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晃过神来,发现置身于树林之中。四周雾气氤氲,导致我没法透过斑驳的树干看清远处。我模糊的记得我应该是在寻找一头丢失的羊羔,于是试着向前摸索前进,地上厚厚的落叶踩上去如同踩在生肉上。
前几天我接了一通电话,电话里一个嗓门粗重的男人对着我催款,说了什么我记不太清了,总之是一笔巨款。放羊娃并不需要那么多钱。也许是我选择归隐的契机。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找到一条公路。路牌我眯着眼睛怎么也看不清。我翻过护栏,站在马路正中央前后眺望。可惜的是此时雾仍未散,道路两端消失在茫茫之中,不知通往何方。
我随便选了一头道路,顺着路走啊走啊,来到了一个水族馆。我也记不得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带我晃过神来,眼前就是巨大的落地水缸。水里游着很多鱼。各种各样的热带鱼。在墨绿色的灯光照耀下很漂亮,但也很诡异。我也忘了多久没来过这个水族馆了,这里的气氛让我莫名的熟悉。
欣赏了一会,水缸里的水在逐渐浑浊。在我仔细辨认下,发现鱼在撕咬着什么。我把脸贴在冰冷的玻璃上,凝神细看。发现是一群五颜六色的鱼在纠缠着,翻滚着,犹如一团肉团。鲜血从鱼群的缝隙中流出来,在水中扩散成棕色的一片。
我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勇气,我把手伸进玻璃缸里。鱼群疯狂的撕扯我胳膊上的血肉,我浑然不觉。在抓住了小羊羔的腿之后,我一把把它拉了上来。
如果没有被撕扯,这应该是一头怎样的美丽的羊啊,它前腿是一双人类的纤纤玉足,一只脚上还穿着没被扯掉的高跟鞋。后脚确是一双白皙的手,手指头很长,但不完好了。它抱着残躯对我无助的哭泣,我则抱着它,任由水和它的体液打湿我的衣服。不一会,我的脑袋也好像不对劲,像被什么巨大到无垠的东西吸进肚子里又吐了出来。我的身躯以极快的速度在天上旋转,昏天黑地之后又重重地摔在地上。
我睁开眼,发现一个肥胖的中年女性列车员一边不停地拍打我的胳膊。
“哎哎”,看见我醒了,她不耐烦地站起来边走边对我说,“白城车站到了啊,收拾好东西准备下车。”
我离开这个干燥的故乡十年整,后来去了南方一个潮湿的城市。
我对这里的印象一直不好,在我的记忆里,这里除了一望无际的盐碱地,就是下岗职工聚堆公园。人们在这里好像主要的工作就是无所事事。火车缓缓停站,我拉着行李下车,感觉跟二十年前也没啥变化。风还是利的像刀片,建筑还是年久失修,人还是不多。
其实这次我回乡的主要目的,就是因为他。有天我收到他母亲的电话,告诉我他去世了。他们在整理私人物品的时候,发现了一封遗书。遗书里石均剑说他有些遗产,想要赠与给我。
我听到后很诧异,虽然我们小学时是死党,但我们已经20多年没有联系了。何况据我所知他也不像是有财产的人。为什么会死前留一份这样的遗嘱呢?
对于他的去世我倒没有意外,因为从小他就饱受怪病的折磨。这病最开始的表现是满脸都是脓肿,很容易和痘混淆。后来脓肿越来越大,里面渐渐诞生了胚胎一样的“仁儿”。没过几周,胚胎发育成熟,成品破脓肿而出,才看到原来是鹦鹉。各式各样的鹦鹉。大的有金刚鹦鹉,小的有玄凤鹦鹉,叽叽喳喳的很吵闹。但是这些幼鸟每个都发育畸形,都嵌进了石均剑的肉身中,有的少个翅膀,有的没有下半身,甚至有的少一半脸。远远看上去,石均剑整个人都被淹没在畸形的鸟群中,如同地狱来客。
出事后,石均剑被迫退学,终日被关在家里。媒体专家蜂拥而来,几乎踏破了他家门槛。每个当地的大小报纸一时间头版头条都是他。但20世纪末,世界日新月异,每天都有奇闻异事。每过几天石均剑的热度就被千年虫、UFO、杀人案、气功大师等等各种各样的新名词给取代了。几年后,石均剑的父母寻医问药无果,就把他留在家中,封闭在老平房里。时代浪潮中脱轨的这朵小浪花,终究是泯没的无影无踪。
出门后,我穿过人群去站前广场打车。正踟躇选哪辆,一个熟悉的背影扰乱了我的思绪。
身影靠在路灯下,一辆出租车旁边,背对着我。听到我的呼喊,她扭过头来就往我这边走。
我指着她身上穿的旧夹克,“你今天要不是忆苦思甜,整点复古装,我是真认不出来。你这得有10年了吧?”
她嗤笑了一声,“还保密,那真不得了。希望张总您在未来多关注一下家乡发展,投资乡里建设。”
我没回答她,而是反问道,“这么晚你在这边干什么呢?”
“出租车司机揽客,出租车!”她语气明显待了点愠怒。
我意识到我们已经并不是年少时期可以放肆玩笑的少年了,赶紧收敛笑容,“你以为我想啥呢,”我钻进车里,“愣什么,出发。”
路上我看了一下表,现在是凌晨6点零8分。东北的初春,这时段世界几乎还是全黑的。王倩开的车穿过一个个年久失修的桥洞,在熟悉的坡道上上上下下,全程无话。我试着打破沉默,看了一眼她的脸。
她的鼻尖还是翘翘的,面皮也没有一丝被时间和重力拉扯的痕迹。睫毛很长,并且似乎比以前还长了。
“嗨,”我赶紧转移话题,“大姑娘家,晚上的出来跑啥跑。”
“没文化,没能力,没关系。我能做点啥?起码我还有个驾照。”
“你这属于典型的‘何不食肉糜’,”她回答道,“你是出去了,留下来的人也得活啊。”
王倩指着远处的一片虚无,说:“那边,和那边,你还记得吗?这破地方唯二的两个厂。你想在这里活下去,除了能捧上铁饭碗,就是进厂干活。而现在的情况是啤酒厂明年倒闭,药厂再也不能偷药拿出去卖了。”
她见我没说话,又继续说,“现在进出厂都得安检,被查出来就得滚蛋。没活干,就只能出来晚上拉客。”
绿灯亮了,车又冲出去。这脚油门踩的够实得,推背感强烈。
“哈哈。”她干笑一声,“根源上还是因为自己不仅没本事,还太作,年轻的时候随便找个人嫁了,起码过得会比现在轻松点。”
“我知道你要说啥。不过,我还真宁愿他跟我爹一样,也不想过这样的日子了。”
我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王倩心情不好,干嘛偏偏把话题拉到这儿。王倩的父亲的死一直是她心里一块好不了的伤疤。其实,她父亲的死对于王倩不光是亲人的消逝那么简单,里面混杂着的繁复情感几乎能绞碎她。
2000年新年的清晨,王倩父亲被发现倒在冰洁的湖面上。湖很大,尸体却遗留在湖中心。我和王倩到时,周围已经围了两圈人。外围是一群衣着灰暗的围观群众,里一圈是几个警察在拍拍画画。我们挤进去,看到尸体身上的冻结着几处黑色的冰碴,应该是血液冻结成冰后遗留下来的。
我一个人实在是拉不动王倩。她扑向尸体,一个年轻民警过来安慰她,还被她报以老拳,眼眶当场肿起来。不知道这位老哥现在还在不在岗位上。
我正后悔,随后出人意外的王倩也没爆发,她幽幽地注视着前方,说,“20多年了,我倒也不在乎结果了。”
“有时候我想,他的死对于我的人生来说,既重要也不重要。”她继续说,“里程碑式的事件,你知道吧?最终的结局是怎么样没有关系,重要的是它发生了。他的死击破了我对于完美人生的幻想,以前我一直以为我长大了会当个领导老板式的人物。但是他死后我只能辍学,没钱吃饭,就去打工。这都把我塑造成一个现实的人。何况,就他那样的,说不定我都没等着长大就把我活活打死了。”
“我跟你们要好,我觉得有很大部分也是因为我爹。你见过哪个小女孩整天跟在男生屁股后面调皮捣蛋的。”她突然笑了一下,露出洁白的牙齿,“我觉得我是为了逃避他。”
随后俩人沉默了几分钟,耳畔只有车轮碾压地面的胎噪声。
到了下一个红绿灯,停车间隙,王倩又冷不丁的问我:“你知道他做过最过分的事儿是什么?”
这家伙生前是我们片区最恶劣最顽固的流氓分子,能做出什么恶行我倒也不好说。但不可否认,在当时他的确是王倩家中的顶梁柱,我记得他经营着一个废品处理厂,在市郊很远的地方。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一个东北城市,偏偏有这么一个山东风味的大酒店。这酒店还好巧不巧是我们这里最高档的宾馆之一,相传接待过外国电影明星。20年前我举家搬迁,特地去临沂当地爬了这座山。就普普通通的山,有山有水有花有草,但也不至于给几千里外四线城市的坐标式建筑冠名。
我进去办入住,王倩找地方停车。她说等我出来请我去吃顿早点。
一切安顿好,也早上8点多了。这时候天蒙蒙亮,阳光在年久失修的道路上留下斑驳的色彩。
穿过一条马路,我俩找到了小时候经常吃的包子铺。我吃惊于它还健在,王倩吃惊于我还不知道它健在。
找了位置坐下来,不一会热情的老板给我们端上来包子和粥。
我俩有一句没一句的搭着话,无非是讨论一些熟人的八卦和年少时代的破事。我看着外面的街道逐渐热闹,一个个行人穿破蒸笼发出的蒸汽,好像急着去上班的腾云驾雾的神仙。不知不觉我俩吃完了所有东西。
“那再见了。”王倩付完账,觉得没啥可说的了,背着手倒退两步,然后扭头走了。
最终我还是没跟她说我这次回来是去石均剑那儿。石均剑对于我,对于她,都是浓雾中的人物。依稀记得他的轮廓,但谁也记不得他究竟的谁。我看着她破旧的夹克消失在人群中,默默点了根烟。
我没直奔石均剑家,我先在当地故地重游了一番。我城东逛到城西,发现这小城如同时间停滞了似的,外面世界每天都在翻着花样的运动,这里却几十年如一日的没啥变化。建筑老旧,人们的衰老也不明显。
最后我打车来到王倩他爸陈尸的湖边。此时正值北国的三月,肆虐了整个冬天的严寒正慢慢消弭。冰封的湖水已经出现了松动,湖中心的冰只有薄薄的一层。我站在岸边望着湖心怅然若失,心里略带点酸,但又说不清是为何人酸。就多少有点返乡烂柯的味儿。
记得两千年春晚是我和王倩一起看的,也是装模作样的共同感慨了一番。我畅想新世纪将跨入一个狂野的科幻年代,什么机器人,时光机,新的电子游戏,统统会在21世纪的瞬间一股脑的涌过来。多年以后回想才想到,小孩的幼稚就在于对世界的认知是肤浅的,表面的,世界从来不会跨越式发展,命运才会。
我掏出手机给石均剑父母通了个电话,嘘寒问暖后,得知他的遗体定于后天火化。这两天按照习俗,应该先给他守灵。但是现在既没人给他守灵,父母也不忍心看他,于是他的遗体只得暂存于老家平房里。按理说这样特殊情况下应该提早火化,干放着邻居也会抗议,但是好在他们老家那个村已经接近荒废,就这样放了好几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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