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身黑衣的萧布兰穿过舞厅时,玛格丽特· 布莱克尼一直注视着他。此后,她不得不按捺住因兴奋而隐隐作痛的神经,安静地等待。
她依然呆坐在别无他人的小屋里,透过挂着帘子的门,望着前方那群还在跳舞的男女。虽然她望着那里,却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见,只是在期待与不安之中意识到等得不耐烦罢了。
她的想象力在眼前勾勒出此刻楼下正在进行的事情:人影稀少的餐厅、决定命运的时间、监视着餐厅的萧布兰、就在这时,一位男士准时到达——他就是‘红花侠’,也就是那位神秘的首领。对于玛格丽特来说,他几乎成了脱离现实的存在。这个隐秘人物是如此神秘、如此可怕。
此刻,她希望自己也在餐厅里。她相信,无论那个未知人物是谁,她都能通过女性特有的洞察力,识别出其身为领袖英雄的特质,从而看穿他的身份。这种特质的主人——一只在天空中翱翔的雄鹰,其双翼正要落入雪貂布置的圈套。
女性特有的温柔,让她为他感到纯粹的悲伤。无畏的狮子不得不屈服于老鼠的牙齿,命运的讽刺是何等残酷。啊!如果阿尔芒没有性命之忧.......
“很抱歉,夫人,耽误您这么长时间。”突然,有个声音从她身边传来。“我费了好大劲才把您的口信传给他。我是说,起初我到处都找不到布莱克尼先生。”
玛格丽特完全忘记了自家丈夫和要给他传话的事。连范考特爵爷提到的丈夫的名字,在她听来,也似乎成了不曾记得的陌生东西。在这五分钟里,她沉浸在昔日黎塞留街的生活中。那时,阿尔芒总是在她身边,关爱着她、守护着她,保护她免受当时肆虐巴黎的各种巧妙阴谋的伤害。
范考特爵爷接着说:“不过,我最终总算找到了他,把您的口信捎到了。您丈夫说他马上叫人备好马车。”
“啊!”她仍然心不在焉地说:“您找到了我丈夫,并且把口信转告了他?”
“太谢谢您了。”她一边努力理清思绪,一边下意识地回答。
“在马车备好之前,我能和您跳一支行列舞吗?”范考特爵爷问道。
“嗯,谢谢。不过请恕我失礼。我太累了。舞厅里太热,我都喘不过气了。”
“温室里很是清爽舒适。我带您去那儿吧。再给您拿点吃的。布莱克尼夫人,您看上去很不舒服。”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只是太累了。”她懒洋洋地重复着,任由范考特爵爷带她到温室。温室里有昏暗的灯光和绿色植物,空气清凉宜人。她颓然地坐在爵爷给她搬来的椅子上。等待时间长得令人难捱。但愿萧布兰能早点来,把监视结果告诉我。
范考特爵爷非常亲切地照顾着她,但她几乎听不见他在说什么,然后她突然发问:“范考特先生,除了帕西· 布莱克尼爵士,餐厅里刚才还有谁?”这一问,让范考特大吃一惊。
“只有法国大使萧布兰,他也在另一个角落里酣睡。夫人,您为什么要问这件事呢?”
“我不知道,我也……我……那个,您知道您到达餐厅的时候是几点钟?”
“大概是一点零五分或一点十分吧。夫人,您到底在想什么呢?”显然,这位美丽女子的思绪飘得很远,根本没听见他这番合乎清理的话语。
然而,她的思绪并没飘出多远,只是飘进了楼下餐厅,萧布兰还在那儿盯着。他失败了吗?有那么一刻,她觉得或许是这样,希望之火突然在她胸中燃起:她希望“红花侠”得到了安德鲁爵士的警告,希望萧布兰的陷阱没能捕到猎物,但这很快就变成了恐惧:他失败了吗?但是,阿尔芒的命运又会怎样呢?
意识到对方完全没在倾听,范考特爵爷便放弃了一切谈话,伺机脱身。不论对面坐着的女士多么美丽,当对方极力鼓励她,而她却毫不理会时,即使人家贵为大臣,也会感到厌烦的。
“夫人,我去看看您的马车是否备好了。”他终于说道。
“真是不好意思啊......多谢了.....如果您能这么做,虽然已经麻烦您几回了,我还真得再劳驾您哪.....不过啊,我真是精疲力尽了,要是能留我独自呆着,那是最好的。”
她盼着他早点走人,也是因为她觉得一脸狐狸相的萧布兰可能正在徘徊着,等待着她独自一人的时刻,以便说话。
范考特爵爷离开了,萧布兰还是没有来到。啊!出了什么事?她感到阿尔芒的命运正在风中摇曳。如果萧布兰失败了,神秘的‘红花侠’再次迅速脱身,那她该怎么办呢?——现在她恐惧得要死。她很明白,在这拂晓时分,她不能奢望从萧布兰那儿得到一丝怜悯和慈悲。
萧布兰已经宣告过:“两个只能活一个”,肯定不会妥协。这家伙人品坏透了,肯定会打着“都怪她存心骗我,老子才错过一条大鱼”的借口,拿阿尔芒开刀。虽然阿尔芒只是个小虾米,为了泄愤,这家伙也会满足的。
但是,她已经尽力了。为了阿尔芒,她绷紧了全部神经。她不想认为自己满盘皆输了。她坐不住了,她想走出去,直截了当地问问最坏的消息。她甚至觉得奇怪:萧布兰竟然没来发泄愤怒和嘲讽。
不一会儿,格伦维尔爵爷亲自过来了。他告诉玛格丽特:马车备好了,帕西爵士手里挽着缰绳等着她。玛格丽特告别了东道主。她所到之处,众多朋友拦住她,与她交谈,愉快地道别。
只有外相格伦维尔爵爷,是在楼梯上与美丽的布莱克尼夫人道别的。在楼下的阶梯平台上,衣着时髦、热衷讨好异性的绅士们列队等候着,准备与这位美丽与时尚的女王说“再见”。在此同时,帕西爵士那用来拉动大型马车的四匹栗色好马正迫不及待地瞪着地面。
当她在楼梯上向主人告辞时,她突然看见了萧布兰,他缓缓走上楼梯,同时非常轻柔地挫着瘦弱的双手。他那张多变的脸上有一种奇怪的表情:混杂着少许的开心与全然的困惑。当他敏锐的目光与玛格丽特的目光交汇,他脸上闪烁出一种奇怪的讽刺。
"萧布兰先生,我的马车在外面等着呢,您能扶我一把吗?”他走到楼梯尽头,夸张地向玛格丽特深鞠一躬。这时,她开口了。
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恭恭有礼,向她伸出手臂,领着她下楼去。人群非常拥挤,外相的客人们有的在告辞,有的扶着栏杆,看着宽阔台阶上来来往往的人群。
“萧布兰。”她终于绝望地说:“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你必须告诉我。”
“出什么事儿啦,夫人?在哪儿发生的?什么时候的事儿?”他故作惊讶地说。
“你是在欺负我吧,萧布兰。我今晚不是帮过你吗?我想我也有权知道,刚才时钟走到一点整的时候,餐厅里出了什么事儿?”
在如此嘈杂的环境下,为了避免被她俩之外的人听到,她刻意低声说话。
“餐厅里一派寂静和平的景象,夫人。那时我在沙发一角躺着。您丈夫帕西•布莱克尼爵士就睡在另一张沙发上。”
“哦,阿尔芒·圣茹斯特现在可是命悬一线了。夫人,您可得祈求老天保佑,别让这根线断了。”
“萧布兰,我可是为了你而工作的,认真、拼命.....您千万别忘了......”
“我不会忘记自己的承诺。”他平静地说:“我和‘红花侠’在法国相见的那一天,就是阿尔芒被您这个漂亮妹妹拥抱的日子。”
“也就是说,我的手上,会沾满一位勇士的鲜血?”她颤抖着说。
“你没得选择,要么沾上他的血,要么沾上阿尔芒的血。现在这时候,你和我一样,希望‘红花侠’今天动身去加来,对吧?”
“在今天日出之前,恶魔撒旦—您的主人,把你带到别处去,如果那样就好了。”
在下楼梯的途中,她刻意耽搁了他片刻,想了解一下他那张狐狸般的瘦削脸庞背后隐藏着什么想法。但萧布兰的表情还是那样礼貌、讽刺、令人费解。有必要害怕吗?还是该心存希望呢?她从萧布兰脸上看不出任何东西,只是在焦虑中徘徊。
在楼梯下面,她很快就被团团围住。布莱克尼夫人所到之处,家家户户都被她耀眼的光芒所吸引。如飞蛾般蜂拥而至的人群目送着她登上马车。但是,在她离开萧布兰之前,她伸出纤细的手,做了一个她特有的、孩子气的恳求式动作:“请给我点希望吧,哎,萧布兰先生?”
她那白皙纤弱的小手戴着精致透明的黑色蕾丝手套。萧布兰无比郑重地向那只小手鞠了一躬,亲吻着她玫瑰色的指尖。“祈求上天保佑吧,别让那根线断掉。”他又重复了一遍,脸上依然挂着神秘的微笑。
他退到一旁,让众多“追星族”把她围得更加密不透风。为布莱克尼夫人的所有举止而神魂颠倒的众贵族少爷一拥而上,把萧布兰那张尖利的狐狸脸挡出了她的视野。
几分钟之后,她裹着宽松舒适的皮草,坐在华丽马车的驭者座上,就坐在帕西·布莱克尼旁边。四匹好马拉着马车在寂静的街头飞驰而过。
虽然微风不断拂过玛格丽特滚烫的脸颊,但那天夜里很暖和。没过多久,马车就把伦敦的住宅群抛在了身后。帕西爵士驾着他的爱马,咯噔咯噔地越过哈默史密斯桥、向着里士满疾驰而去。
在闪亮的月光下,河流勾勒出银蛇一般蜿蜒优美的曲线。随处可见的茂密树木,在路面上投下宛如黑色大衣的长长阴影。在帕西爵士那双坚定而有力的手的轻轻驾驭下,迅猛地向前冲去。
在伦敦的舞会和晚宴结束后,每晚如此驾着马车飞驰,对于玛格丽特来说,可谓是一种永不厌倦的享受。因此,她非常感谢丈夫的古怪偏好:不回到闷热的伦敦宅邸,而是每晚都这样把她带回位于河边的美丽家园。
帕西爵士喜欢驾着状态良好的马匹在月夜下寂静的路上疾驰。她喜欢在摆脱舞会和晚宴的闷热空气之后,坐在驭者座上,让英国夏末的柔和晚风吹拂脸颊。路程并不长——当马儿们跑得欢实、帕西爵士完全放开缰绳时,有时甚至用不上一个钟头。
今晚,他的手指好像被恶魔附上了,马车在河边的道路上飞驰而去。和往常一样,他一言不发,只是目视着前方。缰绳松松地牵在他纤柔白皙的手上。玛格丽特试着瞥了他一两次,只能看到他俊朗的侧脸、一只疲惫的眼睛、形状优美的眉毛和昏昏沉沉的眼皮。
在月光照射下,他的脸显得异常紧张。这让伤心欲绝的玛格丽特想起了那段幸福的求婚时代——那时,帕西爵士还没变成现在这样一个沉溺于纸牌与晚宴的懒惰傻瓜和无能纨绔。
但是,在月光下,他那双疲惫的蓝眼睛里流露着怎样的神情,玛格丽特是看不到的。她只能看到结实的下巴轮廓、清晰的嘴角和漂亮的额头。确实,帕西爵士生得很好。他的性格之所以变成现在这样,都得归咎于他那可怜的半疯子母亲和悲痛欲绝的父亲。这对夫妇没有照顾两人孕育的幼小生命。他们疏忽大意的结果,已经开始导致孩子人生的破裂。
玛格丽特突然对丈夫产生了强烈的同情。刚才经历过的强烈精神痛苦,使她能够宽容他人的缺点和过错。
在命运面前,人是何等容易地被蹂躏和屈服,这一点以惊人的力量压迫着她。如果一周前有人告诉她:她会对自家朋友实施可鄙的间谍行径、把一位身家清白的勇士送进无情敌人的魔爪,她会对其一笑置之吧。但是她干出来了。没过多久,或许那位勇士就会死于她的背叛。就在两年前,因为她的鲁莽言语,圣西尔侯爵无故受戮。但在当时的情形下,她在主观层面上是无辜的——她根本没想把人家害那么惨,只是老天不开眼罢了。但这回不一样:出于为正人君子所不齿的动机,她依然做出了卑劣的行为,而且是明知故犯。
当她在身边感受到丈夫强壮的臂膀,她想,如果他知道了今晚发生的种种,他会多么地厌恶她、鄙视她。所谓人类,就是惯于仅从表面就轻率地评价对方,然后因为一些细枝末节就毫无顾忌地互相鄙视。她瞧不上丈夫的废话和粗俗少智的行动。她觉得:丈夫对她的鄙视会更严重,因为他会认为她没有勇气去切身践行正义、不敢出于良心而牺牲兄长的生命。
一度陷入沉思的玛格丽特发现:在柔和的夏夜风中,这一小时转眼即逝。当她意识到四匹马拉着马车走进那美丽的英国宅邸的庄严大门时,她感到一阵强烈的失望。
帕西· 布莱克尼爵士的河畔宅邸是一座有着悠久历史的建筑。这座宫殿般宏伟的房子位于高雅而宽敞的庭院中央,临河设有华丽的阳台和露台。这座宅邸建于都铎王朝时代,古老的红色砖墙被绿色的树木和美丽的草坪包围着,真是风景如画。草坪上有个古老的日晷,与前景相得益彰。参天古树向地面投下凉爽的树荫。在这温暖的初秋之夜,树叶变成了略显枯朽的金黄色。古老的庭院沐浴着月光,显得分外诗意平和。
帕西爵士分毫不差地把四匹马赶到了漂亮的伊丽莎白式玄关的驻车处。虽然时间很晚了,但一听到车辙声,众多仆人就蜂拥而至,像从地里冒出来一样,然后恭敬地站在周围。
帕西爵士一跃而下,扶着玛格丽特下车。当他对一位仆人稍作叮嘱时,她没有进屋,而是在屋外犹豫了片刻,然后沿着房子向前走。她站在草坪上,像做梦一样眺望着银色的风景。与她经历过的暴风雨般的激烈情绪相比,大自然显得更为平静。她只能听到隐约传来的河水的潺潺声,还有一两片枯叶偶尔轻轻落下发出的扑簌声。
其他一切都静悄悄的。她听到了马匹被带到远方马厩时发出的蹄声、仆人们匆匆进屋睡觉的脚步声。房子里也很安静。
在华丽的客厅上方,有两个房间还亮着灯。那是他俩各自的房间。这两个房间各在远离房屋正中的一端,就像两人相距遥远、隔阂重重的生活。她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至于原因,大概她自己也说不清。
她为难捱的痛苦而烦恼,痛苦得犹如万箭穿心。迄今为止,她从未如此可怜地感到孤独,从未如此痛苦地需要安慰与同情。她又叹了口气,从河边向房子走去,心里想着,经过如此一夜,她还能睡得着吗?
走到阳台前,她突然听到碎石路上传来有力的脚步声,接着,丈夫的身影从阴影中出现了。他也绕着房子走了一圈,沿着草地向河边缓缓走去。他穿着一身自行设计的前卫时装:带着众多翻领和领子的厚重骑马外套。他敞怀穿着它,双手照例插在绸缎裤子深深的口袋里。他在格伦维尔爵爷舞会上所穿的那件镶有昂贵花边的华丽白衣,在昏暗的房子映衬下,看起来就像幽灵一样诡异。
他显然没有注意到她,一动不动地站了两三分钟,便折向屋子,准备直接上阳台。
他已经一只脚踏上阳台台阶的最下层,被她的声音下了一跳,便停下脚步,目不转睛地望着声音传来那边的树荫。
她快步走到月光下。一见到她,他就端出与她说话时一贯装出的无比郑重的样子说道:
但是,他的一只脚依然踩在台阶上,这整个动作表明:他急着离开,不愿意就这样在深夜时分与她见面谈事。玛格丽特对此看得一清二楚。
“空气非常凉爽。月光柔和而富有诗意,庭院也美极了。您要不要在庭院里再待会儿?还是您那么讨厌我在您身边,以至想赶快逃走?”她说。
“不,夫人。”他平静地回答:“事实与您所说的截然相反,不是吗?我敢保证,如果我不在,更能使午夜的空气富有诗意。如果我这个碍事儿的尽快消失,您就能从容享受了。”
“您误会我了,帕西爵士。”她快速说道,同时更加靠近他。“请您记住:咱俩如今隔阂这么严重,并不是我的错。”
“这可不成,夫人,请您原谅。”他冷冰冰地说道:“我的记性很差。”
他以自己的第二天性——一副慵懒而冷漠的样子——注视着妻子的双眼。有那么片刻,她也还以相应的注视。然后,她的眼神柔和下来,走到阳台的台阶下,走到他身边。
“记性很差?帕西爵士,天哪,怎么会变成这样?大概是在三四年前吧,您去东方游历途中,在巴黎与我见面,时间只有一个小时。两年前您回到巴黎的时候,不是还记得我吗?”
站在月光下的她,美得超凡脱俗,毛皮大衣从她婀娜的肩膀上滑落,礼服上的金色刺绣在周身闪耀,她用稚气未脱的蓝眼睛紧紧仰望着夫君。
一瞬间,他紧紧抓住台阶的石质扶手,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夫人,您要我陪在身边,该不会是为了沉浸于温馨的回忆吧?”他冷冷地说道。
的确,他的声音冷酷而固执,对她的态度严厉而难以接近。作为一位女士,玛格丽特原本可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以冷淡对冷淡,一言不发,只是冷冷地点点头,然后提着裙子从他身边走过。但是,女性的一种本能让她留步,那种敏锐的本能让她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可以收服这样一个不尊重自己这样一位美女的男士。于是,她向他伸出手去。
"哎呦,这又怎么不行啦?如果不能稍稍沉缅一下过去,那当下的日子可就真成白开水啦。”
身材高大的他弯下腰来,握住她仍然伸向他的那只手的指尖,礼仪性地吻了一下。
“说实话,我那愚钝的头脑实在没法陪您走到那一步,先行告辞了。”
“爱会消失吗?”她突然出人意料地激动说道:“我原本以为您会爱我一生一世的。帕西,能够在咱们可悲而彼此不合的生活中充当桥梁的爱情,在您心中真的片甲无存了吗?”
她说这话的时候,他健壮的身躯变得更加僵硬,嘴唇紧闭着,懒洋洋的蓝眼睛里流露出冷酷而固执的神色。
“这不是很简单吗?”他突然说,的确,他吐出的每个字都带着痛苦,谁都能明显看出他极力在按捺着这份痛苦:“我发自内心地问您。我那不开窍的脑袋实在想不明白:老婆大人,您新近在抽什么疯?您去年在残酷的狩猎中取得了巨大成功,难道您还想继续狩猎吗?当年我患上了相思病,像只烦人的小狗,跪在你脚边苦苦恳求。难道您又要让我变成那样,然后再次把我当成狗一脚踢开?”
终于,她成功地唤醒了他。她再次盯着他,因为她记得,一年前的他正是这样。
“帕西!求求你!我们就不能忘记过去吗?”她低声说道。
“不,我要说的不是那种过去!”她的声音渐渐带上某种温柔的调子:“不是这样的,我说的是你还爱我的时候。那时,我既虚荣又轻率,看上了你的地位和财富。我希望你对我热烈的爱意也会让我爱上你,然后就跟你结婚了。可是,哎......”
月亮低低地落在云峰背后。在东方,柔和的灰色光线开始驱散沉重的夜幕。现在,他只看得到她优雅的轮廓、威严的小脑袋、浓密而泛红的金色卷发、还有戴在头上的一颗雕成星形红花模样的璀璨宝石。
“咱们成亲刚满一天,圣西尔侯爵全家血溅法场。我听说:害到他们灭门的不是别人,正是您,我帕西·布莱克尼爵士的妻子。”
“人家早就把那件惨案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了。在那之后您才开口。”
“那,您当场就信了他们说的话?”她激动地说:“您没有证据,也没有询问我。您当年明明发过誓,说我是比生命还重要,说您崇拜我。您以为我竟然能做出别人所说的那种卑鄙勾当。您以为我想在这件事上彻底瞒着您?我真该在婚前告诉您。如果您愿意听,我可以告诉您:直到圣西尔侯爵被处死的那天早上,我还绷紧全部神经、使尽浑身解数,想要救出他们全家。我本想告诉您的。但当我看到您对我的爱意完全消失,就像被杀死圣西尔的那个断头台斩断一样时,自尊心让我闭上了嘴巴。不过,如果您听我说,我可以告诉您:我是怎么上当的。是的,那些吹捧我是‘欧洲第一才女’的人,其实非常善于利用我对唯一兄长的爱意和复仇心理。我被他们耍了,被当枪使了。这种事非常现实,是吧?”
她泣不成声。她稍作停顿,试图恢复几许平静,恳切地抬头看着丈夫,仿佛他是法官,而她是等候裁决的犯人。他任凭妻子激动而热烈的说着,一言不发,连句同情的话也没说。现在,当她试图咽下流出的热泪时,他面无表情地等着。黎明时暗淡的灰色光线,使他原本高大的身材更显挺拔。那张懒洋洋而一团和气的脸似乎有了异样的变化。玛格丽特虽然情绪激动,却看到他的眼神已经不再呆滞,嘴形也不再是好好先生式的窝囊模样。充满强烈热情的奇异神色,仿佛要从他松弛的眼皮下迸射而出。他紧闭着嘴、双唇紧紧抿住,仿佛只有意志力才能抑制住汹涌翻腾的激情。
结果,玛格丽特 · 布莱克尼不过是个拥有女人所有迷人的弱点,也具备所有值得爱的女人的缺点的女人罢了。她很快意识到:在过去这几个月里,自己搞错了。也就是说,像雕像一样冷峻地站在她面前的这个男人,即使听到在她音乐般声音的今日,依然和一年前一样爱着她。他的激情或许已经沉睡了,但它还在那儿,而且仍然像他俩初次唇舌交缠、忘我长吻时那样火热而炽烈。
自尊心使他远离了她。身为一位女士,她渴望赢回曾经属于她的胜利。她突然觉得,如果今后此生中还有什么幸福,那就是在自己的嘴唇上再次感受到他的吻。
“帕西爵士,你听我说。”此刻,她的声音低沉而美丽,最是温柔。“阿尔芒是我的一切,我们从小父母双亡,相依为命。对我而言,兄长如父;对哥哥而言,妹妹如母。我们就是这样互相关爱着。但是—你知道吗?帕西爵士。有一天,圣西尔侯爵让我哥哥挨了一顿打。他指使佣人们殴打了我哥哥——我在人世间的至亲。要说哥哥有什么罪过,那就是:身为一介平民,他却狂妄无礼地爱上了贵族的女儿。所以哥哥才会被他们伏击,像狗一样被打个半死。啊,那时我多难受啊,哥哥所受的屈辱让我刻骨铭心。因此,当有机会报仇时,我抓住了它。我只想为难和羞辱一下那位傲慢的侯爵。侯爵背叛了祖国,串通奥地利当局,策划了阴谋。我无意中得知此事,就把它说了出去。但我怎么知道自己中了别人的奸计?当我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时,木已成舟,为时已晚了。”
“回归过去可能有些困难。”两人沉默片刻后,帕西爵士说道:“我说过我记性不好。记得在侯爵去世的时候,我曾经要求您解释这个可怕的传闻。如果我没记错,您当时拒绝解释一切,只是一味要求我献出令人难以忍受的奴隶式爱情。”
“我想试试您的爱,但您的爱没经受住考验。您常说:您只是为了我,为了对我的爱而活着。不是吗?”
“如此说来,您命令我舍弃自身的名节,以探求这种爱情。”他开口了。从他的态度中,往日的冷漠逐渐消失,从僵硬变得温和起来。“所以您才要求我像哑巴或忠仆一样,绝无抱怨或质问,容忍妻子的任何行为。我的心里充满了爱和热情,我从未强求您解释,我只等着您给我一句话。我对您绝无怀疑,只是期望。只要您给我一句话——无论何种理由,我都会接受和相信。但您只说了句‘是的,我做了那件可怕的事’,就头也不回地回哥哥家去了,独自撇下我好几周。当藏着我唯一梦想的神殿在我脚下摔得粉碎,碎片满地的时候。我真不知该相信谁。“
如今她再也不用抱怨他冷漠无情了。连他的声音都因强烈的热情而颤抖着,他试图以超出常人的努力来克制住这份热情。
“是啊,我的傲慢简直疯狂。”她难过地说。“刚出门我就后悔了。可当我回来,您已经完全变了,戴上了那张懒散、冷漠的面具。直到现在,您再也....再也没摘下过面具。”
她紧紧依偎在他身边,柔软凌乱的头发轻拂着他的脸颊,闪着泪光的眼睛激发出他的狂热,甜美的声音把烈火注入他的血管。但他不可以输给这个女子的魔力。这位他曾深爱的女子,曾经深深地挫伤他的自尊。他闭上双眼,尽量不去看她可爱的面庞、她雪白的颈项、她在黎明淡淡的玫瑰色光芒包围下显现出来的优雅姿态的美丽幻象。
“不,夫人,不是面具。”他冰冷地说:“我曾经发誓过,我的生命属于您....在过去几个月里,它一直如玩具般任您玩弄.....您已经如愿了。”
但是,现在她知道这种冷漠就是面具。她突然又忆起了昨晚经历的痛苦和悲伤。然而,她不再感到悲哀,反而觉得这个深爱着她的男人会帮她卸下重担。
“帕西爵士。”她冲动地说:“您特意极力不让我开口。您刚才说我抽疯。好啊。如果您想要这么说,我不介意。我可有话要对你说,因为...因为....我遇到麻烦了,希望您能给我安慰。”
“您怎么这么冷漠?”她叹息道:"真令人不敢相信,就在几个月前,即使从我眼里看到一滴眼泪,您也会为之发疯。好了,现在我来找您了,我的精神被压垮了。然后....然后....."
“夫人,请问,我怎么做才能帮到你呢?”他的声音也在颤抖。
“帕西,阿尔芒现在的处境极其危险。我哥哥一贯冒失莽撞,他也以此作风给安德鲁 · 弗克斯爵士写了一封信。现在那封信落在革命过激分子手里。阿尔芒可能已经完了。也许就在明天....他就会被捕,然后押上断头台。但是万一、万一有希望呢.....啊!太可怕了!”突然,她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昨晚发生的一切又涌上心头:“太可怕了!即使这样,您还是不明白我的心境。您也不会明白的。我没有人可以依靠,也没人能给我同情。”
她的泪水已然无法控制。担心、痛苦、阿尔芒的危险处境,一下子全涌上心头。她踉踉跄跄、险些摔倒,便扶着石质栏杆,掩面痛哭起来。
当听到阿尔芒·圣茹斯特的名字和他身处险境的消息,帕西爵士的脸色更显苍白,眉宇间流露出前所未有的凛然与决绝。但他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因哭泣而颤抖的娇柔身躯。然后,他注视着她的面孔不知不觉地柔和起来,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泪光。
“如此说来,革命的凶狗要咬伤主人的手了?”他带着辛辣的讽刺语气说道:“真吓人,夫人。您先把眼泪擦干吧。”他对仍然哭泣不止的玛格丽特温柔地说道:“我最看不得漂亮女士哭泣了,而且我也......”
看到她被无助的悲伤淹没的样子,在激情驱使下,他突然张开双臂,顷刻间就抓住了她,把她紧紧抱住,想用自己的生命和心脏里的血液来保护她,使她免受一切伤害。但自尊心又赢了。强烈的意志力使他克制住了自己。他冷冷地,但又非常温柔地说:
“夫人,请您转过身来,告诉我,我怎么做才能帮上忙?”
她拼命恢复镇定,把泪痕满面的脸转过来,又向他伸出手。他向先前一样僵硬而有礼貌地吻了下吻。但这回,玛格丽特的手多停留了一两秒钟,这是因为,他的嘴唇虽然依旧冷得像大理石一样,但他的手明显地颤抖着,炽热得像燃烧的烈火。
“您能帮帮阿尔芒吗?”她可爱而简单地说:“您是王室的大红人,也有很多朋友.....”
“夫人,您怎么不去拜托您的法国朋友萧布兰先生呢?如果我没弄错,他的势力已经可以影响到法国革命政府了。”
“不,我不能去求他。啊,但愿我敢告诉您。可是、可是,他给我哥哥的性命标了价码,要跟我做交易,那是.....”
如果她当时有勇气,她会坦白一切的。那天晚上,她会告诉他,她为自己所做的事如何苦恼,又是如何被萧布兰胁迫而屈从。但她没有屈服于这种冲动。现在还不行。如今她刚开始知道帕西依然爱她,而且难得有望把他再拉回自己怀抱,她不敢再向他坦白这件事。就算她说了,他最终很可能无法理解她的痛苦和受到诱惑的心境。他依然沉睡着的爱情,可能会被她直接葬送。
或许他也猜到了妻子的心思。他的全身充满了强烈的渴望——他祈祷着,祈求妻子会信任自己。然而,出于毫无价值的自尊心,她收回了对他的信任。见她一言不发,他叹了口气,冷冷说道:
“那么,夫人。既然谈论这事儿让您这么难受,咱们先打住吧。至于阿尔芒,我向您保证,他会安然无恙的。现在,我能走了吗?时间也很晚了。况且——”
“不过,至少您能接受一下我的感激之情吧?”她更加靠近他,真诚而恳切地说道。
此时此刻,他或许会情不自禁地揽她入怀,用自己的吻拭去她满面的泪水。可是,她先前也是这样诱惑他的。结果,她抛弃了他,就像丢开一双不合适的手套。他认为,她现在也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他的自尊心不允许他向先前那样屈服。
“夫人,您这么说也太早了。”他平静地说道:“我还什么都没做呢,时间已经很晚了,想必你也很累。您的侍女们应该都在二楼等着您吧。”
他站到一边,给她让路。她失望地叹了口气。她的美丽与他的自尊相互较量,他的自尊心再次胜出。也许这回她又搞错了。他眼中的爱之光或许只是强烈的自尊心罢了,或者与其说是爱之光,不如说是憎恨之色。她又盯着他站了片刻,他又变回了原来的严肃而面无表情的态度。自豪感占了上风,他丝毫不注意她的样子。黎明的灰色渐渐变成了阳光的玫瑰色。鸟儿们开始歌唱,大自然苏醒了,在这温暖而灿烂的十月早晨,它带着幸福的微笑望着他们。然而,只有这两颗心之间,竖立着一道由双方的自尊心筑成的、难以逾越的障碍,他们谁也不愿意率先打破它。
终于,她又悲伤地叹了口气。当她走上阳台台阶时,身材魁梧的丈夫弯下腰,向她郑重地、低低地鞠上一躬。
她那条绣着金丝刺绣的裙子,长长的下摆碾着楼梯上的落叶,发出悦耳的摩擦声。她一只手扶在栏杆上,头和手臂上的红宝石闪闪发光。当她走到通向房子的高大玻璃门,即将进门时,她停下脚步,又回头看了他一眼。她怕他万一向她伸出双臂,叫她回来。但他没有动。此时此刻,他那强壮的身躯,看起来就像是不屈骄傲和强烈固执的化身。
热泪又涌上来了。为了不让他看到,她迅速转过身去,尽可能快地跑进了自己的房间。
如果那时她回过头来,再次望向那充满玫瑰色光芒的庭院,她的痛苦就会立刻消失、得以治愈。也就是说,她会看到一位被自己的绝望与激情笼罩的健壮男士的痛苦。终于,自尊心败下阵来,固执也无影无踪。意志力也失效了。此时的他,只是一个疯狂、盲目、满心爱意的普通男人罢了。因此,当她轻轻的脚步声消失在屋子里,他跪在阳台的台阶上,像在热恋中发疯一样,吻过她小小的脚踩过的每一级台阶,还有她小手最后扶过的石质栏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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