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在楼间隧道中疾驰,风声在超导磁浮列车的隔音层与防风玻璃间被细细摩挲,仅余一丝轻响,如同耳畔的温柔低语。除了风声,地铁列车内只剩下阵阵断歇的咳嗽与低语,乘客们都很沉默,偶尔会有那么一个人接起机板的通信语音开始一场全车厢人都能听见的对话,即便他再怎么放低自己的声音都是如此,毕竟只有将自己的声音拉低到和这阵吹气般的风声一样才能完美融入这片沉默的力场之中。而再低一些,恐怕电话另一头的某位家人或同事同学就可能听不见了。
这样的沉默恰是梦的温床,旅程稍长一点的乘客往往都会在不知不觉中走下沉眠阶梯,推开梦境之地的大门。脑袋倚靠在唐子曦肩膀上的这位乘客正是如此。
唐子曦不时就会低头望一眼那熟睡的美丽脸庞,额间的金发丝偶尔像落羽一般垂下,这时她就会为这位被睡神休普诺斯眷顾下的子民轻轻将发丝撩回耳后,心里总是想,何以她能在喝下一整杯咖啡后能睡得这么沉?是大脑过于疲劳呢?还是那敏捷的思绪干脆就拒绝咖啡因的影响?不过越是抗拒沉眠,在被睡神掳获的时候,梦的牢笼就会越坚固。那么,这个被她称作“伊莱”的个体为什么总是抗拒着沉眠?
“睡觉的话,思考就会减少,就这么简单。”伊莱曾经这样对唐子曦说类似的达·芬奇宣言,但事实上她每次做梦的时长都是达·芬奇单次睡眠时间(15分钟)的40倍,与之相应的她往往会一整天甚至三天不合眼。彼时的她们正在57号开拓纪念塔顶拾掇着方舟空间站传下来的兆级天文观测数据,她要用这些数据验算她自己推导的开弦世界面协变量与宇宙秘术实体常量的描述方程。那时候方舟空间站周期轮换停靠在了57号开拓纪念塔正上方,因为没有附属太空电梯与其对接,伊莱和唐子曦只好来到了纪念塔塔顶,最后十几层因为太窄为了设计美观没有加电梯,她们只能硬生生爬上去,最后几层伊莱爬到快断气了还得是唐子曦背着她爬上去。
难道说,那时候这家伙硬拽着她做所谓的“研究助理”就是为了最后那段路?
那时候她们也是坐着这样的跨区列车,比城际特快慢了许多,但胜在风景漂亮、价格亲民。也因为速度慢如二十一世纪的轨道动车,在低海拔区域穿越一些连绵不绝的连栋楼房或穹顶承重柱时会经过一段漫长且窗外只有漆黑的隧道旅程。此时,列车正缓缓驶出隧道,窗外景色渐亮,唐子曦瞥见伊莱眼角微动,她似乎在梦境中遇到了什么,随着光线重新打在她身上,一层层梦境正在崩塌。
列车经过一片古老的城区,这里是与哥伦比亚陆区隔海相望的1-77系列片区一角,曾经延绵千里的工业厂区全部被改造为了住宅区。阳光洒在那些斑驳的砖墙上,工厂巨构或是嵌在民房商业大厦中,或是被改造成一个个主题广场和公园,过去的现在、现在的现在都交融编织出未来的现在。曾经被称为无历史的明日之城,如今也有了自己的久远历史。
终于,列车进入了一片海拔较高相对开阔的区域,视野豁然开朗,都市的天际线从地平线一头的穹顶承重柱延伸至另一头的穹顶承重柱,在这座覆盖整颗行星的城市里,几乎每一个角落的地平线都被连绵的建筑物和错落的承重柱切割成无数片段。也在此时,枕在唐子曦肩膀上的伊莱从梦境边缘坠落,落回清醒世界中。
伊莱微微颤抖,缓缓睁开双眸,窗外斑驳光影在她眼中闪烁。
“我在坠落。”她的声音微弱而飘忽,仿佛还沉浸在梦的余韵中。
“不算噩梦……我大概是在航行途中摔下来...”伊莱稍微抬头和唐子曦目光对上,“你知道的,就像跃迁时被阻断,船体断裂整个人被甩出船外,那种感觉和坠落也很像。”
“这不还是噩梦?”唐子曦牵起伊莱的手,轻轻拍抚,那手格外的白皙柔弱,“你难道不会怕吗?”
伊莱回握唐子曦的手作为回应,笑着微微摇头,“怕呀,生物的本能不是能抗拒的,但我并不怕走入坠落的境地。小曦肯定知道这种感觉对吧,从死之中夺回生,你多么喜欢这个过程获得的快感。”
映照在她们两人身上斑驳的光在列车变换方向时随之舞动,首星大穹顶内的模拟太阳此时投射出了一抹斜长的金色,那是在模拟夕阳的情景,她们现在似乎是在追赶着太阳行进的方向,总是让自己身处夕阳之中。
“其实这让我想起一部很老很老的电影,”伊莱盯着那颗模拟太阳说,“那部电影讲的是,旧太阳要进入衰亡了,旧地球的人类就联合制作了一个最大的氢弹,由最先进的太空船载着它送到太阳之中引爆重新点燃将死的恒星,你猜那艘船叫什么名字?”
“伊卡洛斯?”眼前的场景让唐子曦想起妈妈以前给她讲过的流传数千年的神话。
“我还期待着你说是夸父呢,不过……回答正确,奖励就……这个吧!”伊莱从外套口袋里取出她所说的奖励,两根手指夹着递到唐子曦嘴前。唐子曦端详了一下眼前的东西是什么之后才张嘴接受奖励。
“你什么时候买的巧克力?”唐子曦吃完牙齿上还沾着一点巧克力屑,她不得不花点时间用舌尖轻轻舔去,“不过你说夸父,妈妈也确实给我讲过,我只是觉得你会说的更可能是伊卡洛斯。”
“你也更喜欢伊卡洛斯不是吗?”伊莱眼中闪过一丝调皮,唐子曦只是轻轻点头。
“我想说的是那部电影里面一个场景,负责管理核弹的核物理学家和另一个驾驶员互相谈起自己的梦,很巧,他们也总是梦到坠落的场景,他们的‘伊卡洛斯号’离太阳越近,他们就越会梦见自己坠入太阳表面的场景。他们坠落的时候是多么的惊恐与绝望,但要问他们是否害怕坠入太阳表面的时候,他们的回答却总是……”
“嘿嘿,回答正确。”伊莱又从口袋里取出一块巧克力,不过这次她掰成了两瓣,一半投喂给了唐子曦,另一半丢进了自己嘴里,“小曦你有没有想过不做殊务员或作家的日子?”
“有吧。”唐子曦下意识就想到,也许在一切拐点都没有偏移的道路上,她会成为枢机核心指导下的一个和妈妈一样的艺术工作者,那一细想,她却又什么都想不到。
“嗯。”唐子曦对伊莱那近乎读心的洞察力已经见怪不怪了。
伊莱轻笑,眼中光芒闪烁:“我明白了,你也是信仰‘平庸是罪’的那种人。也难怪呢,你能和那个朋克疯子吸血鬼对上脑筋。”她轻轻地将头从唐子曦的肩头移开,随意地捋了捋发丝,然后调整姿势,将头安然枕在唐子曦的大腿上。
“就躺一会儿,一会儿嘛~”唐子曦很无奈,只好任由对方享受她的膝枕。
伊莱又稍微闭目养神了一会儿,这次单纯是为了打扫干净睡魔留在脑子里的沙子,再睁开眼,发现唐子曦正望着车窗外的景象,依然是夕阳下高楼繁华构成的天际线。
“我也没法想象现在之外的生活哦小曦。”伊莱伸出手抚摸那张总是在沉思的脸,让对方低下头,又一次和她目光对上。
“人们会说,过一个幸福人生,有着工作,体验人情冷暖,该死的,那可真是一种‘堕落’不是吗?如果我真的过上这种人生,我会巴不得走在大马路上被车撞死。”
那是一种毫无征兆、突然降临、让人手足无措的死亡,车祸、灾难、无差别谋杀,怎样都行,突如其来的变故终结她的生命,她不需要带着任何疑虑就失去意识。
什么未竟的梦想、理想、目标,都是过眼云烟,因为当意外死降临的时候,死就是死了,没有思考这些的疑虑。她轻叹一声,目光迷离:“可现实是,我们还得活着,不是吗?在平庸与疯狂的狭缝中徘徊,这,或许正是我们难以逃脱的宿命轨迹。”唐子曦沉默片刻,轻抚她的头发。
“你当然会这么想,当我过上这种人生,我会想活着,按部就班活着,过着被人际关系,权力,资本,欲望,幸福所裹挟的平凡生活……”伊莱在唐子曦玩她头发的时候捏住了对方的手,“这真是一种可怕的‘堕落’,你明明看到过更多东西,虽然可能只是一度看到了它们的掠影。它们一掠而过,不对,应该是你的视线对它们一掠而过。高远的宇宙,精彩纷呈又复杂过头的科学定律下的世界,认知局限之后的可能。诸如此类,我们称之为“崇高”的东西,但当我们一度凭借知识智慧升上某座云梯一掠而过之后,我们又重新潜入了云层之下的生活中。崇高从来与这种生活中的你我无关,崇高从来与这种生活无关。”
“是的,我亲爱的小诗人,我宁愿像伊卡洛斯那样坠落,像他一样无声消逝在水中,哪怕挣扎也无人会在意,”伊莱闭眼想象那样的场景,很久以前就有画家画过那样的场景,“在我淹死的水面附近,每个人都在按部就班的生活,没人会在意一个可怜又愚蠢的逐日者坠海而亡。”
“但你不会,对吗?”伊莱睁开眼,凝望着唐子曦的双眼,其中一只颜色和另一只不同,是义眼。这两只眼里映照着光斑随轨道流转,悄然滑离她们的身躯,最终在车厢地板上铺展,而膝上的她,恍若背负着半对破碎的羽翼。不知何时,车厢中只剩下了她们两个,就好像这趟列车已经是末班车。
唐子曦凝视着枕在自己膝上的伊莱,她仿佛不是坠落人间的天使,而是那位在逐日途中羽翼破碎的伊卡洛斯,脆弱而美丽,既让人想要呵护,又让人想要再度将她放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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