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愿意点上蜡烛,等到开枪前再扑灭它,就像扑灭我的生命一样。——陀思妥耶夫斯基《少年》
喊停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我怕了。在临爬前,我脑子里过了七八遍贝尔·格雷尔斯在《荒野求生》里的表现。他面对山坡时,常常叨念的是“不要向下看”。我学会了。这一次,我的心理建设非常成功,至少在我看来,即便没有任何可以带在身上的保护装置,我依旧能大展身手。
实话说,这个陡坡最多十米。其中,还有一条不少人踏出过的显眼道路。像黄土的勒痕,呈弧形,路上有些被踩入土内的绿植,还有半条腐烂的狗尸。我甚至可以看清它的骨架,连着凝固的血丝。数十只苍蝇营营穿梭,恶臭味扑面而来。本来爬上十米陡坡不是难事,但这次,却足以威胁我的生命。身旁,悬崖,倘若我腿一抖,或身子一软,那便直直坠入深渊,落得个“意外身亡”的结论。我,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年,怎能接受这样一种屈辱的死法?虽然,我就是来寻死的,但死也有说法,如果连我自己怎么死得都决定不了,那我这一生,过得可太憋屈了。
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会出现在这荒郊野岭,而并非在操场上为自己中学时代最后一场运动会欢呼呐喊——那时的我还是上届运动会短跑前五名,本可以在运动会上更进一步,拿到奖牌。可我放弃了,同时放弃的,还有四个文学比赛的复试,一次重新证明自己的期中考试,与一个可爱的女朋友。
这些被成年人嗤之以鼻的玩意儿,对于一个普通的高中生来说,就是全部了。
在这个时期,爱情开始成群出现在少年身旁,它们与成绩作伴,扩充少年的内心。这个时期,你有过多少个前任,上过多少次床,恋爱时多么前卫,分手后多么潇洒,是很多少年少女说不出口的羡慕;而数学考得多么高,理科学得多么轻松,得到多少次赞扬,拿过多少个奖项,是少年们打心底里的佩服,以至于有些人会故作坚强,有些人假装漠不关心,有些人会自暴自弃,放纵散漫。少年们心知肚明,分数很硬,哪怕做到老师要求的努力,也不一定成功。在唯成绩论的环境中,追求过程就成了胡话。最开始有人信,后来再也没人信。再笨的小孩也知道这样做就会被打,不如那样做。在青春期,少年们很快陷入恋爱,有些人的恋爱纯洁如雪,有些人只是签订短约。但无论如何,绝大多数的早恋都要承受成人的压力,在课桌下牵手。当有一天,一个少年同时失去分数与爱情,你便可以认定他的世界结束了——如此渺小,难以理解,很是矫情,以至于当他失去后,也没有多少人同情。要么是他吃得苦太少,要么说他过于幸福……总之,少年是苦难的元凶,苦难是少年的磨炼,负全责才能成长。
我没法再骑着共享单车到七公里外的二龙山。唯一能支撑我骑下去的力量,是耳机里的林肯公园——要么破坏,要么反抗。摇滚乐不愧是精神春药,当一个人在初夏的下午骑了二十公里后,已经精疲力竭,也能怂恿他继续前进。在摇滚乐的支持下,我,誓要让自行车扬起的灰尘噎住后来人,车轮碾过沥青路的声音大到每一个人都听见。即便后面没有人,汽车的轰鸣更为动人,可对我来说,这些幻想,是少年的最后倔强,是他活在世上的最后证明。
我骑着共享单车,开始新一轮意志力的博弈——在此之前,我一口干完了整瓶二锅头,酒瓶在颠簸中跌出,碎了满地。身上的校服很碍眼,沾了酒的校服,混着汗渍,紧贴着我的全身。想脱掉,可并不容易,那股腐烂的少年味道,与狗尸一模一样。每次当我想要将它从我身上扒开,就感到一阵眩晕——这是身份的象征。它说,就像白领穿着西服,工人穿着工服,你不能背弃你的身份。你要乖乖学习,乖乖工作,乖乖养老,乖乖死去。你的一生从出生起就注定,你所做的,不过都是在这个框架内的注脚。为了生存。所以,赶紧回学校乖乖上学,不要太矫情。
可脚踏板还是太紧,再也无法使上力气去抡几个大圆。眩晕感逐渐模糊视线,摇摇晃晃。为了骑行,我只能把每一个拐弯点设为我的目标,骑着骑着,忽然好奇拐弯之后的风景是怎样的?是否会有茂密树林?黄雀浣影?是否会有松柏木蓓?或小溪涓流?我明明知道不可能,因为按照理性,拐弯之后的世界与之前并无二异。可我毕竟是个少年,是个沙漠中独自盎然的长满刺的孤僻绿植,在我被掩埋之前,我还可以幻想一片绿洲——一片我的挚友——与我相似,尚且活着。在十七岁的年纪,一起大骂操他妈的现实,为金字塔与长城的雄伟感动,为历史伟大先哲的作为感动,并竭力想干出一番事业。我不想在我十七岁时就被要求务实,模仿大人做派,安静、死寂地活着;我不想成为无知觉的西西弗斯,成为社会机器的一个齿轮,成为可有可无的玩物——我是人,在我十七岁时,我从未如此强烈地感受到人的高贵。我不能一出生就向世界妥协,哪怕注定没有棱角,也要是被打磨的。
但拐弯处越多,一切就越破灭。母亲常说,要活得现实、物质一点——这似乎是每个大人在孩子将近成年时都会教给他们的最终奥义,千篇一律却又无力反驳。世界就是这样,有的人拿命换生活,有的人借生活改命,我们的命无法等价于任何一种生活,就像我们的生活也无法兑换任何一种我们渴望的命一样。现实总是一视同仁,在我从少年到成年的路上,现实无数次重击我的幻想——无论“美好”、“幸福”、“道义”还是“圣寡”,都不及现实的满口谎言。世界曾在年少时教给我们正义,长大后再抛弃。一直坚持正义的人被说成幼稚,抛弃正义的人称为成熟。我想,成熟就是最大的谎言,它否定了少年的我的全部——我就应该一出生就是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
我也应该后悔,打个电话告诉父母老师自己在哪里,或许会挨一顿打,不过至少踏实一点。
但我还是坚持下来了。我终究不是大人,到绝望时,大人往往沉沦,可我没有。生活就在附近。在经历一次幻想后的失望,生活总会补偿你一些花、蝴蝶,还有朝你打招呼的、骑着山地车的女孩。并且,在我拐了无数个弯后,我真的看到了树林与大山——这不是幻觉,这是二龙山。
以上就是我奔袭到陡坡下的心路历程。也正因如此,我才没有在陡坡下放弃。当我一狠心,窜上行道时,我终于可以歇息一会儿。我坐在狗尸旁,看着夕阳西沉,忽然发现,听了无数次文人的赞美,这还是我第一次亲眼见证。
我原本可以把手机放入市区,换几身衣服,再偷悄悄地溜入山里,即便会被找见,也可以拖延几天。但我没有,是因为我心里还有所挂念。我并不是最艰难的那个,比我生活惨痛的少年们太多太多,他们大多没有过度的欲望,活下去是唯一。而我不能只考虑活着,还要活得好。我出生在城市中,从小就被要求追名逐利,只有成功,才能活成大人们心中的“幸福”模样。所以群山便是我心之所向的地方。这时,人们的关心如同大王鱿的触手,企图把我抓回。我原本以为我能逃脱。在我沿着前人足迹走到石子路上时,已经没有什么能阻止我寻死了。接下来,我只需要把手机丢掉,站在路边,笔直地摔下去,我就能完全掌握自己的命运,昂首走完一生。
——以我的名字命名的少年已经死了。我终于明白,我无法放下城市,在那里,我生活了十七年,我的一切知识、道德、荣誉、欢乐、生活本能、交际甚至幻想都由城市诞生。我是城市之子,城市没我不会悲伤,但我离开城市只有恐慌——即便死亡也无法抹去。依傍恐慌的死亡,与枪决没有区别。
心烦意乱的我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走也不是,回也不是,了结自己不是,面对自己也不是,我只能挪着步子前进,走到一个碎石堆上,呆呆地看向远方——已到傍晚,翻腾了一天的太阳逐渐燃尽,它收敛起白日的光芒,裸露出通红的哀痛,开始恳求世界收留自己片刻。但山川并不应允,这是法则规定的。云随之沉寂,天也沉寂,黑夜没过云的纯白,天的蔚蓝,它将所遇见的世界纷纷染成黑色,只剩下远处的微弱灯光在做抵抗。可光能抵抗多久?过了午夜,人们纷纷入睡,灯光会大片消失——除了爱我的人,他们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们的家灯火通明,脚步不停。如果承认黑暗,那么第二天的光明便只是第二天的开始;如果延续光明,那么第二天的光明便是第一天的未来。
我终于明白,作为少年,我已是老者;作为成人,我尚未出生。我活在少年与成人的夹缝中,对未来恐慌,对过去迷恋,永远迈不出向前的步子。只有时间是最客观的,它会无情地把你推向成人世界,并告诉你:开始吧。没有嘲笑、不会打击,因为你不值一提。
有些人无法长大,他们心中的少年执念太深了。这些人要么伟大地死去,要么佝偻地愤怒。两个极端。
有些人正在学着如何长大,一边安抚少年一边走向成年。即便少年已入墓已久,自己也不去踏入这浑浊之世,不去被扼杀自己眼中的光。
从他们学会人情世故开始,他们的心已经不再属于少年。他们奔波于生活的角落,做着芸芸大众,平凡却又可贵。唯一能让他们感觉自己曾经也有过青春的时候,还是当他们路过某一高中,听到一声:
比起他们,我还有退路。我极目远眺,站在已被风蚀数年的孤独巨石上,看着城市的世界。灯火还很冷淡,只霓虹了一角,在这郊外百里的土地上,那些光显得毫无生气,磅礴的黑水浇灭城市的雄火,却独独没有浇灭我从未出现的对于文明世界的向往——在我身后,混沌无光。树木正在风中抖擞着树叶,发出“嘶嘶”,如同长虫般的低吟。或许那隐匿于密不透风的枝条网络里的虎狼豺豹已蓄势待发,一旦我回头,我便即刻消失。这世界也再无第二个我。
我还有退路,也只剩下退路。显然,我还没有做好准备独自面对已死的少年,我还年轻,年轻到生活里只有爱情与成绩,年轻到生活中还不需要生计与活命,年轻到我还可以做少年想做的任何事情——只有面对真实的死亡,才慢慢冷却心中的冲动,平静地看着那一点点亮起的夜晚世界。
是的,他死了。那个满脑你情我爱,为成绩不择手段的少年死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少年——一个站在命运选择处必须做出决定的少年站了起来,他将继续疯狂,他将会选择面对现实,只是在那之前,当抉择如交叉口般视于他面前时,他低下了头。
唯一能证明它还存在的,只有石子四溅的响声,一直掷向远处的灯红酒绿,再无归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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