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讯和遗书是一起发出来的,装在一个薄薄的,长约五十厘米,宽三十厘米的牛皮纸袋里,上面盖了三个不同的戳,还打了封条。多亏了这些包装,当我知道她死了的这件事时,已经过去了五天零三十分钟。
再过了半个小时,又来了两封信——分别是旅馆和医院的。一封要求我为她在房间内自缢造成的污染做赔偿,另一封则限我在半个月内到太平间把她接走下葬。对前者的无理要求我自然是不想答应——而对于后者,我也考虑过原地下葬的可能性——不过后来我想通了。信是从北边寄过来的,所以至少就目前而言,春天的花还没开到那去——那里的土都是冻着的。那就把她接回家吧,也好。
“只是以防万一,恕我冒昧了先生,我们不得不确认一下您的身份。因为说实话,最近冒领的人很多——”
“冒领?他们会拿一具尸体做什么?”
“我想你不会愿意知道的。”
他自然而然地把话题转到我身上来,也许是作为一种报复——对问了不该问的问题的人的报复。他,也就是负责这件事的警官告诉我,他们怀疑她实际上在旅馆房间中举行一种神秘仪式,带价则是献祭自己的生命——如果是这种情况的话,我不光没法把她带走,而且还要被调查一番——实际上这就是现在的情况,也就是说,他要调查我。
“所以,你其实希望知道的是我和她的关系?”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而且不是'希望',是需要。另外,只要我们能够确认你们和女巫并没有关联的话——旅馆的官司我们可以帮你摆平。”
警官把身子稍微往前倾了一些,似乎认为这样就能不得不让我配合——他大概就是典型的那种说话时喜欢拿手指别人的人。其实我根本不怕——因为我来的主要原因是在后面收到的第三封信,一封银行送来的有关“如果你不打官司那我们就帮你把钱陪了”的通知。我怕吗?好吧我确实怕了,因为我已经够穷了。
所以现在也差不多搞明白了,旅馆和他们就是一伙的——不然的话根本等不到发第二批信,他们就会自己把尸体烧了,然后随便把灰扬在什么地方。
“不过太平间总归不是一个聊天的好地方,其实刚才我就想这么说的,警官。”
“没问题,我们可以外面坐坐。”
我回头看了一眼。至少现在,我还不知道在这一排排上了锁的铁柜子中,她到底躺在哪一个隔间。我说不上来我到底在带着一种怎样的心情想另一个人的死相,我说不上来。
于是我拉开门,咸腥的海风就这么打在我的脸上。作为一个长时间呆在陆地上的人,我已经稍微适应些晕船了,至少现在能遏制住开始几乎无法受控的呕吐了——其实是因为肚子里已经没东西可吐了。船医建议我到甲板上多走走,不过我完全没觉得这有帮助——比如现在,闻到这样的气味,我还是没忍住干呕了出来。
甲板上,所有人都看向新大陆的方向——也就是船头所指着的前面。今天的海雾像比以往的任何一个早上都要大,所以在航行的方向上,我看不见除了海面以外的任何具体的东西——那里只有雾,只有厚到连太阳都透不过来的雾。
到新大陆去——我那时想着,所以到底有什么是新的呢?欧罗巴和亚细亚的每一个人都是旧的,到了新大陆我们会重生吗?我们的罪是不会被宽恕的,所以我们才会逃——就从所有和自己相关联的是非中脱身了,把妻子儿女和父母留在一团乱麻中,然后把自己装进这样一个仅仅凭着一只手就拎的起来的、磨得发白的皮制手提箱里——那种上了锁都懒得有人偷的。
在那帮人中间,我第一眼就认出来了船长——他带着一顶浮夸的帽子,背对着我,看向和那些人完全一样的方向——好像他们都等待着什么,而此刻,我们的头顶甚至没有一只海鸥在盘旋。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问他:"伙计,前面发生什么事了?"
他也许是没有听到,依然维持着原来的动作,像是一尊雕像——或者说,在甲板前方所聚集的,几乎是整艘船上所有的人,都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朝圣般严肃地看向船头指着的方向。
很显然,目前而言,在这些行为诡异的人身上我问不出任何事情——我只好四处转转。
然后她就站在甲板的尾巴——仅仅是看到她这一点就叫我忘了很多事,比如说那一群站在船头的人。随之而来的是一种生物性的本能——它告诉我:"快上去和她随便搭几句话。"而另一边我的理智则说:"瞧瞧她那个样子,她不会喜欢直接的人的。快点,随便想两局神神叨叨的、'文艺'的话出来。"
是的,我就要上去和她搭话,说几句她爱听的那种"文艺的"话出来,我这样告诉自己。
她趴在船尾的栏杆上,朝向我们来时的方向——当我走近些才发现,她其实低着脑袋,只是看着海水从船的两侧划过,挤到船尾,变成一缕一缕向后游的浪。
快,就现在,趴到她旁边去,然后把你能想到的*最文艺*的话说出来。
我照做了。
"所以你说,这些浪——它们向我们的后面游,在它们的一辈子里,究竟会不会有那么一刻游到海岸的边上——你知道的,这艘船的航线是要经过大洋中央的,也就是说——它们一般离岸非常远。还有那些新兴的令人头疼的洋流学说——至少我当初刚开始接触的时候是这样的,它们很难,不知道你是否会感兴趣,这位小姐?"
天哪,你听听自己到底说了点什么——简直糟透了。
"虽然你以为自己在讲点我感兴趣的事——你肤浅地以为,只要我看着的东西就都会感兴趣——比如我看着下面,那我一定就在想海浪的事;看着你,就一定在想你的事。不,没人和你一样——没人说话时总是想着自己要和现在正看着的这个人上床。"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依然看着船尾的浪,甚至没拿正眼瞧我一下。
"那不是我的意思——"
"光线的传播也需要时间——虽然这大概是你搞不明白的事情。比如现在,"她终于抬起头,而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海面上的大雾已经散去了,她就那么直直地盯着太阳,"比如说,你现在看到的是八分钟之前的太阳——如果它熄灭的话,你也不会立刻知道。"
说着,她终于扭过头来,正眼瞧着我。那道淤青在她没有一丝血色的脖子上无比扎眼,像是一把捅向我的刀。
"信是六天前发出来的——但我早死了,远在那之前。你太过迟钝了——你总是用迹象来确认一件事的发生。在一个没那么遥远的未来,你所知道的一切交通工具都要变得过时——但你甚至察觉不出任何一点变化。"
在我脚下,木板正嘎吱嘎吱地发出声响,然后涨裂开,露出更下面的金属板。桅杆一点点地变大,变粗,像一根兴奋起来的阳具——而所有的帆都被点上了火,烧成在空气中都辨别不出的细小灰烬——灰色、厚重的烟就从变粗的桅杆中冒出来。整艘船体像是达成了某种共振,发出巨大的轰鸣——像一头大象死去前最后的哀嚎。
那就是我听见最后的声音。
"这里就是...先生的故居...请看这边..."
导游的声音把我吵醒了,她就坐在马车的最前头,带着一顶常见的廉价防晒帽和袖套,举着根小旗杆指向一边的小洋房。也许是出差把自己搞得太累了吧——我居然在这架观光马车上睡着了。
"啊——抱歉,也许我该小声点的——对不起,因为我们会有监控实时监督,所以我必须得把词念完,这是我的工作内容——当初我花了一周的时间才背下来这些的。"
"我...我吗?"我不确信地指了指自己,这才发现整架马车上只有我和她两个人。
"其实这种情况蛮常见的,毕竟现在是淡季,而且今天又是工作日——说起来我该介绍的都差不多了,您很快就能下车了。只是顺带一提,这附近也有可以开钟点房的酒店,如果您非常需要休息的话,也可以去看看。"
她说完话,领在车前头的马哼了一口气,停了下来——我们到了。
这大概就是老租界的边界了——在隔着一条河的对岸,高楼大厦排起了一面直接连到大气层的镜子,把太阳的光线折射到我眼睛里——严格来说,是八分钟前的太阳光线。说起来,自己最近对时间的感知似乎越来越迟钝了,总是分不清白天和晚上,一觉睡上两三天——我甚至说不清现在所感受到的这具身体到底是多久之前的了。
那匹马还站在刚刚的位置——它不能再往前踏出一步了。毕竟,现在已经不再是马车属于马路的时代了——所以为什么我们还要乘马车呢?我想得入迷,就连汽车鸣笛的声音都没能让我回过神。
"所以,你怎么说服那个马车夫的?你知道的,很少有人愿意运一个棺材——至少按你那个价钱是做不到的。"
我看向躺在棺材里的她,思索起当初和马车夫交涉时的过程:"我刚掏出来一张钞票他就..."想到这,我又看了一眼她——现在是坐在棺材上面,脸上露着得逞的笑。
"所以是你——这一切都是你...!"
我终于找到凶手了,那个我一切不幸的来源——把我从我的家庭中拉走,骗上那艘不往回开的船,以及再往后的所有事——全都是她,都是她害的。
我终于难以控制住自己血液里最原始的那种成分了。愤怒的情绪带着神经细胞所产生的电流,涌向控制我两只胳膊的肌肉,然后死死地、不留任何一丝余地地掐住她的脖子。
她纤细的手却像是完全没受到影响,只是轻轻地抚摸我手臂上每一寸皮肤,每一根爆出来的血管——这只让我背脊发凉。
"其实我爱着你——就像你爱着我一样,不,就像是你爱着我的巫术,爱着我的魔法那样——你喜欢那种朦胧的感觉,那种失去敏锐感知的感觉——看啊,你的每一段关系都让你痛苦,只有我不一样——我可以让你忘掉那些,忘掉他们所有人,每一个,然后陪着我半梦半醒地活到太阳熄灭为止——只有我可以。"
她的眼睛开始上翻,舌头也往外伸出来——这是取悦我的表演吗?不,她死不掉,她不会死的...
与她越发微弱的呼吸相反的是,我的呼吸急促起来——我到底在紧张些什么?这时我终于意识到,我的一双手围绕住她的脖子,就像是那根吊住她的,足够粗糙的绳套。
我想起那具吊在旅馆的尸体。
......
“1月12日,晴
房东今天又来了——催我爸交上个月的租金,我只好说他还不在家。妈妈已经走了三个月了,今天她还没回来——所以我也没去学校。
说真的,把房东挡在门口很难——我更不敢给她开主卧的门。我爸已经赤裸着身子在屋子里陪那根扎在他手上的针头躺了三天了——这时候我就会想,还好房东没给我们垫供暖的钱,还好现在还是个冬天——如果他臭了的话,我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今天我又开始想这个问题了——他为什么现在才死。在妈妈走的那天,我就在想这事——那样的话,她就没有任何理由把我的抚养权甩走了。在偶尔清醒的时候,他跟我讲过他另一个爱人的故事——也许是虚构的。他说,拜那个爱人的巫术所赐,他,作为一个出生得比哥伦布还早的人,活到了现在。他说,也许我妈是他哪个后代的子嗣,所以他当初完全没想过会有一个四肢健全的孩子出生——他本来以为这会是一段以难产为结局的故事。
他偶尔还会聊起些别的,像是也许在八分钟前熄灭的太阳,或者一具在旅馆上吊的尸体,景区的复古马车,冒起黑烟的帆船,或者是那封在他幻觉里收到的信——没有一件事是真的。我想,也许他早死了,就像是他说的那颗八分钟前熄灭的太阳。”
我放下笔,又一次推开主卧的房门。他还躺在那——整具尸体衰老而丑陋,只有扎在他手腕上的针头闪着耀眼的光。我把它拔了下来——而在整个过程中,我没感受到任何一丝阻力,似乎它像是在暗示——去做吧,我允许你。
我家连风也防不住的所谓防盗门外,道路两边,环卫工人们铲开的积雪还没有丝毫化开的迹象。我穿着我妈落在衣柜里的棉服,站在门前。今天是个晴天,干冷的风吹得我两只眼发涩,却没有一滴眼泪流出来。透过举过头顶的针管,我看见太阳弯的像一道情诗,变成我的爱人,向我伸出手。我向来不擅长跳舞,所以只好空空地站在原地等着,脑袋里想着,也许下一个八分钟过去,又或者是再下一个八分钟后,她就会熄灭在我眼前,她会的。
这篇是根据“信、船、马车”三个词组成的三题写作写的,做了各种各样很大胆的形式上的尝试,然而结果并不是很理想。感觉自己该多读点书了…
几乎是想到哪写到哪的,不过感觉还是从kjpk的以爱之名偷了个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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