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小说由京极夏彦所写,也就是百鬼夜行妖异推理的那个京极堂。他竟然会去写什么敌托邦或者少女心语之类,实在是和读者的一般印象大大相悖。(这么讲仿佛我很了解他一样,但其实我对他堪称一无所知,必须承认才行)封面也是如此,若非大字印出的作者名,很难从封面中想象这竟然不能算是严格意义上的轻小说。
20xx年的日本是一个由先进技术和负责管理运用它们的技术官僚所维持的干净又漂亮的地方。
令这个世界线的我们揪心不已的各种歧视不公几乎统统被消灭,人人在讲话之前都会有意识地自我审查:
“您都这个年纪了,拼命跑步会有生命危险的。”
“你这话涉嫌歧视了哦,”橡说,“哦……私人言论,所以没事?”
既然城市居民的大多数事务只需要在室内进行,会议、交流全改为线上,而风景——哪怕是风景,亲眼看到,又和通过监视屏看到有什么区别呢;市容被重新规划过,整齐便利,只有极少数老旧城区依然负隅顽抗保留过去的模样,虽然干净的街道上根本没什么人气。
社会虽然没变得夜不闭户,也能称得上前所未有地安全,因为去哪都要刷ID卡,确保管理局能实时掌握所有人的行踪;小到不当言论大到擅闯入室的一切不法行径都会被无孔不入的摄像头和麦克记录,甚至连家中人数和刷卡记录对不上都会触发警报,护卫队会火速感到以防意外发生。
在校交友亦成了过时的概念,孩子们都只上在线课,和同龄人的交游仅局限于每周一次的交流研修课,哪怕在这短短一段时间里,大多数人也没什么好聊的,对彼此的了解不会超过个人档案公开的内容,何况,假装热心去打探别人不愿公开的事情可是非常讨厌的:
“绝大多数交流活动都通过电缆,在监视屏的内外完成。对方住在哪里、长什么样子自不必说,就连性别、年龄,甚至国籍都无人关心。只有从收到的数据里提取的信息才是真实的。所以所谓的真实,绝大部分都是谎言。虚实根本没什么区别。所以知道了也没有意义。”
动物保护、素食主义或者畜牧业带来的温室效应完全不再是问题了,因为合成动物蛋白取代了一切肉类,动物生命和人类一样可贵的观念深入人心,不用心的饲主遗弃或者养坏了宠物的事情也成了过去式:
“城区里是几乎见不到野猫。以前似乎每家每户都养猫养狗,不知为何现在没有了。如今,饲养动物需要许可证,每种生物都有自己的饲养环境标准,如果设备不齐全就不能养。”
每一样变化单独来看,按照我们这个世界线的观点,毫无疑问都是无比进步的举措,是会在网上被大加赞扬的。然而,读到这里的你,想象着以上全部同时发生的世界,大概只会想到一个词吧:敌托邦。
本作的第一号主角摄像机,平凡的少女牧野叶月生活在其中,偶尔也会产生这种想法:
“这片风景里没有她的容身之所。一种虚无感不受控制地涌上叶月的心头,仿佛再在这里待下去,她自己也会静静在某处消逝。”
她无法分辨出眼前的景象和监视器中所见的究竟有何分别,也想不到“现实”有什么理由不能被监视器和终端机呈现的一切所替代,但她隐约地觉得不对。她想要了解同龄人们,要么因畏惧而无法开口,要么被冷酷地回绝掉,想着:去走进他人的生活,的确是很恼人的,干脆连一步也不要踏出。
“无论理由是什么,步未都肯定讨厌被注视。叶月也一直效仿步未的样子不看对方,所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这样想。总之就是想了。”
动物由血、肉、骨所塑造,而人则由规则约束下的理性定义。可能《应避忌之狼》中的人类更加清晰地划开了人与动物的界限,以至于,本作的二号主角摄像机,儿童心理咨询师不破静枝在不情不愿地参加现场会议时,切身感触到其他人正常的生理状态后竟会感到恶心,即使她有洁癖,恐怕也多少是受到了社会氛围的影响:
“也就是说,就在她设法不看对方时,那家伙也依然在嘶声呵气地呼吸。空气在这只雄性动物的体内走了一遭,又通过脏兮兮的鼻腔和口部排出体外。一想到自己也在呼吸这些空气,就总觉得浑身都不自在。
看到这段话,我下意识地检讨下自己是不是也污染了屋里的空气,好像确实如此,真是对不起啊。
不仅仅是静枝的洁癖,当本区也出现连环凶杀受害者的新闻传来,叶月既不害怕亦不好奇,仅仅觉得无所谓:
这也没什么稀奇的吧。各地每年都有连环命案,绝大部分至今都没得到侦破。去年夏天也死了六个人,凶手也没抓到。所以,那几个杀人狂现在肯定还在若无其事地过日子。事到如今,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要问这次有什么特点,顶多是受害人全都未成年,才会引发热议。
“再近也是隔壁吧?”叶月说。她的意思是:反正是别人的事,与我们无关。”
可谓是丧失了实感,死人仅仅是新闻,属于自己人生之外的部分,反正自己的生活被各种技术和机构照顾得井井有条,又有什么好担心的?理性点,坏事无时无刻不在世上发生,除非能从中得出某种超然的规律,或者威胁到自己之类,否则就仅有作为趣闻的价值罢了,为之挂心只是徒劳浪费脑力。
这听起来可太对了。我此前被这么劝说过,现在也总是用这副眼光打量一切。然而,如果发生在人身上的具体的个例不能表现世界,难道冷酷抽象的道理和逻辑就能么?
叶月也产生了这种困惑,而困惑表现为畏惧。她看到报道20世纪猎奇杀人犯的新闻,宁愿切成阿拉伯语,好让自己不要不由自主地想象这一切也可能发生在自己的身边。甚至,在小说的中段,她历经了一番险境,短暂逃回了家中,也会急于把自己淹没在机械性的日常作业中。
“每日自习已成习惯,因此叶月理所当然地打开监视屏,开始学习。在此期间,她不会想到祐子,也不会想到步未和美绪。自发自主,是多么令人舒适的感觉啊。不,或许不是舒适,而是……无情。”
不与任何人发生通过现实肉身的交集,只是不断地单独进行“自发自主”活动、绝不受制于不可靠的他人感情、不必期待他人的回应或举动,实属惬意。然而,叶月也同样有渴望危险和刺激的一面,否则也就不会有这个故事了。
“人类的历史从留在记忆里的时代,来到了留在记录里的时代。虽然不会有人记得特定个体的任何事,但一切历史都被改换成了数字和符号,储藏在不位于任何场所,也没有实际地点的无处之处。”
终于,《应避忌之狼》的世界和我们的世界发生了一些交集。当我们的记忆和实在的记录发生冲突,即使自己坚持不是如此,记忆也总是会被视为更不可靠的,我相信每个和任何审计人员打过交道的朋友都会深有体会。从文学或历史意义上讲,什么集体无意识、口述史的局限性也都被常常谈起。
无论干什么,都要留下记录。在记录里表现成什么样,就会被定义成什么样的人;或许,可以翻看自己较长时间以前留下的彼时彼刻的心情,也许会像我一样,觉得那时的自己极为陌生。而集合了一切记录的终端机——简直就像我们这个世界的智能手机,成了比自己更真实的化身。一旦手机关机便等于本人失踪,但反过来本人失踪,只要正常回应消息,就不会有人察觉异样。
但是,记录就可靠么?它会被有意地篡改,可以被精心炮制以反映某种版本的“事实”,更可以被抹消掉。在小说开篇,叶月和静枝都意识到,儿童们的记录仅仅只是她们想要表现出的一面,是她们愿意被欣赏的那部分自己,然而,却远远不足以构成全部的她们本身。而在小说中段,篡改记录则成为反派对付她们的首要手段,她们所眼见的真实不被当成真实,而替换它的伪造版本的事实能够互相佐证吻合,反倒被大人们采纳。
也许在某个时刻,我们也会有同等的体会:记得某样让自己刻骨铭心的事物发生过,然而,没有记录,记得它的也只有自己而已。“孤证不立”,与那件事相伴的心境也无人可以言说。或者,它能戳穿某个谎言,然而当整个世界都只相信另外那个版本时,连自己也无法分辨何真何伪了。
京极夏彦以掉书袋著称。在《应避忌之狼》的前半部中,也出现了任何一个人都可以不分场合地神侃一番对不对不知道但绝对没错的理论,或是冷不丁科普起民俗知识的情况。担任这个角色的主要是二号摄像头静枝小姐。以下这段内心活动颇能表现深谙高效工作之道、无视繁文缛节且自我认知准确的绝对理性分子到底是如何自诩的:
“她确实不太在意。遣词本身并不重要,只要意思能通达就行——也就是说,该看重的是想表达的内容,但似乎很多蠢货都不明白这点。又不是只要措辞得体就可以口无遮拦了。语气、用词这种东西,说白了相当于监视屏上显示的字体。它们与文章的意思无关。”
在小说的前半段,静枝小姐似乎没干别的,就只是一个劲的否定罢了,指出伪造和谐气象的社会如何虚伪,客套话多么浪费时间,以及擅自认定自己了解自己负责的孩子是多么妄自尊大,就好像没有她不能用京极夏彦笔下角色擅长的那种全无人情的批判解构掉的伦常。一开始,我以为,这位格外清醒的静枝小姐能在破案中发挥格外大的作用,就像《魍魉之匣》的京极堂那样。
然而,到了后半部,情况发生了变化。她母亲的死造就了如今的静枝,而静枝本来也从对她母亲的横死中提炼出了不少智慧。直到最后,她发现实情和自己一厢情愿的妄想完全两样,而自己总结出的大道理当然也成了无根之木。有些荒唐的是,京极夏彦最喜欢的理论“人和人永远不能相互理解,人们只是用自己的主观猜测去代入对方的主观体验,假装理解罢了”恰恰就是借静枝之口说出的:
““交流就是这样的东西。它永远是单方面的。‘相互理解’是只存在于字典里的幻想。无论什么场合,所谓的交流都只是建立在这种单方面的先入为主带来的相互误解之上。只不过,现在不理解该如何进行这种误解的人越来越多而已。””
痛切认识到自己所以为的客观规律也不过是主观臆断中生出后,静枝倒也没有因此崩溃,因为她已经能够接受自己的“主观”了。她看到自己负责的孩子们遭遇危险,哪怕那远非她职责之内、不该操心、也没有立场去操心,仍然感到忧虑。在前半部时,她仍然视这份近乎爱的情感为理性之外的异常,需要排除,但到了结局,她已能接受自己就是关心着孩子们,哪怕,她理应对所有孩子一视同仁,却只对其中的某些格外在意,也是如此。
自此,静枝小姐才算是成为了近乎真正人类的人类,所仰赖的却是与被所有人当成美德的宝贵理性完全相反的东西。
在本书中,嗅觉被一再强调,可能是因为它实在没办法和任何形而上的理念联系在一起,除了就是挥之不去、直接激发出或喜或恶或无所谓的感情外,并无他用。不过相比与嗅觉,我更想描述这段“触觉”,如果说是接受不理性使二号摄像机静枝成为人,那么,是触碰到了另一位女孩子矢部祐子,让一号摄像机叶月成为了人。
她们轮流背人,从C街区的边界出发,把祐子带了过来,人类的肉体软趴趴的,有点烫,又沉得要命。无论是湿漉漉的汗液,还是鼻息,还是有机物的气味,一切都让人难以忍受。再说了,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帮忙做这样的事——叶月是一点都搞不懂。说到底,就连把祐子转移到别处的理由,还有不得不把她藏起来的意义,叶月也都没弄明白。可就算这样,叶月当时也被一种强烈的、无法用道理解释的感觉囚禁着,她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必须这么做。”
就像静枝在小说开篇所体会到的那样,人的肉体绝对不是什么美丽的东西,混杂了太多我们宁愿忽略掉的杂质。可是,正是在背着祐子的时候,叶月才真切地感受到了,原来,祐子是非常真实地活着的,以至于她碰触到发烧的祐子会有所触动。在本作的后半段,“软趴趴、潮乎乎”也成为了叶月挥之不去的难忘回忆。
“素未谋面的女人不可能露出微笑,更不可能给她一个微笑。那软趴趴的质感和重量,潮湿的皮肤的触感,人类的手感。气味。”
借着这触碰,叶月所记得的祐子不再只是档案所描绘的那个形象,而是无法尽述,可怜又可爱的活生生的人。慢慢意识到何为真正的人以后,叶月也开始长出了为人所本该有的不安的心。
以至于,尽管京极夏彦以其惯有的先贴标签(外貌和特性并重)再描绘,几近轻小说的手法塑造了少女群像:什么孤高山猫、黑衣毒女、应避忌之狼、天才武装少女(在书中自制了射程很短的电浆炮!)、迷途羔羊、少女骑士等等(详见下图,疑似他本人设计的人设)
但最使我心有所感的却是并不在主角团之列的祐子,因为无论是对她软软的身体,还是粉粉的妆扮,作者都仔细描绘过,外加叶月突然觉醒了人类意识后所想到的“但这些都替代不了祐子的性命。”——具体的、只有肉身能表现出的形象,和一份私人的情感,使我觉得祐子特别可怜又可爱,哪怕她并不是被京极夏彦在乎的角色(我非常难过地使自己接受了这一点)。
也许,人真的不是活在理性的解释中,而是活在触碰和嗅探和无法被解释的瞬间心情当中吧。
这本小说出版于2001年,但我起初完全以为是晚近的作品,除了他不知怎的说中了智能手机时代的疏离氛围和特有的世情,也是因为书中的轻百合倾向,但估计就只是我想歪了。翻看豆瓣上的书评,我发现很多人的着眼点在于,借助这本书,去重温疫情隔离、无法面谈的那几年,或者把它设想的敌托邦定位成对某些特定时刻的预言。
原来,只有我一个人,一直生活在这样虚假的世界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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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碎碎念,如果读到这里的你(真的非常感谢)没有兴趣听我不分时间地点地胡乱倾诉的话,可以忽视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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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作者的错,不是《魍魉之匣》把我弄得有点坏,《应避忌之狼》把我彻底弄坏,应该说,是京极夏彦让我意识到,我是坏掉的。
一直以来我就是像静枝小姐那样,没完没了地试图为一切事情找到某种规律,纳入某种解释当中;至于成不了论据、也不新鲜的琐事呢,能忽视就忽视。生活,就像牧野叶月那样,一切好像都很好,没有目的就没有目的吧。我好像是有朋友来着,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觉得见面特别不方便,不断地延宕和拒绝邀约。至于旅游呢,想了解什么地方,去读书、去看纪录片不就行了,何必那么麻烦(作叶月状)
甚至,我自己独居的家好像布置了一种结界,活生生的需要去感知的人不走进来,我就可以一直躲进去,只和各种各样的大道理相伴,不用去和真实的人类发生真实的交流。发展到现在,我放假回家会有些害怕,因为不得不和人在工作场合之外进行接触,这个亲戚的头发变白了,那个朋友患了腰脱,或者发了胖变得没有以前美丽帅气漂亮了,在聚会时我看着所有人的脸,觉得大家都各怀愁绪,或者只是用自己的其中一面去表演,总之,实际上的一切,好像都不完美、都无法解释。
但不管怎样,大家都过着现实的生活。有问题的、生活在月亮上的是我,如果我没有去读任何一本京极夏彦的话,我应该不会意识到,反而会继续自得其乐下去吧。
叶月、静枝和其他少女都成了人类。但我没有办法成为人类了,太晚了,没法改变也不想改变。
但我就只是为了倾诉“我坏掉了”就写了这么长一篇,真的是、真的是太不道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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