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欧文·肖(Irwin Shaw,1913年2月27日 - 1984年5月16日),美国著名剧作家、编剧、小说家及短篇小说作家,俄裔犹太移民后裔。 据不完全的统计,他一共发表了十部长篇小说,十部短篇小说集,十三个剧本,再加上十三个电视剧,真可谓多产。其行文简洁,叙事利落,美国评论界将他与海明威相提并论。
作品简介: 《品味那带着甜蜜的哀愁(Wistful, Delicately G/ay,日文标题:愁いを含んで、ほのかに甘く)》是欧文·肖先生在1939年发表在《纽约客》杂志的短篇小说。1984年,日本角川电影公司打算把夏树静子的推理小说《W的悲剧》搬上银幕,但编剧荒井晴彦和导演泽井信一郎等人以推理小说拍不出一流电影和开拍季节不合适为由,另起炉灶,从欧文·肖先生的这篇小说取材创作情节主线,将夏树静子女士的原著改成戏中戏舞台剧,戏台下卡罗尔帮助艾琳曼辛换尸体的时候,与戏中摩子卷入命案相呼应,拍出来的电影仍然叫《W的悲剧》,卡罗尔一角由药师丸博子主演,男主角由世良公则饰演,女明星艾琳・曼辛由三田佳子饰演,在日本国内叫好叫座,狂揽各种奖项,包括第三十九届每日电影奖最佳编剧,第九届日本电影学院奖最佳导演奖和最佳女配角奖,以及日本《电影旬报》十佳日本影片第二位,还曾在我国公映(长影配音)。但是,在本片上映和评奖过程中,以日文译者常盘新平为首,不少人提出电影可能存在越界问题;被莲实重彦、小林信彦等日本文艺评论界重镇给辩驳了回去——毕竟黑泽明的《用心棒》也取材自《血色收获》。
品味那带着甜蜜的哀愁(Wistful, Delicately G/ay,愁いを含んで、ほのかに甘く)
原著:欧文·肖,日文译者:常盘新平,中文译文从常盘新平的日译本转译,翻译过程中借助了豆包和Deepseek辅助翻译。
电话铃响起时,是德雷克小姐接听的。德雷克小姐是我的秘书。当我成为罗纳尔逊·罗纳尔逊·琼斯与穆勒公司初级合伙人时,她作为圣诞礼物被赠予我。她的办公桌就在我的办公室里。我的办公室仅有九英尺乘八英尺见方且没有窗户,但她的存在证明着我在人生路上向前迈进,至今我仍会以某种窃喜的占有欲与功成名就的感慨注视着她,就像帆船选手在大型赛事中初次赢得冠军奖杯时的心情。
"罗亚尔先生。"德雷克小姐说,"有位自称亨特小姐的女士来电。"每当有女性致电给我时,即便对方是我的妻子,德雷克小姐也会用这种饶有兴味、半带嗔怪半带娇纵的语气说话。
德雷克小姐在等待。由于她刚入职不久,来电的卡罗尔·亨特对她而言不过是个叫亨特小姐的普通女人。或许因为尚未在公司站稳脚跟,她还不谙八卦;又或许那些尖酸刻薄的秘书们早已遗忘这段陈年旧闻,再或是这个话题已被咀嚼得索然无味,只有在无话可说时才会被提及。无论如何,这都是两年前的往事了......
关于痛苦自有其规则,那些声称人们可以绕开痛苦前行的人,其实什么都不懂。
"要推说您正忙吗?"德雷克小姐用手捂住话筒问道。她这种过分殷勤的做派,注定会成为被解雇大军中的一员。
"不必。"我尽量让面庞保持平日处理公务时的表情,"接进来吧。"
德雷克小姐切换线路时,我拿起听筒,时隔两年再次听见卡罗尔的声音。"彼得。"她说,"希望这通电话不会太冒昧。"
"我犹豫了好几个星期。"卡罗尔说,"最后决定放弃。可当今天真正成为离别的日子,总觉得必须和你谈谈。"那嗓音依旧如初——低沉、训练有素、富有乐感的女中音。为避开德雷克小姐的视线,我转动座椅方向,阖目倾听这声音。那些在焦虑与痛苦中悄然流逝的、危险的、迷失的两年时光。那时卡罗尔·亨特会来电约我在第二大道靠近她公寓的酒吧见面,确认周日在韦斯特波特共进午餐的约定,在电话里对我说"我爱你"......
"我今天下午就要离开了,彼得。"那声音带着曾令我沉醉的少女时代的明媚回响,如溪流般倾诉着,"如果方便的话,务必见一面。只要三四分钟,有些话必须当面说。"
"家乡?"我问了个愚蠢的问题。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卡罗尔的家乡只能是纽约。
"共进午餐吧。"说出这话时,我暗下决心要瞒过多丽丝。结婚六个半月的丈夫,撒个小谎总该被允许。
此刻与她争执毫无意义。我确信纵使这两年物是人非,她这点固执始终如一。
"火车从宾夕法尼亚车站出发,咱们就在车站对面的斯塔特勒酒店酒吧见面吧——"她停顿的间隙仿佛在心底反复斟酌措辞,宛如手握秒表的电台节目导演,"——两点半如何?"
"两点半。"我接着开了个深夜醒来会在被窝里窃笑的玩笑:"你穿什么衣服?当然,这是为了避免认错人。"
我想,或许是要向她证明这两年时光并未真正伤我分毫。又或者只是展示我们这代人流行的冷酷精明?我们认识的人都在竭力展现这种特质。
终于她开口了,声音平淡无波,毫无温度:"我会带着微笑。天真烂漫的孩童式微笑。那么两点半见。"
挂断电话后,我试图工作半小时,却始终无法专注。最终起身戴帽穿外套,告诉德雷克小姐四点前不会回来。作为罗纳尔逊·罗纳尔逊·琼斯与穆勒公司的初级合伙人,我的特权在于可以因私人悲剧或庆典荒废整个下午,或者随意离开办公室——只要这些变故不至于影响工作。
我在街头漫无目的地游荡到下午两点半。晴朗的冬日让纽约熠熠生辉,炫目的阳光在百万扇玻璃窗上跳跃,北侧浓密的阴影使这座城市显得张扬、忙碌而欢愉。我不禁思索:三小时后即将离开此地的卡罗尔,此刻怀着怎样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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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卡罗尔的初次相遇,是在纽约五十二街一间公寓里举办的戏剧界鸡尾酒会上。那时我刚到纽约不久,但凡收到邀请,任何聚会都会参加。与我共事的哈罗德·辛克莱有个当演员的哥哥查理,他偶尔会带我们参加这类聚会。我钟爱戏剧人的聚会,女客们个个光彩照人,饮品丰盛,人们活泼友善,妙趣横生,尤其是在与律师们共度一天后,这种聚会更让人感到惬意。
她当时正与一位头发泛灰的年长女士交谈,后来得知那是某位制作人的遗孀。此前我从未在舞台上下见过卡罗尔·亨特,她尚未担纲重要角色,自然无人记得她的名字。初见之下,我便认定她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子,至今或许仍持此见。
她并非第一眼惊艳型美人,但在宾客拥挤、烟雾缭绕的房间一角,却散发出如春日般清新活力的美。她是个娇小的金发女孩,头发仅略施粉黛,双眸深邃湛蓝。举止自然不做作,与制作人遗孀交谈时,也不像其他出席派对的女子般贪婪地环顾四周。
纤细的颈项从高领礼服中优雅延伸,轻抹口红的双唇透出稚嫩的甜美。她给人以脆弱天真、青春洋溢的印象,置身于与剧场相关的人群中,却让我觉得她与我一样,与这场合格格不入。她精致脸庞的美,似乎只有我一人懂得欣赏。当然,我错了。
那三个月里,我几乎每晚都与她相见。在她演出的剧院后台等候,接她出来后,精打细算地在安静的小餐馆共进晚餐。我观看了她六七次演出,尽管她只是个小配角,但每次离开剧院,我都深信她是位天赋异禀的女演员。
恋人们都会努力了解对方的故事,最后在脑海里攒出一套对方的完整传记。在那共度静谧午夜的三个月里,我探寻她的过往,了解她的少女时代、青春岁月与内心抱负,仿佛这样能让她更完全地属于我。越是了解她,我越发坚信她不仅是位美丽女子,更是独一无二的非凡女性。
自战争以来,我始终有种不安的印象:无论男女,身边太多朋友变得软弱,缺乏目标,甘于平庸。在动荡的现代社会中,找借口逃避责任轻而易举,这让我不禁怀疑,那些我深爱、倾心之人是否终究无用且无价值。因此,当我不知不觉深爱上卡罗尔·亨特,并发现她优点过多时,反而感到宽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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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她与成千上万的女孩一同来到纽约。刚大学毕业的她,断然拒绝了当年在太平洋沿岸八百米长跑大赛中夺冠的年轻人的求婚。据卡罗尔所述,那位名叫迪恩的青年,更像电影明星而非田径运动员,其家族在太平洋沿岸拥有连锁酒店。她坦言,考虑到自己的年轻、经验不足以及被万人迷发动追求攻势给她带来的自信,她爱上了他。她名下仅有五百美元,父亲已故,母亲再嫁给一位并不富裕的工程师事务所职员。尽管如此,她仍拒绝了万人迷的求婚。
她拒绝是因为她渴望来纽约成为演员。她清楚自己的抱负平凡无奇,也预见到将与同年涌入纽约的四千名女演员候选人,以及前几年幸存下来的胜者,在日益狭窄的戏剧舞台上争夺演出季的荣耀。她深知这场赌注的巨大,以及自己将付出的代价——青春、那位短跑健将万人迷、连锁酒店。她明白戏剧世界中运气的作用、才华的浪费、失败的概率与痛苦。
她以理性而近乎冷酷的方式计算这一切。作为一位理智、聪慧的女孩,她具备思考能力。她也明白这一特质虽使她打败四千对手赢得万人迷的青睐,但未必能帮她在戏剧界成功。经过全面权衡,她从银行取出五百美元,向伤心的万人迷献上告别之吻,乘火车颠簸三天四夜抵达纽约。
她之所以做出如此大胆决绝的事,既非仅仅出于想成为女演员的愿望,也不是因为对演艺界的花花绿绿抱有错误认知。她并非是个热爱冒险,渴望在陌生大都市生活的姑娘,也不是为了结识那些在旧金山见不到的人。她来到纽约,是因为坚信自己拥有非凡的才华,认为自己的梦想不可能无法实现。她被一种艺术家的严苛执念所左右,这种执念超越了女性的特质,驱使她一心扑在自身艺术造诣的提升上而付诸行动。
不久,她取得了微小成功,获得几个小角色并表现出色。然而,这种成功带来的满足感却愈发让她空虚不安。她越发自信于自身实力,却不得不将其压抑在众多谦逊的配角中,感到时间浪费、机会错失、精力耗散。
她前后三四次被召为主演试镜,却总被厄运缠身。最终,主角与成功总被他人夺走——某明星从好莱坞发来电报,确认本季可出演;导演终于发现能与男主角更匹配的新人女演员;前一季好评如潮的女演员突然结束全美巡演,插回纽约百老汇的驻点演出。
每次,她都压抑失望与焦虑,甘于配角,用她的话说,以初涉世事少女的魅力演绎,暗含隐秘的愤怒。她行事谨慎,既不树敌,也不显露愤懑之色。她坚信,一旦机会来临,各种事件会将她走向女演员之路整合成一条光辉大道,届时肯定不会被他人干扰。没有哪位导演对她印象不佳,也没有哪个制作人会故意刁难她,更没有女演员来阻碍她的机会。
其间,她尝试涉足电视,仅出演三部剧集后便全数拒绝。尽管电视能带来收入,但她认为参与其中只会毁掉自己。
她深知如何最大限度发挥才能,明白自己是那种需要长时间排练与数周思考才能胜任角色的演员。这一认知源于她的骄傲与对判断力的自信,而非谦逊。电视匆忙的短暂排练只能让她做出粗糙表演,尽管这种粗糙只有她自己能察觉。
如同剧场中众多美丽女子,卡罗尔也被建议尝试银幕试镜。试镜努力终得回报,观看样片时,她对银幕上的自己并无不满。安排试镜的男子与她一同观看样片,同样对结果满意。然而,这位久居电影界的老人,早已见惯美丽才华横溢的年轻女子。
“确实不错。”老人说,“真的,非常不错,亨特小姐。”他语气温和,态度殷勤。他以无比温柔的方式,习惯于让饥渴的年轻人失望。“不过,以你现在的鼻子,制片厂那边会有反对意见。”
卡罗尔惊讶且略带愠怒地反问。她以鼻子为傲,认为那是自己脸上最迷人的部分。那是一只神经质般纤细、笔直微翘的鼻子。一位对她有好感的年轻画家曾将其比作十八世纪英国美女肖像画中的鼻子。她的鼻子略显偏斜,但若非细察难以察觉,她坚信这一点失衡反而提升了她的容貌。“我的鼻子哪里有问题?”她问。
“而且,你我都清楚,它并不完全笔直。你的鼻子很美,值得一生骄傲。”老人以一贯的温和性格,微笑着继续,试图缓和已成定局的无情事实。然而,这事实仅代表他个人的价值判断,毫无分量。“但美国大众对银幕上出现这种独特鼻子的女孩不太习惯。”
“我能举出六个名字。”卡罗尔固执地说,“那些鼻子比我奇怪得多的明星的名字。”
老人微笑耸肩。“你说得对。”他承认,“但他们已经是明星,有个性。大众认可个性本身。如果你已是明星,我们会让宣传部门花式吹捧你的鼻子。不久,你的鼻子将成为无价之宝。无名女演员走进制片厂,我们会说:‘嘿,她的鼻子长得像亨特,立刻录用。’”
他再次微笑,她虽感失望,却被对方截然相反的温和态度所感染,不禁回以微笑。
然而,老人并未起身。他仍坐在大皮椅中,手指无意识地触碰试映室放映技师的按钮,若有所思地凝视她,尽职尽责地完成分内工作。“当然,”他说,“有解决办法。”
“鼻子。虽然这是天生的,但是人类能够对鼻子的形状加以改变。”
此刻,卡罗尔明白对方正为必须说出的话而困扰,且试图以夸张、迂回的方式传达这一困境。想到几乎无人能让这位难以捉摸的温和老人为难,她心情愉悦。
“整形手术。”老人说,“这里切一点,那里削一点骨头,三周后,你就能拥有人人认可的鼻子。”
“三周后,我就有了标准规格的明星胚子鼻子,是吗?”
“我们会与你签约。以我所见,你在好莱坞的前途会相当光明。”
卡罗尔注意到“相当”一词。“相当光明。”即便在预测时,此人也不撒谎。仿佛老人已将之诉诸言语,卡罗尔能感知他脑海中掠过的画面:以迎合大众的短鼻签约的美女,身着泳装的宣传照与小角色后,主演几部平庸的电影,两三年后,便让位于更新、更迎合大众的美女。
“不,谢谢。”卡罗尔说,“我对这弯曲的长鼻子情有独钟。”
老人也起身,仿佛为她的决定感到高兴,即便不为公司,也为他自己。“你的脸庞在舞台上无可挑剔,”他说,“甚至比那些极致美丽的美人更适合舞台表演。”
“有件事我想说。”卡罗尔对这位老人敞开心扉,坦诚相告,“我来这里,是因为如果能在电影界凭实力成功,我在戏剧界的梦想更容易实现。我打算在戏剧界立足。”
老人凝视卡罗尔,对她坦率之言感到惊讶,继而理解。“在舞台上,更是如此。”他温和地说,“咱们再联系吧。”
“等你成为大明星的时候。”他语气轻松,“我们会倾尽全世界的财富,请你出演我们的电影。”
老人伸出手,卡罗尔握住。他或许忆起这三十年间遇见的美丽、野心勃勃、坚韧的女子,面露悲伤、阴郁之色,双手紧握她的手片刻。“这种事很让人讨厌,是吧?”他苦笑,用自己玫瑰色的双手轻拍卡罗尔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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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从她那里听到这件事时,我说:“我也超喜欢你现在的鼻子。还有,你现在的头发。还有,你的嘴唇。还有,你本人 ——”
“你可得小心点哦。” 她说道,“哎,我这么喜欢你的原因之一,就是你非常谨慎,很有大人的样子。”
所以,在那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也表现得像个谨慎的大人。
卡罗尔虽将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了才华,但她注意不向别人展露那种做派。有天晚上她跟我说,女人一旦沉迷于某样东西,尤其是沉迷于自己的才华与成功,很快就会被人评价为厚颜无耻、自私自利,即便大好机会来临,也会招致周围人的愤怒。而且,据卡罗尔自己冷静客观、不带自负地判断,她的资质在于展现柔弱、哀愁、凄美、青春与浪漫的才华。这是极为难得的天赋,有人以此为武器在演艺界获得了成功。然而,除非她能像指挥无敌军队的将军或是宣扬地狱真实存在的福音传道者那般自信,在舞台之外推销自己,否则几乎没有机会在舞台上展现出那样的才华。
她把自己的野心像未申报的行李一样随身携带。这就像奇妙的魔法,也是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无人察觉、滋养她个人成长的秘密食粮。事实上,隐瞒这一点并非什么费劲的事。她的虚荣心只体现在关键时刻能在舞台上安全地展现自我,所以卡罗尔不会试图在那些毫无意义的社交中刷存在感。在派对上,她从不想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对于有关自己的批评也很宽容,也不会从同来的女伴手中抢走似乎能在争取角色上对自己有帮助的剧作家或导演。她对男性保持警惕,从不松懈。在男性面前,她是个带有纤弱哀愁、略显寂寞、略带甜美、青春洋溢且浪漫的女子。同时,她也是个有些愤世嫉俗的女子。
我在三个月的时间里了解到的各种事实,起到了双重作用。由于性格和习惯,我喜欢梳理信息,我觉得等时机成熟,对于向其求婚的女子,我应该了解的事情就都能知晓了。而且,关于她的某件事,让我越发觉得她是个无可替代的女子。她的目标认真且纯粹,这一点让卡罗尔远远高于我此前交往过的那些漫无目的的年轻女孩,我感觉她的勇气和智慧,比任何东西都更适合作为婚姻的基石。并且,总的来说,卡罗尔这种严厉的性格,与她的细腻和青春活力相融合,让我觉得她魅力十足,深受触动。
就她而言,过了五年低调的生活后,她发现了一位既不会与自己竞争,也不会背叛自己,还始终不遗余力赞美她才华的挚友。那种令人沮丧的紧张感有所缓解,仿佛肩头的重担也卸了下来。
起初,她对我的好奇心也有所怀疑,但很快就觉得有趣,进而心怀感激。我想,最终她已然爱上了我。
我求婚时,我们两人正坐在停在东五十八街一处公寓楼前的车里。那是个周日的夜晚,当天我去剧院接她。卡罗尔当时正在为二十天后在波士顿上演的剧目进行排练。查理・辛克莱也参演了同一部剧,所以在一同从剧院回家的途中,我们决定下车喝上一杯。当时大概是秋夜的十一点半,街道昏暗,行人稀少。我觉得这是个绝佳的机会。
我求婚时,她什么也没说。她身着一件大大的羊毛外套,端正地坐在副驾驶座上,透过挡风玻璃望着昏暗道路旁排列的路灯。
这是我第一次向女生求婚,对求婚方式毫无自信,而且感觉卡罗尔也有些不知所措。
“我向你求婚,是为了保持身体健康。” 我说着,为了消除那种刻板的感觉,勉强挤出笑容,以便她要是想说不愿意,能更容易开口。“为了上班不迟到,我早上七点就得起床。要是接下来两三个月,每晚十一点半都得像你一样吃晚餐,我恐怕会像一辆可怜的老式 1925 年款福特车一样陷入亚健康了。” 我说,“我可没耐心成为一个能配合热恋中年轻演员作息的热恋中年轻律师。”
卡罗尔默默坐着,依旧透过挡风玻璃望着窗外。路灯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
“你考虑一个小时吧。” 我说,“用掉整个美好的夜晚也没关系。”
“我一直在等你这么说呢。” 卡罗尔说,“我就想听你这么说。”
“我有个绝妙的主意。” 我朝她靠过去,“下周就结婚吧,趁你还没去探究我的过去,或者战争还没爆发。没有律师在场,找个温暖的地方去度蜜月。这是我的第一次蜜月,所以能请六周的假。”
“我可请不了六周假。而且,这也是我必须说明的严肃事实。”
“原来如此。” 我叹了口气,“你有演出,我都忘了。说不定要是搞砸了,在波士顿沦为笑柄,我们第二天就能飞去西西里岛了 ——”
“不会搞砸的,我觉得会成功。但就算不成功,在演出季正忙的时候,我也没办法离开纽约六周。”
“好吧。” 我说,“那我们就在四十四街度蜜月好了。”
“哎。” 卡罗尔说,“我想让你知道,我们结婚后会是什么情况。”
“我觉得我知道我们结婚后会怎样。” 我说,“肯定很棒。”
“有件事希望你别忘了。我是打算成为一名伟大女演员的。”
“这有什么,我可没打算为此抱怨。我可是个现代男性。说不定我还能解放个后宫呢。”
虽说这是我第一次求婚,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但我居然能一个接一个地想出即兴的玩笑话,连自己都觉得意外。
“我想说的是,” 卡罗尔固执地说,“即便结婚,也是有条件的。就好像我是个男人一样 ——”
“是这样的。” 卡罗尔说,“我才不要演个两三年戏就结婚生子,搬到郊区,然后一辈子都在聊纽约女演员的八卦 ——”
“等一下,卡罗尔。” 我插嘴道,“咱们不会搬到郊区去的 ——”
“对我人生重要的,不是我的丈夫。就像对男人来说,生活中重要的终究是工作一样,对我来说也是工作。这样你也能接受吗?” 这是个尖锐的问题。
“虽然还没成为现实。” 卡罗尔说,“但迟早会的。属于我的机会,一旦机会来临,我会紧紧抓住。到时候我不会再休假,不会再照顾孩子,也不会再举办桥牌派对。而且,如果演戏需要我一整年都在外巡演 ——”
“哎,卡罗尔。” 我不耐烦了,“今晚就说到这儿吧。”
卡罗尔苦笑了一下。我们亲吻了一下,紧紧依偎着坐了一会儿,差点忘了她刚刚说的那些话。“一切都会顺利的。” 我说,她点点头,又亲了我一下。然后我们去酒吧举杯庆祝,决定大概六月举行婚礼。不管怎样,到那时她参演的剧目应该也已经演完了。
在她公寓前分别时,我道晚安吻后,抱着她,认真地问:“我有个问题,卡罗尔……”
“你打算怎么办?” 我问道,“要是什么都没发生呢?要是你一辈子都等不到机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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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过了三周多一点的时候,属于卡罗尔的机会降临在了波士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的到来方式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而这个机会,也为我们的关系画上了句号。我们几乎每晚都通电话,在最后一通电话之前,那次通话快到凌晨一点,卡罗尔在酒店房间里。
那部剧在两天前迎来了首演。据她所说,卡罗尔在一份晚报上得到了些许称赞,而且从电影界回归担任主角的明星艾琳・曼辛,也因为剧评不算太差,在排练时不再歇斯底里了。
卡罗尔还说她爱我,并且迫不及待地盼着周六快点到来。我原本打算周末坐早班火车去波士顿。
十二个小时后,我中午为了吃午饭离开办公室时,买了份报纸。报纸头版刊登着卡罗尔的照片,就在一个叫塞缪尔・博伦森的男人的照片旁边。
这两人的照片一同刊登,是因为当天凌晨四点半,塞缪尔・博伦森被发现死在了卡罗尔・亨特位于波士顿的酒店床上。
塞缪尔・博伦森生前的照片无数次登上报纸头版。有出席在欧洲召开的会议时,博伦森从飞机舷梯上微笑着打招呼的照片;有在实业界代表会议上发表演讲的爱国的博伦森的照片;还有在大学毕业典礼上被授予名誉学位时神情严肃的博伦森的照片。
博伦森是个能做决策、能调动他人,无论走到哪里都广为人知的人物。我从未见过他,也不知道卡罗尔认识他。
我仔细端详着他的照片。他是个身材魁梧、英俊富态的男人,看起来很有自知之明。读了和照片一起刊登的报道,我得知博伦森五十岁,在棕榈滩有妻子和两个已成年的孩子。报纸介绍,卡罗尔是有份出演戏剧《霍华德夫人》的迷人年轻金发女郎,这部戏预定两周后在纽约上演。
令人惊讶的是,电话很快就接通到了卡罗尔的房间。不知为何,我觉得卡罗尔登上报纸头版,可能不太方便接电话。
“你希望我过去吗?” 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带指责或独断的口吻。
我挂断了电话。喝了一杯酒,然后给办公室打电话,告知要离开纽约十天左右。我之前已经跟大家说了订婚的事,也许大家那时也都在办公室看了报纸,他们只是说:“好的,一路顺风。”
然后,我上车,驾车前往康涅狄格州的一个乡村小镇。那个镇上有一家不错的酒店,去年夏天我曾中途停留去那里吃过午饭。我是酒店唯一的客人。每天我就看看书、散散步,望着树叶落尽的树木和萧索的冬日景色,打发时间。
我几乎一直在想卡罗尔的事。回顾交往的三个月,我试图寻找那些可能因为热恋而忽略的线索,但一无所获。确实,博伦森的名字从未出现过,而且卡罗尔在与我相识后,理应没有和其他男人交往。我邀请她约会,她从未拒绝过。
奇怪的是,我并不生气。当然,我受伤了,也很动摇,有一阵子甚至想离开纽约,去别的地方重新开始,但不知不觉间,我开始担心她的处境。
被医生、警察、记者纠缠,每晚在舞台上还要被新观众好奇地打量,柔弱天真、娴静的卡罗尔的模样,让我夜不能寐。我确信她作为女演员的职业生涯就此终结了。在空荡荡的酒店独自度过五天后,我满脑子都是卡罗尔,想着各种能救她的办法。
那时我渐渐明白,就比如某天,在去吃午饭的途中,偶然买的报纸头版刊登了恋人的照片,但爱情并不会因此就轻易结束。
当我想确认是否能为卡罗尔做些什么,甚至打算开车去波士顿时,我想起查理・辛克莱也参演了同一部剧。我给办公室的哈罗德・辛克莱打电话,问到查理的电话号码后,打给了在波士顿的查理。如果在去波士顿之前,能知道卡罗尔的情况,以及我怎样才能最有效地帮到她,那自然是最好不过。当然,我心里还是一心想着要和她结婚。我告诉自己,我不是去做被花瓶掩埋的牺牲者,而是去执行救援任务。
“嗨,彼得。” 电话终于接通,查理说道,“怎么了?” 他听到我的声音似乎很惊讶。
查理・辛克莱是个很机灵的人,懂得如何装傻。我想这就是他能成为演员的原因吧。“卡罗尔怎么样?”
“她干劲十足。” 查理说,“真的很勇敢,独自承受着一切,让人忍不住落泪。”
“大家怎么看她?” 我强忍着怒火问道,“我是说剧组里的人。”
“大家都很照顾她。就当她父亲去世了,这么想就好。”
“怎么可能。大家非但没抛弃她,反而还挺愧疚的。不然你觉得为什么每晚票都能卖光?”
“你在开玩笑吧?” 我还是不敢相信他说的话。我知道演艺界会发生不可思议的事,但这也太难以置信了。
“开玩笑?” 查理说,“她一上台,观众席就会发出一阵轻微的吸气声,然后像被泼了水一样安静下来。观众都在座位上屏住呼吸看着。而且,就好像只有她一个人沐浴在聚光灯下,观众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她的一举一动。她一下台,观众席就开始骚动。艾琳・曼辛完全被比下去了。”
“这些都不重要。” 我说,“她对这些事是什么反应?”
“谁知道呢。” 查理不以为然,“那姑娘怎么想的?要是我知道她对你有意思,就跟你说了。据导演说,她的演技比以前好了二十倍。”
“我还有一个问题。” 我无视了他的 “为什么”,“你觉得她以后还能继续演戏吗?”
“肯定会有人抢着要她。已经有两个经纪人从纽约过来了。你要来这边吗?”
“人每天都在死去。有人把自己的身体献给科学,有人为艺术殉情。你要是有什么话要我转达,我可以帮忙。”
“你是个很棒的朋友。” 查理说,“你都没问过我怎么样。”
“无聊透顶。” 他冷冷地笑了笑。完全无法想象他和哈罗德是亲兄弟。“纽约见。”
打完电话后,我觉得在寒冬中继续待在康涅狄格州那个无人的小酒店已经没有意义,于是回到纽约,重新投入工作。最初的几天并不轻松。每次走进房间,我都觉得大家好像在议论我。即便现在,都已经过去两年了,我还是会觉得,只要我一走近,人们就会停止交谈,不知不觉间,我总会留意观察对方脸上是否有好奇或怜悯的表情。
我本没打算再和卡罗尔见面,但在她那部剧首演时,我想着只要没人注意到我就行,于是独自坐在二楼的座位上看剧。我几乎没怎么看剧本身,一直在等卡罗尔出场。她出场时,我才知道查理说的都是真的。观众席传来一阵像涟漪般的倒吸冷气声,接着安静得如同所有声音都汇聚到了一点。我明白了查理说的仿佛只有她一人沐浴在聚光灯下这句话的意思。只有她能吸引观众的注意力,她那些再普通不过的台词,再平凡不过的动作,因为她的角色设定,都被赋予了极其重大的意义。
而且,她的演技确实比以前更好了。她很美,仿佛这突如其来的人气让她的才华绽放,她带着从未有过的自信与沉稳在表演。
落幕时,卡罗尔获得的掌声丝毫不亚于这部剧的明星艾琳・曼辛。我走出剧院时,听到她的名字被反复提及。
第二天,我买了所有报纸,发现卡罗尔备受关注。这种程度的关注,对她所饰演的那个角色来说,有点超乎想象。剧评家们都是绅士,不是八卦写手,所以对波士顿发生的事只字未提。有几位剧评家甚至专门为她留出篇幅,预言她将成为明星。还有一位剧评家用 “细腻”“含着哀愁”“浪漫”“天真” 等词来评价她。想必那天早上,卡罗尔一定觉得这位剧评家是最有眼光的评论家。
就我自己的反应而言,既不痛苦,也不喜悦。感觉已经麻木了,却唯独还有好奇心,所以第二天,我试图从剧院和报纸上寻找自己究竟在哪里走错了路。
之后,我没再去看卡罗尔的剧,但会通过报纸的戏剧专栏关注她的消息。所以,当看到报道说她卸任《霍华德夫人》的角色,将主演新剧时,我并不惊讶。
新剧首演那天我也去了,看到广告上大大地写着卡罗尔的名字,一开始我很惊讶,随后又感到欣慰。即便我们已经形同陌路,但我依然相信她的才华,很高兴她的才华能这么快得到证明。
制作人很好地利用了她。卡罗尔饰演的年轻女子,在前三幕一直是个温柔、惹人怜爱的女主角,但到了最后关头却变成了恶毒的女人。这一角色安排既考虑到了卡罗尔的特质,也考虑到了她的名声,所以很适合她,没有比这更合适的角色了。
奇怪的是,这部剧并没有取得很大成功。我不知道原因,她的表演没有失误,而且她以同龄人中少见的自信进行了表演,但结果却令人失望。观众很安静,第二天的剧评也不算差。然而,与她演对手戏的男演员,以及只在第二幕短暂出场的中年女演员,比卡罗尔更受欢迎。
我觉得即便有这样的结果,对卡罗尔来说也不一定是坏事。我想她会在下一部剧巩固自己作为明星的地位。但是,查理・辛克莱告诉我,我的想法错了。
“她已经不行了。” 查理说,“机会来了,她却没抓住。”
“倒也不是糟。只是她没有坚持到最后的能力。大家都知道这一点。已经没戏了。”
“这部剧三周后就会停演。如果她聪明的话,应该马上退居配角。当然,前提是她能抢到配角的位置。只是,她没那么聪明。这世上聪明人本来就不多。所以,她只能等待再次成为主角的机会,如果哪个傻瓜给她女主角的角色,到时候她就会原形毕露,无计可施,最后只能去学打字或者速记,或者找个好人结婚。”
一切都如查理所预言的那样发展,但尽管我再次对他的识人眼光表示钦佩,却还是没法喜欢他。卡罗尔在下个演出季又演了一部剧,遭到了严厉的批评。我没去看那部剧,因为当时我正和多丽丝在一起,觉得没必要再给自己找麻烦。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偶然遇见过她。报纸的娱乐版也看不到她的名字了。我也没再见过查理・辛克莱,所以在卡罗尔那天早上打电话到办公室之前,我完全想象不出她过着怎样的生活。
每当突然想起卡罗尔,我的心还是会痛,她是我记忆中的危险地带,所以我会刻意去想别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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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稍微提前到达斯塔特勒酒吧,点了饮品,便留意着入口。卡罗尔在两点半准时走了进来。她穿着一件和我每晚见面时未曾穿过的海狸皮大衣,里面是一套剪裁合身、一看就价格不菲的蓝色套装。她依旧如往昔般美丽。当她朝我的桌子走来时,酒吧里的男人都不约而同地用充满欲望的眼神注视着她。
我既没有亲吻她,也没有和她握手。我想我应该只是微笑着说了句 “今天好” 之类的话,但我记得,我在笨拙地帮她脱大衣时,心里想着她一点都没变。
我们面向入口,并排坐下后,卡罗尔点了咖啡。她不太喝酒,这两年来即便遭遇诸多艰辛,似乎也没有沉迷于酒精。我打开桌上的灯看向卡罗尔,她也看着我,微微露出笑容。她的眼神仿佛她知道我在想什么,知道我在她脸上寻找失败与悔恨的痕迹。
“确实老样子呢。” 她无声地笑了笑,“可怜的彼得。”
我不想提及那件事,便问道:“你去旧金山打算做什么?”
卡罗尔随意地耸了耸肩。至少这个动作,是她有所变化的地方。
“我不知道。” 她说,“找份工作,再找个老公结婚。然后,反省自己的过错。”
她看了看手表。我们想着那趟即将带她离开这座生活了七年的城市的火车。“我来这里,可不是为了靠在你肩上哭泣。” 卡罗尔说,“我必须得跟你讲讲波士顿那晚事件的真相,好把事情说清楚,但时间不多了。”
卡罗尔讲述的时候,我没有看她,只是小口喝着饮品。她讲得流畅自然,不带感情,毫无停顿,仿佛那晚的事情在她记忆中终生难忘。
据卡罗尔所说,我半夜从纽约打电话过去时,她正独自在酒店房间。和我通完电话后,她练习了修改后的台词,然后上了床。
被敲门声吵醒后,卡罗尔有一会儿还躺着,一开始以为自己在做梦。她觉得肯定是有人走错房间了,很快就会离开,所以没太在意。然而,那轻轻的、带着些许警觉的敲门声却执拗地持续着。
“请开下门,卡罗尔。” 一个低沉、急切,隔着门听起来有些模糊的女声说道,“是我,艾琳。”
艾琳,艾琳,卡罗尔迷迷糊糊地在嘴里念叨着。她不认识叫艾琳的人啊。
“哦,曼辛小姐。” 卡罗尔从床上下来,穿着睡袍,赤着脚走到门口打开门。艾琳・曼辛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一下子撞到了卡罗尔。
卡罗尔关上门,看向艾琳・曼辛。她站在狭小房间里凌乱的床边,脸在床边唯一一盏台灯的光线映照下,明暗交错。艾琳・曼辛是个三十五岁的优雅女子,站在舞台上,看起来像三十岁的优雅女子,而在舞台下,就像四十岁的优雅女子。在舞台上看起来年轻五岁,是因为所谓的舞台妆效以及她那明显旺盛的动物般的活力。
而在私生活中看起来老五岁,是因为酒、野心留下的痕迹,还有传言说的,频繁与男人交往的缘故。
她穿着黑色运动衫搭配裙子,和演出结束后一起乘电梯,在走廊跟卡罗尔道晚安时穿的是同一套衣服。艾琳・曼辛位于酒店正面的房间,与卡罗尔的房间隔着走廊,相距三十英尺。卡罗尔立刻就注意到,艾琳・曼辛并没有喝醉。她的长筒袜有点歪,肩上佩戴的红宝石胸针不见了。她涂了口红,但颜色太浓,还溢出了嘴唇。在台灯的光线下,她那张大嘴巴显得黑乎乎的,不安地不停颤抖着。
“怎么了?” 卡罗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镇定下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曼辛小姐?”
“出大事了。” 艾琳・曼辛低声说道,声音沙哑且颤抖,“真的是大麻烦…… 隔壁房间有人吗?” 她怀疑地看向床对面的墙壁。
“这样就对了。” 艾琳・曼辛站着,身体微微摇晃,像是在慢慢打量卡罗尔。站在门边的卡罗尔,后背不禁感到一阵寒意。
卡罗尔赤着脚,只穿着薄薄的睡袍,冷得浑身发抖,心里盼着艾琳能快点离开。
“去穿点衣服。” 艾琳・曼辛命令道,“然后马上来我房间。”
“我没害怕。” 卡罗尔撒了个谎,“只是,感觉没什么理由……”
“有理由的。” 艾琳・曼辛说,“理由很充分。我床上有个死人。”
那个男人横躺在大床上的毛毯上,头枕在枕头上,脸朝着门的方向。他瞪大双眼,脸上带着惊恐的表情。衬衫和夹克被脱了下来,和藏青色领带一起搭在椅子背上。一只脚没穿鞋,另一只脚穿着袜子,但滑到了脚踝处,袜带耷拉着。一双黑色的鞋子整齐地摆在床下,露出一半。这男人体型极为庞大,圆滚滚鼓起的横膈膜,像牡蛎一样的皮肤。即便这是张大双人床,也显得他格外庞大。
这个五十来岁、白发硬挺的男人,即便半裸着死去,看起来依旧像个习惯发号施令的大人物。
这时,卡罗尔认出了这个死人。是塞缪尔・博伦森。她在报纸照片上见过,两天前还在酒店大堂听人提起过。
“他刚要脱衣服。” 艾琳・曼辛看着床,眼中满是怨恨地说,“然后,他说‘感觉有点不舒服,我躺会儿’,接着就死了。”
卡罗尔背对着床,她不想看到那具压迫着周围空气的松弛尸体。她在睡袍外披了件长袍,穿上镶着羊毛边的拖鞋,但却感觉比之前更冷了。她想离开这个房间,回到自己床上,盖上暖和的毛毯,忘掉有人敲门这件事。然而,艾琳・曼辛站在通往宽敞两居室套房明亮客厅的门前,挡住了去路,一动不动。房间里堆满了花束、花瓶、果篮和电报,因为她是这部众人看好的剧的明星。
“我们认识都十年了。” 艾琳・曼辛盯着卡罗尔对面的床说,“做了十年的朋友,他却做出这种事。”
“叫医生!” 艾琳・曼辛声音沙哑地笑了,“我们才更需要医生呢。要是我凌晨三点叫医生来,让人发现塞缪尔・博伦森死在艾琳・曼辛的卧室里,你觉得会怎样?你知道明天报纸会怎么报道吗?”
“对不起。” 卡罗尔始终背对着尸体,“但我要回自己房间。我绝对不会说出去……”
“别丢下我。你要是把我一个人丢下,我就从窗户跳下去。”
“如果可以,我很想帮你。” 卡罗尔不知所措,喉咙干涩,一张口,就感觉要引发轻微而尖锐的痉挛,“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帮我给他穿上衣服。” 艾琳・曼辛坚决地说,“然后把他抬回他自己房间。”
“他块头太大了,我一个人弄不动。” 曼辛小姐说,“我试过了,连衬衫都给他穿不上。他体重足有两百磅,吃太多了。” 她气呼呼地抱怨着,用责备的眼神看着床上一动不动的尸体,仿佛他来到这里,发生这种事,都是因为他的食欲。“但我们俩一起的话……”
“曼辛小姐。” 卡罗尔意识到自己声音在发颤,“这里是五楼,相隔四层呢。就算我帮忙,又能怎样?根本没法把他弄上电梯……”
卡罗尔回头看了看尸体,毛毯上那庞大的身躯显得格外巨大,一动不动地压在床中央。卡罗尔不禁想,要是非得卷入这种事,为什么不选个正常体型的男人呢。
“这不可能。” 卡罗尔感觉喉咙像是被勒住了,“楼梯在大楼背面,这个房间在正面,不拖着他走,根本运不过去。” 卡罗尔边说,边惊讶于自己竟如此冷静。而且不知不觉间,她已在一定程度上参与了这个阴谋,并能做出准确的判断。“拖着他走,得经过二十多个房间门口,万一有客人听到动静,或者夜班警卫巡逻过来怎么办。再说,就算能把他拖到楼梯口,也没法把尸体抬上一层楼……”
“那你说怎么办?” 艾琳・曼辛的声音变得粗暴起来,“别在那嬉皮笑脸地罗列我做不到的事。”
卡罗尔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用指尖摸了摸自己的脸,试图调整表情。她努力压抑恐惧,开口说话,加上喉咙干涩颤抖,嘴角有些扭曲,可能在曼辛小姐看来,她像是在笑。
制片人舒沃德两天前去了纽约,其他男性成员住在别的酒店。
“莫斯先生住在这家酒店。” 卡罗尔突然想起,满怀希望地说。莫斯先生是和曼辛小姐演对手戏的演员。
“他讨厌我。” 艾琳・曼辛说,“他住在十楼,而且他妻子也在。”
卡罗尔看了看放在床头柜上的旅行时钟,旁边是一张苍白、似笑非笑、扭曲的脸。已经快四点了。卡罗尔一边慢慢往旁边挪动,一边撒谎道:“我回自己房间想想办法。要是想到什么……”
卡罗尔突然行动,吓了艾琳・曼辛一跳,她趁机从她面前跑过,逃进了客厅。刚跑到门口,转动门把时,艾琳・曼辛追了上来,紧紧抓住卡罗尔的手腕。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曼辛小姐。” 卡罗尔像跑了很久似的喘着粗气,但在摆满花束、果篮,光线明亮的客厅里,她渐渐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了,“如果可以,我很想帮你。但……”
“听我说。” 艾琳・曼辛抱住卡罗尔,轻声说,“别歇斯底里。要做的事还很多。来这边。” 她哄着卡罗尔,把她带到沙发旁,“坐下,冷静点。时间很充裕,别慌。” 卡罗尔顺从地在沙发上坐下。她真想说,虽然很抱歉,但这跟自己没关系。凌晨三点带心脏不好的男人进卧室的不是卡罗尔,和在棕榈滩有妻子和两个孩子的男人交往十年的也不是卡罗尔。
然而,卡罗尔既害怕艾琳・曼辛,又觉得她可怜,实在不忍心把她独自留在这堆满花束、电报,充斥着破灭与丑闻的房间里。
“喝点什么吗?” 艾琳・曼辛问,“我觉得我们俩都喝点比较好。”
艾琳往两个杯子里倒了威士忌,递给卡罗尔一杯。卡罗尔胡思乱想着,我和艾琳・曼辛关系很好,演出结束后,我们会在她房间里喝几个小时的酒,聊个不停。我现在的成功,追根溯源,也是因为她给了很多提示……
“听着,卡罗尔。” 艾琳・曼辛在她旁边坐下,说,“有一点很明确 —— 他不能在这里被发现。”
“没错。” 卡罗尔像被催眠了似的附和着。尽管思绪混乱,但设身处地为艾琳・曼辛着想,卡罗尔明白塞缪尔・博伦森的尸体绝不能在她房间被发现。“但是……”
“这可不行,这样我就完了。第二次离婚就已经被当成丑闻了。”
卡罗尔隐约想起刊登两人照片的新闻报道,还有警察的调查、日记,以及用法庭上出示的望远镜头拍摄的照片。还有就在两三年前,在靠近墨西哥边境的高速公路上发生的一起车祸。警方调查显示,那个酒后驾车的男人,从卡车上下来时撞死了一名工人。虽然查明那个男人不是艾琳・曼辛的丈夫(第一任、第二任还是第三任?),但艾琳・曼辛却用化名和这个男人在恩塞纳达的同一家酒店住了三晚。
“他一年多都没把我的照片还给我。” 艾琳・曼辛说着,用瘦骨嶙峋的手拿起杯子,猛灌了一口威士忌,“还以为他会带我回去呢。要是这事曝光……” 她恶狠狠地说,“美国所有的妇女俱乐部都会主张把我驱逐出去。唉。” 她似乎觉得自己可怜至极,“我每次做事都搞砸,没救了。我把大家的宽容都耗尽了。每次都在最倒霉的时候出这种事。” 也许是喉咙干渴,她机械地喝着酒。
“我刚出道的时候,要是发生这种事,反而会感激不尽,求之不得呢 —— 简直是救星。要是我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女演员……” 艾琳・曼辛又喝了口威士忌,在宽敞豪华的房间里,继续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人们会说,‘哎呀,别太苛责她了。毕竟她还年轻嘛。遇到那样的男人,根本招架不住’。然后,大家都会对我感兴趣,想了解我,谈论我的事,想见我。唉。” 她语气满是自暴自弃,“要是这事发生在十五年前,可比一大摞平淡无奇的剧评有用多了。”
卡罗尔站了起来,她已经不觉得冷了,身体也不再颤抖。她用同情、友善、像妹妹般充满理解的眼神看着艾琳・曼辛。
“艾琳。” 卡罗尔觉得这是个机会,第一次自然地叫出这位明星的名字。谁能想到机会会以这种方式到来呢?、
“艾琳。” 卡罗尔放下杯子,双手握住这位年长女性的手,像是在安慰她,“别担心,总会有办法的。”
艾琳・曼辛一脸茫然,带着怀疑的眼神抬头看着卡罗尔,“什么办法?” 她放在卡罗尔手中的手又冷又僵。
卡罗尔自信满满地说:“天亮前,把他搬到我房间的话,最好现在就动手。”
那沉稳、熟悉、悦耳的声音停了下来。我们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难忘的夜晚过去两年后的斯塔特勒酒吧。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我脑子一片混乱,说不出话,而卡罗尔则是因为讲完了故事。
“说实话。” 过了一会儿,卡罗尔说,“一切都如我们计划的那样进行。唯一的失误,是我算错了。我高估了自己。但人都会犯错,不是吗?” 她看了看表,站了起来,“我得走了。”
“我想问个问题。” 我说,“为什么你到最后才告诉我这些?”
卡罗尔背对着街道,站在敞开的门口,用坦率、天真的眼神看着我,“我们大概不会再见面了。所以,我想让你知道我没有背叛你,想给你留下好印象再道别。”
卡罗尔轻轻靠近,在我脸颊上吻了一下,然后迈着年轻、轻盈、优美的步伐穿过街道离去。她穿着漂亮的套装,披着柔软的毛皮大衣,一头金发闪耀着活力,仿佛要去征服这座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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