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陈升认识的时候是大年初一的那天晚上,我从歌舞伎座西武新宿线的时候看见了一个特别厚实的男人,相比起他来,我的臂膀显得岌岌可危。我之前就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物,在语言学校里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浑身透露出一股蛮劲,过去了四五年,当他再一次坐在我面前,却满脸疲惫,恢复到了正常人身材。不知为何,看上去比之前要顺眼。
陈升的脸涨得通红,他喝酒上脸,据说他每次喝酒都会在舌根处咀嚼,像嚼口香糖那样去品尝一口液体,不知道是不是和他公司里品酒的那些工作人员学的,我看着很变扭,模仿得很拙劣。这时候程海燕踢我的小脚趾,要么是踩,要么是踢,这是一个信号,暗示我们要回去了。
我多少有点难为情,我看了看对面不知是否喝醉的陈升,又看看程海燕,她一直在尝试夹起锅里的豆腐,相扑锅里的豆腐很软嫩,她下筷好几次都以失败而告终。我这才意识到,锅里的东西还没吃完,陈升貌似已经醉得不行了。他是有什么要诉说的吗?关于自己身材的激变?还是其他一些难言之隐?这些我都不得而知,我只知道他摇头晃脑的样子太眼熟了,大学里那个喝高了喜欢耍酒疯的前辈也是这个样子。
拜托啊,千万别让大家难堪,我一边这么祈祷着,一边开始想着怎么和程海燕编个理由抽身而退。陈升旁边的座位空着,碗筷依旧摆在那里,没有人动过,隔了这么久的时间,都快感觉和桌子融为一体了。原来还有一个人要来,陈升说,你见到她一定会让你感到惊喜,我的面容从一开始的兴奋到喜悦,后面慢慢变得有些生气,现在,却只有一丝对他的可怜。
是女朋友吗?我们刚落座的时候程海燕饶有兴致的问道,我已然熟悉她的套路,一般而言,是先会问问是什么关系,然后看照片,最后面对面交谈,看我的反应,然后回去的路上问我刚才那女生怎么样。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女孩都这样,但我有些逐渐受不了这种质问的游戏了。我在内心里祈祷,希望对面这个“会让我吃惊“的人晚点到来。但即便如此,经过数十分钟的等待,我和程海燕或许都早已对她丢失了兴趣。
陈升难免不了催促,他隔三差五就打个电话,语气还是和他学生时代一样柔软,和他的身材形成巨大的反差。我的小指头现在已经没有任何酸疼的感觉,我转头看程海燕,她双眼目光,盯着已经没有沸腾的火锅发呆,陈升的碗里有一块豆腐,程海燕的碗里也有一块豆腐,我刚吃了一块,剩下的一块豆腐找不到了,似乎是被汤汁煮散了。我再也忍受不了了,我拍拍陈升的肩膀,说我和她要回去了。
“要回去……了?”他抬起睡眼朦胧地双眼,像是老师从背后叫醒上课酣睡学生时一样吃惊的神情。
“回去了,下次再聚吧,我们在东京待好几天呢。”我满脸苦笑,尽量不让他看出我的不悦来。陈升起身,有些跌跌撞撞的撞掉筷子,他低头想捡,结果一屁股又坐回座位上,头不受控制地埋在手肘里,程海燕起身去饮料机那接水,我坐到陈升旁边,小声问他,“没事吧?”他摇摇头没有作答,周围声音嘈杂,居酒屋和国内大排档一样,有时必须给拉着嗓子和人说话,要不然,说出的字句会被碗筷声和周围各种各样混杂的谈话声像粗盐粒一样被碾碎。
“没事吧?”我提高音量再一次向他喊话,程海燕把水递在他面前,然后起身去结账,我说用我的卡时,她已经提着她的小皮包往收银台那个位置走去。陈升把脸抬起来,摆摆手,想要去结账,我按住他想掏钱包的手,他想甩开,但没有丝毫的反抗。我守在他旁边,程海燕回来放下皮包,去了趟厕所。
“我……我给你们叫车回去。”陈升把我扶在他肩上的手拿开,想站起来往店门口走过去,我看见他桌上的电话震动,来电显示是我一个老同学的名字,我这才意识到陈升说的惊喜是什么,原来他和她走到了一起。但我记忆里只有模糊的面庞,实在记不起来这几个瘪口的汉字如何发音。我知道这个女孩当时是最早一批上岸的学生,学理工的,成绩优异,我貌似只能记起这么多。陈升不耐烦的把电话挂上,然后揣回了荷包里。
我扶起陈升,看见店门口停了辆黄色的雷诺,驾驶位的女人有些焦急的在手机上敲击,看见我扶着他出来,她打开车门换过手去,我们两四目相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就说,他喝醉了,她不好意思的连忙点头,先扶上车吧。陈升这时抬起头来,空闲的左手朝着女人指点,但举到一半无力地放下去,我和她合力把陈升安放到后座后她才给我正式道起歉来,她说研究室的会议很晚才解散,实在不好意思。我估计她没认出我来,陈升估计就给她说是一个老朋友,又或者对她也说的“一个惊喜”但事到如今,是或者不是有那么重要吗?
我看见陈升瘫坐在后座上呼呼大睡,衬衫的纽扣开到胸膛第二颗,隐约能看到一些胸毛,也算是窥见了他之前能把肌肉练到虎背熊腰的原因。女人貌似还在等我的女伴,我就说不用等了,你们回去吧,你给我连说了好几声不好意思,走之前她还问我是不是富士的,我说是,“我就说嘛,好像是有点印象。”陈升口中所谓的惊喜就在这种情况之下被应验了,我心里有些哭笑不得。程海燕这时候还在厕所里面,我估计是在补妆,她总是不合时宜的去补妆,我不知道是不是和她职业有关,不过陈升已经安全地走了,我也没什么可不耐烦的。
之后的几天我和程海燕各自见了些想见的朋友,有时她拉着我去见她以前美容学院的同学,有时我和之前在烧烤店打工前辈的聚会她也会过来打个招呼。但直到我们回大阪的时候,陈升都没有再联系过我。直到过了一个多月,我看见陈升在朋友圈里发了他和她妻子的合照,两人的怀里抱着一个乳白色的婴儿,陈升发文:女儿,爸爸会一直爱你!我那时才恍然大悟这才是他口中的“惊喜”。我给程海燕把这事说了过后,她第一个反应是产假会不会影响到照片里女人的工作,我在那天晚上和她下车站走在酒店路上的时候她意外地沉默,没有问我这个女同学是什么样的角色,我主动给她交代了记忆中模糊的回忆,我甚至连她名字都念不出来,只能告诉她是个成绩优异的女同学,现在貌似在研究所工作。听上去挺厉害的,这是程海燕唯一的答复。
我和她坐新干线回大阪的路上想着要不要和陈升说声告别,毕竟从那次尴尬的聚会后我就再也没和他联络过,列车驶出东京站,窗外正在驶过一栋又一栋的混凝土大楼,这些大楼和我之前在这求学时没有什么变化,我反倒开始担心起我有了什么改变。
那天我和程海燕搭的早班车,她很想早点回去收拾一下滑雪的设备,我和她相处这些年来似乎她每年冬天都要去滑雪,和她的那些闺蜜一起,我不知道我该在什么位置,所以大部分时候我都在酒店里发呆。楼还是那些楼,街道上除了稀少的上班族外看不见什么人,我拿着手机,依旧再纠结要不要和陈升说一声告别,我怕我的主动联系会让他想起那段尴尬的会面,程海燕上车前买了两份列车便当,我很喜欢吃里面的玉子烧,但现在却怎么也提不起胃口。
我想起那个开雷诺的女同学,想起她特别素的脸庞和有些粗壮的身材,我还想起了乌冬面。程海燕把鞋脱掉伸展自己的脚趾,每一根脚趾都涂上了不同的色彩,两个大拇指还花了些花纹,左边那个还是我画的。我们隔壁的那一座是空的,到横滨的时候上来一个浑身汗味的国中生,背上背的黑色的长条状行囊应该是棒球棍,我只偶尔在电车上看见过这身打扮的少年,程海燕捏着鼻子,直到列车发动的时候又上来一个中年男人,示意少年坐窗边之后才终于放开。她鼻子小小的,和她的耳垂一样小,我又开始端详起她来,才发现她好像一切都很小。
滚,她用手肘戳了我一下。车行驶到名古屋的时候我下车买水,程海燕在座位上刷手机,大部分时候都在看ins上的穿搭搭配,她光看她的还不过瘾,还一直教我应该怎么搭怎么搭,有时候去商场我就是她的随身衣架。我在见到陈升之前一直有些顾及她看见他健壮的身材会不会回去后也督促我减肥健身,但好在陈升也不是当年那个陈升,他现在的肚子上也有些赘肉,但不明显。
我时常想到第一次约陈升出来去的是台场的海滨公园,我坐在椅子上,很长时间不知道和他聊什么,我和他坐着等到日落,黑夜扫过闪烁沙粒的时候,他总算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他觉得他这辈子都不会再像现在这样座这么久了。我一直没能忘掉那个场景。而当我想转头和程海燕诉说我和陈升之前在那块海滨发生的过往时,她已经靠在座椅上,发出轻微的齁声,像很多乘坐列车的人那样进入了安稳的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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