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令人厌倦的夜晚也好,再漫长难捱的白天也罢,迟早都要结束的。
在几乎把人逼疯的担忧之下,玛格丽特熬过了十五个小时。她一夜未眠,精神亢奋,急着想尽早动身,担忧途中再生枝节,便爬起床来。她生怕错过这次重要启程的唯一机会,于是起得比房里任何人都早。
她下楼一看,安德鲁·弗克斯爵士已经在餐厅里了。他大约半小时前出发,到海军总部码头一看,发现法国邮船和私人租船都还没法在多佛启航。暴风雨正是最猛烈的时候,潮水正由涨转退。如果风没有停止或改变方向,她必须再等上十到十二小时,直到下次涨潮。但暴风雨没停,风向没变,潮水不断退去。
听到这令人沮丧的消息,玛格丽特陷入了绝望深渊。只是因为决心非常坚定,她才没有垮掉。否则,只会让小伙子更加担忧。
安德鲁极力掩饰,但玛格丽特看得清楚:他和她一样,急着赶到那个既是同志又是好友的人身旁,对于他俩来说,这种并非出自本人意愿的一直等待是无法忍受的。
后来,玛格丽特怎么也想不起来,他们到底是怎样熬过多佛那令人厌倦的一天的。她担心萧布兰的密探碰巧在附近看到她,便另外租了一个小客厅。她和安德鲁爵士在那儿枯坐经时,有时心不在焉地勉强吃下几口莎莉端来的饭菜,思索着、揣测着,偶尔也往好的方向想想。
当暴风雨平息时,为时已晚。潮水已经退得太远,以致船只无法出海。风向变了,眼下刮的是西北风,微风徐徐,令人舒爽。这无疑是老天有眼,让众多船只能快速驶向法国。
这二人一边怀疑究竟何时能够动身,一边等待着。在这漫长而乏味的一天里,只有一个时刻令人快乐。那时,安德鲁爵士再次前往码头,没过多久就折了回来;他告诉玛格丽特,他租到了一艘快船,船长已经做好准备,只要一涨潮就马上启航。
从那时起,时间比以前过得轻松多了,等待也不再令她感到绝望。终于,在下午五点钟,玛格丽特裹着厚厚的面纱,带着几件行李,被伪装成她随从的安德鲁·弗克斯爵士陪着,来到了码头。
一上船,海上凛冽而清新的空气就让她恢复了活力。在微风的吹动下,“白浪号”畅快地扬帆起航,欢快地向着大海破浪前进。
暴风雨过后的落日极为壮观,玛格丽特看着多佛的白色海岸逐渐淡出视线,心情平静了许多,又重新燃起了希望。
安德鲁爵士宅心仁厚,细心体贴无微不至。玛格丽特觉得,在这个困难重重的时刻,有他陪在身边,自己是何等的幸运啊。
不久,晚雾突然间降临了,从这片雾中,法国灰色的海岸开始显现出来。从弥漫的雾霭中,人们可以看到一两盏闪烁的灯火和到处耸立的教堂尖塔。
半小时后,玛格丽特踏上了法国的海岸。她回到了自己的祖国,在这里,人们不仅杀死了数百名同胞,还将数千名无辜的妇女儿童送上了断头台。
这个国家和国民的情状——即使只是在这个偏远港口城市展露的一角——也告诉人们:在三百英里之外的美丽巴黎,发生了一场沸反盈天的革命。美丽的花都巴黎,如今因为她最高贵的儿子们的血流成渠、寡妇们撕心裂肺的哭喊、失去父亲的孩子们的哭声,变成了人间地狱......
男人们都带着红色便帽,便帽左侧都别着蓝白红三色帽章,大家的帽子只是在干净程度上有所不同。玛格丽特注意到:在她同胞们的脸上,调笑和愉快的神情消失了,反而是狡猾和猜忌的表情不断浮现,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现在,人人都在刺探自己的朋友。只是一句脱口而出的无辜玩笑,不知何时就会被当成倾向于贵族、阴谋背叛人民的罪证。连女人们也一脸好奇地走过来,她们褐色的双眼里满是恐惧和憎恨。当玛格丽特在安德鲁爵士的陪伴下踏上故土时,民众们死死地盯着她。当她走过身边时,人们会小声咒骂她:“贵族混蛋!”或“混蛋英国佬!”
除此之外,两人的存在没有激起任何其他关注。即使在当时,加来和英国的商贸往来也很密切。因此,英国商人的身影在这一带并不鲜见。众所周知,由于英国征收高额关税,法国生产的大量葡萄酒和白兰地只能偷运到海峡对面。这种走私行径让法国中产阶级大为开怀。可恶的英国国王和英国政府的关税收入被骗走,这对他们来说可是件喜闻乐见的事。因此,在加莱和布洛涅城边的简陋酒馆里,来自英国的走私商人总是大受欢迎。
或许是由此所致,当安德鲁爵士带着玛格丽特一点点走过加来蜿蜒曲折的街道时,虽然有很多人紧盯着这两位英式装束的外国人并加以咒骂,但他们并没把他俩太当回事,依然以为这两人只是在一心寻找那些可能被征税的商品,以便带回那个雾锁重重的国度,用作馈赠亲友的礼物。
然而,玛格丽特却在纳闷:丈夫的身材明明那么魁梧,他究竟是怎样做到在加来城镇行走而不引人注目的?为了完成这份高尚的工作,他会怎样伪装自己以掩人耳目?她对此感到惊奇。
安德鲁爵士默默地引领着她,穿过城镇,向刚好与两人上岸地相对的格里斯内兹角走去,到处都是臭鱼和潮湿地窖发出的臭味混合成的难闻气味。经过昨晚暴风雨带来的倾盆大雨,玛格丽特有时连脚后跟也陷进泥里,因为除了偶尔从房子里透出来的灯光,街上没有别的灯光了。
但她并没把这些小小的不快放在心上。上岸时,安德鲁爵士说:“您会在‘灰猫亭’旅馆见到布莱克尼的。”于是她兴冲冲地走着,就像走在玫瑰树叶织成的地毯上一样,因为很快就能见到他了。
他们总算到达了目标建筑。安德鲁似乎对道路很熟悉,即使在黑暗中也走得毫不含糊,途中没有向任何人问路。当他们到达‘灰猫亭’时,天已经全黑了。玛格丽特看不出房子的外观。安德鲁爵士所说的‘灰猫亭’是间位于加莱郊外的路边小旅店,位于通向格里斯内兹角的路上,好像离海岸有点远,海浪声从远处传来。
安德鲁爵士用手杖敲门,玛格丽特听见店家在里面小声地骂骂咧咧。安德鲁爵士又敲了一下,这次敲得更重了,然后她听到人家骂得更厉害了。接着玛格丽特听到店家慢吞吞地拖着脚步向门口走来,不久,门开了,玛格丽特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房间门口,那是她今生见过的最肮脏破败的房间。
壁纸被撕成条状,从墙上垂下来。无论您如何想象,这里都没有一件家具称得上“完整”。几乎所有椅子的椅背都坏了,剩下的椅子都没了椅座。餐桌一角被店家用一捆柴火顶住,因为那条腿断了。
房间一角有个大壁炉,上面挂着汤锅。然后上面飘出一股不算难闻透顶的热汤气味。房间一侧墙壁的上方高处上有个阁楼,阁楼前面挂着破破烂烂的蓝白格子窗帘。一条摇摇晃晃的梯子通向这个阁楼。
那光秃秃的大墙上,壁纸沾满了各种污渍,以致面目全非、难见本色。就在这样的壁纸上,到处用粗鲁的大字写着“自由-平等-博爱”。
散发恶臭的煤油灯从摇摇欲坠的天花板上垂下,把这整个脏兮兮的房子照成一片微暗。这房子太吓人、太污糟、太肮脏,令人毛骨悚然。玛格丽特就算想跨步进去,脚也不敢动。
但是,安德鲁爵士却快步走进屋里,大胆地用法语对店家说:“店家,我们是英国旅客!”
很明显,听到安德鲁爵士敲门而出现在门口的人,正是这栋脏乱住宅的主人。他是个颇有年纪的健壮农民,头上戴着红色便帽,便帽上别着当时必不可少的三色帽章——这顶帽子道出了他新近草草附和的政见;上身穿着肮脏的蓝色上衣,下身穿着破旧的蓝色裤子,脚上穿着一双朝四周露出稻草束的沉重木靴。他手里拿着一根短小的木制烟斗,烟斗里散发出难闻的烟味。他以带着几分狐疑和万分不屑的眼神盯着两位旅客,低声嘟囔道:“英国王八蛋!”为了彰显自己的独立精神,他还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尽管如此,他还是躲到一旁,让这两位客人通过。这帮英国王八蛋总是腰缠万贯、出手大方,他肯定也清楚得很。
“哎呦喂!多吓人一窑坑啊!你确信真的就是这儿?”玛格丽特问道,她一边用手帕捂住漂亮可爱的鼻子、一边走进房间。
“是的,就是这儿。”小伙子一边回答,一边用他那条镶着蕾丝花边的时髦手帕掸去椅子上的灰尘,好让玛格丽特坐下。“可是我也从没见过这么脏的窑坑。”
“说真的,这环境真不招人待见。”她惊恐又有点好奇地环视着四周的景物,包括破烂不堪的墙壁、坏掉的椅子和摇摇晃晃的餐桌。
“灰猫亭”的老板——他名叫布罗加德——对他的客人没有进一步的关注。他想:他们很快就会点晚餐。在那以前,身为自由公民,无论对方穿得多么漂亮,都不该向人家点头哈腰、行礼如仪。
有个衣衫褴褛的身影蜷缩着坐在壁炉边,那显然是位女士。因为曾经洁白的便帽和裙子似的东西,旁人才能勉强辨认出来。她一边兀自嘀咕着什么,一边搅动着汤锅里的东西。
“老板啊。”安德鲁爵士终于开口了:“您能安排给我们做点晚饭吗?那边那位女士好像在烹制美味的汤品。而我们这位太太已经好几个钟头没吃东西了。”他指着炉边那位从头到脚破衣烂衫的女士说道。
就为这点事儿,布罗加德足足思索了好几分钟。他认为,对那些偶尔向他提出要求的人,一名自由公民不该回应得太快。
然后,他慢腾腾地走向房间一角的橱柜,从柜里拿出个带盖的旧白镴汤碗,默默地、不紧不慢地递给他老婆,后者也一言不发、开始把汤锅里的汤倒到碗里。
玛格丽特惊恐地注视着这些准备工作,如果不是身负重责大任,她早就拔腿逃出这污糟恶臭的房子了。
“看来咱们的老板和老板娘都很不讨人喜欢哪。“见玛格丽特面露惧色,安德鲁爵士开口说道:“我原本希望让您吃到更舒服、更开胃的晚餐。不过,汤的风味还算可以,酒也是上乘的,这些人虽然挺邋遢的,吃得却还挺好。”
她温婉地回答道:“放心吧,安德鲁爵士。别为我担心啦。我现在可没心思吃饭呢。“
布罗加德慢吞吞地做着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准备工作。他把两把汤匙和两个酒杯放在餐桌上。安德鲁爵士小心翼翼地把这两样东西擦了擦。
布罗加德又摆上一瓶酒和面包。玛格丽特努力把椅子拽到餐桌旁,装出一副要吃东西的样子。由于扮演随从角色的需要,安德鲁爵士站在她椅子后面。
“不,夫人。求求您了。稍稍吃点东西吧。现在正是需要您竭尽全力的时候。”
汤实际上并不差。香气和风味都还不错。要是周围的环境没有这么糟糕,玛格丽特一定会很高兴地谈及这一点。尽管如此,她还是撕下了面包,喝了一点酒。
“请吧,安德鲁爵士,我不喜欢看到您只是站在那儿。因为您也很需要吃些东西。就算您和我一起享用这顿像样的晚餐,这里的人也只会把我当成一个和自家随从私奔的英国怪女人。”
实际上,布罗加德只把他们最需要的东西摆在餐桌上,然后就似乎不在乎客人们干什么了。布罗加德的妻子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丈夫一会儿站着,一会儿又来回踱步,不时在玛格丽特眼皮底下拿出散发着难闻气味的烟斗,仿佛在表示,每个处于平等地位的自由公民都必须这么做。
“去他的!”当布罗加德一边靠在餐桌旁抽烟,一边俯视着两个“英国混蛋”的时候,安德鲁爵士看到这一幕,实在忍耐不住,用自己的母语骂道。
安德鲁爵士流露出正牌英国人的脾性,迅速地握紧了拳头。玛格丽特见此情形,急忙劝慰道:“求求您了,亲爱的。请您想想看,现在咱们身在法国,而这个时代人们的性情就是这样的。”
“我真想拧断这混蛋的脖子!”安德鲁爵士粗暴地嘟囔道。
他听从了玛格丽特的话,坐在她身边,两人都装出一副大吃大喝的样子,拼尽全力地互相掩饰。
“拜托了,不要把这家伙惹恼了。让他回答我们提出的问题吧。”
“我会努力去做的。不过,与其向这家伙询问什么问题,我宁可把他掐死。”他用法语愉快地说着,拍了拍布罗加德的肩膀。“喂,店家。您经常在这附近看到我们这样的人吗,英国旅客,嗯?”
布罗加德回头环视四周,一连吸了好几口烟斗,故弄玄虚地嘟囔道:“嗯,有时能看到。”
“我说是吧。”漫不经心的安德鲁爵士说道:“英国旅客都知道去哪儿才能喝到佳酿。店家,咱们这位夫人很想知道您有没有见过她的一位杰出的朋友。那是位身材高大的英国绅士,经常到加来出差办事。听说他最近要去巴黎,夫人因此很想见他一面。”
玛格丽特尽量不去看布罗加德,她害怕让他看到:她在等待他的回答时多么焦虑不安。她害怕一旦他看到后,可能引发更大的麻烦。不过,一位自由的法国公民从来不会急于回答别人提出的问题。片刻过后,布罗加德才缓缓启齿:
“你看到那个人了?”安德鲁爵士摆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问道。
“是啊,就在今天。”布罗加德冷淡地说。然后从旁边的椅子上缓缓摘下安德鲁的帽子,放在自己头上,扯了扯他脏兮兮的上衣,粗略地比划了一下,试图用肢体动作示意那个人衣着华美。“贵族混蛋,高个子英国佬。”他嘟囔道。
玛格丽特差点叫出声来,她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那肯定是帕西。他还没有乔装呢!”她喃喃道。
想到他那即使临死也要发挥的天生性情,想到帕西那穿着最时髦的上衣,若无其事地戴着蕾丝的花边装饰,即将闯入龙潭虎穴的样子。她一边为他担心,一边从泪水中露出微笑。
“安德鲁爵士,请您快问一下,帕西是什么时候走的?”
“啊,对啊,他总是穿着漂亮的衣服。”安德鲁勋爵依然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对布罗加德说。“你看到的那个英国大个子,肯定就是这位夫人的朋友了。听说他已经走了?”
“他的确走了。嗯。不过,他很快就会回到这儿。我们连晚饭都给他备好了....”
安德鲁爵士迅速抓住她的手臂,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小心一点。好在这动作做得及时,如果没有这一提醒,下一刻她就会迸发出无法阻挡的狂喜。帕西平安无事、身体健康,很快就会回到这里。或许两三分钟内她就能见到帕西。啊,这份喜悦实在令她无法抑制。
“来啊,把这个拿着吧。”她对布罗加德说道。在她眼里,这个男人突然变了模样,看上去活像上苍派下来的赐福使者。“来啊,这个给你。那位英国绅士说过他要回到这儿吗?”
奉命下界的赐福使者朝地板吐了口痰,表现出对徘徊于“灰猫亭”的贵族深恶痛绝的样子。
“哼,他点了晚餐,他会回来的。”他嘟囔着,似乎想表示反对,不希望为了区区一个英国人就这么大惊小怪。“该死的英国佬。”
“但是您知道现在他在哪儿吗?”她急切地问道,把自己的纤纤玉手搭在老板那件脏兮兮的蓝上衣的袖子上。
“他去租马和马车了。”布罗加德简单地回答道,与此同时,他无情地甩开了玛格丽特的手。那是令诸位王子争相亲吻并以此为傲的可爱之手。
但是布罗加德似乎已经厌倦了这些问题。他觉得,不论对方这些英国人多么有钱,被这帮该死的贵族如此盘问,身为一位与任何人都平等的公民,这都是不合适的。为了维护好他新近具备的威严,他应该尽量表现的粗鲁一些。老老实实地回答别人的礼貌提问,那可是奴性的表现。
“我不知道。”他绷着脸说:“我说得够多了吧?哎,贵族们? 今儿个他来了,点了晚餐,然后出去了。他会回来的。就这些了。”
他尽情地滥用着身为公民和自由人的权利,然后朝身后砰地一声撞开房门,慢吞吞地离开了屋子。
“别叫他,夫人。”看到玛格丽特想把态度冷淡的老板叫回来,安德鲁开口说道:“咱们最好还是别管他,反正再也问不出什么来了,况且咱们还得避免引人怀疑。再说,在这种不知根底的地方,不知埋伏着什么样的奸细呢。”
“管他呢!”她快活地说:“我丈夫平安无事,我俩很快就能见面了。”
“嘘!”见玛格丽特兴高采烈地大声说话,安德鲁心里一惊,慌忙说道:“在法国,这年头可是隔墙有耳呐。”
他迅速从餐桌上站起来,绕着光秃秃的肮脏房间走了一圈,小心翼翼地把耳朵贴在布罗加德刚刚离开的那扇门上,但只听到了咒骂和拖着脚走路的声音。他又爬上通向阁楼的摇摇晃晃的楼梯,看看有没有萧布兰爪牙活动的痕迹。
“只有咱俩吗,我的随从?”当小伙又在她身边坐下时,玛格丽特高兴地问道。“咱们可以聊聊吗?”
“您的脸色可真难看!我高兴得想要跳舞呢!不是已经没什么事可担心了吗?咱们的小船就在海滩上,‘白浪号’就在离这儿不到两英里的海面上。还有不到半小时,我丈夫就要走进这个房间了。说真的,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妨碍咱们了。萧布兰和他那群爪牙应该还没到这儿。”
“是的,没错。不过——我怕吓到您,所以下船前没敢开口——在咱们登船的三四分钟前,我在海边看到了萧布兰。至少我当时断定那就是他。他把自己伪装成一个牧师,伪装十分严密,我想连他的守护者撒旦也看不出破绽。当时我听到他约好了一艘船,要求火速把他送到加来。所以,我想,他肯定在咱们动身不到一个小时后就出发了。”
玛格丽特脸上的喜悦一下子消失了。她突然清楚地意识到,帕西面临的危险更加可怕,因为他已经踏上了法国的土地;这让她深感惊惧。萧布兰正紧跟在帕西身后。在加来,这位机敏的外交官掌握着全部势力,只要他发一句话,帕西就会被跟踪、被逮捕,然后....
她觉得自己身体血管里的每一滴血都被冻住了。在英国,即使在她最为焦虑不安的时候,她也从未如此切身地感受到丈夫现时正面临的危险。萧布兰曾发誓要把“红花侠”送上断头台。这位大胆的阴谋家,过去一贯仅仅依靠“匿名性”来自我保护,如今却已被她亲手暴露在最刻薄、最残忍的敌人面前。
在袭击托尼爵爷和安德鲁·弗克斯爵士时,萧布兰已经完全掌握了这次远征的计划:预计在10月2日,也就是今天,阿尔芒·圣茹斯特、塔尼伯爵和其他逃亡的保皇党人将与“红花侠”会面;按最早的计划,他们要见的只是“红花侠”手下的两个密使;见面地点似乎是个“红花侠”一党颇为熟悉的地方,他们在信件中含糊地称之为“布兰查德神父的小屋”。
阿尔芒与“红花侠”的关系,以及他与革命政府的残暴政策决裂的事,此时尚未被法国国民知晓。阿尔芒一个多星期之前离开了英国,他将按照手上的指示会见其他流亡者,再把他们带到这个安全地点。
玛格丽特从一开始就很清楚这一点,安德鲁爵士也证实了她的推测。她还知道,当帕西爵士得知他的计划和指令被萧布兰盗走时,为时已晚,已经来不及与阿尔芒取得联系,也来不及向各位流亡者发出新的指示了。
流亡者们对他们勇敢的救星即将面临何种重大危险一无所知,他们一定会准时出现在指定地点。
和往常一样,布莱克尼负责整个远征计划的策划和组织工作。想必他不愿让比自己年轻的同伴们去冒这种万死一生之险。因此,在格伦维尔爵爷的舞会上,他便草草地向同伴们回了一封信:“在下,明天独自出发”。
如今,最可怕的敌人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从他踏上法国的那一刻起,他的每一步都被跟踪着。萧布兰派出的密探们会跟着他,一路跟到流亡者们等待着他的那间神秘小屋。密探们会在那里动手收网,把他们一网打尽。
她只有一小时时间警告帕西,告诉他:危险迫在眉睫,必须停止这场鲁莽的远征,否则只有死路一条。一小时,对,就是玛格丽特和安德鲁通过抢先到达加来而与敌人拉开的一小时时间差。
“萧布兰从窃取的文件里发现了这家旅馆,他一上岸就会直奔过来。”安德鲁爵士认真地说。
“他还没上岸呢。咱们比他早到一个钟头。更何况帕西很快就会赶到这儿。等萧布兰发现咱们从他眼皮子底下脱身的时候,咱们可能是早已返航,连船都开到海峡中央了。”
她说得兴奋而急切,因为她想把心中某处的光明希望分享给自己的年轻朋友。但安德鲁只是悲伤地摇了摇头。
“您又不说话了吗?安德鲁爵士?”玛格丽特略显不耐烦地问道:“您为什么一脸丧气地直摇头?”
“不,夫人。您可以制定一个明朗的计划,但您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这么说,到底怎么啦。我什么也没忘掉啊,到底怎么啦。”她越来越焦躁了。
“他可是一位名叫帕西·布莱克尼的昂藏男儿。”安德鲁平静地回答道。
“您认为布莱克尼会撇下未完成的工作离开加来吗?不会吧?”
“我哥哥!”玛格丽特扭动着身子,抽泣起来:“该怎么好呢?我都忘了!”
“此时此刻,他们这些流亡者正怀着对‘红花侠’的绝对信赖和坚定信心,等待着他的到来。因为他以自己的名誉起誓,一定把大家平安带过海峡。”
这些事她全忘了! 在一种庄严的自私驱使下——这种自私只有全身心投入爱情的女人才会拥有,她在这二十四小时里,满心只想着丈夫的事情:他珍贵而高洁的生命、还有他承受的危险——心爱的他、勇敢的英雄,她的心里只有他。
“我的哥哥!”玛格丽特喃喃自语着,眼前不断浮现出阿尔芒的样子,硕大的泪滴接连不断地夺眶而出。阿尔芒不仅是她儿时的玩伴,也是她最要好的朋友。她之所以犯下严重的罪行,让勇敢的丈夫身陷险境,也是为了救出阿尔芒。
“如果帕西·布莱克尼会抛弃那些向他求助的人,他不可能成为一位受到二十名英国绅士衷心信赖和敬仰的领袖。他绝对不会违背自己许下的诺言。”
沉默持续了片刻。玛格丽特双手捂着脸,任由泪水从颤抖的手指间滴落。年轻人沉默不语。看到这位美丽的女士痛苦不堪,他深感心痛。在这段时间里,他都在思考这一可怕的困境——由于玛格丽特自己轻率的行动,他俩都陷入了困境之中。对于安德鲁来说,帕西既是朋友,也是领袖。安德鲁非常了解他的性格:他那鲁莽的大胆、无比的勇敢,还有他怎样严守自己的誓言。为了信守誓约,布莱克尼甘愿冒上世间一切危险,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惜。现在,虽然萧布兰就在他身后紧追,为了救出那些向他求救的人,他肯定会竭尽全力,拼死做最后一试。
“是的,安德鲁爵士。”玛格丽特终于勇敢地擦干了眼泪:“您说得对,我绝对不会让帕西放弃义务。但是,正如您所说,这也无济于事吧。老天啊,请您赐给帕西凌驾于那些跟踪者的体力和能力吧。”
“或许帕西不会介意与你共襄义举。你俩要是搭档,那就真是智勇双全了。但愿老天开眼,保佑你俩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此时此刻,分秒必争。咱们还是得设法把萧布兰在追踪他这件事告诉帕西。我认为,他的安危取决于此。”
“没错。布莱克尼一向智计百出。只要知道危险,他行动起来就会万分小心。他的创意简直就是奇迹。”
“那么,我在这儿等着帕西。您去村子里探察一番,怎么样?或许您还能借此机会跟帕西见一面,这样就能赢得宝贵的时间。要是您见到帕西,请一定要告诉他:他最强大的敌人正在追踪他。”
“但是,如果把你自己留在这儿等待,那可太危险了。”
“不,没关系的——不过,你也可以问问那位态度冷淡的老板,能否让我到其他房间去等他。这样一来,我就不会被过往旅客盯着看了。给老板发点赏钱,告诉他:一旦那位高个子英国客人回来,就立刻通知我。”
计划已经完全制定好,必要情形下的最坏准备也做好了。此时此刻,玛格丽特不仅完全平静了下来,甚至还有些快活。她再也不会做出软弱的举动了。他想把生命献给诸位同侪,而她要表现出与他相称的自己。
安德鲁爵士默默地服从了。这时他本能地感觉到她的精神力量比他更强。他很乐意服从她的指挥。如果她是发号施令的头脑,他决定成为她的手。
他走到布罗加德夫妇消失的里屋门口,敲了敲门。和往常一样,屋内人以满嘴脏话作为回答。
“喂,布罗加德先生。”年轻人斩钉截铁地说道:“夫人说她想休息一会儿,您能不能给她另开个房间?夫人说她想一个人呆着。”
安德鲁从衣袋里取出些钱币,意味深长地把它们拿在手里摇晃,晃得钱币叮当作响。布罗加德打开房门,照例用那张面无表情的阴郁面孔听着年轻人说话。但当他看到那些金币,他的态度似乎稍有缓和。他把烟斗从嘴上拿开,缓缓地走进房间。
“你就在那儿等着吧,那房间挺舒服的,何况也再没别的房间了。”他不太高兴地说道。
“那就够好了。”玛格丽特用英语说道,她立即意识到这么个不显眼的地方很适合她。“安德鲁爵士,把钱给他吧。那儿真的很方便,我在那儿能看到屋里所有的情形,但别人却看不到我。”
她朝布罗加德点点头,他不情不愿地爬上屋顶,掸了掸铺在地板上的稻草。
“夫人,我恳求您,千万不要鲁莽行事。”安德鲁眼见玛格丽特正要爬上摇摇晃晃的楼梯,便说道:“别忘了,这里到处都是敌人的探子。求求您,别向帕西主动现身,除非您绝对确定房间里只有你们俩。”
话虽如此,他却觉得这种提醒全无必要。在沉着冷静、头脑清晰这方面,玛格丽特绝不逊色于任何一位男士。更无需担心她会轻举妄动。
“好啊,我向您保证。”她努力爽朗地说道:“我绝对不会在陌生人面前与帕西说话,免得危及他的性命、破坏他的计划。不必担心,我会抓住机会,用最能帮到帕西的方法从旁相助。”
布罗加德又爬下楼梯,玛格丽特准备爬上自己的藏身之所。
“夫人,这回我不能吻您的手了。”她开始爬楼梯时,安德鲁爵士说道:“毕竟我现在是您的随从。那么,请您保重。如果半小时内没看到布莱克尼,我就当他回来了,我也会回来找他。”
“是啊。那是再好不过了。半个小时的话,咱们都等得起。但愿在那之前,咱俩都能见到帕西。那么,祝你成功。不要担心我了。”
她轻轻地登上了通向阁楼的并不牢靠的楼梯。布罗加德不再关注她,在房间里是舒服还是难受都随她的便。安德鲁爵士一直注视着她,直到她走上阁楼,坐在稻草上,拉上破旧不堪的窗帘。小伙子意识到,玛格丽特所处的位置非常有利,她可以看到和听到房间里发生的一切事情,却不会被别人察觉。
安德鲁爵士已经给了布罗加德足够多的小费,所以这位阴沉的老掌柜应该不会出卖玛格丽特。然后,安德鲁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他再次回头仰望阁楼。玛格丽特可爱的脸庞从破旧的窗帘间露出,她俯视着他。小伙子见她镇定自若,甚至面露微笑,感到很是欣慰。他向她点头道别,然后便走进了漆黑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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