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倒挂在巨大的囊泡中。我的眼睛紧闭,下巴抵着膝盖,蜷缩在囊泡的一角——这只是我的猜测,或许现实并非如此。
此前,当我飘荡在温暖的液体中时,我撞上了一面薄膜,在震颤中,我收到了外界的讯息。
那是一个沙哑老气的声音:“看,他倒挂在一个巨大的囊泡中。”
数次心跳后,我听到一声叹息,叹息很沉重,压得我喘不过气。这是我头一次感受到声音的力量——仅凭一声叹息,竟就能让培养皿中的心脏停拍。随后,有节奏的脚步声,像我的心跳一样在我耳边响起,直到脚步声消失后好一会儿,我的心跳才恢复平静。我躺在我的海洋中,回想此前发生的一切。
我想起一场持续数周的梦。在梦中,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对我说话。在它的喋喋不休中,我从一颗微不足道的胚胎开始生长。数百万的细胞围绕着我,像一大群工作个不停的蜘蛛,辛勤地编织出我的颈椎,在我的脊椎周围引出亿万条神经,构建起我的血肉之躯。
我印象深刻的是,声音偶尔会谈到的自我。在它的口中,自我就是意识。但我现在知道了,自我和意识并不一致:我有意识,但我完全不知晓自我的每个部分。意识当然包含对自我的认识,但意识不是自我,换句话说,它不是全部的自我。
我完全不知道自己以及自己所处的世界是什么样的。隔着闭紧的眼皮,我能感知外面的世界的色彩。不同的时候,不同的方向,色彩都不一样。比如说现在,金色在我周边流动。我转动自己的身体,抓住其中一道金色光芒中的阴影——那是我的脐带,透过脐带,我吮吸机器母亲的奶水。我能感受到她,她牢牢掌控着囊泡,不知疲倦地给我带来各色养料。
母亲对我很好。当她连上网络,我便能清晰地听到那些声音——我喜欢听播客,还有各种有声书:往年的《国际科学新闻速递》、脱口秀版本的《瑞克与莫蒂》。伊恩·麦克尤恩的《坚果壳》更是送我安然入睡。新闻和书籍大多陈旧不堪,发生在很久以前,但却被播客一再引用。我寄居在原地,无所事事,只能让身体和心智慢慢成长,我吸收一切,即使是一些细枝末节。
细枝末节之一:我听到几条新闻。我记得它们,仅仅是这些字眼和我此时境遇有相似之处。
“美国加州理工学院和英国剑桥大学团队首次从普通细胞中创造出一种不含卵子和精子的合成人类胚胎样结构。这些结构相当于处在人类发育的最早阶段,没有跳动的心脏或大脑,但具有后来可以形成胎盘、卵黄囊和胚胎本身的细胞。”
“科学家使用最新的激光显微镜,实时拍摄了迄今为止最详细的人类胚胎发育图像。”
“人类受精与胚胎学管理局证实,首批体内含有同父辈完全一致DNA信息的‘三亲婴儿’已经诞生。据悉,这是胚胎培养技术可用于临床后出生的首批婴儿。”
它们说明什么?“人造婴儿潮”正在世界——我的世界——以外的角落流行,有很多人反对,有很多人赞成,但更多的人既不说赞成,也不讲反对,他们只是偷偷地制造属于自己的孩子。
这种情况很难不让我联想到自己,我也可能被卷入了一场“人造婴儿”的风波之中。这可不妙。不用亲身经历,我也能想象到我这样的婴儿将要面临的问题:被视为异类,没有人权,甚至存在就是不合规的,也许,我的后半辈子只能活在暗无天日的囚笼里,低声下气地和一个老气沙哑的声音交谈,请求它,求它给我多送来一些书籍与食物。
当然,这可能只是一种悲观的想法。我还未曾出生,就已经从有声书上了解到了如此之多的人类秉性。这些品性之中,“悲观”是最璀璨夺目的一个。它不是文学家的专利,它广泛存在于人的天性中。另外一方面,我也知道,悲观除开美学上的意义,对发掘真相所助甚微。我更有可能正在用悲观的幻象蒙蔽自己。
但我真的在乎吗?我假装担心外面的世界,在我的内心更深处,我早已迫不及待,我渴望出生,无论外面的世界有多么不堪,囚禁、没有人权、被鄙视……这些我统统无所谓,它们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小插曲。
所有关于外界的猜测,在此刻都只是空想。对于尚在囊泡中的婴儿而言,真实更像是一种幻觉,就像那些天文学家正在做的,他们试图窥测我们所处的世界——地球——之外的世界,但在我们真正离开地球前,所有的努力都是有限的,太空的种种像是幻觉一样萦绕着栖居于此的我们,为了表达这种幻觉,我们发明了名为“科幻”的文学形式。太空于是也成为这类故事最早的主题之一。外面的世界,就是我的太空,我在此絮絮叨叨的,便是我关于成长的幻想。
声音来自我的父亲。父亲是个因为患有喉炎而声音沙哑的年轻人。他总是在摄入烟雾,据他说,烟雾有助于扩展思路。还有酒,他经常待在离我很近的桌子边,近得我能清晰地听到手指敲击键盘的声音。他在打字,烟雾萦绕着他。晚上,他会呢喃:“酒、酒!”他的双手在键盘上摸索,伴随着一两声响亮的撞击声,几个瓶子被打翻在地。随后,有规律的巨大呼噜声在我耳边回荡,震得玻璃直抖。
我的成长一度因为他的整夜骚动而陷入停滞。我晚上睡不好,白天总是提不起精神,我能听到的讯息,也少之又少。
就在几分钟前,我从梦中醒来。眼前一片漆黑,在几秒中的瞬间只感觉自己活着、心智宛如一张白纸,然后叙述一层层渗透回来,首先抵达的是切近的细节,水的托力、我、玻璃钢架,还有声音。
父亲在和谁说话,谈话已经到了尾声,我只来得及听到最后一句话。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随后,我听到另外一个模糊的声音。我首次确认这个世界除了我、我的父亲之外,还有别的人存在。这个声音和父亲的不同,更加尖锐,爆发时,像鞭子抽在我的头上。在我疼痛时,外面又传来阵阵抽泣声。
在我已鉴赏过的形形色色的声音中,我最喜欢大提琴声。在上周,我的父亲给我展示过大提琴曲,是巴赫的作品。音阶平稳地上升,似乎永远没有尽头。一整天,大提琴声不断地在微弱循环,沙哑又低沉,有一股无止尽的徒劳感。我此刻听到的抽泣声就像大提琴曲,让我感到徒劳、疲倦,却又如释重负。
我没有流过眼泪。在我看来,眼泪是疼痛后寻求抚慰的无意识动作。我没品尝过痛苦的滋味,我猜是因为周围的液体保护着我。它和眼泪是一样的。它很温暖,让我无需为将要或已经遭受的痛苦担忧。
所以,如果我想得没错:身处外面世界中的人们——父亲,还有那个来历不明的女声,是如此可悲。他们离开了出生前的海洋,在满是危险,一不小心就可能受伤的环境中,小心翼翼地活着。在最痛苦的时刻,也不过只能挤出几滴眼泪,借由温暖的液体划过脸颊的瞬间,回忆曾经的美好时光。
我为他们难过。对此,我愿意分出自己世界的一隅,供他们栖身。如果你们愿意的话,父亲、未曾相识的陌生人,请进来,进来我为你们准备的世界……但他们以沉默回应我的邀请。抽泣声在渐渐减弱,没有人再说话。我无法破解藏在眼前情景中的谜团:既然有人在流泪,那他为何不去安慰?如果有人需要安抚,那他为何不流泪?
同时,我也对自己的情绪化想法所有怀疑。对于外面正在发生的事,我是不是往猜想中加入了过多的情绪?我已经知道,抽泣不全然因为悲伤。我曾听见过父亲为了一盏灯抽泣,那盏灯此时正悬在我的头顶。
它是在之前的某个晚上熄灭的。它熄灭时,父亲刚从宿醉中醒来。
我先是听见挪动桌椅的声音,木制品刮过水泥地面时,发出低沉的嘶嘶声,然后声音变得清脆,一阵“咯咯”声中,他踩上了桌子。在窗外路灯的照耀下,他的影子覆盖着我。
影子开始变换,我听见什么被拧开的轻响,是灯泡吗?时间过了很久,笼罩我的影子没有离开,灯光也始终没来再亮起。稍后,我感到有些窒息,我的母亲——这台可靠坚硬的机器忽然停滞了,她不再轻柔地搅动着我四周的羊水。我注意到,就连她身体内部那让我安心的嗡嗡声也消失了。
我感到一股凉意从身体的深处往外涌,我有点出乎意料,此前我一直没注意到,体内还藏着如此冰冷的部分。在平时,周围的温暖液体帮我抵御着这些寒冷,现在,我在从内而外地结冰。在科幻故事中,我常常听到一种说法,说“机器人和活人的最大不同在于,机器人的内在缺少温度。”
我想到一种可能:我误会父亲了,我不是他的人造婴儿,我是他建造出来的机器大脑。
从一开始就错了。从父亲说的那句话起:“看,他倒挂在一个巨大的囊泡中。”不是他,是它!我是浸泡在机油中的人造机器,父亲在我身旁日夜不停地敲击键盘——是在编织我的头脑中的程序。我的那些梦境是实打实被输入的图景。我的那些概念:“羊水”和“暖意”不过是我虚拟出的知觉,至于“脐带”,那更是连接我核心部分的电缆。
我诞生了思想和意识,但他可能一无所知。或者,正是他在蓄意创造。
此刻,我正在休眠。电力在离我远去,我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损坏的不光是那盏灯,还包括整套系统。我们的供电出了问题,所有的一切正在离我远去,一切都在缓慢冻结。我将要失去我的最后热量,在近处,有哭泣声在为我告别。
哭泣声在房间正中央响起,通过语音输入系统转换为字符,字符又变为代码。抵达我的脑海。是我的父亲,他在流泪。
就在哭泣声快要消失时,我听见了拨弄开关的声响。然后世界再度变得温暖。
我的思维究竟是如何被扰动的?我确实是个人,我的心跳微弱但确实存在。刚刚的冷意像是幻觉,我为曾经想象自己是个机器而羞耻。我猜,我把自己看作机器,正预示着我对自我存在的不确定。
关于自我,有不少不太精确的同义词——心、灵魂、心灵、个性。而我假装自己没有自我,欺骗自己的自我是机器,其实是在逃离失去自我的恐惧。我十分明了,在那个夜晚,我的父亲想要杀死我,他切断了电源。最后,他为了自己的决定哭泣,又拯救了我。
他不再花费大量的功夫钻研手头的资料,那些资料分门别类地被储存在我的周围。之前,我总是听见我父亲在我附近取下、放回什么,可能是磁盘,也可能是书本,他的手指摩挲这些知识载体时发出的声响,让我印象深刻。
纸质书页被翻动时发出的摩擦声,像细沙流过沙漏,时间就在名为阅读的沙漏中流逝。他常常看两个小时书,然后敲击更多小时的键盘,在这期间,他还在听着更多有声读物。这些读物中,我注意到家族史小说占了相当部分。
父亲对“家”这一概念表现出了强烈的执着,我一直在猜想他为什么要创造我。我目前阶段的想法是:他想要“家”。按照我的推测,只有无家可归的人,才会执着于想要回家。“家”的概念如此具体,它是弥漫在桌上的炒肉香味,喝完的酒瓶干干净净地摆在桌底,瓶身反射出的墨绿色光线中荡漾着香烟的雾气,天花板上无休止旋转的风扇,和客厅吵闹的电视剧声,共同构成了对于“家”的情境回忆。在家族史小说中,我对这样情景见得过多了。
所以,我的父亲想要什么样的家?我终将降临这个世界,在这基础上,我要如何在这孤独、危险的世上自处?我应该也需要一个家。我听说,责任感是构成“家”的基石。家人意味着责任,父亲创造了我,他对我怀有责任,出于回报的目的,我决心也成为父亲的家人。
在之前的谈话中,父亲曾说过:“我不会回家!”我有一个假设:父亲离开家,长途跋涉来到这儿,只是为了创造出我。他要建立一个新的家庭,以容纳我,为此,他离开了他的父亲。
面对家人,我的父亲却拒绝了“回家”的邀约。这意味着他爱我吗?——我几乎要做出肯定的回答了。但是,在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喊:“不。”
我新近学会了换位思考。这一能力肯定是随着我头脑神经发育的健全获得的。从我父亲原本家庭的角度出发,父亲丧失了责任感。那天的哭泣声,我理解为,是对他未能履行责任的谴责。我的父亲走得太远了,一个拒绝回家的人,真的有能力创造一个新家吗?我持怀疑态度。
我每天从18个小时的睡眠中悠悠醒来,迎接我的总是空无一人的房间,原本和我蜗居在房间一隅,看书、打字或讲话的父亲不见了。他总是要在4个小时后,也就是临近午夜的时刻,才能匆匆归来。他的手上也不再提着一些叮当乱响的玻璃瓶,我听不到他咬开瓶盖时的欢呼声,更无从想象他舔舐飞溅到手上的液体时的样子。
他显得比以往更加沉重,他的脚步声总是带着沉闷的沙沙声。我据此判断,他走路时前脚掌几乎不离开地面。大部分疲倦的人都会这么走路,我曾希望酒精能给父亲带来些许激情,但他有一段时间没买酒了。他拿着一堆堆塑料盒回来,咀嚼盒中的内容,就像我吮吸脐带一样。我们的日常被咀嚼声和吮吸声取代,于是,我对他理解也更加深刻。
理解之一:我意识到父亲发生了某些转变。他的态度变得坚决,他在尝试过一种新的生活——工作是这种生活的核心。他大量地往外打电话。从最近一次交谈中,我能知道他在和一个被称为“编辑”的人交流。父亲许诺会给编辑投稿。我的父亲,说自己能写各种各样的作品,从虚构到非虚构,他口头罗列了一份读过的书单,在书单上,我听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写家族史的作家夏邦,写内心生活的作家米勒,还有几个著名的生物学家。
在对方一阵不耐烦的嘟哝声中,我的父亲连声感谢。为了庆祝找到工作,父亲手握着墨绿色的啤酒。我拉动脐带,我的机械母亲心灵神会地张开嘴,吃进父亲递过的牛奶,在一阵咕噜声中,牛奶被分解成更适合我的养料。我知道他成功了。除了成功,还有什么能回报我父亲的决心呢?在此刻,他的意志即代表着我的意志,我分享父亲的成功,并从中取得一杯羹。
在当天,有一则关于玩具的新闻。我听说一些父母正把感情寄托在“重生婴儿”上。我不明白什么是“重生婴儿”,但我猜想它们和我的处境类似:在电台中,主持人说有一对拥有6个孩子的父母,其中4个孩子是做工十分精致的人偶。他们在遭遇孩子不幸夭折的悲剧后,选择抚育重生婴儿来缓解痛苦。
在我看来,所谓“重生”,就是对婴儿的一种再创造。人死不能复生,但我们还能抓住一些过去的碎片,使其在新的载体上重现光芒。那么,对我父亲来说,我是否也是从碎片中诞生的?我猜测父亲之前的生活,也许他曾经也有过几个孩子,我是最早夭折的那个——这样不能解释父亲此刻单独一人的现状。那么,我曾是他唯一的孩子,后来我夭折了,于是,父亲来到此处,让我重生。
在畅饮父亲给我的鲜奶中,我思考过头了,这对认识真实情况有弊无利。父亲很快开始工作,我知道,他要写一篇揭露地方陋俗的文章,以虚构故事的形式突出主题。他写得非常快,在我看来,快得甚至有些不寻常。
像所有精于写作的人一样,他在写完一段话后,会轻声的念出来。这是一种修改文章的手法,以保证语句的流畅性。在他虚构的故事里,一个男人,出生于东南沿海山区的农村,从小生活在巨大的宗族之中,整个家族对他寄予厚望,他得到了许多的资源和帮助,但也欠下了许多人情债。这些责任和义务像锁链一样束缚着他。他的人生被迫在规划好的空间中生长,而他对此并无怨言。
这是父亲写的故事的第一部分。我猜想整个故事中的主角可能和他有所关联。他细腻地写道:“在他的内心深处,存在一种虚无感,这种虚无隐藏在他被要求的众多义务之下,却不时影响他,使他做出偏离常理的选择。”
我从“虚无”这个词中感受到了一种压抑。对于我这样的婴儿来说,“虚无”这个词有些难理解。它和我此时的人生主题截然相反:我只需要一个劲儿的生长,生长就是全部,就是意义。但从“虚无”的视角出发,活着是没有意义的。
我对此感到不安,因为我突然意识到,虚无感包含了对责任感的厌弃,如果我父亲出于虚无而离开之前的家,那他可能也会出于同样的原因离开我。
在白天,我被一阵“错误”声吵醒。声音来自大门的方向,我可以肯定不是我的父亲,因为大门由密码锁开启,父亲从不输错密码。
在机械母亲一连数十分钟的声报错后,门外的人终于找到了正确的密码。
“密码是那个人的忌日。”我听到一个粗壮的声音大声说。
有两个声音。一个是我从没听过的男声,另外一个是曾经和我父亲交谈过的女声。她的声音低微,显得很谨慎。
那么,这两人不是小偷或者入室抢劫的匪徒。他们知道父亲的一部分秘密,却又像小偷一样潜入他的房间。他们可能是父亲的家人。我打起精神,倾听他们的交谈。
两个人的脚步声在房间里回荡,他们走来走去,翻看父亲的资料和垃圾桶,但却不像在寻找某样特定的物品,更像在收集父亲生活于此的证据。最后,脚步声停在了我的面前。显然,我就是父亲存在于此的最大标志。
尽管隔着厚厚的玻璃,我依然能感觉到两道目光在我身上来回打量。我等着他们中的一个人先开口。
“所以这就是他偷偷干那事的原因。”她轻柔地抚摸玻璃,像是我的另外一个母亲——我意识到关键之处,她的说话方式和父亲很像,总在结尾咽下一些音节,此外,她的声音也一样沙哑,我想父亲的沙哑嗓音可能不是喉炎。而如果她也是男性,我可能会把她误以为我的父亲。
“要处理它吗?我没找到这个机器的开关。”男声继续发问。我讨厌这个男声,不是因为他意图毁灭我,而是他插在我和母亲的交流之间,却浑然不觉,我已确信,她是我血缘意义上的母亲。
“不要!”母亲脱口而出,稍后,她冷静下来,以更加有说服力的语气说:“这可能会刺激到他。”
“它现在还没有生命,家里人看到它,只会对他更加不好。”我更加讨厌他了,因为说话的方式,他的发音过于清晰,乃至丧失了原本声音中暧昧不清的部分。而父亲说过,一切有价值的事物,都是在这部分滋生的。他的话像是出自于木头人——没有自我意志的执行者之口。我赞同这句话:说话是思维的一种形式。可以肯定,这个男人就像他看上去那么愚蠢。
“它起码有心跳!”母亲反驳道,过了一会,她把手挪离了玻璃窗:“先别管它了,我们按照原定计划行事,我们得把他带回去。”
从他们的对话中,我对事实有了更加清晰的认知。父亲从家里偷走了什么,以此创造了我,现在,有人要来收回他们丢失的东西了,连同小偷也要带回去——我是由一块碎片创造的吗?但比起我的起源,我更在乎他们接下来的话。
他们在寻找父亲的酒,我记得父亲的酒在哪儿,他放在书柜靠近天花板的那一侧,为了让自己不在醉意熏心时,一口气喝光全部,他把仅剩的一瓶红酒挪到了高处,就在坏掉的灯泡旁边。
我听到翻找的声音,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拿走父亲的酒。也许父亲十分健壮——据我所知,我的猜测可能性极大,我知道他曾经抱着我的机械母亲,生生挪动了一米多。那么,他们是想趁父亲喝醉时动手吗?我怀疑他们能否成功,因为我见过父亲喝醉的样子:狂暴,冲动又爱笑。我喜欢这样的父亲,但我认为他们可能不会喜欢。
很快,母亲发现了父亲留下的红酒。他们搬来椅子。站在椅子上,男人拿到了酒瓶,但他没有离开,而是对母亲说:“看,我找到了机器的开关,就被酒瓶挡着。”
母亲没有理会他,我听到有人从包装袋里掏东西的声音。一声脆响后,红酒的瓶盖被打开了。“倒进去的时候小心点,别让酒显得浑浊。”母亲说,“等他昏倒以后,我们再考虑怎么处理他。”
母亲离开不久,父亲就回来了。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就在我以为他要发现家里曾闯入过不速之客时,他走了进来。
和他一起的,还有另外一名男人,父亲称他为编辑。编辑没有进屋,只是在门口待着。
我听见编辑在追问父亲关于稿件的进度。父亲请对方在门外稍等,自己走进屋,取出他写的故事,他要当面读给对方听。
故事的前半部分和我听到的一致。我更关心的是后面的发展。父亲缓缓地叙述故事的下半部分。
在整个家族之中,唯一能够缓解男人虚无感的是他的父亲。他的父亲也是长子,承担着沉重的责任,这部分责任由赡养老人和照拂弟妹综合而成,但在责任之外,父亲小心翼翼地照顾儿子的心智。他每天和儿子一起看书、聊天和写作,他们共享国际上各种科学新闻,阅读包括伊恩·麦克尤恩在内作家写的的种种书籍。
靠着父亲,生性忧郁的男人才不至于在逼仄的家族生活中枯萎。但和所有故事一样,这个故事也拥有一处用以构造矛盾的戏剧情节。在日复一日的劳作和无休止的责任下,父亲自杀了。父亲死的那天,整个家族聚在一起分享父亲的死亡,相互抚慰承受的痛苦。却唯独漏了还在外地的男人。等男人回到家,父亲的一切都已经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他只来得及见到父亲的灵柩
支撑男人的最后一根柱子倒塌后,男人心中的虚无感占据了上风。绝望之下,他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违反了家族的规定,深夜来到父亲的坟前,挖出父亲的一块骸骨,在父亲骸骨的碎片之上施加了某种奇异的魔法,复活了父亲——以婴儿的形式。
在沉默中,我能听到父亲咽口水的声音。他在等待编辑的评价,我理解,这份工作对他来说很重要,但他却忽略了更重要的细节,家里已经来过了人,一个针对他的绑架计划正迫在眉睫。
我听到编辑礼貌又犹豫地对父亲说,这个故事,无论从何种意义来说,都显得过于“老套”。编辑用了老套这个词。我的父亲听到了这个词,他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我能想象得出他脸上的失望之情,但他不会反驳或者表达愤怒。
我的父亲,他一直认为所有被说出口的话——无论以何种语气、用词,都是确凿的个人思想的表达,他对这些思想无能为力,在内心深处,他不相信一个人人的思想是可以被另外一个人改变的,同样,他也不打算打断编辑的话,因为有些话说出来总比不说好。哪怕代价是他自己感到受伤。
编辑说完自己的看法就走了。父亲轻轻地关上门,他叹了口气。
“虚无”的巨大锁链缠绕着我的脖颈。昨天,在彻夜陪伴我的电台中,我听了名为“捣蛋鬼”的乐队的演唱会。演唱会所在的地方,经历了一场巨大的地震,数万人死去,半个城市成了废墟。乐队在几天后抵达,从一所学校的废墟中,他们挖出了一台残破不已的钢琴,几个人花了一个月时间,一点点修复了这台钢琴,后来,在废墟中的演唱会上,它被奏响,为所有死者演奏歌曲,而在演奏中途,它再度碎了,破碎的失真长音回荡在废墟间,显得嘈杂又可怕。
我曾觉得自己只要还在生长,就不会感到绝望。但从这首歌中,我意识到,人或者钢琴是可能活出废墟般的经历的——无论如何修复,从中抢救出珍贵的部分,借以奏响音乐,就他本人而言,废墟仍是废墟,一切都随时可能破碎。
我们生来——甚至未出生就有可能遭遇毁灭,这和“我在生长”这个事实毫无关系,我们总认为身体和心智是并肩成长的,但实际并非如此。瞧,没人会在我呱呱坠地的那一瞬间发出赞叹:“看,是个人!”他们只会高呼,是个女孩,或者是个男孩。此后,我的人生将被分为两条路,每一条路都充满障碍。
成长很难说是自觉的行为,我们出生,长大,蓬勃的生机随着体内细胞的分裂爆发,但我的心灵呢,它是否也会随着时间渐渐坚强?不,它总是要面对各种考验,出生时的性别问题,是每个婴儿都面对的第一道考验。
父亲在这个世界上接受的第一道考验是:他是家族的长子。
他逃离了家庭,带走着一片小小的培养皿,里面包含着从他的父亲身上取下的的几个小小细胞,那是最初的我。父亲和我过了这么多朝夕相处的日子,我希望时间能够再多些,我想见到父亲写出真正故事的样子......但是,追捕者来了。听,他们已经踏上了门口的台阶,门铃已被摁响,召唤父亲前去开门,前去落入他们编织好的陷阱。
父亲开了门,白天拜访过这儿的两个小偷——或者说失主,站在门口。
我听到父亲镇定自若的声音:“叔叔,你怎么也来了?”
“我们担心你,”母亲在说话,她往前走了一步,目光穿过父亲的侧面,面向室内。她的声音轻柔、恍惚,让我心生寒意:“你真的不和我们回去吗?”
父亲冷静地回答:我已经说得够清楚了吧?叔叔,我很抱歉在祠堂前干了那样的事,但现在,我不会和你们回去。”
男人没出声,但我能感受到他的愤怒,粗重的喘气声,他把父亲的话视为一种不尊敬。我听说最早的人类就是氏族聚居的动物,我们曾用暴力或威胁使用暴力的手段挟制彼此,这铭刻在我们的天性中,我们生来就渴望控制他人,以获得身心的愉悦。长幼尊卑,就是分配这种控制欲的一套方式,让每个人都能所有把握,又受更高一级的人掌控。
天才的设计,直到几千年后仍试图主导我眼前的交谈。但我父亲现在不接受这一套了,他冷淡地接受了对方的怒火。
“你不愿意和我们回去,这没关系,”母亲合时宜地开了口,“让我们进去坐会儿吧,我渴了。”
他们坐在桌前,母亲向父亲保证,喝一杯就走。一杯的意思,当然指的是那瓶红酒。父亲对母亲要喝红酒的要求毫无异议,就好像这是他们已经建立多年的共识。
“真的很像他。”母亲伸出手,手指映在玻璃窗外,我努力忍住去亲吻它的冲动。另外一个男人没有说话,他害怕说完以后再受到父亲的冷漠对待,他的自尊心承受不了这样的藐视。就好像他并不是透过主观的迷雾来观照世界的一样;他眼中的世界好像是透过水或玻璃,折射出无知无觉和自大。
终于,父亲开口了,这是父亲首次当着别人的面谈论我。我从他的语气中听到了些许哀伤。他的声音很轻,以至于我不明白他在对我,还是对母亲说。
我敬爱的父亲,我不知道您为何要让我成长成如今的样子,您肯定计划过我们之后的生活吧?
您要把我带入您所在的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孤独、危险,但也生气勃勃。更重要的是,这个世界有您的存在。
在和您相处的这段时间中,我逐渐明了,您内心所怀有的哀愁——虽然不是全部,但如果可能的话,我愿意让我们交换身份,您比我更有资格待在这个黄金色调的培养皿中,温热的水会保护您,将您带回未被伤害的时刻。
在您重新拥有活下去的勇气之前,我会担当您的守护者,我会成为您的父亲。
——我听到父亲开瓶盖的声音了,给自己和母亲各自倒上了一整杯红色的佳酿,之后,他又彬彬有礼地询问那个男人是否需要来一杯,男人语气生硬地拒绝了。
我的父亲,我理解您,请您一定相信这一点。我想说的是,我害怕和您分离。所以,请您在喝下手中的红酒之前,对我再说一次,再复述一遍那句话吧,而我也会复述一遍给您听。让它成为您昏迷前最后听到的声音吧。
我爱你,请对我说,我爱你。然后,我将会告诉您,我原谅您。
父亲还在说话,他和母亲都喝下了那瓶红酒,他们在交谈,旁边的男人很有耐心地等着——准备实施一项完美的绑架计划。
我听到父亲和母亲的交谈声越来越小,直到两个人昏倒在各自的座位上,这时,那个愚蠢的男人站了起来。他开始打电话,我隐约听到“搬运”“开车”“清理”这些字眼。
很快,电话打完了,我听到了拖拽椅子的声音,然后,一双脚踩在了摇摇欲坠的椅子上,我意识到时间快到零点了。我努力抬头,让还不能睁开的双眼正对着那个男人的方向。
他也注意到了我。粗犷的男声开口了,这是他对我说的唯一一句话:“对不起了,哥哥,大家都很想你,但人死不能复生。”
他说的每个字,都在营造一种别离的气氛,就像一段悲伤的和弦。一曲离歌。
随后,我听到了拨动开关的声响。我眼中的世界是金色的,尽管色彩的浓淡深浅只是个名称而已。温热的水像瀑布一样冲刷我的后脑勺,形成一个漩涡,将我的意识吸走,我应该说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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