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生活工作中常常笑脸相迎的人,再丧也会忍不住讲个笑话。但是居住在一起的室友会戳中我丧的那一面,那个时刻的我们就是丧的平方。
以前,每到故事时间我和室友会坐在那张桌子的两端,在唯一的暖黄色台灯下一边口述一边打字修改情节。其中这三个故事我恰好我都是用第一人称写成的。现在因为生活和工作的关系,我们分别独居在两个地方变成了前室友,很怀念那段丧了吧唧但有人陪伴的日子。所以,我打算把这些故事分享出来,再把链接发过去。
“黑夜里行走的人凭借他人的痛呼来感受自己的存在。”
我在浴室的淋浴间里冲澡,水汽蒸腾。这是短暂的让我觉得高度近视和普通人都能平等享受的时刻。润湿的刘海只有末端在眼前清晰,水会汇聚在发梢,停顿,然后高速离开清晰的视野范围。 我跟着这个节奏,深呼吸感受自己的身体。
发现故障并清除不必要的存在,这正是我在工作中被训练出的擅长之事。
此刻我在呼吸中排查我自己的状态。但这很难,试过都知道,人往往会很难感受自己的存在。
不必太久,地面上的香槟泡沫就在颤动,可能是音响或是鞋子在地板上踩踏导致的,或者是人们视线已经模糊。侍者也已经忘记了我,我把前四杯的钱留在吧台,离开的路上畅行无阻。
同事的短信写到:“通知更改说今天下午一点上班,别早起。”
地铁站出口正对着的家具店从地平线上一点一点的显现,像极了办公室传真机缓慢吐出的纸,让等待更深地印入日常。
我直行进入家具店。货架上在卖的搅拌机推出了三款新颜色,桃红色,玫粉色和天蓝色。我被店里一对正在激烈争执的夫妻拉住,要求就他们“搅拌机是选择桃红色还是玫粉色”的辩论进行裁决。我说,天蓝色的更好。于是两个人失去了争吵的理由,推着他们装满被套购物车离开了。
我厌恶这种只会索取的搭话,况且,明明这个时候所有人都该去上班。
在没有导购员的刀具区里,我消耗了余下的时间。通过观察我发现,水果刀有着舒适的橡胶刀柄,而剔骨刀看上去反光程度更佳。就这样,时间冰冷地走过我的一天。
午休时我来到公司旁的地铁口,点了一支烟。一个看上去六七岁的孩子拉着妈妈说话,声音吵到了我的注意。
孩子说,街角咖啡馆的时钟慢了一个小时。我抬头看了一下手机,确实如此。不过显然那位女士正在聊的电话更为重要,孩子还需要些年才会明白:
总是存在的东西会变得不引人注意,那么不被人注意后,也就无谓存在或消失了。
我坚信这是我半个月以来第五次被流浪汉搭话。他总是在自动售票机旁站着问我讨要零钱,脸上露出那种陌生又新鲜的期待,每次都像他第一次见我一般。
可我不确定他是不是同一个流浪汉,毕竟车站里这种事总是如此。我印象中觉得他的脸很干净,但又觉得他好像满脸胡须脏乱,就连他声音好像也是一直变化的。他在售票机的提示声中穿插地重复着向我讨要零钱的话,没有什么能打扰他如此执着地索取。我的余光落在他左手袖口上的一个天蓝色纽扣上。那应该是后缝上去的,像是在昏暗地铁站里突兀冒出的蓝色小蘑菇。
从药店回家的路上我被邻居太太了认出来。她先是向我抱怨了社区变多的流浪猫,看到我手上的抓伤又劝我最好去医院注射狂犬疫苗。我点头表示感谢邻居的关心,转身锁好了门。
伤口并不深,但是受伤后被人关心是一种暖洋洋的感受。我开始相信,痛苦是人生道路上的好兆头,比如,今天因为受伤而得到的关爱。
洗衣服前我掏了掏口袋,发现了那个蓝色的扣子。我把它丢在了垃圾桶里,到它该去的地方。
时间会在被察觉的时候走的更快,就像其他事在察觉后才会发展。明天又是星期一,现在我必须早早地躺在床上用睡眠去停止发现新事物了。
红色、蓝色的光充满房间,我真切地感受着心脏有力地在胸膛跳动。
“欢迎回家,我在做罪责中和”,我仿佛听到拉菲的声音,“你看,在浴缸里漂浮的尸体是违法的,但是我们在处理的时候可以撒上很多合法的东西,提升它的合法性。”
我一推开门就闻到了浓郁的血腥味,然后听到拉菲在浴室滔滔不绝。这间的住所不大,但她总能在我注意到的瞬间像个幽灵一样出现在房间的任何角落,说些难以理解的话。
即使忘了这一天我都做了什么,我感到浑身被揍了个遍似的疲惫,没有第一时间回应她。
“别担心,我们在低风险社区,安保巡逻并不会入室侵犯隐私,他们的权限仅是扫描一定空间内非法物品与合法物品的百分比。巡逻机虽然不会出错,但人定的规则确实有这个漏洞。”
她冗自说下去,完全是看多了垃圾视频之后胡话,我得花上些时间跟上她的思路。
我推开浴室的门进来,看着残肢泡在满缸的水里。那不是真的尸体,是可怜的保姆机器人。但是我的确闻到了血腥的味道,果然,我看到了拉菲的手腕包扎着纱布。我试图合理化的推测:她估计是再次自残后遇到到了门口来探望的保姆机器人,然后不知怎地顺手将其大卸八块丢进了浴缸。
我理解她为何那样做,病人会察觉到自己是周围人的累赘,哪怕我对待她尽力温柔。
我演得艰难。政府的福利保姆机器人赔偿起来很贵,贵到我希望现在七零八落躺在浴缸里的是拉菲。我知道,现在我的公信记录也因为拉菲捅的这个篓子玩完了。疯人院的广告早就给我提过醒,长期的病人归宿只有病房。她迟早得离开家住进护理机构,被那群陌生的穿着白褂子的人照顾着苟活,然后留我一人和乱麻一样的现实中挣扎窒息。
“橙汁,之前和之后也加入橙汁。这样混合种类单一,更不容易被反复扫描分析然后暴露。哦,扫描机可能根据扫描结果判定我在做大号的蟹酿橙呢。”拉菲搬弄着浴缸里横七竖八的残肢,她居然还记得把场景打扫得整洁些:“而且,你不觉得橙汁和血的味道很像嘛?”
如果说处理“尸体”令人感到恐怖,但用橙汁提升合法性就让整件事多了些荒谬。她说话总是难懂,而且她在倒入的明明热水,我无力深究:“你他娘的就不能倒点别的…随便吧,我现在可是你的共犯了,警察该把我们都抓走…”
几乎是同时,拉菲端起茶杯送到我手里道:“乖乖在位子上坐好,等的时候喝点茶,保持镇静。”
茶苦得像药,但确实让人平静。我知道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扫描机,没有系统监视,我们也不住在“低风险社区”。因为我的爱人拉菲她在一次脑部意外后做了手术,我再没有更多的钱去补她的头骨。她的后脑有一块凹下去,话在气头上就会鼓起来。我会陪她演戏,因为戏中她会记得我是一个可以依靠的熟人,但今天的戏我演得吃力,嘴里的茶水也异常地苦。我看着她,愈发分不清是她本来就疯,还是陪她演戏的我疯得更胜一筹。
在她剧本中每日的安全扫描还有三分钟到来,我们两个人在铺着泡沫棉的地上像是两尊端坐的雕像,静候时刻的降临。
不久,拉菲长舒一口气,看她的样子应该是那些假想的巡逻车走了。
“你知道我真觉得我们是一对合适的室友,你吐槽倒橙汁有问题,但不觉得我杀人是个问题。”我听见她说。
看来我在她眼里这次是室友,于是我顺着她的逻辑问:“实话告诉我,当初和我住在一起,是不是为了中和你的非法性?”
好吧。我目送她戴着保洁手套再次对着浴缸里的杂碎忙碌起来。
她的后脑勺一侧凹下去的软皮没有头发,尽管她头上围着白布叠成的帽子遮掩,但我知道那疤痕就在那,时刻提醒我该照顾这个人,陪她演好每一次戏。其实就算演戏不是真的又如何呢?我终于可以暂时不去想屋外所有那些伤害得到我的事情了,再没有工作,再没有金钱,再也没有未来压在我的身上。此时此刻,我与我的疯癫的爱人共处一室,应当心甘情愿地扮演体贴的角色。
“你需要帮忙吗?室友?”我问拉菲,不顾她的阻拦起身去冰箱拿出了还没来得及开封的橙汁,那是我冰箱里唯一的食物了,我拿在手里像是拿着一块免死金牌。
“我来帮你中和它,这样警察就抓不到我们的罪证了。”我让橙汁汩汩流入浴缸,拉菲说的没错,橙汁闻起来确实像血。
穿着白褂的拉菲看着我,我看着她眼睛里的自己,看到一个穿格纹衫的疯子。
“未知的存在令人不安,好在我们都知道终点是消亡。”
从我再次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后,我意识到自己正站在一个由灰白色水泥构成的低矮空间里,手里捏着一颗红色的,硬硬的橡胶球。顶部的白色炙光灯让人眼睛酸涩,眯着眼才隐约可辨远处立着的无数个由垂直板子分割的隔间。我的位置像是在靶场从靶子的角度看向无数等待射击的隔间,独自在寂静中攒集着不安。
我来不及思考那是谁,什么语种或音色,亦或是出于什么目的,可我却异常迅速地接受到了它话的意思。它说,需要我在七秒钟之内把手中的球扔出去。
为什么是七秒钟?我不知道,但这么短的时间只够眨几次眼的。
在我完全来不及看清楚前面到底有多少隔间的时候,那声音已经开始用倒数催促我将手中的球扔出去了。于是,我的恐惧促使我中扔出了手中的球。球很小,在我抛出去的瞬间似乎就到了目的地,接着掉到了远处某个隔板下的一个小小的洞里。几乎是小球消失的同时,我所站的地面上升,平稳地来到了上层空间。
这个声音持续着:“你现在有7秒钟的时间,将手里的球扔出去。“
我已经扔出去的红色小球不知在何时又出现在了手中。惯性般地,我再次向着前方投掷小球,手与身体联动着,像是上好了发条的玩偶。
后来的事情就是一个重复的循环,当循环被我适应的时候,我渐渐开始不再害怕这个语音控制的声音了。
于是我停住,在心里默数了七秒钟,然后,脚下的这块地板依旧在向上升。唯一不同的是,这次的上升却向着我不知道的方向,并且没有停下的意思。
恐惧依旧,但被牵着鼻子走的状态让我有些恼怒。于是我朝着空气大声控诉道:“嘿!你让我选慢一点。”
“结果不会有任何改变。”那声音无缝衔接了我的问题。
“可是我根本看不到对面有什么在终点。”我忿忿地道。
我低头,用手指狠狠地扣着球,发泄似地把指甲扎进去,消耗着我无处可发的力气。不过那声音说得没错,当给我十分钟呢?我又能选的清楚吗?换句话说,给我一生,我又能在那个小房间里做出心满意足的选择吗?这选择的背后就算因果我也毫不知情,诸如犹豫与恐惧的情绪又有何用呢?
脚下的地方在不断上升,一个又一个的房间在我身边掠过。那些都是一个又一个的选择,而我现在置身其外,和选择擦肩而过。一种难过的情绪忽然涌上心头,那是一种不会与任何产生联系的孤独感。
“这一切都没有意义的,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这是哪里…” 我蹲了下来,把手抱在膝盖前:“从一开始就是,我不属于这里。”
当我最后睁眼的时候,地板已经带我来到了一个红色的房间。电子音再次提示说:“现在你可以看到终点了,你有你想要的时间。”
我看到面前只有两个选项,一个是死亡,另一个也是死亡。
但是,面对死亡,我心里却不再慌张。在这里的一路上我清楚地了解到,结果已经不会有任何改变,只是需要我不断地做出选择来点缀过程,而选择的过程也无所谓。如果结局是死亡,那么无论我选择其中哪一种死亡,我会面对的是一个注定的死亡。况且死亡的门后,是一个注定发生的东西,那是一个比我手中小球更加已知的存在。
虽然活人从未经历死亡,但我们都知道这是终点。也正因为终点存在,我也如此真切的存在于此刻。由此,我周围的一切都变得不再未知。
我给自己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坐下,将手里的红球轻轻向前一抛。
评论区
共 1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