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那个狭小晦暗的出租屋里静静坐着,窗外漫入的夕阳余晖勾勒出他寂寥的影子。他侧着半边身子,以相当别扭的姿势伏在桌前,抚平揉皱了的稿纸,拿笔在上面写些什么。
「C 君垫付医药费 1500 元。计划年底还清。」
写满半页纸后,他把笔往手边一丢,泄气地靠在椅子上。仰着昏沉的脑袋,了无生气的双眼映出灰蒙蒙的天花板。
这样出神地盯了天花板好几分钟,他终于又弄出些动静。他把手伸进兜里,几枚硬币相互碰撞发出清脆好听的声音,他不由得苦笑起来:还真是穷得叮当响。
安石现在虽然过着清贫的日子,但他并不是安于穷困的人。可以的话自然是想衣食无忧,最好还不用上班养家,每日只是安静地读书写作。他很羡慕过着简单而纯粹生活的「高等游民」。
不过高等游民之所以被称为高等游民,是因为他们受过良好的教育,又无经济上的压力。去掉上述两个要素,就只是单纯的无业游民罢了。安石大学读到一半退了学,只能算高中学历,家境虽不坏,但远远称不上优渥。所以目前无职的自己不如说是彻彻底底的低等游民。想到这里,他颇为烦躁地搔了搔后脑勺。平日里本就不怎么打理的头发显得更加凌乱了。
既然当不成高等游民,那无论采取怎样俗不可耐、卑躬屈膝的手段与态度也要摆脱眼下的窘迫生活,毕竟人是没法靠梦想和尊严吃饭的。抛弃不切实际的妄想吧,现在只管怎么赚钱糊口就好。他有时也会这么想。
安石的目光在散乱摆放于房间四周的书堆中漫不经心地游移,最后停留在角落里一本啄木的短歌集上。据说这位穷死歌人的好友金田一京助,自知没有文学的才能于是卖掉了所有文学藏书。真是痛快。安石十分钦佩这样果决的行动。此时他也萌生出卖书的想法,甚至想着干脆全部扔掉好了。
把藏书当作废纸扔掉确实潇洒无比,可这般奢侈没有财力支撑自然是无福消受,因此安石转念一想决定还是不扔了。至于卖掉也只停留在想想的层面,越是没骨气的人才会越渴望破釜沉舟般的觉悟,他做不出这种事。
留着这些毫无实用价值也不能当饭吃的书籍,说到底是不愿意承认自己没有文学才能吧,或者说相信自己多少是有些才能的。假装在故纸堆里讨生活,维持作为书生的最后一丝体面,这才是他不愿意放弃藏书的真正理由。
现实十分残酷,这一点安石早有体会。可话虽如此,即便如此,他仍然怀着略显悲哀的微小希望,以殉死般的心情一头扎进看不到出路的写作之中。
他感到自己的大脑被书本蒙骗,灵魂被文字抽干,只遗下病弱的肉体在现世里慢慢腐烂,等着化为一堆空虚的白骨。他已经能预见二十年后的生活(如果还有的话)会是怎样一副光景了:和现在一样躺在不足二十平米的出租屋里混吃等死。
安石难过地简直想哭,可是又挤不出一滴眼泪。大概是彻底认栽破罐破摔了吧,还是说精神疲敝到无力哭喊呢?他自己也搞不清。
试着回忆过去四年的生活,安石可以断言自己没有为活得更好而做出过丝毫的努力。尽管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两百天是吃泡面和料理包度日,他也没有强烈地要改变迄今为止生活方式的想法。
或许是感到疲惫,他长叹一口气,随后身子慢慢下沉,变成瘫坐的姿势。屋子里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安石没有起身去开灯。由于长期欠缴电费半个月前就停了电,结果他发现没有电力意外地也能活下去,索性就这么拖欠到底了。
安石像是要转换心情似地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接着整个人直直向前倒在床上。
紧紧贴着床单的鼻子嗅不到任何气味。他之前在某篇小说里读到过,说是人很容易习惯于某种特定的气味,比如自己的体味。他回想起洗净了在太阳底下晒干的被褥的好闻味道,可能是好久没洗的缘故,他感到有些怀念。
为了省钱,安石每天步行到离住处五公里的便利店打工。早上他一般会在路上买两个香菇菜包边走边吃,这几天买的是手抓饼,虽然贵了三四块,偶尔也想换换口味。
不过今天排的是晚班,所以他直接一觉睡到下午四点,顺带省了两顿饭的钱。
刚起床那段时间其实不觉得很饿,但只是稍微活动一下肚子就会呜呜地发出悲鸣。为了尽可能拖延饥饿感,他即便睡醒了也会闭着眼在床上赖半个小时。
然而半小时过后,就算一动不动地躺尸装死,终究还是会感到饿的。再不吃东西就要死人了!——身体会发出这样的信号。懒癌晚期如安石,最终也屈服于强烈的求生本能,不情不愿地爬起来找吃的。
「嗯…记得昨晚剩了些饭来着……」他揉着惺忪的睡眼晃悠到书桌边。
昨天晚上他买了份黑椒牛肉煲仔饭。难得开荤,没舍得全部干完,留下一半等到第二天吃。他掀开锡纸盒上的塑料盖,闻到了些许馊味。
安石悔得要落下泪来。停电之后冰箱基本就是摆设,本以为入秋天凉饭没那么容易馊,早知道就全部吃掉了。他看着眼前这份价值三十五元的发馊煲仔饭,心情无比复杂。
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最终他还是决定将就吃下去。他加了几勺堪称致死量的老干妈,用筷子两三下把饭菜全部扒拉进嘴里。冷掉的黑椒牛肉与锅巴的香气连同馊味一起被老干妈盖住,安石口中只能尝到极重的辣椒油味。
好不容易奢侈一把,到头来吃的还是老干妈拌饭。他拎起桶装纯净水痛饮几口把饭菜冲到胃里,心想真是亏大了。
起床吃了顿饭的安石非但没有恢复精神,还把自己整得心力交瘁。他有气无力地爬上床,蠕动着钻进尚存一丝余温的被褥。
百无聊赖的午后气息令人困倦。伴着扑簌扑簌的声音,微凉的秋风穿过窗纱轻抚安石的面颊。
就这样死在床上也无所谓。他心中忽然冒出这样的想法。
仔细一想,这大概是自己最好的归宿了。比起横死在公园的长椅上或者小巷脏污的水坑中,在自家床上断气尚能保存一丢丢为人的尊严,最多不过是给房东造成些许困扰罢了。
房子给自己弄成死了人的凶宅,原本就很低廉的租金恐怕还要再降几成。但对于穷到得找凶宅住的人来说反倒是福音。如此说来还真是死得其所,后来的租客说不定会为他祈祷冥福呢。
可这种怎样都无所谓的事情,似乎并不值得费心去做。安石止不住地胡思乱想,在脑中构思了各式各样、千奇百怪的死法,但似乎没有哪一种称得上值得。
他十分爱读的芥川,最后就是在家中服安眠药自杀的。纵使是世人景仰的文豪,死状估计也相当凄惨吧。
或许自杀这事儿本身就挺不值当的。既然随时都能死,也就没必要特地寻死了不是吗?他仿佛悟到了人间真理。当然,有可能只是自己单纯没胆量去死。反正他现在不愿再去想什么死啊活啊的事情。
当下有更现实也更紧要的事需要考虑,比如怎样才能付清拖欠了三个月的房租。一想到再不交租就得睡桥洞,安石便郁闷得想死。他把全身都埋进被子里面,没多久觉得闷不过,于是又探出半个头来透口气。
安石一个多月前才开始在现在工作的便利店上班。因为有人急着找他要早先借给他的钱,剩下的工资交完租就不够活到下个发薪日了。他恳求房东再宽限一个月,到时候一定全部交清。
虽然许下了那样的承诺,安石眼下依然没钱交租。看来这下不得不睡桥洞了,他悲哀地想。
辍学才不久那会儿,安石借住于同在 S 城读书的高中同学 C 君的公寓里。那房子是他和女友一起合租的,当初安石拜托 C 君暂时收留自己,说实话叫他相当为难。安石直到搬出去才知道为这事他和女友吵了架,一度闹得要分手。
在安石认识的所有人中,欣赏并支持他写作的只有 C 君一个。「我相信你有创作的才能,尽管去写吧!」他曾这样鼓励陷入退稿地狱的安石。多亏有他精神和经济上的支持,安石才在脱产状态下写出两三篇能够刊载的文章。
「虽然很对不起,但我没法继续留你住下去了,还请另寻他处吧。」
顾及到友人的脸面,他到最后也没有说出「赶紧滚出去」这种话来,这让安石心中更添几分负罪感。搬到这里后,他时常会念起 C 君的恩情和在整洁舒适的公寓楼里度过的那段日子。而现在,他连这间出租屋都要失去了。
「唉,还是什么都不想的好。」他感叹道,「来世做只猫吧。」
做猫的烦恼应该不比做人来得少,不过安石已经放弃思考这种事了。
可能是胡思乱想用脑过度,他又感到饿了。看来光是吃些剩饭还不够填饱肚子,他于是想着出门买袋泡面。
得益于长时间节衣缩食的生存状况,安石已经领悟了泡面的极意。面饼需要焯水多长时间,调味包放多少才算适量,使面变得更好吃的关键技巧他皆了然于胸,不过他最喜欢吃的还是直接冲开水就完事的合味道。
方圆两公里只有一家超市卖合味道,而且定价比通常要贵四毛。其实安石原本是打算去那里应聘的,可一问得知那家店是三班倒。考虑到休息的时间,他最终选择去五公里外的 24 小时便利店打工,上 12 小时休 24 小时,这样他还能抽空写点东西。
若要问他打工这段时间都写出了些什么,答案是什么都没有。
倒不是一个字都没动的意思。他只要一闲下来就会闭门伏案,奋笔疾书,然而如此勤勉地写作,却仅仅是在量产废纸而已。每天不断堆砌着纸墨的残骸,安石感到文思枯竭,写不出什么可谓之「作品」的东西。
今天有了这样一种心情 好像在笔直的 看不到头的街上走路。
啄木的短歌此刻映照着安石窒闷的心境。他痛切地体会到这位穷困歌人百年前的苦恼,然而徒有相近的悲哀,却无相匹的才华这个事实深深刺痛了安石的内心。
他之前在某个网络平台发了一篇散记,底下有人评论「无病呻吟」。虽然寥寥数条评论中亦不乏赞赏的声音,但最能吸引作者注意的果然还是恶评。安石看了觉得气不过,想要直接下场对线,可转念一想,自己对这篇文章似乎没有太大的信心,说不定真的是他无病呻吟而不知呢?安石无法回击那条评论,并且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即便再不堪入目、难以直视,人也只能以自己原原本本的样子活下去。与其去想那些有的没的,不如先把肚子填饱。他打算起床去买香辣牛肉面了。
安石掀开被子,用左臂慢慢支起身。这时,从他的腹部突然传来一阵剧痛。
犹如刀绞的疼痛使他触电般地再次蜷缩回被里。喉管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要涌出来,安石感到无法遏制的恶心。
忍受了比几个世纪更漫长的三十秒后,他意识到这不是像往常那样可以硬撑过去的疼痛。在突入其来的痛苦和惶惑之中,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把手伸向放在床头的手机。
像是要紧紧抓住一根摇摇欲坠的蜘蛛丝,抱着这样的念头,安石拨打了急救电话。
睁开眼睛,透过道旁枯枝所看到的淡灰色天空中,不见浮云的踪迹。安石朝着头顶空无一物的方向出神,觉得眼前的景色未免过于冷清了。他无言地继续走在这条自己曾经十分熟悉的街道上,足底时不时传来落叶沙沙的响声。
他细细打量着周边的道路与建筑,发现过去好几条烂路经过了大幅翻修;一处以前常光顾的店铺重新装修后树起了新的招牌;某个他回想不起来的地方变成了通往城中的宽阔马路;巷弄中的一些房屋住宅仍保持着四五年前甚至十几年前的模样。
眼前的诸多景物与他记忆中街道的影子逐渐重叠起来。他感到自己被名为怀旧的巨大泡沫包裹住了。
安石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是在还清 S 城宿处的房租和电费之后。花光了先前打工赚到的几千块与聊胜于无的存款,如今他是字面意义上的身无分文。失去了未来变得一无所有的安石,现在只剩些毫无意义又令人感伤的过去的回忆。
他那些并不珍贵的藏书整理成了两大箱送到了 C 君家中托他保管。本来他对 C 君说若是嫌占地方把书全卖掉也无所谓,可 C 君却认真地说自己绝对不会卖。安石内心其实是希望那些书被卖掉的,二手书并不值钱,但他多少想还上一点自己因急性肠胃炎住院的时候欠他的情;另外,卖掉无法割舍的藏书也能让自己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大凡作家在文章中写自己的归乡,总是有什么不得已的事由。诸如家中告急父母病危、分配家族遗产之类的事情,且家庭关系紧张、亲子不和这类状况更是常态。安石急忙忙抛下书籍这样的辎重,以逃难的心境跑回老家,然而当他真的要踏上故土时,心中也无可避免地生出怯意来。
作为大学中退的不肖子,他早已被家中断了经济支援。最开始母亲仍会不时寄一些生活费,固执的父亲发觉此事后,安石就再也没有收到过来自家中的一分钱。所以当他怀着不安的心情敲响家门时,内心便做好了被父亲扫地出门的准备,但是安石进门之后,他却什么都没有说,一语不发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吃完午饭便径直走进卧室关上门,没有看自己的儿子一眼。
他知道父亲本来就寡言,不过即便非常清楚这一点,他还是被父亲连一句呵斥的话都没有,丝毫不理睬自己的态度所伤到。
心不在焉地应付完母亲半分关心半分嗔怪的问话与叮咛后,安石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他到家前一天就已经铺好的床上。他闻着浆洗干净的被褥的气味,终于有了些归家的实感。
不遇作家秋日返乡,似乎能成为很好的写作素材。他心想。虽然安石确实不遇,可说实话大概并不怀才,况且他也算不上什么作家,真正被刊载文章一只手就能数尽,说自己是三流写手都稍显勉强。
他是什么时候变得想要写作的呢?直到正处青春期的中学时代,安石才对写东西这件事热衷起来。接触到所谓纯文学,在六平米大小的卧室中塞满他爱读的小说与诗文,憧憬着直见性命的文学的生活,渐渐地想要写下属于自己的文字。
可光有写作的冲动,并不意味着有写作的才能。他隐约感到要成为写作者,某种特质是必不可缺的。
那究竟是什么呢?现如今长大成人的安石,依然无法解答这个问题。也许这便是他的文章被人批评无病呻吟,每天将自己关在屋里也终究写不出作品的缘故。
因为不想一直在家中制造尴尬的气氛,安石休息了两个小时就出门散步去了。于是如前文早已叙述的那样,他独自漫步在城镇的角落,对着街景暗暗感慨自己怀念的心绪。
不知不觉间,安石走到了他从前住的小区附近。他小时候很喜欢站在位于六层的住处阳台上欣赏天空的变化,尤其爱看夕阳的景色,但住在六层也正是他们要搬走的理由。
他记得楼上有一位爱唱歌的住户,那户人家屋里曾经失了火。从楼底下向敞开式的阳台望去,应该还能看见墙面上焦黑的痕迹。
不知他是否还在唱歌呢?安石脑中不禁冒出这个疑问。遭遇了那样的变故,换作是自己恐怕早已悲伤到失声了吧。
一直以来过着并不顺遂人生的安石,似乎已经丧失了想象美好事物的能力:他小说中的主人公无一例外都是些因性格缺陷而陷入无可救药的绝望生活的人,小说的角色与内容也大多以自己身边的人与事为原型。换言之,他将自己的经历写成小说。
安石靠着拼凑记忆的碎片编织故事,而那些安石深深铭记于心的,似乎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随处可见的风景,素不相识的人们。他写出的故事根本不具故事性,他写素不相识的人们擦肩而过,写随处可见的风景转瞬即逝。
只有在没有故事发生的故事中,他的文学才能成立。这样的话,过去几年间的人生都是自己的演技也说不定。他并非没有其他选择,而是自愿堕落至此。
逐渐黯淡的天色使安石放慢脚步,他观察着街边稀稀落落的行人与凋敝的建筑,倾听着街道的声音,忽然有了一种莫可名状的心情。
他把目光投向远处被低矮丘陵与楼房所遮住的地平线。夕阳染红了天空,鸟儿轻轻地飞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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