已经很熟悉了;从现在起,如果这个公厕消失了,大家才会感到奇怪。
这种奇怪的感觉,是人们舒适的生活节奏被打乱所引起的。
离开树林边缘六七步,正对着公厕正南二十多米,有一个无主画架,看上去是新放置在那儿的。
汤茂走过去查看,画架上有一张技法很高超的素描画,对象正是那个奇怪的公厕。绘画者几乎把那个奇怪的公厕描绘成一座宏伟的神殿,象征掌握无尽神秘知识的鹰头人坐在它的王座上“戏弄众生”。
一个人影从男厕出来。汤茂和他对视,两个人都愣了一下,然后笑着打起招呼。
“我们研究所就在附近,厕所有人排队,所以我绕远路来上公厕。你在写生啊?画得不错。”
“趁着假期没事,多练练手。”查普曼反问汤茂,“假期没回国吗?”
“难得在紧张时期体验一下安静的校园生活,挺好,所以就不回去了。”汤茂心情稍稍放松,摊摊手,“没想到能有个老乡陪着我,这可真不错。你也不回去?”
查普曼面色微变,正色道:“我的原生家庭可能比南北战争还要糟糕,所以我这算逃离家庭、寻找一处暂时的避难所吧。”
“不说这个,”查普曼从自己的挎包里掏出好几张图画,一一展示给汤茂看,“来找个不同吧?”
汤茂数了一下,加上画架那张,总共七张素描画,全都画着眼前的公厕。他不去深究查普曼的恶趣味,看是反复观看,半分钟后,抬头问了句:
“每一张画里面……公厕上边的雕像,好像角度都有细微的不同。”
“观察得很仔细。”查普曼继续吸引汤茂往下思考,“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
“这也是我一直重复画这些画的原因,我想找到答案。最后三幅画,对,也就是这两张、还有画架上这一张,分别成画于半个月前、一周前和今天。啧啧,雕像似乎都发生一定角度的偏转啊。”
汤茂猛然抬头看着实物,不觉后背发毛:“仿佛这个古怪的雕像,在明示它自身存在之古怪。”
“也许雕像真会动。你也知道,传说中,金色共和学院的一些雕像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会自己起来活动活动筋骨。”
汤茂直截了当回应,“我可对这种烂俗的都市传说不感兴趣。”
不过,他在心里开始思考雕像是否暗藏着某种机关。他想,这也许与那对神秘武装人员突然在这个方向的消失有关联。一切似乎都能联系起来。这一点,在假期无人的校园里,有点可怕。
正在收拾画具的查普曼怔了一下,有点兴奋地问:“我去,你是在进行什么侦探游戏吗?”
“呃……就像一队全副武装的佣兵队?”汤茂刻意隐藏了一些细节。
查普曼手指汤茂的鼻子,一脸“你小子啊你小子”的笑容,随后话锋一转,“然而,我什么人都没看见。”
汤茂确认自己的眼睛没有看错。他很快在泥土地上发现了一些指向公厕的足印。
“这明显不是我的鞋底。”查普曼指着那些足印指指点点,“虽然极难辨认,但应该是其他人的脚印,而且鞋底纹路很统一,应该延伸到公厕门口。”
“公厕门口铺着砖石,脚印在这里消失了……”汤茂看着公厕门口路上一些残余的泥土,继续问查普曼,“你刚才在上厕所时,有听到脚步声吗?”
“我拿不准,”查普曼有些尴尬地指着自己的蓝牙耳机,“我当时在放着音量有点夸张的歌。”
“所以现在的问题是,这些脚印的主人,要在这里干什么?他们总不可能是集体拉肚子吧?如果真对这里有所企图,那么他们又去了哪里?”
说着,两位帝国人开始在公厕外围查看情况,甚至合作爬上了顶部,在鹰头人雕像各个部位摸索着。然而,他们并没有发现任何想象中的奇妙机关。
“仿佛就像是那个南国故事,说主人公能够在衣柜里发现一条连接其他世界的通道,不是吗,哈哈哈。”查普曼释怀地笑着。
“也许通道不是别出心裁地隐藏在衣柜里,而是大大方方藏在镜子后边。走,我们再去厕所内部看看?”汤茂试探性问道。
两人又仔细在男厕里查看,甚至检查了一个又一个更衣柜,以及所有马桶的水箱,然而,均无发现任何异常的事物。
查普曼看着公厕附近正亮着灯的电子监控,摊手表示此事应适可而止。
他解释道:“如果学校看到我们爬上雕像摸来摸去,也许还能认为我们这是在假期里玩心太重;但如果两个大男人光天化日下进入女厕所,那就不是调不调皮的事情了。”
“也许是我看走眼了,他们走的不是这方向……”汤茂为老乡的话找补充,“脚印的确没法说明什么,来这里上厕所的人太多了,如果真的有什么密道,早就会被人发现的。”
“而且那些人可能在执行什么任务,也没关系,毕竟又不在边境或我们国内,他们爱干嘛干嘛。你瞧瞧这破国家的人,爱结社、尚淫祀,秘仪风靡、斜教横行,他们郑府管都管不过来……这种偶然活动,也不需要我们俩北方人瞎操心。”
到了深夜,窗外西岭依旧,其高峰处冷月清寒,明辉将银山泼洒、宛如梦幻。
和汤茂趴在同一个被窝里的希贝尔似乎很喜欢卧室窗外的景观;此时卧室内的温度比较低,但不用打开暖气,两人躲在被窝里则刚刚好。她兴奋地跟汤茂讲着许多南国本地才有的故事,笑靥如花。
汤茂胸口压着柔软的枕头,懒洋洋地应着,没有接话,只是不是伸手搂住希贝尔温暖的腰,脑海里却不断闪着董凤欣那张充满知性之美的脸。
希贝尔亲昵地贴着汤茂的脸颊,说到最兴奋处,她声音放得很低,请求道:“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带我回去?”
汤茂有点慌了:“那可是北帝国,你们南国人无法适应那种社会环境的。”
“但我总感觉那里比这里好太多了。”希贝尔柔声解释道,“我们国家所缺失的公平和正义,你们国家都拥有着……”
“你那是距离产生美;其实哪里都一样,只是程度不同……”
“程度不同就很能说明问题了!而且,你来自那里,你很好,我更想跟着你去看看……”
在每一晚的梦中,那尊“尸灵”雕像都曾进入过汤茂的心灵殿堂。
汤茂的心窍为心灵殿堂延伸出七个色彩各异的房间,它们循环连接,但从哪一面上看都只是独一的。那位又高又廋的尸灵,把自己的身躯藏在流动的裹尸布里,只露出一张扭曲恐怖的脸,作张口的“无声呐喊”,如纸人般紧绷,踏着轻飘飘如鬼魅的舞步,在七个房间中来回穿梭,光影变化、色彩冲融——碧若青莲、红紫如孽、绿若腐尸、璨橘如阳、白若长昼、蓝紫如兰,以及最终的黑,如玉如渊。
大概一个星期后,早饭时,面色很不好的查普曼强颜欢笑,坐到汤茂的对面。
汤茂冲他点头,嘴中嚼着焦度刚好的培根:“来点橙汁?”
查普曼舔了舔嘴唇,动作隐蔽地把一个U盘放入汤茂的手心里,脸上继续作“谈笑风生”状。他用帝国某地方言大声对汤茂说道:“南馒子封锁了一些消息:关于边境的情况,还有一些古怪的内容。你可以看看,注意思辨。还有,记住,断网。”
然后,查普曼起身,用两国通用语道别:“我先走了,建筑学院的破事可比你们文化学院多多了,呵呵。”
和自己的老乡道别后,汤茂匆忙吃完早饭,回到自己的宿舍。
他像准备干坏事的人一样东张西望,然后走到窗户旁查看楼下安静的街道,拉上窗帘,确认房间的私密性没有问题后,把U盘插入自己的笔记本电脑。
解密、打开根目录以及取消隐藏状态,一通操作,他看到一个赫然写着——“尸灵”——的文件夹。
文件夹里有六个编号从0到5的视频文件。其缩略图就让汤茂感到不安。
第一个视频是实验报告视角:随着“绝密警告”字样的跳动,一台后背插满管线的仿人形机器,披着一张骇人的惨白人皮,弯着腰,露出仿生组织。机器人的尺寸比真人大了一大圈。
第二个视频是远程间谍视角:在一间不知位置的老旧房子里,有两个大人物模样的人在携手详谈,周围有一些披着灰色罩袍的高大人影,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某些古怪的邪教仪式现场。但最让人感到恐惧的是,那两个握手的人,分别穿着北帝国和南共同体的高级军官制服。
第三个视频是某士兵的手持镜头:边境线一条不知名的小溪旁,一些帝国和共同体的军人正在打架互殴。他们没开火。在一片树林的阴影中,有几个类似眼睛的光点在闪烁,但这些光点的移动速度很快。
第四个视频是某战地记者的手持镜头:在远处的土坡上,一台北国主战坦克正在开火,近处不少南国佣兵乱作一团;画面一闪,一些巨大的身影在快速机动,它们从四面八方朝坦克发动冲击,虽没法击毁坦克,却迫使后者开始回撤入土坡的反斜面。
第五个视频是某人用手机抓拍的:这是一处巨大的昏暗空间,但四处墙壁的材质十分古怪,类似某种血肉堆砌而成。镜头里隐约传来一句“金色共和地底的巨人胸腔。”这时,画面给到一个类似骨架的巨大结构,然后戛然而止。
第六个视频是校园某处监控的切换画面:在许多人迹罕至的场所,有不少类似传说中尸灵的东西,正在夜间的校园里游荡。视频左下角的时间,正是今年假期这几天。
六个视频都很简短,类似互联网上那种在世界范围内乱窜的模拟恐怖视频。它们看似粗制滥造、毫无内涵,但结合最近的遭遇,还是让汤茂感到脊背发凉。
一瞬间,汤茂似乎觉醒了某种精神,他尝试让自己的心跳放缓,移动鼠标光标,把所有视频删除干净,从电脑里拉自己与希贝尔合拍的大容量视频,重新覆写U盘。然后开始在自己的电脑上修改文件时间。
人一旦紧张或恐惧,会和害羞差不多,脸和耳朵都红着,眼神迷离。汤茂经历着这种神奇的情况,他问自己:“我这是不小心被卷入某种间谍活动吗?”
他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到是董凤欣打来的,终于提起精神。
她的名字如同驱散恐惧迷雾的风,让迷惘的汤茂变得神清气爽。他咳嗽几声清清嗓子,按下手机的接通键:
这种紧急的要求,之前也不是没出现过。但这一次,它让汤茂感到不安。
刚拐入研究所门口的那条路,汤茂就看到两名身着黑色工装服、带着墨镜的高大男子,正死死盯着自己。他忐忑地进入研究所,却被董凤欣带到了一间安静的会客室里。
这处会客室刚好位于走廊尽头,墙外是一片多年未曾打理的池塘花园。这里真的很安静,即便在学年最忙的时候,这里也几乎不曾来过多少人。
现在,汤茂即便要疯狂喊“救命”,估计还真没路人能听到。
董凤欣叹了口气,她坐在旁听的靠背椅上,示意汤茂往沙发处坐下。然后语气有点不耐烦地冲一个黑衣人说道:“你们开始吧。”
那个应话黑衣人脱下墨镜,掏出自己的证件,还没等汤茂看清上面的标志,就匆忙收起来,然后假装不经意间露出自己腰间的手枪。他坐在汤茂对面的沙发一侧,眼皮也不眨,盯着汤茂看。另一黑衣人拿着一个记事板,坐到沙发的另一侧,按下录音笔。
汤茂不说话了。他感到恐惧,又感到迷茫,这一切都莫名其妙。
两手空空的黑衣人负责问话:“你就是汤茂,来自北方帝国?”
董凤欣在一旁插话:“我难道会找一个假的骗你们?直接说重点!”
问话的人额角的青筋跳了两下,可以看得出来他在克制自己的怒火。他继续问汤茂:
“正因此,我们正在校园里调查每一位留校的北国人,这就是我们找你问话的原因。”问话的人用手指摸索着自己的胡茬,没有放过汤茂脸上的任何微表情,“你和他关系算不错的吧?”
“我的确也是北国人,也就只是这层同乡关系,和他有点小交集。但这只是点头之交。”
那昨天下午,你们在那个公厕周围,说了什么?”问话的黑衣人单刀直入。他明显是看过校园的监控录像了。
汤茂的脸迅速红了起来,这是他紧张时会出现的“被害妄想”。他有点无助地看向董凤欣。
“如果你也干了对我的祖国不利的事情,那我就不会把你当成同学看待了。”
这句话让汤茂迅速冷静下来。他很聪明,知道董凤欣应该有某种权贵背景,她甚至能够“教训”南国有关部门的探员。
这句话应该是一种暗示,即反过来说,她会把自己当作同学看待,只要自己没有干出对她祖国不利的事情。
但确实啊,汤茂想,虽然自己的确是偷摸看了一些奇怪的视频,除此之外,的确没有作出任何出格的事情。如果董凤欣有私权,那么自己坦坦荡荡应对这些有关部门探员,应该也没有任何问题:
“你们鬼鬼祟祟进出公厕,甚至爬上楼顶研究雕像,为了什么?”
假设查普曼真的被他们收押了,汤茂不知道他会不会说出那天下午他们检查雕像的动机。这是一个囚徒困境。但汤茂不想和什么力量博弈,他实话实说:
“我看到一队神秘的武装人员往那个方向走去,然后消失了。我和查普曼很好奇,以为那建筑是不是有什么密道之类的……我只是好奇而已,呃,董凤欣同学可以作证,那天下午我也问过她这个问题。”
这回答虽然可能会引起他们的警惕,但无论如何,都无法当作“北国间谍”的证据吧?汤茂心中反复考量这种尺度。
问话的黑衣人明显一愣,他不太相信汤茂的话,回头用询问的眼神看着董凤欣。
“可能是宝剑公司的安保武装。那天下午我是这么回答他的。谁知道,他着了魔似的,要去证实我的推测合不合理。”
负责用录音笔记录谈话内容的那个黑衣人,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假装毫不在意,看向他的同事。
“我问他要不要吃早餐;他拒绝了,说要前往建筑学院……”
汤茂吓了一大跳,心中恍然大悟这一轮的问话是一个圈套。食堂的监控设备应该有收音功能,而刚好,今天早上的餐厅很安静,自己和查普曼的对话内容肯定是被收录了。
直到这时候,汤茂才明白,自己的话语选择会给自己带来多严重的后果。但无论如何,他得在二选一的节点上冒险了。他心跳加速,直接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U盘,作老实交代状:
这一动作,让董凤欣和两名黑衣人同时抬起头,脸上均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汤茂继续赌着自己的运气:“他威胁我要钱……如果我不答应,他就要把与我有关的视频全都公布在网上……”
“那些视频本身,呃,可能很不体面;我能请求董凤欣同学离开房间吗……”汤茂继续赌着,希望眼前这帮人背后的技术团队无法修复被他覆盖的原版视频。
董凤欣的表情变得很古怪,直接拒绝道:“你不能。然后,你们继续。”
负责记录的黑衣人脸色古怪地从手提包里抽出一部小型电脑,把汤茂主动提交的U盘插了上去,仔细检查文件夹的情况。
里边有几个大容量的视频,都是汤茂和希贝尔在一起相处的录像,其中还包括几个极其私密的床上视频。
两名黑衣人面面相觑,他们没办法,得仔细办事,所以耐着性子一秒一秒看完。
很快就过了晚餐饭点,两名黑衣人终于看完视频,感觉口干舌燥,一肚子火气没处发泄。
“我和视频里的这位女士,呃,就是希贝尔同学在一起。这些天,我都和董凤欣或希贝尔同学在一起。”汤茂暗示自己有不在场证明,虽然,他至今仍不知道查普曼究竟犯了何事。
问话的黑衣人点了根烟,体态地坐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思考了好一会,转头对自己的搭档说:“要不,你去请大小姐再来一趟?”
两名黑衣人走后,坐在小小会客室的沙发上,汤茂不敢与低着头的董凤欣对视。
终于,她开口、冷漠地问了句:“你和希贝尔,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你跟我说你没有女朋友,”董凤欣抬头,脸上带着愤怒:“那在那段时候后,你对我表现出的那些亲昵举动,是什么意思?”
汤茂微微举手,转移话题:“我以为你只追求学术,没有其他方面的想法,只是想……和你开开玩笑……”
董凤欣咬牙切齿,用一句北国方言骂道,“狗一样的北方男人。”
汤茂听到这话,体温差点骤降到冰点:“你……你是不是知道查普曼今天早上跟我说了什么?”董凤欣可是一直表示,她是个爱国者。如果她真的知道查普曼那句话的意思,那么汤茂现在的处境就很危险了。
“我原以为你是个正人君子,所以愿为你的行为担保,但现在才发现,这一切都不重要。呵呵,早知道就该把你抓进我们国家的监狱里!”
“不碍事,”她苦笑一声,心情沮丧,“以前,我只是对你抱有幻想而已;而现在,我也只是相信你不会是个间谍罢了。”
董凤欣摆手示意汤茂不用解释更多:“南北战争马上就要打起来了,我国的告全体国民书估计要发布了;你们那边皇帝的敕命估计也快下达了。收拾东西,随你们的大使馆一起离开我的祖国吧。明天就走。我也该回家了。”
无论是个人的爱恨情仇、还是整个民族整个社会的生离死别。这些几乎压得汤茂喘不过气。他消沉地耸肩,不再说话。
董凤欣站起身来,把一张通行证甩在茶几上,离别前,补充一句:“如果它是值得的……”
这是一张在紧急状态下可以无视许多程序,直接从南国出关的通行证,上面有着一位董姓的共同体大执政官之签名。这位大执政官,分管的正是南国的情报工作。
董凤欣可能是托了家里人或亲戚的关系,保下了汤茂的平安、甚至是自由。
这种私权,放在总体压倒个体的帝国,是不可能实现的。
当天晚上,汤茂哄着希贝尔睡下,自己失魂落魄地走到窗台,想多看金色共和学院与西岭山区几眼。
最后批次的撤离将在凌晨四点开始,汤茂也没多少时间休息了。他必须走,最好是在希贝尔全然不知的情况下,干净利落地离开。
他摇摇头,聚焦目光,真切地发现,宿舍楼一棵大树下,有一具缠着裹尸布的干尸,正在直勾勾盯着自己,它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
这嚎叫,夹杂着几声不合时宜的猫叫,把汤茂吓倒在地。
汤茂定神,重新看了一眼窗外,发现树下已经空无一人。
他走上前拉住女孩的手:“希贝尔,我问你一个问题:金色共和学院有什么关于地下设施的都市传说吗?”
希贝尔睡意正浓,随口应了句:“很怪的问题,有个‘巨人的胸腔’传说,说是学校地下有一具被掏空了内脏的巨人尸体……你问这个干嘛?”
汤茂摸着希贝尔乱糟糟的金发,哄她睡下,脑中却不断闪回今天早上看到的视频画面。
他仿佛听到了大使馆最后一批人员撤离时的谈话,他们想要更多的情报!
这时,对岸传来几声哀嚎,有几个灰白色的影子在林间晃动;间距不变的双点,一对一对游移、交错,在林中闪烁。
汤茂牙关打颤,握紧藏在外套内袋中的水果刀。他掏出手机准备拍摄,脑海中一直在重复那句话:
大的事件要来了。如果战争不可避免,他一定要为自己的国家做些什么。这种观点,如果被以前那个只想享受漂亮妞温柔乡的自己听到,肯定会被笑个半死。但此时这种观点,却让自己克服了很多恐惧。
很存粹的冲动。它甚至疯狂暗示汤茂,最好是连查普曼的下落也给找到。
汤茂把纸质通行证重叠起来贴身藏好,决定在拍摄到尸灵的照片后,就头也不回离开学校,前往自己国家的大使馆避难。
捕捉着看似虚幻的尸灵之风影,汤茂穿过爱之林,来到了他早就意料到的地点。
四面土丘、马赛克公厕和俯瞰众生“五谷轮回”的古怪鹰头人雕像。
回想起学年开始时,他第一次踏上南国的土地,面对这个陌生的社会,也同样畏葸不前。
希贝尔的声音响起:“汤茂,你到底在干什么,神神秘秘的?”
“嘘……”汤茂把希贝尔拉回一处草丛中,“你跟着来干什么,这里可能会有危险?”
希贝尔不相信:“危险?金色共和学院从来就没出现过什么治安事件。”
“那如果这些事件以前就被刻意隐瞒下来呢?”汤茂看着远处正处于正常运行状态的电子监控,“走吧,我带你回去,时候真不早了,你赶紧休息……”
希贝尔脾气上来了,她甩开汤茂的手:“你有什么事,就别瞒着我。下午就有奇怪的人来问我关于你的事情,我没说而已。我见你这几天都心事重重的,如果有什么烦恼,就和我说说,有什么困难,我与你分担。你不用害怕,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汤茂叹着气,示意希贝尔冷静,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看着她的双眼,解释了这一周发生的怪事,末尾下了个结论:
希贝尔难以置信,她几乎愣了足足两分钟,第一句话却是:
“我不得不走。这不是请客回家,这是驱逐。我没得选择。”
“那好,”希贝尔啜泣两声,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昂着头带着倔脾气回答道,“你要走,也带上我,带我走,回你的国家。”
汤茂变得语无伦次,他发现自己对希贝尔的喜欢程度、与对情侣长久生活的接受程度,居然是一对矛盾。他只能暂时好言相劝:“走,我们先回宿舍,再好好商量这件事,好吗?这不是闹着玩的。”
“你不是说还没搜索过这个地方吗,好,我就现在进去看看!”
希贝尔不听,披散的金发一颤一颤的,开始往女厕的门口走去。那个门里边明亮的灯光看似令人安心。
五分钟后,希贝尔慌张地走出公厕,还没开口,就指着汤茂身后大叫:“啊,有人!”
汤茂还没转身,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来者正是下午审问自己的那两名黑衣人。
“是你们?汤茂先生,希贝尔小姐。”一名黑衣人发问,语气中带着谨慎和疑虑。
汤茂摸着藏在胸口处的通行证,壮着胆请求道:“先生们,我今晚看到了一些类似尸灵的事物,它们也是在这公厕附近消失不见的!我怀疑这里有通往地下的密道!”
他身边的同事则很不耐烦地厉声喝道:“别再胡闹了!我们这是看在董家大小姐的面子上,对你的行为不予追究。别继续在这里祸害你的同学!”
问话的黑衣人让自己的同事打住,饶有兴趣地问汤茂,“你是不是真的知道查普曼的间谍行动。坦白从宽吧,之后的事,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汤茂脑袋飞速转动,他相信这些神秘人无法快速撬开查普曼的口,甚至说不定根本就没逮住查普曼;于是,他理直气壮回应道:
“我根本就不知道他的任何行动。我亲眼见到所谓‘宝剑’公司的安保武装人员和一些像尸灵的事物,在这附近——”
“住口,”施泰因打断汤茂的解释,然后对同事说,“阿德里安,你还真的相信啊这小子啊,他简直就是疯人呓语!我们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把他逮捕,然后——”
阿德里安则迅速拔出自己的配枪,冲施泰因吩咐道:“马上跟总部汇报,叫他们派增援过来!
施泰因有些不情愿地举起对讲机:“总部、总部,我们在金色共和学院的鹰头人雕像公厕这里发现异常,请求增派人手……”
“可能存在高度威胁的持枪人员,重复,请求增派人手。”
“我刚才听到了那种类似垂死病人发出来的叹息声……它的音色,就和这几声嚎叫一模一样……”希贝尔浑身颤动。
阿德里亚持枪,稳步走向女厕门口。他示意施泰因跟上。
施泰因放下对讲机,也掏出手枪,扭头示意汤茂和希贝尔必须保持在他的视线前方。
里边十分干净、整洁,光线充足、镜面明亮,四下散发出一阵阵香薰味道;这种环境,很难让人将其与所谓的尸灵联系在一起。
阿德里安一丝不苟,开始检查厕所隔间,从外边到里边,慢慢推开每一扇门。
他在最里边的隔间门口停下,推门,迅速举枪检视;五六秒后,他松了口气,放下戒备,对施泰因说:“四下安全。”
“会不会是某种恶作剧。”施泰因松了口气,把枪收好,“你要知道,这些没经历过社会工作的小鬼,就喜欢调皮捣蛋。”
阿德里安瞟到对角洗手台下面有一片碎纸,他“咦”了一声,走过去捡起查看,疑惑道:“这是查普曼那家伙的素描纸,我肯定不会记错。唔,上面写着几个数字……”
“先记下……这里肯定有什么东西,”阿德里安在对着门口的洗手台和内部的厕所隔间两处来回走动着,终于,他发现隔离开这两个子空间的那堵墙,似乎出奇的厚。
他想到什么,开始在墙面上摸索。很快,某种机关被触发了,伴随着低沉的响声,墙面中间内凹,出现一个门框形状,其上有个破旧的密码锁。
汤茂心情激动,掏出手机,准备拍摄,却被施泰因一拳迅速打倒在地。
阿德里安转身,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施泰因一枪爆头。
伴随着令人肝胆俱裂的枪声,希贝尔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转身想跑。
汤茂却趁此机会,克制住手脚发软,捡起尸体滑落在地上的手枪,抢先施泰因一步,把枪口对准了他的躯干。他大吼:
施泰因一愣,垂下拿枪的手,但脸上充满挑衅的神色:“噢,看来我还真是小瞧了你这个小北佬了。要不,你还是先放下那玩意儿,我怕你……”
“少废话,”汤茂咬牙切齿,打开手枪的保险,“你以为我不会用,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把枪放下,扔过来!”
“我劝你不要那么做。不如,我反过来给你一次机会。你只要把枪放下,我饶你一命,如何?”
“我只数到三,”汤茂控制住自己发抖的左手,把右手食指放在了手枪扳机上,“一……”
施泰因乖乖照做,但使了个手脚,把自己的配枪轻轻放在地上,一推,将其顺着瓷砖滑出厕所门口。
“你到底是谁?你们到底是谁?这里有什么秘密?说!”
施泰因虽然已经举起双手,但脸上依旧挂着令人讨厌的笑容,“我是宝剑公司的人啊,你那么聪明,到现在还猜不出来吗?还是说,你不愿意去想?你会不会觉得,这不过是一场专属于秋日的梦?”
“那这位,呼……这位阿德里安、阿德里安警官呢?他是谁?你为什么杀了他?”
“他就是阿德里安啊!如假包换的安全局笨蛋特工。哈哈哈,你知道这个蠢货,最蠢的地方在哪吗……”
“别他妈废话了!”汤茂大吼一声,既是在威胁对方、也在为自己壮胆,“你就这样杀了一个安全局特工?他们马上就会派人过来,你还能跑了?”
施泰因的笑容越来越扭曲,他狂笑起来:“你真的天真地以为,他们的人会知道这件事?你猜猜我对讲机的电源启动了吗?哈哈哈……”
“董凤欣小姐呢?她那么聪明,她会知道这一切的,你始终逃不掉!”汤茂的心中仍有一丝侥幸。
“北国的间谍汤茂,杀死安全局探员阿德里安,以学生希贝尔为质,潜逃回国,销声匿迹。我想,董大小姐只会痛恨自己‘遇人不淑’,不是吗?”
汤茂的恐惧情绪即将到达临界点:“臭狗!我不管你是谁,现在拿起手机,给我报警!”
“开呛杀了我?”施泰因放下双手,昂起下巴,这个动作催动着汤茂脆弱的神经。
施泰因看着眼前男孩整个人傻了眼的表情,笑得跺脚拍手:
“你看看你,哈哈哈,猴急!你知道我刚才想跟你说什么吗?阿德里安这个蠢货,最蠢的地方就在于,我把他配枪的子弹都卸光了,他居然不自知……哈哈哈,你们都是一帮蠢货!”
这话出口后,施泰因的笑容立刻消失,他的脸阴沉得可怕,准备重新拿起自己丢在地上的枪:
谁也没想到,在此时苏醒的希贝尔,竟然鼓起勇气,伸手抓住施泰因的双脚,趁他不注意,一拉将其绊倒。
求生欲旺盛的汤茂如百米冲刺般弹射起身,抢先一步够到门口的手枪:“希贝尔,我来救你……”
汤茂的头刚抬起来,话还没说话,口中就被人用装着消声器的枪管塞满。
几名全副武装的宝剑公司安保人员,将整个厕所团团围住。
一些温热的脑浆溅射在尖叫的希贝尔脸上,而枪声还在厕所的空间里回荡。
施泰因站起身,重新将希贝尔击晕,然后掸着自己胸口处的人体碎屑,冲那些武装人员骂道:“蠢货,你就不能用匕首攮死他吗?这流弹万一伤到我,我让你给这小北佬陪葬!”
“真是一帮蠢货!这次假期的项目,差点被这么一个小孩子给毁了!你们下次注意点,别再这么大摇大摆在校园里走了!”
几个武装人员抓来三个瘦成皮包骨的被试病人。他们身上缠着破破烂烂的布匹,口中喃喃自语,如同行尸走肉。
施泰因在密室门的密码锁上按了几下,打开门,示意自己的队员行动起来:“趁现在没人,赶紧给我押送到地下实验室去!然后,你们几个,给我快点打扫现场!”
“你们先用着吧,把她的奴性彻底给我训出来。正好39号舱那实验体死了,之后就让她顶上吧。她会是很好的睡眠实验对象的。”
“下次让主管把这些倒霉病号服换了吧,都被它们撕成这样;别人不知道,还以为它们是尸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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