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里斯已经在干草堆上躺了三星期。三星期里他只干了一件事,跟虱子搏斗,在万般无聊中这甚至成为一种乐趣。
虱子似乎无穷无尽,不管掐死多少总能冒出新的。他的指甲缝里积起了厚厚的血垢,那都是虱子从他身上偷走的血。
但除了躺在干草上,还能去哪儿呢?地上的石砖是潮的,就像冰一样冷。四周都是大大小小的瓦罐,罐口的泥也冻得跟石头一般硬。留给他的只有靠近门口的一小片空地,这就是全部的自由世界了。
他可以躺着、坐着、伸懒腰、踢踢腿,他可以做任何事,但无法离开。身后的木门上了锁,门外有人轮班看守着。每天两次,这扇门会打开,给他送来一顿饭食。
真可笑。他想。杀死一个人可以更快、更利索。用刀砍下脑袋,用绳索绞紧喉咙,哪怕是不给水喝也行。但这种死亡似乎不合某人的心意。是啊,那是非正常死亡。人们可以对着他的尸体说,“他是被谋杀的!”
某人太胆小了,太虚弱了,不敢这样做。他寄希望于疾病。“无形的死神啊,快些带走鲍里斯吧!”
可是鲍里斯太年轻、太健壮了。在地窖里呆三星期不至于要他的命。只要他能像现在这样一直吃到乳酪、肉和水果,那么他相信自己还可以活很久。
在那个注定到来的时刻之前,这些虱子就权当练手——练习如何在黑暗中找到并且掐死与他作对的东西。
第四周的第一天,开门的动静将他从睡梦中惊醒。这不是饭点,因为他还睡着,说明肚子不饿。他立即意识到,有些事情发生了。
伴随着铰链的吱呀声,木门缓缓开启。火把的光亮射进来,刺得他睁不开眼。
“醒醒,鲍里斯!”一个久违的声音说道,“起床了!”
鲍里斯的睡意尚未消散。他带着痰音答道,“把火把拿开,伊戈尔!你要把我弄瞎了!”
伊戈尔大笑起来,笑声在石壁间回荡,仿佛某种野兽的声音。
“你最好马上开始习惯光亮。”他说,“太阳就要升起来了!”
伊戈尔的手掌是炽热的。这股热量驱走了鲍里斯身上的寒气。
“一点不错!”一阵难以抑制的笑容扭曲了伊戈尔的脸庞,“她之前偷偷派人去通知弗拉德,信使被我们截住了。”
“弗拉德……之后得想个办法料理他。”鲍里斯的嘴唇蠕动了一下,“你现在有多少人?”
二十个亲兵,对付一个女人和她的孩子,或许还有个把女仆。足够了。
“干!”伊戈尔激动地说,“等太阳升起,你就是大公了!”
这个词在鲍里斯的脑中激起了一些回声。血腥勾当只是通往王座的第一步,他必须得到法师塔的认可才能正式就任大公。按惯例,魔法师会认可的,他们通常不介入王公们的斗争。但不巧的是,前不久魔法师中多了一位不速之客,如果那人从中作梗的话,情况就变得难以预料了……
鲍里斯走出地窖,深吸了一口夜晚的空气。这是个晴朗的夜,弦月倒挂在天穹西方,星河将夜空一分为二。魔法师似乎能从星星的运行中看出命运。他们注意到将要发生的事了吗?
鲍里斯抽出剑,熟悉的感觉回来了,这就像是他自己的肢体一样。只有拿着剑,他才算完整。剑刃在月光下隐隐发亮。片刻后,这剑刃就将染血。亲族的血。
亲兵聚拢过来。一个个身影从黑暗中浮现,他们的甲胄在火把照耀下泛着寒光,就好像是寒冰雕成的人。
午夜过后,宫殿的侧门打开了。一个身披长袍、头戴尖顶桶帽、手中提着油灯的人从门里来,这幅打扮即便在黑夜里也不会有人认错——这是一位魔法师。
夜行人走向近旁的“仁爱”医院,鞋跟在木板铺成的路上踩出沉闷但急促的声响,仿佛是一阵鼓点。她像是被自己的脚步催赶着,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小跑起来。或许是被这阵脚步惊动,几只黑鸟从宫殿的窗台跃起,没入了夜空。
走近夜班守卫时,她娴熟地撩开长袍,灯光照亮了内里的白制服,法师塔授予医生的银质树形徽章清晰可见。
而夜行人已经登上了门前的台阶。看门人赶紧抢到她前面去打开耳门,生怕手脚慢了一点害她停下来等待。
温暖的光从门内泄出,给她略微潮湿的袍子涂抹上的一层蜜色。她跨进门去,亲切的草药香气将她包裹起来。
侍童急匆匆地跑来,怀里抱着洗净并且熏香的室内袍与便鞋。为了保证医院洁净,外出时穿的服装必须留在门厅里,这是规矩。
与侍童一道赶来的还有另一位魔法师。她有着北海居民的容貌,头发颜色浅得近乎白银,蓝眼睛则会让人想起夏天温暖的海岸。衣襟上的银徽章意味着她已经不年轻了,但年岁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多少痕迹。作为魔法师,这也是当然的,她从没有为衣食发过愁。不过,若是看她的双手,那便不难计算她究竟同植物、研钵、煮锅和蒸馏器打了多少年交道。
“索菲亚!”她急切地对正在更衣的同伴说,“情况如何……”
没等她说完,名叫索菲亚的魔法师抬起一只手,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
“不,别问。”索菲亚再次打断她,“我要先去见院长。在那之前我不能说。”
她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索菲亚换好衣服,顺手将脑后的发髻打散,黑发顺着脖子垂下来,铺散在洁白的室内袍上。这让她看起来显得随和了一些。
虽然她的口气很柔和,但这话分明是在警告——“不要多管闲事”。
“我会来的。”索菲亚说,“但……有些事情,我知道的不比你多。”
索菲亚没再说什么。她径直走过安娜身边,踏上了通往二层的楼梯。侍童将索菲亚换下来的衣物装进篮子,往洗衣房去了。
安娜独自站在原地,看着索菲亚离去,直到她消失在楼梯拐角。沉吟片刻后,她转身走进通往休息室的柱廊。
一幅幅伟大魔法师的肖像画与她擦肩而过。那都是“第一代”中最卓越的成员,就是他们合力用诅咒杀死了神,也终结了教会的统治,并让大地永远地改变了面貌。这些人中有几位尚在人世,他们住在南方温暖海滨的别院中,用无形的丝线操纵着法师塔。
这间医院就是从教堂改建而来。休息室位于建筑一层的角落,原本是大公私人的祈祷间。房间内的宗教陈设在法师塔接收教堂时便被一扫而空。石砖地面被铲掉,换成了架空的橡木地板,地板上铺着消除脚步声用的厚地毯。屋子的中间是一个暖炉,上面煮着茶水,炉子周围环绕着几张躺椅。在这个季节,窗户总是紧闭着的,而在晚上还要拉上保温的窗帘。
休息室里总是预备了茶、酒、坚果和果干,好让魔法师打发闲暇时间。但安娜并没有休息的心情,无论是柔软的靠垫还是温暖的香茶都不能使她平静下来。她随手拿起一本第一代首席法师尤斯特拉提乌斯的传记,这书显然很久很久都没人动过了。陈旧的纸张一页页翻过,安娜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她的思绪仍然在牵挂着大公的寝室。
大公的健康状况并非什么秘密。因此,作为他私人医生的索菲亚今夜被召唤进宫殿,似乎只能意味着一件事。大公的儿子中尚有两人在世:兄长弗拉德带兵在外,而弟弟鲍里斯前不久被监禁起来。
所以,此时此刻,这座城市真正的统治者并不是家族中任何一个男人,而是弗拉德的妻子叶琳娜。
安娜的脑海中浮现出了她的容貌,但她回忆起的不是一位王公的妻子,而是幼小的魔法学徒。记忆带着安娜越过森林、大河和海洋,让她回到了繁华的帝都。每个魔法师的生涯都是从那里开启的,而也正是在那里,叶琳娜与她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安娜站起身,向窗户走去。从休息室向外望,正好可以看到大公卧房的窗。那扇窗此时一定亮着灯。她掀开窗帘,却看见一排手执火把的人跑出宫殿,似乎直奔医院大门而来。火光分明照亮了他们的头盔和甲胄,他们每个人都拿着出鞘的剑!
安娜心里一沉。她来不及多想,立即抛下书本,飞快地跑出了休息室。
安娜刚跑到柱廊里,就看到侍童慌慌张张地奔过来,那孩子的白围裙被血染红了一片。
“你没事吧!”安娜上前一把拽住侍童,想检查起她是否受伤。侍童赶紧解释道,“我没事!刚刚有一个受伤的女仆倒在门外了,我把她扶进来的。这是她的血。您快去看看吧!有士兵来了!”
“我从休息室看到士兵了。”安娜说,“你快去院长室,索菲亚和院长都在那儿。”
安娜三步并两步赶到门厅,只见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躺在地上,显然就是女仆了。两名侍童正手脚麻利地替女人处理伤情,其中一人用剪刀破开连衣裙,另一人准备替她包扎伤口。女仆的右手已经没了,手腕处有一个整齐的切口,显然是被利器一下子砍断的。
而在她们身后,一个十岁上下的女孩正蜷缩在墙角。她的衣服也沾着血,但应该没有受伤。
夜班守卫站在门外,与一群人对峙着。从安娜的视角看去,这构成了一副奇妙的景象。一个男人手持长矛拦在门前,将来者不善的武装分子与屋内的女性隔开,简直就像是睡前故事里的场景。当然,这里所有人都清楚,真正为人所忌惮的是魔法师。
安娜把手探进腰包,摸出了防身用的燧石灯。这东西只比手掌略大,无需火源就能点燃,非常适合在紧急场合使用。安娜的燧石灯里灌了眩光油,尽管油壶太小,只能燃烧一小会儿,但应付眼前状况足够了。
她将燧石灯攥在手里,随时准备扣下机关。有长袍作掩护,旁人看不见这小动作,这是魔法师的基本功。
她缓步走出耳门,在石阶上站定,俯视着那些持剑的士兵。领头的一人脸上有血,那毫无疑问是女仆的血。安娜认出了他,是大公的儿子鲍里斯。
“没。”守卫说,“女仆神志不清了,我们把她扶到台阶她就昏过去了。”
安娜点点头。她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鲍里斯的脸,“你在搞什么?”
“我们在抓谋杀父亲的凶手。”鲍里斯举起染血的剑指了指门洞,“她就在你背后。”
所以,大公死了。这个消息化作一道闪电,划开了安娜心头的乌云。她想到索菲亚暧昧的态度,显然对这件事她是知情的。她见证了大公的死亡吗?谋杀指控究竟是怎么回事?被囚禁的鲍里斯又如何突然获得了自由?太多谜团了……
“别费劲了,安娜。”鲍里斯说,“你激怒不了我。这事儿你管不了。把女仆还有孩子给我吧,对大家都方便。”
“我是医生,鲍里斯。”安娜说,“我要尽我的职责。”
“安娜……安娜……你怎么改不了?还是这么喜欢给自己找麻烦?”
安娜毫不退让地回敬道,“现在是你在给我找麻烦,我的好弟弟。”
“父亲死了!”鲍里斯突然爆发出一声怒吼,“被人杀死的!”
屋内的两个侍童被吓了一跳,但安娜并不为所动。她太熟悉鲍里斯了,即使分别了多年,这种熟悉不会改变。如果说人是一株树,那么安娜是看着鲍里斯从种子发芽的。
“你的指控对杜马去说吧。”她的语气平静而坚定,“这里是医院。”
“别假公济私,安娜。你讨厌我,这没什么,但我劝你不要玩火。”鲍里斯转变了攻击方向,“违反条约的后果你比我清楚。难道你觉得自己还有第二次机会吗?现在法师塔里还有谁会帮你?”
“条约没有否定我们救助伤患的义务。”安娜说,“杜马随时可以传唤被告,在我们施救之后。你还怕人在医院里跑了不成?”
这时,门厅里响起了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接着,安娜听到索菲亚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真高兴看到你恢复了自由,王公。”
“能再见到你我也很高兴,医师。”鲍里斯立刻换上了尊敬而疏远的口吻。
索菲亚走到门阶上,扫视了一下面前的众人。她的双手也藏在袍子里,显然是准备了什么攻击性的魔法。
“这里可不是动刀动枪的地方呀。”她的话语既平和又不容置疑。
“这是个误会。”鲍里斯转过头,对亲兵说,“把剑收起来吧。”他自己用衣袖抹干剑上的血,也收剑入鞘,“我们只是请求把杀人犯交给我们处置。”
“关于法律问题,我想我的同事刚才解释得很清楚。”她看了眼安娜,眼中却并不全是肯定的神色,“请你理解我们的立场。当然,如果杜马觉得有必要,我本人也随时可以以大公私人医生的身份出席作证。事情一定会搞清楚的,何必那么着急呢?”
“好吧,明天我就会召集杜马开会。噢,对了,”他装作忽然想起了什么的样子,“有个事儿你们可能有兴趣知道,弗拉德的女人不见了。”
“那我就不打扰了,明天见,各位。”说罢,他带着亲兵转身离开了。
“他在你面前死的,对吗?”安娜在索菲亚耳边轻声问。
受伤的女仆已经被转移到医院大厅,工作由当班医生和两位强壮的护士接管了。
安娜走过去,快速检视了一下伤者。她手腕处的切口已经包扎完毕,但她失血过多,脸色白得发灰。
“骨头一下就切断了。”当班医生说,“是把很锋利的剑。”
当班医生把情况跟她简要汇报了一下。末了,她说,“治疗室马上就准备好。”
索菲亚点点头,“但愿她能扛过去。”她又转向安娜,“你要去陪陪那姑娘吗?”
安娜顺着索菲亚的视线望去,见那个与女仆一同到来的孩子此时正坐在墙边的暖炉旁,手中捧着茶杯,神情木然地看着人们来来去去。
“我带她去休息室吧。在这儿她放松不了。不过……”安娜转过头来看着索菲亚,“我们能先谈谈吗?”
“好吧。”索菲亚同意了。看来她已经从院长那里得到了一些指示。
两人来到无人的柱廊上,几乎是下意识地背对忙碌的人群而立。这么做是为了防备有人读唇。魔法师的世界充满了秘密,因此他们从小就熟悉了各种保密的手段,隐秘是生活的常态。
大公的肺有毛病,是他年轻时落下的沉疴,一个为了登上王座而付出的小小代价。当时的大公是他父亲,而他就像今天的鲍里斯或者弗拉德。他在战场上被敌人打败,为了躲避追捕孤身进入雾境。非常幸运地,他没有被雾兽袭击,但雾永久损害了他的肺,这种损伤随着年岁增长而越来越严重,让他比实际年龄更衰老、更虚弱。
呼吸衰竭,这是个合理的死因。但这种死因是很容易伪造的,安娜可以立刻说出十几种会让人呼吸衰竭的药剂。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安娜。”索菲亚说,“不,他不是中毒死的。”
“这么说,”安娜思忖着,“鲍里斯只是在虚张声势?”
索菲亚的嘴角浮现出一个淡淡的微笑,“很符合他的性格,不是吗?”
是的,这很合理,就像大公的死因一样。那叶琳娜又是怎么回事呢?如果鲍里斯要陷害一个人,为什么不是叶琳娜而是她的女仆?她难道真的失踪了?但除了索菲亚,今夜没人离开过宫殿。她藏起来了?
一只手落在安娜肩头。索菲亚用轻柔的口吻在她耳边说,“别陷进去了,安娜。别忘了你是魔法师。那些事情跟你已经没关系了。”
安娜当然知道,索菲亚说的“那些事情”不仅仅是指她与鲍里斯和弗拉德的血缘关系,还有她与叶琳娜的过去。
“去陪陪孩子吧。”索菲亚接着说,“她现在倒是很需要一个亲人。”
“好吧。”安娜点头,“希望今晚不要再出什么事了。”
她正要转身离开,忽然意识到她们现在正处在“那两幅”肖像画之间:左边是尼古拉斯,右边是阿纳斯塔西娅。虽然刚才只是因为不想被画像凝视所以才下意识地站在这里,却无意中来到了原本悬挂着海伦娜画像的地方。
自从一年前海伦娜被法师塔流放到雾境之后,所有地方都摘掉了她的画像。按占卜学的理论,无意中来到这副被摘除的画像前,这可不是吉兆。尽管就连占卜学本身,也随着这位第二任首席法师的流放而被禁止了。
在那之后,很多事情都变了。安娜也是受此牵连而从帝都被赶出来,法师塔“仁慈”地将她甩回遥远的故乡。
当她走向那个孩子时,对不祥预兆的忧虑萦绕着她。她尽量不让自己显得消极,小侄女已经承受不起更多压力了。
安娜在孩子面前蹲下,轻轻捧住了她的手。这双手又小又软,暖炉把它们烤得暖暖的。她不像先前那般打颤了,安神茶起了作用。
她们上一次见面还是在两个月前。冬雨季节让奥尔加患上了伤风,叶琳娜把她带到医院修养了几天。不过,实际照看她的人是索菲亚。
安娜轻轻地抚摸着奥尔加的头发,她的头发与叶琳娜一样,就像是凝固的阳光,“咱们去洗一洗,然后换身衣服,怎么样?”
她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睡衣,还被血给染湿而贴在了身上。安娜生怕她着凉,便脱下自己的袍子给她披上,又让人拿来一双小号病房拖鞋。
奥尔加顺从地站起来,跟随安娜穿过迷宫般的甬道,走进了浴场。
浴场是魔法师掌权之后新建的,与教堂本身几乎一样大。它由帝都的工匠建设,所以构造上几乎就是帝都大浴场的缩小版。它被分成三个相互独立的区域,分别供魔法师、医院工人和守卫、以及病患使用。三个区域的功能完全相同,最初只是出于卫生考虑作了分隔。不过随着时间推移,这种分隔措施也被染上了神秘气息。
奥尔加没有生病,也不是魔法师,所以只能去第二个区域。
在更衣室门口,安娜弯下腰问奥尔加,“你一个人可以吗?”
安娜克本想叮嘱些“当心地滑”之类的,但都被奥尔加那句话给堵了回去。她只好说,“我去隔壁给你拿点衣服,一会儿放在更衣室里。”
安娜转到魔法师专用区,拿了一套中号侍童制服。侄女今年十四岁了,穿这个应当正合适。
看着手中折叠整齐的黑色连衣裙,一阵怀念浮上安娜心头。二十二年前,在帝都的浴场更衣室中,她第一次穿上这身衣服。更衣室中微微潮湿的空气,陶片上散发出的暗香,以及手中衣物柔软蓬松的触感……那一天仿佛就在昨日。
可是,那时候的伙伴们,那些安娜还记得的、不记得的、以及永远不会忘的,一个都不在身边了。
如果是十年前,这些思绪或许会让安娜流泪。但现在她不会了,岁月的风吹干了她的泪腺。
她放下衣服,退了出去,在休息区坐下来。浴场服务员立即给她奉上了一杯夜茶。
本已风干的花朵在热水中舒展着,仿佛恢复了生机。这些花来自大河上游更远的北方,法师塔在雾境边缘开辟了大片新田地,用来取代已经无法继续运作的老种植园。改良植物将雾转化成各种元素,经过农场工人加工,再被制成魔法原料,最后由法师塔的灯船沿河而下运送至各地——小到一杯安神茶,大到城市灯塔日夜燃烧的驱雾油。
法师塔运作和维护着雾灾之后的世界,但世界的变化一刻也曾不停止。雾境在消退,凡人的土地越来越多,而法师塔的根须不得不向更远的边疆延伸。
安娜想起了索菲亚对大公的诊断:呼吸衰竭。是啊,衰竭。魔法师也在衰竭。当安娜出生时,魔法师作为一个整体,刚好越过了它力量的顶峰。她认为自己是幸运的,因为她应该不至于亲眼看到衰落之路的终点。
不知何时,那孩子站已经在安娜面前。黑色连衣裙覆盖着她脖颈以下的身体,带着湿气的金发披散在肩头。她尚未脱去稚气的脸上带着出浴后的红晕……不,那哭泣的痕迹!
这是出于歉意而生的下意识的举动。并非因为她有一瞬间将这孩子认成了叶琳娜,而是这身黑制服忽然让安娜想到了一些事情。
到明天,鲍里斯也许就能控制杜马。如果真是那样,那么在这座城市里就只有一种办法能从他的屠刀下拯救奥尔加。
凡人可以向法师塔请求避难。只要奥尔加喝下守秘水,她就与外面的世界斩断了联系,医院的大门也就能保护她了。唯一的问题是,要得到院长的许可。但这种事是有先例的,数十年来法师塔收容了许许多多像奥尔加这样的孩子,他们中有些人还成为知名的魔法师。
对于魔法学习而言,奥尔加的年纪或许有些大了,但她至少能活下去。安娜可以把她送去帝都,让她在远离家族恩怨的地方长大。
但这样一来,她也将见证魔法师的衰落。或许在未来的某个时间,她也会像安娜这样,被打上异端的烙印,带着这个烙印过完一生……
“抱歉,奥尔加……”安娜在孩子的耳边呢喃着,而那孩子也用拥抱回答了她。
当侍童在浴场休息区找到安娜时,她正坐在躺椅上,读着一本关于酊剂制作的书。听见来者的脚步,她连忙抬手示意对方不要出声。侍童立即明白了其中缘由,奥尔加此刻正睡在安娜旁边,身上盖着一条毯子。
安娜轻手轻脚地从椅子上起来,走到侍童跟前。侍童踮起脚尖,用气声在安娜耳边说,“首席医师请您去她的房间。”
索菲亚?她有什么事情要商量?这令安娜感到些许意外。她本以为自己被完全排除在这起事件之外呢。
“我这就去。”她对侍童说,“你跟服务员说一声,如果这孩子醒了,跟她说我只是走开一下,很快就回来。啊,对了!她不是魔法师,别让他们给她上夜茶。”
奥尔加没喝过守秘水,那些干花煮成的茶只会让她腹痛而已。何况,对此时的她来说,清醒意味着无尽的不安。
“好的,老师。”侍童刚转身要走,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又问了一声,“老师,您需要新的室内袍吗?”
带着疑惑和些许期待,安娜返回教堂,顺着螺旋石台攀上二层。从这里可以俯瞰一层的大厅,居高临下看清每个人的一举一动。
索菲亚时不时地会在这条走廊上来回巡视,检查侍童是否偷懒。作为首席,她掌握着晋升的审查权,因此几乎所有孩子都怕她。
这也是为什么来通知安娜的侍童最后还不忘问一声“是否需要室内袍”。如果索菲亚认为安娜没穿袍子是因为她不上心,那就该她倒霉了。
安娜当然知道索菲亚对待孩子们的方式,她并不想给任何人找麻烦,所以离开浴场前就在更衣室找了一件干净的室内袍披上了。
首席医师的房间就在二层靠近楼梯的地方。安娜推门进去,见索菲亚正坐在书架底下打发时间,旁边的茶几上摆着一壶茶。
索菲亚合上书本,抬起头来注视着安娜,“那孩子还好吗?”
“这会儿睡着了。”安娜说,“你找我来是为了她吗?”
“不错。”索菲亚点点头,“她把我们卷入了鲍里斯的政变。你打算怎么办?”
这次谈话也许是院长授意的,为的是探探她的想法。她是这起事件中的一个不安定因素,不仅仅因为她是大公的女儿,还因为她过去是海伦娜一派的人,也就是不干涉主义者。虽然海伦娜已经被从法师塔剔除了,但在现在这个当口,院长一定想要再次确认所有人的思想保持一致。
这可真有意思。安娜想。她才刚想到援引避难规则来保护奥尔加,索菲亚就来了。既然如此,她决定要把计划和盘托出,并且争取到索菲亚的支持。这么一来,这次谈话就是预先审查了。要是过得了索菲亚这道关,院长那儿应该不成问题。
她迅速组织了一下语言,然后开始解释,“鲍里斯想要杀死她,这点是确定无疑的。我敢说她一离开医院就会被杀。如果我们允许他这么做,那么弗拉德会认为我们在偏袒鲍里斯。这样一来,我们失去了中立地位,也就不能仲裁争端了。”
索菲亚不会不知道这一通说辞都是借口,为的只是引出“不交出奥尔加”的结论。不过,她——以及院长——要听的就是这个借口,就是安娜口中吐出干涉主义的语言,不是吗?这次谈话显然被悄悄记录了,作为“思想统一”的证据。
索菲亚似乎对这番解释很满意。她啜了一口茶,接着问道,“你打算如何说服鲍里斯接受这个提议呢?除非他认为自己无法抵抗弗拉德,否则不会妥协。但既然他已经占据了城市——我们可以这样假定吧——那他应该是很有底气的。”
“我们不需要跟他做交易。”安娜说,“用避难规则吸收奥尔加进组织,鲍里斯就没有理由干涉了。”
“不征求弗拉德的意见就这样做?”索菲亚挑了挑眉毛,“太不妥当了吧?”
“我们可以跟他谈谈。”安娜说,“送一个子女加入魔法师,对他也不是损失。”
“但他确实有一个重大损失。”索菲亚说,“我给你看个东西,这是院长刚给我的。”
她站起身走向书桌,从上面拿起两张蓝纸递给安娜。安娜接过来快速浏览了一遍。两份文件都来自法师塔。
第一份是法律修改的通知。《最终和平条约》中魔法师介入凡人社会的主要限制“间接原则”被移除了。这意味着今后魔法师可以不经由王公作中介,直接与其他凡人接触。
第二份文件则是一道命令,要求开始推行“分治原则”。
安娜在离开帝都之前就听说过这件事。海伦娜的不干涉政策引起了一些“第一代”的不满,因为凡人之间的争斗已经超出了他们容忍的限度,她被流放之后这个政策就废止了。
当时,帝都的魔法师圈子里流传着一个谣言,说“第一代”想要打击过于强大的凡人领主,拆分他们的领地,并且把他们从稳固的王位上移开。这就是“分治原则”。
经过一年的酝酿,它终于降临到了安娜的故乡。鲍里斯并不知道这些。在他的头脑中,魔法师还会对他的夺权行动袖手旁观。当然,弗拉德也不知道,他的继承权已经发生了改变。
“大公是自然死亡。”索菲亚说,“所以这次继承适用分治原则。”
“既然你跟鲍里斯关系不好,那么他这边我来想办法。”索菲亚说,“你想想你要怎么影响弗拉德?奥尔加挺亲你的,对吧?”
原来如此。安娜想道。这大概才是她帮忙赶走鲍里斯的真正原因。看到奥尔加的时候,她就在盘算了。
“我不那么确定。”她说,“我和他太久没见了。无论如何,必须要让他确信,奥尔加很安全,而且我们会保护她。”
“你是说……他要亲眼确认,是吧?”索菲亚略微思索,然后说道,“我想这不是大问题。你可以带奥尔加一起去。由你这个姑妈带着,我们也很放心。”
安娜感到简直难以置信。她本以为要费一番口舌,没想到索菲亚轻易答应了。
“鲍里斯肯定会封锁城门,我们不去跟他浪费时间。”索菲亚接着说,“这么办,你带奥尔加从雾厅走。黎明时分动身。”
现在是冬季,距离日出还有不到五个水钟时,时间很充裕。
“你先去准备吧。”索菲亚说,“雾厅和灵知水的使用许可书我之后派人送去。”
“我们走之前,我会把奥尔加的避难申请书提交给院长。”安娜用提醒的口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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