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主义最终还是演化成一种情绪,有其精准的受众,也有为此营销的作品。这么说来似乎让人难以接受,毕竟长久以来,理想主义是“完备、独立的人”应具的品格,它应该与分类学划清界限,是那些试图逃离权力虏获者用作支撑的精神力。但如今它确实是一种情绪,附着淡淡哀愁,不停重复着旧日的美好,包括彼时的昂扬与对未来的期盼。于是,两种时态不期而遇:停顿于现实,在过去中前进,然后跳跃到一片朦胧的星光,沉醉在杯酒间的理想国中。所有此时都静止了,同时,也在重复。这些人(受过良好教育的中产阶级)已成为矛盾的共体,渴望火热与灵韵,却离不开安稳与日复一日,而一旦未知扑面而来,瞬时的欢腾过去,才知道自己已离不开城市,自觉活泛的灵魂早已成为城市的伴生物,只能在这片被誉为文明(进步)的狭隘空间内释放着四处碰壁的思想,穿不透墙,也寻不见伴。静止,同时重复,理想主义只能成为那种情绪:运动的遐想,遨游天地间的幻觉。于是,成为文化工业的电影出现了。人们被分切为永不能连结的符号,并停留在语言的对峙上。“纸与纸之间的对抗”①,一种形式多样的文字游戏。“理想主义”与“拜金主义”之间仅存一个道德的限度,而“道德”也正在抽离出人之实体,成为凝结着“正义”的语义,而“正义”也……两个阵营:好的意义与坏的意义。
但实际上,理想主义从来也没那么崇高。我不记得小学时是否曾举手回答过自己的梦想,但作文书是这么写的,互联网是这么传的,我的记忆含糊不清,可内心却偏向自己曾举起手过,仿佛那个说当科学家的人就是我。总有些电影会安抚萎顿:他们个个起身皆胸怀大志,镜头则将他们虚化,对准坐在角落一言不发的你。“角落”就此成为象征,包括镜头内部的虚实、整体的推拉,在此作用下,“你”反而成为最独特的那个,承载着诸如“理想主义”这般好词的精神,引人落泪,或满身激动,直至周围亮灯,银幕暗掉。当你走出影院站在平整的水泥地上时,鼻息透出白气,手背通红,身子忍不住打战。在耳机塞入耳朵前的两三秒,你忽然想到自己曾经是坐在班级中间,人群中,同桌还曾掐过你的胳膊,疼得你连声求饶。但随着音乐响起,过去也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不经眼的街道、不入耳的喧闹,呼吸被遗忘了,前行亦然。除了偶尔一次下台阶时的磕绊外,没有什么会让脚感到异常。大地消亡,天空萎缩;光影随行,杂乱无章。你就这样带着那股畅快或忧郁(不强,只是平静的微抬微降)走到了下一扇门,遗忘或延续皆在掌间。
其实不看这部电影,你前行的路线也不会与昨日有什么区别,改变的只是感觉:从电影滑落到音乐中,眼睛聚神,耳朵堵住,寒意是你对世界唯一的感受。昨天也很冷,前天一样。春天还有些时日,要记得更换衣物。
我们似乎被误导了,好像理想主义从宏大叙事中脱落就会发生什么不同,好像把文人精神换成理想主义就又有什么进步。还是说,尽管我们对八股文和官话都相当厌烦,却也始终逃不出对语言的装饰。从一种专横的、外部的暴力延伸到魅惑而据于身心的感召中,却并未对前者产生什么决定性的动摇,这能算得上“胜利”吗?但问题还要更严重些,因为我们过于感性的判断,使得理想主义成为一种不假思索的正确,可它却比“科学家”还要虚渺。它非诗词,却可言不可言之物,在构词法上,“理想”与“主义”的并列也谈不上“美”,却能引起丰富的联想,哪怕是一团空,也是有香味的空。当80年代的新启蒙者试图把“理想主义”当作一种理念来阐释时,大量的、翻译过的国外著作、新思想进入,并用来佐证这类词义。除了语言和文化上的障碍外,还有切身之苦与历史之痛带来的异变,知识分子们需要迫切需要借助一些新物来疗愈,以至于不管不顾这些全新的舶来品是否需要推敲。与其说“理想主义”是正确的,不如说它是药膏,用来缓解精神上的一时之痛。后来他们成为了老师与家长,成为语义的定义者后,迫切想要流传下去。更年轻的少年们有的接受了这套念想,尚未入世就消弭未知,然后再一点点剔除,只剩空有余香的脑袋去面对无比复杂的世界;而那些没有接受的人,则走向另一个极端,在过早的年纪脑袋里就塞满了黏稠的污垢,成为其父亲的复制。但我所说的还只是这片土地上的少数人,那些隔绝在校园之外,被称作“坏孩子”的少年占更多的数量,却销声匿迹了。他们只是用来书写的素材,请看见他们!然后叹气,这世界糟透了。有些时候,作者会用一种理想主义的叙事来描述他们,感动又回到了那些订阅的受众中(包括学生、老师、受这类教育成长起来的各类职工等)。这种凝视背后隐藏着许多轻浮的想象,可以用一种传播关系来描述:作者-文本-受众,除此之外,还有阅读量带来的微薄收入。
叙事当然是一个大麻烦,它又将这种情绪不断加强、深化,使受其所困的人们更加挪不动腿脚。但也不能一言蔽之,我们还需划分一下年龄。理想主义的受众大体可分为两类,一类是物质基础已有保障的中年人,另一类是刚毕业或即将毕业的青年,当然这种划分很不科学,所以我用更直接的方式言说:有物质基础与没有物质基础的人,前者自然可以相对稳定地在情绪上波动,后者所要面临的处境就更复杂,甚至更极端,是经历没有经验可以学习的混沌时代。青年在不断祛魅中走向幻灭,这是一种比绝望更加痛苦的状态。
理想主义有时会更加纯粹的扮演上帝,人们不愿再谈论什么更深入、更真切的话题,只想拿来补充精力,在此,它已成为完全的欲望,用来被激起,并且消费(知识消费……?);还有时会成为一种量化的数据,依靠读书与电影的数量级来划分阶层,“读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如此简单的、台阶宽长相等的阶梯,当然,当理想主义成为一场场读书会、线下交流与学术酒吧时,它还是稍显宽敞的。只是问题在于,我们怎样用交流化解偏见,又怎样在面对面的接触中实现融洽,而不只是干货发布会。这是个困难之际的问题。因为受教育者大多太依赖于知识,又太相信语言,似乎它们是静止生活中唯一的活物,思想的流动也意味着一种真实的运动,可惜,幻觉是人们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而它从不与现实泾渭分明,但幸运的是,只要人们在不断认清幻觉的道路上可以停下,就总会在一层不为他所知的幻觉上找到属于自己的赛博大地。书,与互联网、现代都市融为一体的书成为很难以察觉的幻觉,留有最干净的崇高,是意义之域中最具想象力的虚拟游戏,至少不需要刻意的强调感官的刺激(最近有个机器人游戏不是因此被嘲笑德不配位了吗?)。这已经是都市之子们最后的底线了,对于虚假,他们愤慨,但又无处寻找真实。辩证法的两面变得模糊了:虚虚实实、真真假假,非佛道之境界,而是虚空中无处寻敌的无物之阵②。对于那些文艺青年们的旁观者来说,理想主义确实没什么特别的——这是他们对此唯一正确的判断。
任何一种受众在陷入文本时都会强调“我”的主动性,也就是第一人称在语句中的力量。比如,明星粉丝会把为明星宣传、替他们吵架与为他们消费当作“我”自己想做的事情,课堂里或读书会上的参与者也会把对正在讨论的文本的观点输出视为“我”主动而为之,他们的区别就在于文本本身的差异,但这种差异在今天也成为一种消费物,对其进行比较同样是在符号上争胜。而当视角转化,旁观者会认为明星粉丝是彻头彻尾的饭圈行为,有些高级的旁观者还会用些高级的学术用语为此命名,他们会看出资本主义诱导他们进行消费,实则是“被动”的,但高雅文化的受众们却很难承认这点,也很少有人指出这点。他们伪善的维护着自己在句意上的主动,而其中相当一部分,却如此果断地轻视大众文化的受众。一方面他们掌握着高级用语的话语权,利用自己固有的知识权力削弱了自身被批判的力度,从而升华了意义,另一方面,高雅文化塑造的精神力又最为澈亮,它是文明的瑰宝,故而要彻底解构它会带来难以估量的文化灾难,对于世界的意义无需赘述,而对于个人来说,即便他对此心知肚明,也必须相信自己是主动的。民粹主义的驳斥只拥有强大声浪却缺少逻辑,难以让人信服,但能带来最直接的困扰。当谩骂开始时,痛苦不会以快乐的形式出现。并且,一个文学的真正读者极度缺乏盟友,首先是因为数量太少,其次品性足够刁钻,很难用简单地标签式的词句就能通畅的交谈,所以,即便他们产生自我怀疑,都必须重新回到文本才能稳定心神。其中断然少了些什么:为什么承载理想的一定是语言?为什么她一定要在书籍或学术酒吧中才能找到共识?为什么她一定要成为学校的标志?除了这些封闭的空间外,理想主义就没有生存的土壤了吗?
如果我们无法解决这个问题,那么“理想主义”同消费主义的任何一种分类没有本质的区别,差异也将被绝对的均等化。但在我看来,受新启蒙运动与进步史观影响太大的理想主义很难从中逃脱,因为它匮乏真正的实践——在校园、体制、城市空间外的实践,缺少在互联网外的行动,它缺少一个真正夯实的大地作为根基,甚至,它都不会在街道上落下种子。同时,它过于怀旧了,仅仅留存在过去的八九十年代,作为“时代红利”的抱怨和激昂年代的怀念存在。柴伐梯尼③的新现实主义宣言中最有力的一句话是,“电影永远不应该向后看。它应该无条件地接受当代的东西。今天,今天,今天。“这句话包含两个坐标点:在时间上,“今天”就是此时;空间上,“今天”则就在我们眼前。它绝对不美,甚至有些丑陋,但却是幻觉所无法夺走的真实。后人类主义带来一种新的眩晕,仿佛人注定要成为一组代码才能获得永世的自由,可无论它是否会发生在未来,也不会在今天就实现。人们对当下的科技水平过于高估(技术竞争与传播学魔法总会让人误以为我们会在明天征服宇宙,但技术当下征服的是每个人体内的每一个细胞),相信技术得救等于把自己完全交给了迷雾。人们必须吃饭喝水,而人们的哭声、无神的双眼与难解的郁结皆来源现实,如果理想只生于围墙,则永远只会在围墙内游荡,成为孤魂野鬼,而不会是幽灵④,或是什么别的让作恶之人心惊之物。换言之,一种先入为主的理想——理想国——很容易停滞,只有当那些理想主义者们走出大门,摘下耳机,四处观察并融入其中,从中新生起的希望才更加有力。
我是否感觉,这世界所以易解的问题都有了答案,已无法“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了?
宏大意义不会轻易瓦解,银幕上的奉献总能比清洁工大叔看书拍照的情节俘获更多的欢心,而宏大意义也分类别,民族主义总要比天下大同更能激动人心。关注个体的个人主义看似是解药,实则是拼贴文本,粘有各式各样自相矛盾的词语。它同时兼顾着对集体专制的反叛与新自由主义对私欲的诱发,“人”成为意志的延申、共鸣的符号、被凝视的肉体,唯独缺少彼此面对面、长时间的交流。读书会等知识交流很难满足这种多义性,因为它仅仅局限在交流知识这一种功能中,在此之下,人既要面对一个滔滔不绝之人,又要接受知识为其附着的幻觉,却又在当他不匹配幻觉的一举一动中悄然坍塌,于是人必须只被当作一个吐露思想的工具,才能维持知识的纯粹。这是莫大的悖论:
但这不是什么晦涩的道理,可却总会陷进去。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我们的生活就是位于这种无处不在的气团中,道理随处可嗅,能分辨颜色,却摸不着。但话又说出来,如果希望成为唯一可依靠的,那么也就没什么值得向往——难道现代人最终只能在希望与祛魅所引发的情绪起伏间过活吗?
我要说的理想,从来不是永生的宏大图景,也不是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大志。理想所沾染的历史过于厚重,其实我要表达的是另一个意思,却没有合适的、具有公共效应的词语表示,才变成了“理想”。而其本意是,在生活中去汲取那些积极的意义。学去做饭、种花,去加入维权的团队,参加些义工活动。去真正参与其中,哪怕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社会活动(给朋友分享自己刚做的糕点),都能获得一种呐喊之外的快乐。当我们参加其中,发现它与我们想象的不一样,必须经历祛魅时,就要与之相迎,接受复杂。其实这不是什么怪诞的事,人们总喜欢在互联网发抽象,可要是本身世界就是抽象-复杂的,是我们浸淫太多的简单了呢?同时,在高墙与互联网外的许多地方,还生活着一些有志之士,以善良的品行做着不同的实事。在此,理想成为一种精神纽带,作为一种情绪,可以帮助人们抵御生活的困难,而非与生活隔开,成为两种互不交际的力,带来两种互相交织的伤害。我之所以不把理想主义当作什么高尚的事,还有一个原因是,它很多时候并不会让人满足。我去读一本进步主义的书籍⑤,里面的表述让人觉得真实又残酷,有些敏感的读者越读越觉得痛苦无力,反而适得其反,而读了很多书籍后,又发现自己生活的环境没有一个能交流的人,久而久之,孤独取代了理想,思想不停在体内循环,容易憋出问题。一个简单的道理,吃的越多,如果不能如厕,会胀死的,同样,知识汲取越多,如果不能实践,心会憋蔫儿的。毕竟,天才之苦很容易上升为悲剧情怀,这不是每个读书人都应该走向的结局。理想应该成为从大地而生的坚韧——哪怕大地也沉沦为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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