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缓步走下阶梯,她一眼看到地下通道对头的墙下是一片花坛,正午的阳光从两侧爬上地面的阶梯上直直打下,刚刚好把花坛困在了一片三角形的阴影中。
“是哪个十三点在地下通道里搭了个花坛?”阿九心想着,她又低头看了看手机给到的定位,此时此刻自己已经和目的地的蓝点相重合。
正值饭点,地下通道里人来人往,头顶上则是一刻不歇的车水马龙。阿九的右手边是一家平价女装店,此时老板娘正立在店门口,面对着一口滋滋冒烟的瓦斯炉翻炒一锅喷香的青椒炒蛋。阿九抽抽鼻子,硬生生按回去了一个将要脱出的喷嚏。
她的左手边是一家甚是简陋的肉粽铺,整个店面几乎就是一个从墙里掏出来的壁橱,几个平米的店铺被塞得满满当当。光头的中年大叔站在一盆盆糯米、粽叶与馅料之间。此时肉粽铺前大排长龙,都是带着红领巾穿着校服的学生。那颗闪闪发亮的光头在成堆的三角肉粽间跳动着。阿九眯起眼睛,瞳仁微缩,她看见一滴滴清亮的汗珠从那店主的额间滑下,滴落在地砖的缝隙间,摔碎成一点点雾花。
似乎没有人觉得通道尽头那座终日被遮蔽在阴影里城市绿化有什么不妥,远远看去,两株东倒西歪的铁树中央夹着一块脏兮兮的太湖石,半人高的铁树半黄不绿一副病恹样,打底的杂草已经满溢出了花坛的边缘挣扎着爬向咫尺之遥的阳光,红色、黄色、白色、黑色的小花零零散散地盛开着,它们似乎没有受到光照不足的影响,自顾自地绽放着。
有点奇怪,阿九没来由地感觉到,那些小花似乎少了个颜色。
手机被阿九翻来覆去几个来回,地址和定位都没有纰漏,现在自己只要找到这次托事的东家在哪,就在这个地下通道里找。
到底在哪呢?阿九边走边四下环顾,女装店、肉粽铺、鱼丸肉羹摊、潮流精品店、全家便利店、衢州鸭头卤味……以及通道尽头的花坛。
吊人胃口的东家似乎没有想主动打招呼的念想,阿九慢慢踱着步子摇头晃脑地看着周围各色人等,两边的店家与来往的路人时不时会对上这个小姑娘的视线,没人知道这个略显老气的小姑娘为什么选择在重阳节的大中午在这个闷热的地下通道里散步。
一蓝一黄两个外卖小哥提溜着大包小裹从阿九身侧穿过,阿九侧身避让,随即大步流星地穿过人群,三五成群的小学生如同一只只聒噪的小鸟在阿九面前翻飞,咯咯咯的笑声吵得阿九脑仁生疼。
花白头发的阿嫲、酒红头发的阿姨一手提着菜一手牵着各自的孙子孙女有说有笑地走在人群中,阿九跟在她们身后,目送她们经过那座花坛前,拐弯走上楼梯去到地面。
阿九停在花坛前,百米不到的地下通道吐息间便走到了头。阿九抱着胳膊,以一个不太雅观的大稍息姿势停在了花坛正中央,她歪着头,仔细端详起这方完全晒不到光的花坛。
那块苍灰色的太湖石嶙峋而多孔,一左一右两颗憔悴的铁树耷拉着叶片,常年晒不到足够的阳光使得它们显现出蔫黄蔫黄的病色,七倒八外的树体和叶片几乎让人怀疑这两棵铁树是不是已经开始由内到外、自下而上地开始腐烂了。
透过那块石头密密麻麻的孔洞,阿九瞥到花坛后脏兮兮的瓷砖墙上似乎贴着什么东西,好像……是小广告?还是其他什么?
阿九凑近了些,一股突来的咸腥味却意外地闯进了阿九鼻子里,阿九抽抽鼻子,下意识地寻找起那腥味的来源,她的目光从墙上移开,双瞳微缩,两颗黑眸子中间重叠出现一条泛着微光的竖线,阿九再次端详起那块“太湖石”来。
石头几乎和阿九一同高,而且似乎是被人刻意修琢过,形状修长而飘摇,神似那些海边传说中的“望夫石”,一名瘦弱的女子昂着头在狂风暴雨中翩翩起舞,她悉心盘好的发髻被狂风吹散,及腰的长发被雨水打湿,如烟雾般在大风中舞动。阿九可以想象出,若是有气流从石体上的孔洞经过,这石体上的每一个寸地方都会开始窃窃私语。
阿九又凑近了些,在路人诧异的目光下,几乎是把脸贴到了石头上。这下那股咸腥味更加浓重了,几乎变成了齁人舌根的腥臭味。阿九细细看去,感受着自己冰凉的鼻息打在石头表面,掀起一阵阵肉眼凡胎不可见的烟尘。
孔洞之外还是孔洞,密密麻麻重重叠叠如繁花开绽般的细小孔洞遍布这块石头全身,只是有人刻意在石头表面细细抹了层灰浆,将那些细小的孔洞遮盖了起来,又在石体上凿出了一连串稍大的孔洞,让这块东西看起来像是一块平平无奇的太湖石。
“啪”地一声,阿九一下拍上自己的脑门,这块东西根本不是什么太湖石,这是一块珊瑚,一块死珊瑚,一块巨大的死珊瑚被人故意做成了与太湖石相似的样子,那股咸腥味也许常人闻不到,但躲不过阿九的鼻子。
阿九突然觉得有点想笑,这是第一次碰到这么爱打哑谜的东家,修了个这么莫名其妙的花坛,又把这么一大块价值不菲的珊瑚石伪装成太湖石大大咧咧摆在市中心的地下通道里,这是在干什么?
这次托事的东家又会拜托自己做什么活计呢?阿九止不住开始好奇了。
阿九再次看向石头后的墙面,她压低身子,换了个角度,终于看清了是什么东西贴在了墙上。
那是副对联,贴在花坛后的瓷砖墙上,上下联破破烂烂,红纸的红色已经完全褪去,又刚好被两株铁树完全遮挡住,而横批刚好也被那块珊瑚盖住,以至于阿九只能透过珊瑚上的孔洞,模模糊糊地看到横批上写的什么字。
“使公?”一个不咸不淡、不男不女的声音在阿九背后响起。
没等阿九把横批上的字读出来,阿九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在叫自己,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刚才还熙熙攘攘的地下通道不止何时变得毫无声音,叫卖的店家、调笑的学生、砍价的阿嫲阿姨……甚至是地面上车辆经过的声音与振动也在此时消失,阿九只能听到那一声——不对,不是一声,而是很多声,很多很多不同声音重叠在一起,叫出那声“使公”。
阿九回头,顿时感觉汗毛倒立头皮发麻,后颈上的鳞片瞬间浮现又被强行压下。
所有人,叫卖的店家、调笑的学生、砍价的阿嫲阿姨、蓝色黄色的外卖员……甚至是刚刚学会走路的婴儿,此时此刻,地下通道里所有人,都扭头看向了僵在花坛前的阿九,所有人都在直勾勾地看着阿九,木然的眼神中只有更加木然的疑惑,有什么东西在这里,只是阿九没有发现。
阿九稳住身形,将自己快感觉不到的屁股放在了花坛的边沿上,强装镇定坐到花坛边沿上的同时,双手也使劲抓住了边沿,以免自己一个腿软直接滑倒。
“敢问您是?”阿九挤出一个笑容,实在不知道该看着谁又该对着谁说。
“见过使公。”粽子铺的光头老板发话了,声音沙哑起泡,带着小心翼翼的敬意,听来十分适合作为某些深夜电台幕后声音。
“此番模样与使公见面确是失了礼数”正在颠着勺的服装店老板娘接过话头,声音中的敬畏稍稍褪去,转而变为了淡淡的歉意。借老板娘嘴巴说话的那个家伙似乎没发现面前的青椒炒蛋已经糊锅,袅袅灰烟燎上了老板娘的眉毛,给她上了一款甚是时髦的烟熏眼影。
“久闻使公大名,此次便是有要事托于使公。”一个嘴里还有粽子没咽下去的小学生发话了,稚嫩的声音嘟嘟囔囔地说到,声音尖细清脆,好不悦耳,只是上一个照面中语气里的歉意已完全消失不见,这句话看似恭维的客套话从一个小孩儿嘴里说出来,却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以及某种高高在上的傲慢,大大的眼睛装模作样地半闭起来,睥睨不屑的目光却是从下往上打量着阿九,红扑扑的小嘴唇上分明还挂着几颗米粒,但还是似笑非笑地翘了一抹弧度。
“这小孩儿是歪嘴龙王看多了吗?”阿九忍不住腹诽,同时十个脚趾五五一组在鞋里打起了架。
“我身危殆……气…息将尽,迫于气力不…足,以此下策与使公相见,望海涵。”一只脚跨上楼梯的黄衣外卖小哥对阿九说到,阿九眼尖看向小哥的手机,发现这单已经马上要超时了。语气里的情绪又变了,不知道是不是怕这单超时,这句话里透出了明显的急迫与恐惧,仿佛真是一个将死之人有未竟之事想要托付,但又虚弱、焦急地说不出话来。
一个声音从阿九脑后传来,语气却再次变化,尊敬、歉意、傲慢、恐惧统统消失不见,反而带上了些戏谑与笑意。
那两棵半死不活的铁树不知何时挪到了两边,墙上那之前残破不堪的对联此时却变得字迹如新、鲜红似火。原本的珊瑚石消失不见,墙上多了个规规整整的入口,那副对联分明就是贴在这个先前还不存在的门口上的。
阿九伸着脖子朝着入口里头看去,那墙后的空间似乎是一处类似于祠堂的地方,斗拱飞檐、青石地砖以及四根两人合抱般粗细的立柱,左右两面皆是木门纸窗,屋子里似有香火绕缭,正对着阿九的华丽供桌上立着一座同样富丽堂皇的神龛,神龛前香烛林立、供果无数,满满当当的桌面之上披挂着一张色彩斑斓的锦布,隔着这么远,阿九只能看到上头描绘着一大片浪涛翻腾的海面……只是,那神龛里供的不是神仙佛陀,而是一副……一副面具?
那是一副最为朴素简约的面具,材质暗沉不显,似乎介于木头和石头之间,一对眼孔被刻画成稍稍上挑的丹凤目形,那细腻的曲线中似有如水柔情渗出,而贴合鼻子的部分反而被大刀阔斧雕刻成了高挺粗狂的样子,仿佛时时刻刻有怒气呼来。最下方的嘴孔,却是最为粗糙的,好像雕刻这副面具之人在雕刻口形的时候失去了耐心,只是匆匆凿开代表着嘴的狭长缺口就昧着心完工了,鼻子之下那道歪七扭八的缺口真的说不上是嘴巴,在上唇与鼻孔间人中的部分甚至还有一道蛛丝似的裂纹存在。
阿九站起身,身后地下通道中所有人的目光也随之抬起。
“受您所托办事而已,礼数不必如此繁冗——借人之口实属多此一举,你我对谈即可,又何必卷这些人来?”阿九放松下来,站在花坛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她眯着眼睛看向祠堂最里头的那副面具,她知道“偶”也在看着自己。
“使公说笑了,若我不借他人之口,便无话可说、无舌可弄了。”黄骑士的对面,站在楼梯上背对着阿九的蓝骑士悠悠说到,语气又恢复了最初的波澜不惊不咸不淡。
“不瞒使公说,我气数将尽,借此些口舌与使公对谈已是折中之法。”说着,那蓝骑士向后踉跄了下,差点跌下楼梯,但马上稳住了身形,随后头也不回地走上阶梯离开了。
突然间,消失半晌的声音又再度出现,出现亦如消失那般突兀,车流声、脚步声、交谈声、叫卖声声声入耳,一时间,“偶”陷入了突来的沉默之中。
墙后的祠堂内部吹来一阵凉风,门上的对联贴得并不牢靠,此时也被吹得沙沙作响,那供桌上的烛火摇曳起来,如水般的光影在面具表面流动着颤动着,像是什么东西在挣扎、在叫喊。
“淦……算是来着了。”阿九暗骂了一声,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了。
“我不占将死之人便宜,罢了,你借我口来说吧,我准意了。”阿九回头看了看身后那些身体摆动有如狂风拂柳的人们,心里一阵无奈,看来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话头刚落,顷刻间,面前那道方方正正的无门入口突然急速放大,只肖阿九眉头一蹙的时间,阿九就发觉自己已经站在了那浮夸艳俗的供桌前。那华丽的锦布披挂在桌前,周围点缀着一圈明黄的细穗,上头用巧夺天工的刺绣手法,描绘出了一座海中山岛,泛着荧光的湖蓝色细线与致密的银线大片大片地铺成了一望无际的海洋,中间的花草葳蕤的山岛之上,金丝与赤红、靛青与明黄交织凸显出一只头角峥嵘的兽,兽的一旁则用最简单的色彩描绘了一个披散着头发翩翩起舞的女孩儿。阿九看在眼里,那女孩儿的身形一如门口那块死珊瑚。
离得近了阿九才发现,那面具应是用木头做的,有些出乎意料的是,面具与神龛甚至还有下头的供桌似乎都是一体的,面具似乎是从神龛里“生长”出来的,而神龛又是供桌的一部分。阿九低头,发现先前乍一看平整的青砖地面实则不堪杂乱,供桌下的地砖寸寸开裂歪七扭八,里头露出苍黄的植物根须,虬结扭曲,干枯又杂乱。
阿九这才意识到,这整方供桌,包括上头的神龛和面具都是一体的,都是一座庞大根雕的一部分。
“使公若是准备好了——,就请叩桌三下——”远远的门外传来一声微弱的叫喊,那声音虚弱无力,但又回音绵长,让阿九没来由地起那些被放完血当作祭牲的鸡鸭,它们死前的叫声就是如此。
“咚、咚、咚”阿九勾起食指,一板一眼地在供桌上叩了三下,“咚咚”的响声幽远而空洞,供桌下的台面里是空的,那块织锦似乎是为了掩盖什么。
舌尖上传来一阵针刺似的刺麻感,阿九感觉一阵酒酿似的甘甜感正从自己舌尖上缓缓蔓延向舌根。
供桌上的香火再次摇曳起来,阿九看到那面具人中部位细丝样的裂纹又多了一条,而木门纸窗外的朦胧天光也开始随烛火明灭,桌上的锦布无风自动着,仿佛桌下正有什么骇物冲出。
“使公且听我道来。”阿九感觉自己的舌头和嘴唇好像是拥有了自己的意识,它们开始自行作弄、开合,喉咙里传出的明明是自己的声音,但阿九听去却是无比陌生。
“此次唤使公来,为的是请使公助我完成一桩约定,请使公持我信物,交付于人,再取回约定之物,准我再苟活几许。”
说着,“偶”持着阿九的身体,把着阿九的双手攥住了那方锦布,还没等阿九出声,“偶”借着阿九的身子转了个大圈,一把把锦布从桌上扯下,霎时间,香烛、贡品叮了咣当打落一地,供桌原本的样子也显露了出来。
阿九看了看手上的锦布,这布整洁又华美,完全没有因为被当作桌布而变得脏乱。再看那供桌——那根本就不是一张桌子。
“供桌”的桌面原来是倾斜的,只是嵌进了地里,被地下那些不知名的根须顶起了一角才显得和地面平齐,使桌上之物不至于滑落。整张“桌子”看起来就像一个长方形的盒子,有一人长半人高,一边高一边低,一头宽一头窄。
显而易见地,这个被嵌进地里当作供桌的物件是口棺材,而正在借阿九口舌说话的“偶”就躺在里面。
“啧……”阿九抖了抖那锦布,随意对折几下便夹在了腋下。
“使公勿怪,我原本就非活物,只是个受了人情物欲便能言善道的傀儡罢了。”“偶”继续用阿九的口舌说到,阿九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口棺材,神情复杂。
还是没有任何预兆,阿九只觉得一股引力袭来,“偶”操控着阿九,一个发力前扑就往棺材盖上倒了去,哐当一声巨响,棺材盖连带着上头神龛飞到一边,落地砸成了几瓣。
大开的棺材里没有传出什么恶臭,反而传出了一股幽幽的木香,像是烧焦的松针掺和着熬煮透烂的当归,竟然是有些沁人心脾。
阿九扒拉着棺材沿从地上爬起,撇了撇身上的浮尘,她看向棺材里,里头躺着一具小小的人形,干干瘦瘦,大概与十三四岁的孩子体型相近。
那是一具木偶,不似傀儡戏里登台那些木偶般身披华服、眉眼妙俏,那就是一具简简单单的木头人形,木质深沉发黑,躯体关节直上直下毫无曲线,这简陋的样子,就算放纸扎铺当添头贱卖,怕都卖不出去。
木偶没有脸,头部的位置被裹上了一层黑黢黢的黑纱,而在木偶的周身,分别又有四副面具如同随葬品一般环绕着它,阿九一一看去,那四副面具看着年头不小,分别是眉眼翻飞、咧嘴而笑的喜面,眉头团簇、愁容不展的愁思面,眼角下垂、似有泪痕的悲面,以及口角大开、眼孔浑圆的惧面,四副面孔全都破破烂烂开缝碎裂,倒是非常符合陪葬品的标准。
“此番无礼了,望使公海涵。”“偶”借着阿九继续有气无力地说道。
撑起身子,将拂乱的头发别到耳后,阿九捡起落到地上的锦布,拍了拍灰,将它别在裤腰里。阿九眼睛一转,看着那些面具对“偶”说到:
“赤黄白黑少了青,苦甘辛咸缺了酸……喜思悲恐唯独没有‘怒’,你所托之事与这‘怒’有关?”
“使公果然伶俐,此番寻使公来,便是求使公用这信物,寻一故人,取回小人的怒相。当年我与祂有约,我将怒借于祂,祂投报小人鲜血两滴,一滴时付,一滴待约定完成后再付。虽时过境迁,但我与祂之约定仍效,只恨小人已日薄西山,无力回天,烦请使公出山,完满此约。”
“祂是什么人?”阿九心想这个“祂”怕也不是什么善茬。
“偶”不咸不淡地吐出了这两个字,阿九听着这两个字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只感觉心口一堵,脉搏纷乱。
“麒麟血于小人已无用,若是使公愿意出马,这后一滴麒麟血,使公务必收下。”
“你可不是什么‘小人’,能与麒麟结识……那您的辈分怕也是我这个小辈的好几番了。”
“使公倒是又客气起来了,使公说笑了,此番是小人有求于您,小人连活物都不是,更没有什么道行,全靠人情物欲过活的木头疙瘩,算不上什么前辈,使公谬赞——使公,我确已时日无多,气数将尽,大可能撑不到您回来,麒麟不会食言,但无论结果如何,请您一定将这锦帛交于麒麟手中。”
“麒麟为何要借您的怒相?祂借去又有何用?”阿九忍不住发问,麒麟无法食言不假,但为何“偶”要说“不论结果如何”?
“仁兽麒麟、仁兽麒麟,不沾荤腥、不履生灵,麒麟无法杀生,菩萨心肠却不显霹雳手段,祂借怒相,自是有单凭慈悲无法完成的事要做。”
“祂在此间某个海岛上,至于在做什么,我无从得知;那块锦帛能将您带去岛上,您若准备好了,将锦帛盖在门前的珊瑚石上即可,使公莫见笑,这也是我最后能耍的手段了。”
“偶”说罢,刚才散落一地、四散裂开的面具、神龛与棺材板又重新归位,满地的供果与香烛焕然一新,一切又重拾阿九初入此处时的那种静谧,只是,那神龛中面具人中部位多出的裂纹没再恢复。
阿九只觉得舌根一僵,喉头一梗,眨眼间自己又回到了花坛前,那块灰扑扑的珊瑚石立在那,后头墙上,那副对联又变回残破不堪辨认的样子。
别在腰间的锦帛此时像是浸满了水一般沉重,阿九从腰间将锦帛抽出,双手拎着抖落几下全然展开。
一团阴云恰好在此时飘然而来,捂住了正午的天光。笼罩着花坛的三角形阴影被慢慢稀释,又扩散开来,将整个地下通道吞了进去,人们依旧来来往往好不热闹,他们七嘴八舌,他们面目模糊,没有人再在意花坛前这位拿着块鲜艳布料的黑衣姑娘。
不是错觉,阿九感受着十指间传来的湿濡感,厚重、黏腻还带着阿九熟悉的海腥味,这块锦帛正在被来源不明的盐汤浸润,周围明黄色的细穗上已有带着盐花的水滴开始滴落。
海水是从锦帛中央绣画着海岛的位置渗出的,海岛上头的麒麟通体澄金色,一双前蹄临空踏起,有飞天之姿,那构成麒麟身体的金线透着清冷的金属光泽,刺绣者又用靛青、赤红与墨绿色分别描绘出了麒麟身上鳞甲与随风舞动、如青焰般升腾的鬃毛,麒麟的双角自根部朝上由红转金似有鲜血从根角渗出,而麒麟的双眼——那分明就是一双人眼,白睛黑瞳,温润似璞玉波光,无有兽性也鲜有神性,看着那对眼睛,阿九觉得那眼睛透出的,只有爱意与……哀伤?
织锦上麒麟注视着身侧翩翩起舞的素衣女孩儿,构成女孩儿形体的素色丝线似乎取自什么特殊的材料,先前在里头看不出有什么玄机,而此时暴露在日光之下,阿九看到那女孩儿原本灰白色的连身衣裙在阳光下泛着莹莹蓝光,那内敛含蓄的光芒一如水波流转,勾勒出一位窈窕纤细翩翩起舞的少女,她的面目似乎被刺绣者故意模糊了,只留下一头乌黑的长发随着跃起的舞步在海风中散舞。
从锦帛中渗出的海水越来越多,滴滴答答落在地上,静心去听,就好像细雨落地,又如有人无声啜泣。
不,真的有人在哭泣。阿九只觉得手上的锦帛越来越重、越来越热,天上的乌云越压越低,细碎不成语调的哭声从那珊瑚石中传出,阿九捻了捻手指,她知道,那浸湿手中锦帛的东西不止是海水。
阿九只感觉手中的锦帛越来越烫,滚烫到好似要燃烧,大滴大滴的盐汤涓流般渗出,浸湿了阿九的裤脚。
对了,阿九这才思索过来,这块布说到底是一块盖在棺材上的蒙布,作为履约的信物,它还能是给什么人准备的?
干枯的珊瑚石转瞬间被锦帛中渗出的水润湿,表面的灰浆漱漱洗去,露出了珊瑚本来的颜色,死去珊瑚虫留下浅红色的扭曲骨架,参差凹凸处在阳光下泛着点点蓝荧。
冒着蒸汽的灼热海水开始从珊瑚石每一个孔洞中喷涌而出,花坛在片刻间变为了热水喷泉。阿九下意识想要逃开,一转身却发现地下通道中所有人于无声间在自己身后组成了一堵弧形人墙,截断了自己的所有退路。
那些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无不鞠躬作揖,海水与蒸汽流过人墙的缝隙开始将整个地下通道淹没。
上一秒阿九还在心里骂着脏话,下一秒她就发觉自己已经被浮力抬起双脚,不由自主地漂了起来。温热发烫的海水泡起来还不失舒适,只是……阿九吐着不断涌进口鼻的咸沫,再看向那块珊瑚石……
已经完全被海水淹没的珊瑚石在水中燃烧了起来,盖在上头的锦帛不断被蒸汽气泡顶起,但完全没有要被火焰与蒸汽毁坏的样子。
那在水中的猛烈燃烧的火焰是青蓝色的,一如那女孩儿衣裙透出的光泽。
阿九眼看着自己被急速升高的水面抬起,脑袋几乎碰到地下通道的天花板,而那些围堵着阿九的人们此时也被海水冲得七零八落,阿九定睛看了看,那些人却是连一片衣角、一根头发都没有被打湿。
顷刻间,阿九看见,那被火焰包裹的珊瑚石碎裂了,水中的火焰再次壮大形如立柱,猛烈迸发的蒸汽开始形成一团蓝绿色的漩涡,那块锦帛就在漩涡中央飘摇,好似在向着水中人招手。
阿九扶着码头的立柱低头呕吐着,滚滚海波从她身侧跑过,点点晕眩从她耳中漏出,虽然胃里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倾倒出来,但那一点点胃液与胆汁似乎还是想离开阴暗不见天日的中土庙,投入大海的无垠怀抱。
碧蓝色的海水泛着慵懒悠闲的浪涛,阵阵涛声层叠入耳催人昏睡,小小码头之外,一道窄窄的沙滩被正午阳光渡上半亩金黄。
阿九擦擦嘴四下望去,码头通向沙滩,沙滩之外又是一条八车道的宽阔道路,码头与道路垂直,道路东西走向,南边靠着海岸,北边则是连绵的海岛山脉与连缀成片的山脚民居。
回过神来,阿九摸索着自己的衣兜,咬着牙想着刚才的海水最好没有把自己的手机泡报废。
……身上是干的,阿九握着自己干燥温暖的衣角,有点意外。自己最后的记忆就是被那燃烧着蓝色火焰的海流卷入漩涡之中,在那个地下通道里,那些被“偶”操纵的人也被凭空出现的海水冲得七零八落。
阿九咬了咬后槽牙,从裤兜深处掏出了手机,按亮屏幕,手机完好无损,甚至电都充满了,打开地图,阿九发现自己来到了市区外的近海上,大概的位置在平潭岛的西南边。
地图上的蓝点几乎要和蓝色的海图融为一体,这座小岛似乎没有被地图收录,但地图还是标出了阿九所在的位置。
“叮咚~您的出行助手已为您规划好行程路线,全程预计五小时三十分钟,已为您呼叫最近快车,请您尽快到达上车地点。”
本来被按静音的手机突然爆出声音,阿九差点失手把手机丢进海里,只见手机屏幕地图上那悬浮于淡蓝色海面的定位点突然延伸出一条回到福州市区的深蓝色粗线,地图软件自顾自地缩放起来,将路线全程显示于阿九眼底,甚至还十分周到地给她叫了车……在大海中央叫了出租车。
“请你尽快到达出发地点,开始行程……您该启程离开了。”电子女声夹着嗓子温柔地体贴到。
阿九看了看仍别在自己腰间的锦帛,这块织物又恢复了先前的轻盈华美,完全没有曾经被海水浸泡过的样子。
看来自己经成功迈出了第一步,阿九手指上划杀掉不断聒噪的地图软件,将手机揣回兜里,整整衣角,开始朝着前方的大路走去。
兜里的手机还在不断震动,搅得人心神不宁,阿九突然就开始怀念那手机电池可以拆卸的年代了。
“麒麟不会食言,但不论结果如何……?”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阿九真的不想花心思去思忖揣度“偶”的哑谜,她只想快快完成这桩差事,早早收工饮茶。
阳光、海浪、海风与沙滩……这些浪漫之物的主权永远属于夏天。
而10月初35度以上的高温则是夏天扇在那些以为夏天已经过去了的人脸上的大巴掌。
阿九一脚踏上那被阳光炙烤得发黏的柏油马路就后悔了,日头正盛,而这大马路上当然是毫无遮掩,发烫的柏油马路上几乎就是一方天然的烤盘,任何活物经过都要被烫下一层皮。
更要命的是,有人不欢迎自己来这岛上,但阿九还是要厚着脸皮去找祂,此时此刻,阿九甚至不知道要往去找到麒麟。
一声声吆喝声从远处传来,阿九朝右手边看去,一个推着自行车的姑娘正朝着码头这边走来,来人戴着一顶大斗笠,推着一辆叮当作响的老自行车。
阿九杵在原地没动,看着来人越走越近,吆喝声也越来越大。
斗笠之下是一张稚嫩的脸,带着与这阳光海浪不太搭调的白皙,这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上身穿着一件蓝色碎花T恤,下身则是塑料感十足的蓝色校裤,白蓝相间的校服则被当做腰带捆在腰上了,颇有一种公路流浪汉的味道在。
搁在车篮里的电喇叭卖力地吆喝着,女孩停在阿九身前,理了理从斗笠漏出的发梢,眉眼带笑地朝阿九凑了过来。
“美女,来点儿土笋冻?手作新鲜,一份八块两份十五,多买多实惠噢。”女孩敲打着自行车后座上硕大的保温泡沫箱,老练地向阿九推销着。
热昏了头的阿九四下看了看,然后指着自己问“我啊?”
“美女你要冰镇饮料也有噢,冬瓜茶冰红茶花生汤加多宝你看看要哪些?”女孩作势打开保温箱,一阵冷气袭来,阿九这才感觉好受一点。
“我要两瓶冬瓜茶,再来两份量的土笋冻吧……你那箱子里的冰也给我点,啊?冰块不干净?不能直接吃?你给我就是了,吃窜稀了我也不找你。啊对,就和土笋冻掺一起。”阿九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贪恋这些寻常吃食。
听罢,女孩愣了愣,随即笑得更灿烂了,她麻利地掏出两瓶挂满霜花的冬瓜茶塞到阿九手里,阿九马上把那两瓶冰凉的冬瓜茶塞进了贴身的衣兜里。
女孩儿又把两块装在塑料小碗里的土笋冻稍稍切块,淋上料汁、倒进饭盒,最后在阿九灼热的目光之下,还是不太情愿地往土笋冻上撒了一层冰屑。
“喏,美女,你的土笋冻。承惠二十五块,微信还是支付……”
最后一个“宝”字还没说出口,女孩儿就看见面前这位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姐姐双手捧着饭盒,大头一仰手一斜,只听一阵咔吧咔吧的异响,饭盒里的土笋冻和冰已被她全数吞下……
佯装咀嚼了几口,阿九甚至还装了装被噎到的样子,之后被冰冻得脑袋疼倒是可以不用装的。
阿九接过女孩儿递来的纸巾,大力擦了擦嘴,感受着那些冰帮助自己抵抗着这正午高温。她必须尽快找到麒麟,在偶彻底死去之前。
“美女你来旅游的吗?我没看到有船来岛上呀,你是从哪来的?”女孩将没用到的一次性筷子收回车上,摘下斗笠给自己扇起了风。出乎阿九意料的是,斗笠之下藏着一个高高的发髻,上头依着左右上三个方向插着三把修长似刀的发簪,十几厘米的扁平金属发簪微微有些锈蚀,上头镌刻着似云似浪的花纹,边缘锐利如剑戟,发髻中央还点缀了一些玲珑小巧的异形珍珠。
有些回忆如坚冰开化浮上心头,阿九情不自禁地朝自己后脑勺摸了摸,想来,自己好像已经有几个十年没见过这三条刀簪了。
“我从市区来的,来找人。对了妹妹,你见过这个吗?”阿九拿出别在腰间的锦帛,几下打开摊在手里,递到女孩儿面前。
锦帛还是那张锦帛,雍容华贵、五光十色,不似凡物。一边现实中真正存在的海洋与沙滩似乎都没有这锦帛上的刺绣来的美丽生动。
一看到这锦帛,女孩儿的眼睛明显亮了起来,只见她那双黑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手背过身后,故作深沉地说道:
“好像是见过,我在家……在我阿爹那见过差不多的料子,那可漂亮呢,完全不比这匹子差。”
“嗯……”女孩儿故意别过头去,咬起嘴唇,双手背后脚尖翘起眼神躲闪,显然一幅煞是为难的样子。
随着一阵美妙清脆的钱币碰撞声,支付宝那甜美的电子女声从女孩儿衣兜中传出。
还在故做矜持的女孩摇摆的身子突然一僵,随即不可思议地掏出手机满脸惊愕地看向了屏幕中间那个数字。
“美女姐姐你这是干什么呢嘿嘿,姐姐你还要点啥?咱们边聊边吃边走?”女孩扶起自行车,一下踹开脚撑,带着满脸期待欣喜看着阿九,甚至迫不及待地伸出手拉起阿九就朝女孩儿来时的方向走去。
“我阿爹在这条路的头上开了家杂货店,那也就是我家。离这有点远噢,大概有五六里路,平时我都是骑车过来卖货的,今天太热了就推车走过来了。”
女孩把阿九拉到身侧,满脸开心,自顾自地说着,边说脸颊上的酒窝也一边跃动着。离得这么近阿九才发现,虽然女孩儿嘴上说今天热得不行,但她身上却是没有一点汗水,阿九甚至在女孩儿身上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檀香与药材的味道,甚是熟悉。
“妹妹你叫什么名……”阿九小心翼翼地开始与女孩儿套起近乎,她实在不想让到手的线索飞了,就算这个女孩儿是骗自己的无所谓,万一要是真的呢,阿九觉得花这五百块赌一赌也无伤大雅。
“姐姐我叫心慧,蓝心慧。你叫我心慧就好,姐姐怎么称呼?”女孩蹦跳了几下,自行车也随之哐哐作响,码头与海滩已经被两人抛在身后,而两人身前则是那一望无际仿佛永远无有尽头的马路。
“我叫阿九,你叫我……你叫……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吧。”贴身的冰饮渐渐开始发力,阿九只觉得一股凉气将自己包围了起来,毒辣的阳光被折射开,逼人的高温也暂时烟消云散,阿九突然觉得自己精力充沛足下生风,可以跟着心慧一直走下去。
“那我就叫你阿九姐姐啦,嘻嘻。姐姐,你来岛上找什么人啊?岛上人虽然不多,但是还是有几百上千号人的,人多的时候最多还有上万人呢?你来找的是什么人呀?”女孩拧了拧车把手上的铃铛,几声喑哑干涩的铃声从那古旧生锈的铃铛中传出,没来由的,阿九想起了“偶”操纵自己前的那声呼喊,悠远、枯涩、死气沉沉,但偏偏又让人觉得还有一线生机,毕竟寂静才是死物应该拥有的东西,就是这一点矛盾吊着“偶”,它不想安歇。
“我看你年龄不大,这个时间国庆节早就结束了,你怎么没去上学啊?”阿九试探着问道,和凡人交流一直是一门深奥的学问,不同于与那些山野精怪、神仙妖魔的你来我往,扮演一个“普通人”往往比扮演一个庙堂之中偶像要来的难得多。
“我没上过学,阿爹说我已经够聪明了,不用再去上学了。”女孩雀跃的声音慢慢小了下去,还没等阿九出言安慰,女孩儿又给自己找补到:“阿爹说等他退休了,就带着我去旅游,去陆上、去山上、去看石头、去看雪。嘿嘿,阿爹是这个岛上最好的人。”
那点雪花似的落寞在女孩兴奋的言语中转瞬即融,她边走边整理了一下稍稍凌乱的发髻,上头点缀的异形珍珠在阳光下闪着令人目眩的虹彩,一如那一双黑眼睛中透出的希冀。
“啧”阿九在心里轻轻骂了一句,看来这女孩儿的父亲并不是什么明事理的东西,其实阿九还想问问女孩儿关于她母亲的事……但从与女孩儿交流的这些话看来,她没有主动提起,自己还是别问好了。
万一这小孩儿骗自己怎么办呢?如果他父亲没见过与这锦帛,自己又该去哪找麒麟呢?以麒麟的本事,要是祂不想见人,那任何人都见不到祂。
阿九想着,思绪不自觉发散开来,心底的焦躁使她大步流星,一边的心慧急忙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一辆渣土车轰隆隆地驶过两人身边,车斗中盛满砂石钢筋,即使车道崭新平整,还是在驶过时抖落下了一阵阵沙尘。
阿九视若无睹地继续朝前走着,渣土车几乎贴着阿九的耳朵开了过去,也是此时,一边的心慧勾住阿九的胳膊使劲把阿九拉到了自己身侧,阿九一个踉跄差点跌倒,一瓶冬瓜茶从衣兜里掉了出来,落在地上轱辘着滚向车底,被碾了稀巴烂。
“老天,姐姐你看着路啊,吓死人了啊!”心慧一脸嗔怒,而阿九看着被冬瓜茶打湿的裤脚,这才如梦初醒般地看向眉头紧锁的心慧。
渣土车轰隆隆地开走了,把阿九和心慧留在了一片混着尾气味道的烟尘里,心慧一手扶着车把一手捂着口鼻,瓮声瓮气地问到:“姐姐,你刚才想什么呢,魂都没了?”
阿九挥手扇了扇,烟尘缓缓散去,她掏出衣兜里剩下的那瓶冬瓜茶一把拧开咕咚咕咚灌了几口。
渣土车的轰鸣声渐去,心慧皱着眉头看着阿九,她可能没听清阿九在说什么。
“就是那块布上画的那个……长角的东西,你在你阿爹的布上看到过一样的东西吗?”
心慧放开口鼻,用手拂了拂挂在眉毛上的浮灰,她眼睛向上看去思索了一会儿,对着阿九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我就看见过几次,只记得那布上绣的也是天、海还有小岛,但是每次阿爹都不让我看,我都是趁他拿出来的时候偷偷看的,我要看他还和我怄气。我没注意过上面有没有你说的……麒麟?”
此时手机上的时间已过近下午两点,阿九真的不知道自己要在这个岛上待多久。
“诶姐姐,你知道吗?这个岛虽然小,但是岛上什么东西都大,蟑螂有老鼠那么大!老鼠又有猫那么大!猫打不过老鼠还怕蟑螂,蜘蛛八条腿轮着扇四脚蛇巴掌,你要是不信我可以带你去看看,这一代的绿化带里可多四脚蛇了哈哈,我经常抓着玩。”女孩似乎是想缓解一下尴尬,向着阿九说着一些看起来着实是颇为剽悍的海岛情趣,只是阿九似乎还是不大领情,目光躲躲闪闪,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对了,我都忘记问这岛叫什么了,来的太匆忙没有做功课,不好意思噢。”
“岚垄岛”心慧回答道,“这个岛很久以前是平潭岛的一块儿。”女孩儿又补充到。
“我也不知道,只是有人拜托我找到他,再把这块布还给祂,这是祂的东西。”
两人继续往前走着,边走着,阿九回头看了看,就在这交谈、沉默与尴尬地变奏间,刚才的小码头与沙滩已经完全被两人抛在了身后,看也看不到了。阿九回过头,道路在缓缓上坡,越往前走越靠近大海,逼人的热浪似乎在缓缓消歇,刺眼的阳光也慢慢被团聚的云层遮挡,面前的康庄大道笔直一条,地上云层的影子如浪滔滔,它们翻涌而过,永不回头,直直地涌向海天交际处那条暧昧不清的灰线之中。
“妹妹你知道吗,传说这片海里的岛都是补天遗石,大的岛是大石头,小的岛是小石头,因为是补天石,有神祝,所以上面长的什么东西都大,就像你说的,蟑螂大、老鼠大、蛇大、蜘蛛大,从陆上来的猫儿都怕。你说有意思吧哈哈。”
短暂的沉默之后,阿九主动转移了话题,此时一丝丝凉风从海上吹了过来,绕着阿九的脖颈吹起了她的碎发,又轻触她的耳垂,让阿九激灵了一下。
一边的心慧又拧了拧那半坏的铃铛,只是这次铃铛再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心慧听着阿九说完,却没有立刻接着阿九的话茬说下去,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拧着那个不再发声的哑巴铃铛。
“我知道姐姐说的这个传说,岛上是什么东西都大一码,杂草一人高开花赛斗笠,结出来的果子比头大,但全都又酸又涩没法吃,岛上很多东西都是这样,它们除了大就没有用处了。”
“是这样的,传说后来……”阿九松了一口气,心慧总算是接下了话头。
此时天已经完全阴了下来,阿九可以远远地看到,道路尽头的左边隐约立着一块牌子,边上则是一家小店,那里应该就是心慧阿爹开的杂货店。
阿九只觉脸颊上传来一丝丝凉意,一阵冰凉的水汽将二人包裹,稍显喧闹的风将凭空出现的海雾从海上带来与二人相遇,天气一下由晴转阴再转向雨。
阿九刚想继续刚才的传说故事,可心慧没让阿九把话说下去,却是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我知道这个传说,传说后来麒麟来到此间,目睹岛上饥民遍地、饿殍千里,便是动了恻隐之心,祂以泪濯地、以血溉土,祂以肉身骨血消解了此处的荒蛮,才使得这众岛四季如春水草丰美,人们安居乐业。”心慧的语气里没来由地多了些老练与熟成,一边的阿九听着慢慢放缓脚步,转过头去看着一字一句认真说话的女孩儿,在没有见过麒麟这件事上她也许没有说谎,但听没听说过又是另外一件事了。
“这是岛上人人都知道的传说,小时候阿爹总用这个故事哄我睡觉……但是没有人见过你要找的那个麒麟,这只是个故事吧我说。”
“也许吧?你就不奇怪我为什么要找这个不存在的东西呢?”阿九反问道,她觉得女孩儿有所隐瞒,她想知道更多。
“姐姐你别开玩笑了,不是你说你手里那块布是麒麟的东西,你要还给他吗?既然祂的东西在你手里,祂怎么可能不存在呢?”
“噗——”阿九被自己的话弄笑了,没想到自己的脑子已经如此不好使了。心慧的逻辑确实朴素而直接,只是这一切都建立在阿九没有骗她的基础上。
“我没有骗你,麒麟是存在的,我会找到祂的”阿九轻轻捏了捏女孩儿的手,向她保证到。
“我就说嘛,你也不可能是专门跑到岛上来骗我给我送钱的吧?哈哈哈”女孩回礼似地捏了捏阿九汗涔涔的手指头,拉着阿九又加快了步伐。
只是不知是不是错觉,随着天气变换,阿九感觉心慧的话语中多出了一丝落寞味道,她不再像先前那般活奋,只是拉着自己闷头推着自行车往前走,仿佛是做错了什么事,紧张又心虚得发慌。
只听“滋滋”两声,安静了好一会儿的手机又在阿九裤兜里震动了起来,阿九掏出一看,手机锁屏上的第一条推送信息的标题图是一个红得刺眼的云雨图标。
来不及了,阿九知道这是第二道逐客令,自己必须采取点措施。先前还是拂过脸颊的微风在此时变成了揪人耳朵的厉风,细腻如雾的雨丝也变得大力起来,转瞬间,伴着清脆的冰核触地声,阿九知道这条大马路已经不安全了。
“姐姐,好像要下冰雹了,你快点坐上车来,我载你骑回家,快快!”心慧急忙把后座上的泡沫箱挪到了车篮上,自己跨上自行车招呼着阿九快点坐上来。
阿九没有说话,抓着心慧的肩膀一下把心慧拽到了后座上,自己跨上了车座脚踏如风地骑了起来。
“抱着我的腰,抱紧了!”喊出这句话的同时阿九踩着车一下蹿出去十几米,拳头大小的冰雹随后而至咬着自行车的轨迹。
阿九其实也有自己的私心,只要心慧在自己身边,那个不欢迎阿九的人也不会作出什么出格的事。
马路的坡度陡然变大,阿九感觉心慧勒住自己腰的力度也是突然变大,仿佛要把自己五脏六腑挤出来一样。
“帮我看好那块布。”阿九叫喊道,此时已然狂舞起来的旋风带着冰冷咸涩的雨水灌了阿九一嘴,一瞬间暴涨的雨量在道路上汇聚成一股股水流,它们正顺着坡度往下倾斜着。重力不站在阿九这边,大风推挤着阿九,水流也试图掀翻自行车,阿九只觉得自己是在一片怒海汪洋中骑着自行车。
后座上的心慧用力点了点头,阿九感觉到女孩的脸紧贴着自己的脊梁骨,下巴也戳在自己腰上,锦帛被女孩儿死死攥在手里,阿九放下心来,卯着劲顶着暴雨与冰雹,向着道路尽头的那块招牌驶去。
雨幕与冰雹几乎隔绝了五感,嘴里能感觉到的只有咸到发苦的海水味道,耳边是不断杂地爆裂的冰雹,眼睛只能看到前方道路延伸进一片灰蒙,而这一切都被一阵阴寒至极的恶意包裹着,阿九只觉得这寒冷透骨蚀心、令人绝望。
后座上的心慧止不住地颤抖着,她环保住阿九的双手是阿九唯一能感觉到的温暖,女孩儿似乎在风中对着阿九说着什么,阿九听不见,她只能感觉有几滴温暖的液体顺着女孩儿的脸颊流到了自己背上,又沁进了衣服里。
阿九忽然想起,在自己被卷入旋涡前、在那地下通道里,珊瑚石里传来的哭声。
路尽头的招牌放大了一倍,阿九仍卖力地踩着自行车,尽管在那阵阴寒的催讨下阿九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但她还是凭着本能保持着自行车的前进。
地面的坡度来到了一个夸张的程度,刚刚还在眼前的路边杂货店此时一看却好似在头顶。雨流瀑布般倾落下,自行车的前轮几次三番离开地面,都给阿九强行压了下去。
一阵莫名的心悸突来袭来,阿九还未作出反应,一阵炸雷似的擂鼓声从四面八方传来,雨势收小但灰色的雨幕之外却泛起了成片红光。
“咚咚咚咚……”震耳欲聋的鼓点越来越快,阿九感觉自己的心跳也随着鼓点攀升,转头看向后座上的心慧,女孩儿的发髻早就被雨打湿、被风吹散,一头海藻似的黑发披散着,上头的刀簪与珍珠不知所踪,女孩儿低着头死死抱着阿九,在阵阵鼓点中止不住颤抖着。
雨势缓缓收止,阿九单腿撑地停下自行车,周遭的雨雾已完全被那红光浸染,杂货店也已近在咫尺。
“嘎嘎嘎……”雾气中传来一声声鸦鸣,几只油亮的乌鸦贴着地面飞行,掠过阿九身侧又一头扎进雾中。擂鼓声稍稍放缓,只见一枚枚闪亮的黑色矛头缓缓从周围的雾中伸出,将阿九与心慧包围在一个小小的圈中。
一只只乌鸦停驻在矛头之上,纯黑的眼瞳中映着两个被大雨浇透的女孩儿,那些矛头缓缓前伸,包围圈一点点收窄,站在矛上的乌鸦你推我攘着,仿佛争着要尝尝被矛尖剐下的第一块血肉。
“是人是鬼!报上名来!”阿九对着那圈长矛厉声质问到,声音穿透那渐浓的雾气,可回答她的只有打着旋的殷红色雾旋与漆黑乌鸦的讪笑。
雾里有人,不止一个,阿九听到整齐的脚步踩踏在湿黏雨洼里传来的踩水声,那圈矛尖旋转起来,受惊的乌鸦尖叫着朝着两人袭来。
一支长矛照着阿九的面门直直扎来,快如一道黑色的闪电,阿九瞬时向右侧身同时用伸长右手护住身后的心慧,在女孩儿的惊呼声中,自行车倒地,保温箱里的东西散落一地,长矛擦着阿九的鼻尖扑了个空,一只乌鸦同时伸着利爪朝阿九脸上抓来,阿九抓起横在自己面前的长矛狠狠往上一推,乌鸦顿时被拦腰击落。
乌鸦落下一身杂毛糊了阿九一脸,第二根长矛带着破风之声从阿九脑后袭来,阿九顺势往下一蹲,同时右手按住心慧的肩膀强迫女孩一同放低身位,矛尖从阿九右边鬓角咫尺之处贴过,同时第三、第四根长矛从阿九左右两侧贴地扫来,眼看将要把两人扫倒在地。
阿九与心慧蹲在地上,心慧像只受惊的兔子团成一团紧紧贴着自己。阿九没有犹豫,她左手抓起倒在地上自行车的车轮,右手死力抓着女孩的胳膊。
在左右两侧长矛扫向两人脚踝的前一刻,阿九左手抓着车胎单手发力,几乎拎着自行车前轮把自行车抡了起来同时右手发力将心慧拽进了自己怀里,自行车带着一股怪力撞向扫来的矛尖,“咔嚓”一声金铁交击声,矛头卡进了车轮的辐条里,阿九右手护着怀里的心慧顺势往前一扑,另一侧扫来的矛尖划破阿九的裤脚击打在了虚无的雾气上。
被车轮卡住的长矛一时无法复位,矛尖的包围圈中出现了一个缺口,阿九拉着心慧就朝那个群口冲去。
一阵寒芒自阿九眼前闪过,缺口之中无中生有似的又刺来两柄黑色长矛,一柄朝着阿九的胸口,一柄朝着小腹,与此同时,阿九只觉后颈汗毛倒竖头皮发麻,身后所有长矛也在此时全部袭来,包围圈在此刻收缩为一点,翻飞的乌鸦大笑着盘旋在矛阵中心,仿佛是为即将到来的飨宴献上祝词。
时间几乎停滞,阿九闭着眼睛有些好奇自己的走马灯会走多久,上千年的时光又会如何在几秒钟里演绎完毕。
预想的痛楚没有到来,阿九看着那些漆黑无任何反光的双刃矛头从自己的脖颈两侧交叉袭来,直直扎进自己怀里,阿九甚至能闻到矛尖上令人作呕的血腥与腐烂味道,这矛之所以被做成漆黑色就是要让使用者模糊杀戮的分量与鲜血的刺眼。
一对长矛左右袭来贴着阿九的肘窝扎了下来探进阿九怀里,又一对矛尖从阿九腋下探出与前者会合,它们都没有伤阿九分毫,另有两对长矛贴着阿九的大腿自下而上刺进了阿九怀抱紧紧护住的那片空间里。
直面刺来的那两支长矛也停在了阿九怀抱中的某处,阿九睁开眼,看着怀里的心慧被这八只长矛贯穿,而自己却毫发无伤。
心慧双手抓着刺进她胸口与腹中的那两支黑色长矛,口中渗出的血液稀薄如水,只是一下便被雨水稀释殆尽。
鸦群尽情欢叫,阿九突然觉得自己头痛欲裂,怒火风暴般袭来,直冲天灵。
麒麟怎会允许这种事发生?它若是要赶自己走为何要做到这种份上——杀死一个无辜的孩子?
阿九只觉得自己喉中有一团怒火要迸发出,但却被这些长矛钳制压制着动弹不得,只能看着怀中的女孩血流如注变得苍白如纸、轻飘如棉。
心慧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哭喊,那长矛刺穿她胸口的长矛近乎向上劈开了女孩的喉咙,稀薄将近无色的血液正汩汩从里头流出,在阿九身下形成一个水洼。
怒火在升腾,阿九恨不得马上显露出蛇身将这矛阵后头的恶鬼吞下肚去,但是阿九却发现自己在下沉,在女孩的血泊中向着地面下沉,女孩无色的血液越流越多,那些温热伴着微微咸味的血液如同泉水缓缓将阿九包裹,阿九只感觉压在自己肩上的长矛越来越重,重量强迫着阿九坠入女孩儿化为的泉眼之中。
一阵踩空感袭来,阿九只觉重力突然倒转,如同自万米高空坠入大海之中,又似自万丈海渊之下突然浮上水面。
雾气、乌鸦、长矛、被刺穿的女孩……这一切都变为了远景漂浮在阿九头顶,一股温暖的水流包裹着自己,阿九抬头向上看去:隐藏在雾气之中的森然人形着同样漆黑的披甲从雾气中走出,它们竖起长矛,将被刺穿的女孩儿高高挑起,仿佛是在炫耀什么稀世的战利品,巨大的乌鸦聚集在女孩儿尸体边争先恐后地想啄下第一口血肉,趁着血液干涸前。
女孩儿的血似乎是流尽了,她的眼睛半睁着,失血的眼皮几乎透明,她倒悬在这天地之间,她流下一滴眼泪,那滴泪水落地融入她的血泊之中化为引信引燃了这一汪清泉。
莹蓝色的火焰无声升腾而起,那如水流淌般的莹焰在地上、在空中、在那些人形身上燃烧。
燃烧着的水面掀起钴蓝色的焰涛,一波接着一波,一潮头盖过一潮头,长矛、人形、乌鸦就如同被热油化去的新雪,随着潮涨潮落消失在了阿九视野中,怒火燃烧殆尽,独留阿九一个浸泡在这无穷的悔恨与哀伤中。
阿九看着先前从女孩身上掉落的三把刀簪悬浮在自己眼前缓缓燃烧着、如蜡般融化着,一颗颗造型奇特的小珍珠卫星般环绕在其间如流星般闪过,转瞬间在蓝火中弥散为齑粉。
偶的话语萦绕在阿九脑中,阿九只觉得自己要被那厚重如海啸的情绪碾得粉身碎骨。
“啪啪啪”几声清脆的巴掌声在混沌之中在阿九脑中炸响,那冰山一般的沉重感突然分崩离析,好似三魂七魄又重新被攒到了一块儿,现实的引力重新袭来。
“喝——”阿九反射似地深吸一口,一个鲤鱼打挺从躺椅上跳了起来。
阿九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身上——毫发无伤,前胸后背上一个洞也没有。
自己正站在便利店前,此时阳光正好,接近傍晚的温柔阳光轻轻扫过店前的碎石路,为这片隅一角盖上一层温柔的玫色薄纱。自己是从一张藤椅上醒过来的,那藤制的躺椅摆在杂货店门口的直立招牌边,哨兵似的杵在路口招揽着所有可能得生意,上头甚至还摆着一瓶只喝了一口的冰镇冬瓜茶,此时瓶身上还挂着细密的水珠、冒着丝丝寒气。
店老板穿着背心裤衩拖鞋,手里同样拿着瓶冰镇冬瓜茶坐在阿九对面,面无表情地闷头喝着,那魁梧的身下是一只小巧的折叠马扎,乍一眼看去阿九还以为这人在凭空扎着马步。
值得注意的是,这店主一双裸露的手臂上全是横七竖八的伤痕,伤疤连缀成片好似某种凶恶的纹身,令人侧目。
这间小小的杂货店看着十分有年头,整个店面几乎就是马路边上一个随意搭起的小木屋,宽度只比一个成年人完全伸展开手臂的长度宽一点,歪歪扭扭的墙壁与屋顶给人一种怪异的原始感,店里几乎所有的器具都是木制的:木制的货架、橱窗偏置于店面一侧,空出另一侧作为走道,木制的板凳躺椅和防汛用沙袋随意堆砌在店门口,让人不知是商品还是路障。挂在店面中央悠悠旋转的小吊扇扇叶竟然也是木制的,木制的锅碗瓢盆、木制的车马玩具小摆件、木制的衣架、木制的痒痒挠、木制的乐器被随意分类摆在货架上落满了灰尘与霉斑,木制的刀矛剑戟堆靠在店面最里头的木门边,一旁还挂着一副似乎是被烟熏火燎过的藤甲衣盔,上头满是裂痕,仿佛是什么刻意做旧的片场道具。
说是百货,但看起还是木工商品居多,副食、烟酒、零食、饮料之类的东西全部集中在店门前的橱窗与冰柜里,以店面中央的小小吊扇为界,前头借着阳光还能看清,小店后半部分则全部浸泡在模糊的阴影之中。
“小姑娘你在路上中暑晕过去啦,我把你救了回来,我已经联系了岛上的卫生所待会儿会有船来接你去外头的大医院,你安心歇着吧。”对头的店老板喝了口茶,挠了挠手上的几道正在蜕皮的新疤痕,他看着阿九,声音沙哑厚重如同胶蜡拖地,那拂尘一般浓密的眉毛在高挑的眉骨上挑动几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古井无波,阿九看着面前这个男人,皮肤黝黑发红,额头开阔鼻梁高挺,脸庞直硬如坚石,一双嘴唇却薄如蝉翼,淡红缺少血色似少女,生生是透出几分薄凉。
阿九若有所思地摸着自己的脸,双颊湿漉漉、黏糊糊的,好似泪痕未干。这脸上的到底是泪还是汗?
那锦帛呢?阿九突然想起来,锦帛不在自己的腰间,一丝慌乱浮上阿九的脸庞,对面那个男人也看在眼里。
“那块布泡水了,我帮你洗了洗,喏,晒在那呢。”阿九顺着老板的指示抬头看向木屋的屋檐下。
那华美的锦帛此时如同被曝晒风干的咸鱼一般被挂在衣架上,湿漉漉皱巴巴,但那精美的颜色仍是丝毫没有褪变。
阿九感觉自己脑袋就似乎是被一阵云雾遮掩,迷迷糊糊有如酒醉,她怔怔地坐回身下那陈旧的躺椅,索性彻底躺下,用手肘枕着脑袋,侧着蜷缩成了一团。
耳朵反复回响着细细的嗡鸣,恍若有一场骤雨正在阿九的眼球后落下,冷冽旋风也在耳蜗中搅动,自己在晕倒前是听到了什么巨响吗?阿九捂着耳朵缩地更小了些,此时此刻她只想马上离开这里,摆脱掉这如虫蚀骨般的烦躁。
下放的视线越过面前的男人与上头的锦帛落在了小店的拐角处——那停着一辆锈蚀得一塌糊涂的自行车,车胎不见踪影,脚踏残缺不全,辐条与链条早已生锈断裂,斑驳的锈红色爬满车架,锈铁的薄茧包裹着这辆轻便载具,宛若什么从地上生长出来的抽象雕塑。
阿九看着那辆不成样子的自行车,又收回视线看了看杂货店招牌上那冒着凉气的冬瓜茶,她看看这,又看看那,来回几次,仿佛着了什么癔症。
半阖上的眼睛陡然睁开,她突然想起自己忘记了什么……忘记了谁?
坐在旁边的男人看向阿九,眉锋倒竖面色铁青,两片薄唇几欲渗血。
阿九又“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两步并作一步,一下扯下晾衣架上还在滴水的锦帛,匆匆几下把那块布子折叠好,阿九强压下心头那如烟蔓般的怠惰与疲惫,感受着逐渐从身体深处升腾起的怒火,她还要完成这桩未完的差事,她也不得不完成这桩差事,这块布还没有归原主,自己还要找到刚才惨死在暴雨里的那个女孩儿,阿九要带着布和女孩儿的遗体找到麒麟,让祂谢罪。
一只大手突然扣住了阿九的右手,魁梧的杂货店老板一声不发地站了起来,一只手抓着阿九的右手手腕,似乎是不想让她离开,阿九甚至可以看到一簇簇分叉的青筋血管在那些伤疤下鼓动,仿佛下一秒那层千疮百孔的皮肤就会迸裂溢血。
阿九看着那男人站起身,这才发现这人远比自己预计的要高大得多,他一站起来,似乎都要顶破这陋室的屋顶,直直遮住太阳。
男人抓着阿九的手腕,一声不发,面带愠色,粗粝的花白头发根根倒立有如过电,阿九此时才反应过来,刚才自己观察了这么久,却一直无法通过男人的面相来看出他的年龄,不知为何,就是不能,面前这个男人似乎既英俊又丑陋、既高大又矮小、既年轻又衰老、既强壮又虚弱……既愤怒……又悲伤?
一阵无名火蹭蹭冒头,阿九几乎想甩手给这人一巴掌,可等阿九真想甩手挣脱,这才发现这扼住自己手腕的力度几乎如同磐石金铁一般,自己竟然无法撼动哪怕一分,但男人的手劲又似乎很小,阿九感受不到任何不适,反而泛着某种陌生的亲近与暖意。
“识相点就放开!我要去哪还轮不到你来管!”阿九几乎是在怒吼,可还没等狠话离开舌头,男人拽着阿九,几乎是和拎小鸡一样,一下把她又按回了椅子上。
“你刚才说什么?”男人声音沉闷,鼻音厚重,好像重感冒一般。
“我晕倒的时候,你有看到一个女孩儿和我在一起吗?我得找到她,她叫心慧,……蓝心慧……她爸爸在”话一出口,阿九顿时感到不对,初遇心慧时,女孩儿自报家门,说自己的阿爸在道路尽头开了一家杂货店,阿九四下看了看,此时此刻周围也没有第二家杂货铺,那么也就是说,面前这人即使不是心慧的父亲,也必定认识心慧……
“心慧是我女儿。”男人淡淡接过话茬,阿九则如同泄了气的气球,一下子蔫在了躺椅上,一个问题解决了,那么就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了,为何那些人要杀死心慧?
阿九思忖着如何将心慧的死讯告知这位父亲,刚才那幕惨剧实在太过疯狂残忍,渐渐回想起画面的阿九甚至忍不住开始干呕起来。
“哕”阿九忍不住哕出了声,心慧的父亲缓缓走了过来,轻轻地拍了拍阿九的后背,那掌力轻柔有度如若潮水抚岸,鸣沙鼓玉,温柔无比。
男人抽出了阿九怀里的锦帛,一下将它抖落开来,他双眼迷离,好似垂泪,他怔怔地看着锦帛中央小岛上起舞的麒麟与女孩儿,攥着布角的手指青筋毕现、指节发白。
“……”男人拿着锦帛缓缓坐回了自己的小马扎上,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阿九听着男人那冗长的鼻息,分明就是一声未成形的叹息。
此时日头已然西斜,阿九看着那橘色的夕阳照映在男人的脸上,斜斜在他脸上劈出明暗两界,男人痴迷地看着那锦帛,英气的眉毛纠结成一团,深潭似的眼中也如同有波涛翻涌,他将那锦帛翻来覆去,显得小心翼翼又依依不舍,之前的那些矛盾似乎在此时统统散去,阿九只从男人的脸上看出了疲惫,以及比那疲惫沉重千倍的哀伤。
终于,阿九想起了为何这个男人的模样如此熟悉,自己先前是见过的,就在那地下通道里、在那木偶的棺椁之上、神龛之中——是那副面具。
“这块布是心慧织绣的,没想到过了这些年还是这般鲜活。”男人的语气中透着一丝欣慰,如此心灵手巧的女儿任谁都会怜爱。
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阿九拿起一边的冬瓜茶给自己灌了一口,她发现自己的手在抖,脚趾缝之间也是冷汗涔涔,之前的愤怒与疑惑一扫而空,只余出自本能的敬畏,阿九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该干什么,只好一口一口地给自己灌水。
那块锦帛在此时物归原主,阿九没有骗心慧,心慧也没有骗阿九。
“自她归寂后,我已经有多个百年没有再从外人口中听过她的名字,她既能凭这裹布差使公来寻我,那你我也算是有缘分在,只是……”麒麟话头一顿,他看向阿九,眼中似是又有火光升腾。
麒麟甩甩头又抚了抚脸,似乎是把欲来的怒火压了下去,他站起身收起马扎,示意阿九跟着他进店去。
阿九木然地起身,木然地跟着麒麟穿过局促的杂货店,穿过那些货架与木工,好像自己就是其中一个木偶玩具。麒麟弓着身子,人形的祂磕磕碰碰地走着,这栋小木头房子对祂而言就像一套一比一的模型玩具,难以想象祂在这立锥之地待了多少年月。
店铺尽头的阴影中有一扇小小的木门,麒麟捏着门把手把门打开,佝偻着身子侧着走了进去,这门的尺寸倒是适合跟在后头的阿九,好像就是为了和阿九身材一般之人打造的。
阿九简短地想象了一下后屋里头可能的样子,会不会堆满木材和未完工的木工,到处都是木屑和刨花,几乎可以把人埋了……还是仓库,放满了各色商品,积灰如山到处都是蛛网和霉斑?
脚上传来的松软感觉打断了阿九的无厘头想象,阿九抬头,她看到了一片海滩。
黄昏的瑰色光芒播撒在深蓝色的海面上,快要落入海中的夕阳如同海中焰火,催着一波一波泛着白沫与荧光的海浪轻拍在卵石与细沙组成的沙滩上,使人几乎可以忘却一切烦恼。左右两边是无限延伸的海平面,沙滩的轮廓在麒麟和阿九的身后合抱勾勒出海中的一隅孤岛。
这座小岛实在太小了,几乎只有一个房间那么大,这里也确实像是一个房间,小岛中央的沙滩往下凹陷形成一汪浅池,不断有泛着荧光的海水涌入其中,浅池中躺着一个素白的人形,麒麟走到池边蹲下小心地梳理起女孩儿头发,祂将那裹布展开,盖在了女孩儿身上。
阿九知道自己没有看错,池子里的人就是心慧,女孩如同睡着一般半身浸泡在海水之中,她穿着素白的衣裙,面色白皙几近透明,面容却是恬静温婉,好似在酣睡。
阿九走近了些,她看到心慧身上的衣服是破损的,心口、小腹、手臂、大腿几乎满是破洞,里头露出的肌肤僵硬发白如同死去的珊瑚,整整五对狰狞的伤口几乎将女孩儿整个撕裂开来,女孩儿半身浸泡在海水之中,那些不断拍抚着她的海浪如同衣被,孜孜不倦地守护着早已死去的女孩儿。
“你为何不亲自来寻我,我知道你一息尚在,偶面劝我放手,我又怎能放手?”麒麟自顾自地问着池中的心慧,祂轻轻攥着女孩儿的手,一双大手止不住地颤抖着。
是怒火,一团无形的压迫感自池边蔓延开来,阿九被震慑得踉跄了一下,高涨的潮水似乎也被这不甘的怒火压制,退到了女孩膝下。
“滋滋滋滋滋”兜里的手机再次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阿九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想要赶紧静音,来电的是一个陌生号码,阿九想都没想一划屏幕就要挂断,还没等手指从屏幕上挪开,阿九只觉得舌尖一麻,一阵甘甜感瞬间蔓延向舌根又直直冲向咽喉,手机屏幕明灭,一条简易的信息跃然而来:
阿九发觉自己感觉不到自己的舌头和嘴唇了,但它们分明还在动、还在发出声音。
麒麟也在此时看向阿九,他放下女儿的手,将身子挡在了偶与自己女儿之间。
“游兄别来无恙。”偶借着阿九的喉舌打招呼到,语气欢欣轻快,正适合故人久别重逢之时。
“多少年没见了?”麒麟的话中带着一点敌意,祂冷冷地看着阿九,紧抿嘴唇。
“我记不得啦,自心慧死后我们就再也没见过。游兄,这次,我还是来劝你的,将怒面归还于我,让心慧去吧。”偶语重心长到,用满是关怀的语气说出了一件似乎颇为残忍的事。
“你知道心慧她没死,只要我还活着,她就不会死!”麒麟几乎是在怒吼了,阿九只觉一阵罡风剐来,几乎要割掉耳朵、掀翻头皮,海面也惊惮于这阵怒气,甚至往下退了几寸。
“你能用自己的骨血保她肉身不坏五百年、一千年又能怎样?我要死了,你的血也有流干的一天,那些倭妖早已被你斩尽,放开心慧,让她入轮回吧!”偶不甚熟练地操纵着阿九的四肢扒在门框上,让自己不至于被怒火撞飞,麒麟向前踏了一步,祂怒目圆睁、眦角欲裂,眉骨高高耸起面颊上显露出碧色鳞片,一对染火般的头角从头皮下刺出,但马上缩了回去,祂捂着脸,指缝间的一双瞳孔灿若星火。
“斩尽?从来没有也从来不够,我只恨斩得还不够快不够多,当年若是我能早些省下那慈悲、早些戴上这怒面,心慧也不会如此。”说着,麒麟用指甲划开了手臂上一条刚刚愈合的伤疤,一滴滴泛着青蓝光泽的殷红血液滴入浸泡着少女躯体的浅池里,那些化石般的伤口被沁润上一丝血色,却又在转瞬间变回如石灰般的苍白。
滴入池中的鲜血似乎在一瞬间浸染了整片空间,转瞬之间,荧蓝色的海水变为暗红色,瑰丽的天空转为压抑的灰暗,目之所及只有黑、白、红这三色混杂。
密集的鼓点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砂砾跳跃、卵石蠢动,女孩的胸口也许起伏了一下也许没有,一滴滴冰冷的雨点泼洒而下,海面暴涨,几乎要将小岛淹没。
狂风掀起巨浪,巨浪之中又走出一排排漆黑的人影,它们执着修长尖利的黑色长矛分别佩戴着头角狰狞咧着血盆大口的般若鬼面、怒目圆瞪长鼻如坠的天狗面以及眉眼奸狞的狐妖面。
它们一如之前围困阿九一般,执着长矛将小岛围了起来,重重叠叠的矛头在海面上搭构出一朵致命的繁花,贪婪地想要吞噬、绞杀包围圈中心的人们。
也如之前,这些早已死去的倭妖直接略过阿九,直直地朝着麒麟与心慧挺进,麒麟怒吼一声,大力揽过扎向自己的矛尖,如同折草般将它们折断,祂冲进阵中,手脚并用,利爪撕开一个个黑色人形,如墨般的血液肆意泼洒,又不断有人形从海面上升起填补进被麒麟撕开的缺口中,麒麟好像是在对抗大海,无穷无尽的倭妖如海潮般席卷而来,阿九依靠在门边,宛如海啸之中落水者抓着一片孤舟,血腥味、焦糊味充斥着阿九的鼻腔与喉咙,击鼓声、怒吼声几乎让阿九心跳停止,阿九看见,暴怒的麒麟眼中流出血泪,泪水滴落在海面上燃起荧蓝的火焰,倭妖的尸体残肢在火焰中化为飞灰,灰烬飞扬,向着天空下起一场逆方向的大雪。
飞上天空又落下的灰烬落在了女孩儿身上,浑身浴血尽显疲态的麒麟坐回池边,祂身上的血迹在飞速蒸发,下落的飞灰触碰到祂,发出星星点点的荧光。
“……还不够……还不够……”麒麟握着心慧的手,祂哽咽着泪如泉涌,偶拉起腿软不堪行走的阿九挣扎踉跄着走上前去,在沙滩上拖出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它坐到池边,麒麟身旁。
“偶面,让我再听听心慧的声音好吗?你我都知道她还存有一丝情志与神识,用你的手段让我再见见她好吗?就当这是履约的最后一个条件,好吗?”麒麟近乎是在哀求了,祂双手撑地,眼泪混杂着血液大滴大滴地落在沙地上,那血泪猛烈地燃烧着,触碰砂砾熔融化为琉璃,覆盖卵石又生出苍苔与新芽。
偶借着阿九的身体无声地点了点头,从兜里掏出阿九的手机,将其凑到了麒麟耳边。
“嘟、嘟、嘟——”电话接通,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接着一个稚嫩的女孩声音怯生生地问到
“心慧,是阿爹,没事,阿爹就是太高兴了,听到你的声音,阿爹高兴。”
“阿爹,你变老了,可是为什么心慧没有长大?我怎么还是小不点一个?木偶叔刚刚和我说阿爹你要带我去旅行了噢?终于喔,你终于不忙了有时间了,太好了我好激动啊。”
“你教我的那支舞我练了好久,我们什么时候一起跳,再叫上偶叔一起,偶叔可厉害了什么东西看一遍就会学一遍就像,他按我的样子做出来的面具戴在脸上我自己都分不出来哪个是自己呢!”
“好好,心慧,我们一起跳舞,阿爹还有好多舞没有教给你……”
阿九看在眼里,池中那苍白的女孩儿嘴角勾起一丝浅浅的笑意,露出了一双甜甜的酒窝,池中的心慧不止何时伸出小指勾在了麒麟的小指头上。
陷入呆滞的麒麟看着池中的心慧,女孩儿身上那些伤口中的灰白色开始蔓延,从一丝一缕到成块成片,当最后一点灰白色蔓延向两人勾住的小指,偶举起阿九的右手,五指虚弯成掌,覆盖在了麒麟如同死灰一般的脸上,偶稍稍发力,一副满是裂纹的金刚怒面出现在了阿九手中,阿九还没来得及收回手,那面具就在她手中化为了齑粉,也就在此时,偶将身体的控制权还给了阿九,消失得了无踪迹。
池中的女孩失去了最后的血色,蜷缩成一团化为了一块人形的珊瑚石,脱下怒面的麒麟用那块裹尸布包裹起心慧的遗骸,慢慢往海中走去,无有愤忿亦无有留恋。
此时已是夜晚,一弯纤细的弦月挂在东方的空中,海潮平缓,静谧无声,荧蓝的海水拍打着那对父女,伴着阿九目送他们离开这苦痛之处。
再次回到地下通道里已经是隔天下午了,地下步行街还是那般热闹,临街做饭的老板娘、卖力吆喝的粽子店主、来往的快递员与成群结队的学生。
阿九走到那被施工围挡围住的花坛前,只不过是过了一日,那花坛就已经被拆除得七七八八了,那两棵半死不活的铁树被暂时移栽到了花盆里,那块伪装成太湖石的珊瑚则被人用棕垫包括捆扎了起来,此时正被工人们张罗着运上地面去。
听一边的全家店员说,昨天晚上下了场暴雨,花坛下方的地面塌陷了一角,连带着墙面也裂开了条不大的缝隙,市政第一时间来做了安全补救措施,今天就打算彻底把这老旧的花坛拆掉,同时恢复加固墙面地基,将地下通道的绿化做得和地上统一。
之所以地面会下陷,店员对阿九说,是因为上头行道榕树的根长到了墙里,甚至一直伸到了花坛下面,这才导致了隐患。
带着安全帽的工人来来往往,一袋一袋的土石被运上地面,阿九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移栽着铁树的花盆里甚至还带着原本花坛里的杂草小花,阿九数了数,红、黄、白、黑四色小花甚至都在,之后这盆中会开出青色的花吗?
阿九在地下通道里走来走去,又在每家可以走进去的店里各耗了几个小时,可是一直等到天黑,她都没有听到有人叫自己一声使公。
她觉得自己被偶骗了,不仅没有得到那所谓的麒麟血,还搭进去五百块钱,真是亏死了。
阿九坐在全家的用餐区,徒劳地翻找着那条不存在的转账记录,她觉得是时候离开了。
阿九把手机揣回兜里,脑子里想着偶、想着那个小岛、想着麒麟与心慧,从始至终,这个故事与自己的关系就不是很大,比起被差使自己更像是个被当做棋子的不速之客。
无所谓了,阿九晃晃脑袋,她怀着一肚子闷气走出了全家,朝着通向地面的楼梯走去。
“感谢您的惠顾,欢迎您再次光临”收银台后的全家店员摸了摸自己的脸,随即朗声送客到。
阿九走出玻璃门,回头瞥了眼那开朗的店员,那陌生店员也朝着阿九挥了挥手,眉眼带笑,似乎想起了什么十分开心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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