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许你这么说。”她笑起来,鼻眼间微微皱起。我的眼神避开她的面庞,偏移到她的左耳以外几厘米,以免彻底爱上她。雨水从檐角滑落,被击中的地面将长出深绿色的苔藓,在晴朗的年月里风干成铁锈红。
这里最多有两家星巴克,这里,她和我法理上的故乡,一个我不愿提及名字的地方,像一个污点,像窗帘或蚊帐上被烟头烫穿的一处孔洞。被人问起时,我总是声称自己来自厦门,一个半对半错的答案,浸着海风和南普陀寺的香火。我想她也不会对所有人如实相告,或许她会说自己是福州人。
在南方,在溪流旁,那道溪流宽广绵长,放到北方一定是条大河。枯水期,庞大浑圆的岩石从河床隆起俨然骨质增生的瘤节。溪的两岸留有嘉靖年间的堤坝和城墙遗址,尚未坍塌完全,许多砖上用宋体字刻着建造者的名讳。我初记事时,滩涂上总有鹅黄色的挖掘机,像独臂巨人,在翻挖泥沙和鹅卵石,动作令人敬畏。
很难说溪流的水质是否一直如此——浑浊灰暗,在桥墩下卷起一团团乳白色泡沫。两岸都有许多排污口,吐着厨房、洗衣机和厕所的废水。水浅处,透过木星云层似的彩虹色漩涡,能看见上个世纪的遗孤:肿胀开裂的人造革书皮、搪瓷脸盆、压扁为卡片的褪色烟盒。没有人会在流经城区的溪水里洗手,更遑论游泳。但水生动植物却生生不息,父亲常带我去岸边钓鱼,我们也常见到竹子和燃料罐绑成的筏子,遍布毛发般的水藻,载着渔夫上下漂流。台风天,渔夫披着蓑衣,在波浪里拉起网,解下鲫鱼和小龙虾,雨的帘幕来回飘舞,鱼鹰摇摆着铸铁的喙。
城镇面积小,于是许多人都沾亲带故。每当发生什么,传说就在麻将桌、烟灰和啤酒瓶之间飞舞,尤其是那些恶性案件和灾害,仿佛这地方的人都沾染了劣化的江湖气息。除了我在童年见证的那场。那时我背着书包独自走在返家的巷道,水泥路上有暗红的皮鞋印,尚未干涸,脚步迈得颇宽,夹杂着涂鸦似的血渍,有些水洼里的泥浆也渗了猩红。我恐惧而亢奋,并不逃走,却沿着红鞋印一路走下去,走向家,在楼下发现一只浸透了血浆的黄褐色皮鞋。鞋印转为赤足脚印,通向旁边另一栋楼。我不作声,努力吞咽腥甜的空气。父母从未谈论此事。没有人去清洗小巷里的血迹,直至其风干磨损,在一场骤雨中溶解。
过年时,农村的亲戚燃放数米长的鞭炮,轰隆作响,朱红的纸屑和灰白的雪混合成一滩冷黏的浆糊,劣质火药粉末在头顶盘旋。小孩在泥中翻找未爆的小粒鞭炮,用打火机点燃,欢呼着抛入空中,看一团紫烟迸开。几个汉子去查看立在稻田中的捕鸟网,发现一只力竭的猫头鹰。我注视着他们剪下它的翎毛和尾羽,将它放入废弃的猪圈。它转动头颈,橙红的瞳仁在阴影里如同两颗交通信号灯。第二天黎明,湿冷的空气里不再有猫头鹰的呼号,猪圈已空。表哥开着面包车抵达,他早早辍学,去上海做小本生意,开连锁小吃店——父亲一再用他做坏榜样,警告我不努力读书的后果,直到表哥第一次驾车载着妻儿返乡,全家面孔红润。
我们写过太多作文,不知所言地赞颂乡土和风光,赚取分数和夸奖。或许她写得更好,至少她的字迹更秀丽。没有人教过我怎么写工业园区旁的污水处理厂,教我写沉降池中一尺高的白色泡沫。别人向我问起福建的土楼时,我也不知如何回答:客家人、土家人、私刑、宗族械斗与残杀。当我的父系祖先逃离南京,躲避着骑兵、流寇和火绳枪,最终止步于此,仓皇北顾,他又能说什么?他能看见西汉诸侯王的宫室遗迹吗?他能磨去汉白玉上的淤泥与蒲草,触摸到蟠龙吗?
我误入过一幢教堂。十字架立在白色尖塔上,窗上的马赛克玻璃模糊涣散。牧师套着肥大的白袍,亢奋而略带口音地布道:“上帝是爱,上帝爱你们所有人!”我挑个角落的座位坐下,望着讲坛上方的那块投影屏,诺大的黑体字呼喊着某一段约翰福音。座椅早被磨得掉漆,起了包浆。全场绝大部分是老人,那种不体面的老人,皮肤黄褐,眼睛混沌,多有残疾。坐在我前方的老人捧着福音书,膝上还躺着一本赞美诗。封面布满油渍。起身离开时,我听见身后唱诗班的孩子们遥远的歌声,以及手风琴。雾气浩荡,房屋和车流在百米外泯灭。
曾有过暴雨和洪水,祖父背着我淌过齐膝深的泥浆,蚂蝗爬上他的小腿。我想知道教堂被多少次洪水淹没过,又会被第几次洪水彻底毁灭。十字架刺破辉煌的波涛。不会再有约柜。
小区的大门上拉起一条鲜红条幅,祝贺某家的孩子考上了北京大学。据我父亲说,这是今年这地方唯一一个。去年没有清北,前年也没有。我不可思议地望着条幅上大张旗鼓的标语,分数不算特别高,或许够得上生物、化学这些专业,计算机系或者经院肯定没戏了,如果今年分数线低一些,法学院、土木、机械之类也有可能……反正和我没关系了。教育确实是出路。但我也知道职业技校里的烟酒、斗殴、改装摩托车,知道军事化管理的私营初中,从那出来的学生往往在高中放纵玩乐,成绩一落千丈。现在高中也开始军事化了——投资几个亿建立的新校区,在山岭的边缘,容纳几千个住宿生。初开学时,食堂的饭菜储备不够,常有家长沿着山坡凑到围栏外,呼喊着孩子的名字,从一尺宽的空隙中递去尚未冷却的饭盒。
我孤陋寡闻,没有在多少文艺作品里见过相似的地方。从《真探》第一季和《诺科》中的美国旧南方,到《南方车站的聚会》的湖畔,再追溯到余华、福克纳、麦卡锡的文字,勉强能捕捉到似是而非的一瞥。在南方,梯田、宗族、捕蛇人、发霉的年历,竹竿似的学生顶着校服,鱿鱼干和带鱼干的腥味弥漫整条街。祖父的坟茔。我开始做噩梦——
而后被噩梦追上。深夜的高速路,前方一辆重型卡车起火燃烧,在慢车道上抛锚,灰蓝色的浓烟遮蔽道路。司机慌了手脚,不敢驶入烟雾,在快车道上刹车。后方来车亮着远光灯,急速超过我们。停在橡胶燃烧的气味里,我想开口催促司机前进,却被恐惧堵住嗓子。随后我明白,我害怕这地方。当雌兽肿胀的乳房抵在我额头仿佛行刑队的枪,当它用冗余的眼球扫过我、宣称对我的所有权,我心惊肉跳。
来吧,我有迷魂招不得,你又何必遮掩隐藏。如果汞离子还未侵蚀你的前额叶,如果硫酸铜还未烧穿你的声带,请撕开沥青的皮囊,从淤泥和塑料渣滓中昂起,拖着你电缆的黑发和玻璃的犬齿。开口吧,给我你的昆山玉碎凤凰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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