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表弟在学开挖掘机。那是我五岁时梦想的工作,后来我又梦想过成为战斗机飞行员、科学家、消防员、作家,最后终于不争气地去做游戏。我不知道他的梦想,只能凭刻板印象浅薄地揣测:或许是当个开跑车的大老板,或许是《王者荣耀》打上钻石段位。
在他的那所职业技校的海报上,一列列鹅黄的挖掘机横在饱和度过高的蓝天下,仿佛被罗马帝国收编的独臂巨人们,昂首等待皇帝的马车驶过自己的军团。当然,不会有人检阅我的表弟,他身量太矮,衣着邋遢,顶着一头米黄色的乱发,恺撒见了只会撇撇嘴,把他从军阵里踹去修下水道。
他的眼睛却有些特别:瞳仁很大,眼白少,虹膜颜色很深——我的绝大多数亲友都生着棕褐色、带点松脂光泽的虹膜,唯独他真有一双“黑眼睛”。这使他的目光显得涣散而单纯,读不出目的,像初次睁开眼的幼鸟或幼兽。如果有流量资本相中他,替他修一修头发,给他褐色透着枣红的面颊抛一抛光,拿着大光圈镜头逆光拍几组特写,怕是也能赢得少女、中年妇女和介于两者之间的女士们的欢呼。
表弟的父母,我的舅舅和舅妈,是农村小生产者和城市工人的混合物。他们在老家有农田,盖起了二层小洋楼,却也常进城做些杂工。有时他们把表弟带上,来我家走亲戚,我便心惊胆战。因为他实在太过顽劣,在什么地方都不觉拘束,总是乱拿乱放我的书,或者伸手捞我养的金鱼,或者肢解我的模型玩具,或者拉上我玩《拳皇》,随后胡乱按键,逼得我没法玩下去,留下他打人机局。所有长辈都在所有场合训斥他,我若在场,也会被拿来与他比较:“你看哥哥每天认真读书,安安静静的,你怎么就只晓得玩?”长辈们也明白这些呵斥毫无作用,表弟只会玩世不恭地歪着脑袋笑,随后以十二分的活力继续寻找新的乐子。
我不知道他是哪年辍学的。他似乎未曾在学校的事上用过任何心思,只知玩耍:上山挖笋,爬树掏鸟窝,下河捞鱼,拆开爆竹、用火药烧蚂蚁,拿别人不用的诺基亚手机玩贪吃蛇,和邻村小孩打扑克、赌注是几块软糖,给蜻蜓拴上细绳放在稻田里、钓觅食的大鹅——那鹅的力气颇大,拽着他在泥水里横冲直撞,怒号声堪比火车汽笛。
上大学后,我每年见他两三回。某年春天,舅舅在山上圈地建了个小型养猪场。我随父母去参观时,撞见表弟骑在一头花白的母猪背上,在竹林里来回驰骋,掀起许多沙尘。两只仔猪吭哧吭哧地跟随着,犹如骑士的侍从。他见了我们,讪讪地拽住母猪的耳朵令它停下,从猪背上跨下,解释说自己是在替舅舅看守群猪。
母亲问舅舅有没有给猪打过疫苗,舅舅不耐烦地说不打算打,也不解释原因,只是咬着香烟滤嘴。阳光渗过竹叶的缝隙,把表弟的额头映得斑驳。他正举着一勺饲料,挑逗着围栏里几头互相推搡的幼猪。
过年前后,舅舅把猪卖了三万块,而养猪的成本也恰好是三万块。不赔不赚,白干一年,他不免气馁,喝了半碗浑浊的烧酒。表弟则捧着个旧手机,在过时的白炽灯下玩斗地主,不时傻笑两声。舅舅见了,不由得怒从心起,起身转到后院,拣一根趁手的竹条,回屋,冲着表弟劈头盖脸地打。至今表弟的左耳耳垂还有一小块缺口,便是那时留下的伤痕。
据舅舅说,那时表弟躲了几下,把手机放下,而后干脆不躲了,站在原地任他抽打,木桩似的,也不出声,“奇怪得紧,崽子像不怕痛一样。”后来他打累了,又骂了几句,丢下遍体鳞伤的表弟,出门去买几包烟解闷。表弟一言不发。
那天凌晨,舅妈在睡梦中隐约听到门前有车辆发动的声响。天明时,夫妇两人发现家中的运货三轮车不翼而飞,一同消失的还有表弟。他们心急如焚,借了邻居的面包车,在山前山后往复寻找,但水泥路上看不出车辙印。两人又匆忙给周边亲友打电话,询问表弟的踪迹,一无所获。
舅舅正犹豫是否报警,忽然接到陌生号码的来电。是表弟,他说自己去了城里一家发廊,做学徒,打工赚钱。他还说那里有熟人,管吃住——晚上可以睡在店里。
我不知道表弟是如何说服他父母让他留在那的。或许他们也认为让表弟打点零工好过无所事事;或许他们只想眼不见为净。我不由得好奇,在那个刺痛的淌着血的子夜,表弟是如何发动三轮车的?是提前偷了钥匙去配一把新的,还是用铁丝撬开了锁,或者徒手接通了电路?当他在第一次鸡鸣前驶入群山,暗黄的车灯为他映照了怎样的路途?
我下一次见到他时,眼睛首先捕捉到的是一团烫得十分张扬的黄发,之后是熟悉的褐色面孔,再往后是他身边的女孩和白色哈士奇。
女孩是他在发廊认识的,年龄相仿,同样辍了学,身量不高,刘海下的眼神游移不定。她和表弟未曾表现出过分的亲密,只是时常一起出现或消失,一同玩《王者荣耀》或分享零食。“是小孩子闹着玩的。”舅舅这样评论道。那条纯白哈士奇的来历则不甚明了,表弟也从未介绍过,好像这只狗自然而然地就落在了他的膝盖旁。它不是农村的土狗,不会在圆桌旁等待人们抛下的骨头,也不会在受到呵斥后熟练地夹着尾巴溜走。表弟视它为出色的玩伴,领着它在收割过的田野上奔驰,追赶惊慌的野鸭。泥水溅在哈士奇蓬松的毛发上,表弟为它梳理整齐。
表弟灌下一口雪碧,说起染发和烫发的细节,说起挑染的颜色如何调节,说起给顾客洗头时如何方便地试水温。我完全听不懂。那女孩哧哧地笑。哈士奇趴在竹椅上,呆呆地吐着舌头。
他是何时离开发廊的?我没问过表弟,也知道他不会回答。从舅舅、舅妈和其他一些表亲的只言片语中,我勉强能拼凑出事件的轮廓,但仍有许多混沌不明的内容,就像冬夜里隐约辨识到的远山背影。
那女孩在家人的催促下,也尝试去找工作,经熟人介绍去了一家书店打杂。书店开在高中对面,主要卖教辅书和庸俗小说——前者给好学生,后者给不太好的学生。某次高三大考前后,校领导找书店老板商量,暂时把“闲杂书籍”下架,免得学生们分心。轮到女孩看店时,进来了几个沾着痞气的男生,抱怨他们想买的书都不见了,随后对女孩恶语相向。她争辩了几句,就被拽住头发拖出店外,挨了几脚,蜷伏在人行道上。
表弟想为女孩出气,拿了一条自行车的链条锁,埋伏在那几个男生放学路上经过的巷子里,先发制人,揍了他们一顿。他下手并不重,只打掉了其中一人的一颗牙,恐吓效果大于实际伤害。他以为自己戴着帽子和口罩,露不出马脚,便去找女孩吹嘘自己如何替她报了仇。
但那几个自封为“社会人”的男生在逃走前记下了他的眉眼。而发廊里有个小工恰巧就是他们朋友的朋友。于是在一个清晨,表弟还在店里酣睡,四五个人推开门走向他,举起棍棒,砸下。
表弟的挠骨骨裂。后来双方家长几次协商,结清了医疗费。表弟领着垂头丧气的哈士奇离开发廊,右臂用石膏固定,吊在胸前。我最近一次见他时,他仍是独臂的模样。
舅妈来我家走亲戚,带了一大袋炒栗子,和吊着手臂的表弟。她夸赞起我,数落起表弟,说他替姑娘逞英雄,结果姑娘还是跑了,还怀上了别人的孩子。我惊诧不已,因为那女孩年龄和表弟相仿,今年顶多算刚成年。表弟垂下他深黑的瞳仁,不予置评。
舅妈继续说起表弟学挖掘机的事。他现在只能活动左手,至多在最小型挖掘机的座舱里摆弄一会,熟悉操纵杆和按钮的布局。当他的伤痊愈,表弟将驾驭几十吨的钢铁巨兽,用液压泵驱动庞大的铲斗,掀翻、推倒、拉起、倾倒。
我嚼着松软香甜的栗子,放任一些思绪像退潮后的礁石般显现:我的学校盛产学术大师、投机分子、创业人才和金融诈骗犯;他的学校盛产建筑工人、地痞流氓、鬼火少年和货运司机。我的同学中,有人把自己经营成会发SCI的精致昂贵的性玩偶,有人去机关单位当选调生,迅速染上烟、酒、茶和蜘蛛纸牌;他的同学中,有人在父母的饮品店调兑奶油和抹茶粉、修理制冰机,有人伏在远洋渔船的甲板上,闯入台风中心。我在公司被人称作“同学”,而他将来要被尊称为“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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