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是美国科幻作家菲利普·迪克于1968年出版的科幻小说,被誉为是“科幻新浪潮的奠基之作,赛博朋克的典型范本”。关于这部小说的研究性文章也是不胜枚举,涵盖生命政治、情感悖论、存在主义、反乌托邦、后人类理论等诸多面向。然而,与之相对的是,作为小说结尾的最后三章在这些研究中却往往是缺席的。事实上,《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结尾的写法不仅不符合菲利普·迪克写作的惯例,其中有关默瑟与蟾蜍的内容也让许多读者感到迷惑。那么,我们应该如何理解这部小说的最后三章?在接下来的内容中,我们将先概述《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的故事情节,继而分析小说的三重尾声的具体意涵,最终的结论是尾声的延宕反映了菲利普·迪克对于决定论与不确定性思想的转折变化,关于人性的救赎问题的探讨。
《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的故事发生在世界大战后的地球,核弹引发的放射性尘埃笼罩了全球。受到尘埃辐射污染,一部分幸存的人类变异成了智力缺陷的特障人“鸡头”。联合国为了保护人类基因的完整性而鼓励正常的人类殖民火星,他们为每名移民者都配备了一个定制的仿生人奴仆。然而,部分仿生人会因为不满于奴隶的处境而杀死自己的主人,并逃亡到地球上。这些仿生人与人类极为相似,但唯独缺乏了共情能力。地球上的赏金猎人可以通过沃伊特共情测试来找出并消灭这些仿生人。
里克·德卡德便是旧金山的一名赏金猎人,他与妻子伊兰共同生活在公寓中。因为眼下只有少数仍然眷恋着故土的人还留在地球上,公寓的大楼中存在着无数空空荡荡的房间,这让伊兰感到空虚,并开始主动通过潘菲尔德情绪调节器体验这种抑郁绝望的情感。里克对此感到担忧,因而替妻子和自己将情绪调节器调整到了积极的情绪上。早餐过后,里克来到屋顶的人工草坪上照顾自己的电子羊,放射性尘埃导致地球上动植物数量锐减乃至灭绝,这使得昂贵的动物宠物成为了人们身份的象征与同情心的体现。里克原本的羊因为破伤风死掉了,并不富裕的他只能买得起以假乱真的电子羊来作为替代。他打心底里希望自己能够拥有一只真正的动物,但这需要一大笔钱。心灰意冷的里克来到警局,局长告诉他,有八个仿生人从火星逃到了地球,首席赏金猎人戴夫·霍尔登已经调查出了他们的名单,但却在抓捕两个仿生人后负伤,剩下的工作只得交由里克来完成,每干掉一个仿生人他都能拿到一千块赏金,这让里克倍感兴奋。这些仿生人都是罗森公司不顾警局抗议最新推出的枢纽6型仿生人,其脑单元前所未有得复杂,导致局长对沃伊特共情测试的有效性产生了怀疑。因此里克的首要任务就是前去罗森公司调查此事。
里克在罗森公司遇到了蕾切尔,她自称是公司负责人埃尔登·罗森的侄女,她对里克关于仿生人的看法感到气愤。就在她即将发作时,埃尔登适时出现,宣称蕾切尔就是里克的第一个测试对象。里克根据沃伊特共情测试判定,蕾切尔是一名仿生人。但埃尔登和蕾切尔却对此坚决否认,这让里克有些动摇。埃尔登试图以猫头鹰来贿赂里克说服警局放弃沃伊特共情测试来方便罗森公司生产新型仿生人,但蕾切尔对猫头鹰缺乏同情的称呼却无意中暴露了她的真实身份,原来她就是一个被植入了记忆而自认为是人类的新型仿生人。尽管这次调查最终验证了沃伊特共情测试的有效性,但枢纽6型仿生人的迂回狡诈还是让里克感到十分棘手。从罗森公司离开的里克被指派与苏联赏金猎人卡达尔依合作追捕仿生人波洛科夫,就是他用激光枪偷袭了戴夫。而当里克看到卡达尔依同样拥有一把激光枪时,刚刚在罗森公司见识过新型仿生人何其狡诈的他提高了警惕。最终,里克诈出了卡达尔依的真实身份,他其实是由波洛科夫所假扮的,于是里克开枪击杀了他。
戴夫留下的名单显示下一个要消灭的仿生人是歌剧演员勒夫特小姐,她在《魔笛》中卓越的演唱才能让里克印象深刻,甚至萌生了性欲。就在里克要求勒夫特进行沃伊特共情测试时,拒不配合的勒夫特以性骚扰为由报警逮捕了他。里克起初不以为意,他相信警察会站在赏金猎人一边。然而,接线前来的警官却宣称里克根本不在赏金猎人名单上,并将他和波洛科夫的尸体带到了一个陌生的警局。他在那里见到了加兰德局长和他手下的赏金猎人菲尔,加兰德宣称里克犯下了杀人罪,但波洛科夫的尸检结果表明,里克所击杀的确实是仿生人。这引起了菲尔对加兰德的怀疑,当里克要求对加兰德进行沃伊特共情测试时,加兰德坦白了自己的仿生人身份,他组建了一个假的警局来隐藏自己的身份。加兰德最终被菲尔杀死,但其在仿生人手下工作了三年的事实让里克和菲尔怀疑他是否也是一个被植入了人类记忆的仿生人。菲尔与里克一起回到剧院逮捕勒夫特小姐,里克本打算继续完成中断的沃伊特共情测试以确保她真的是一个仿生人,但菲尔却直接开枪杀死了勒夫特,这种无情的杀戮加剧了里克对菲尔的怀疑。但最终测试表明,有问题的并不是菲尔,而是里克。菲尔认为里克因为性欲而对女仿生人产生了共情,这必将妨碍他作为赏金猎人的工作,这让里克感到十分迷茫。为了排解这种情绪,里克带着三千块赏金贷款买下了一只山羊,但还没等他情绪好转过来,局长便打来了电话,他们掌握了剩下的三个仿生人的行踪。
根据警局的调查,普里斯·斯特拉顿、罗伊和贝蒂三个仿生人就藏身在废弃公寓楼中。那里原本的住户是智力缺陷的“鸡头”约翰·伊西多尔,他对共鸣箱有着近乎迷恋的执着。通过握住共鸣箱的手柄,使用者可以在精神与肉体上与威尔伯·默瑟融合,并且感受到其他人的陪伴,只有在这里伊西多尔才能感受到被其他人所接纳。他们一起随着默瑟爬山,并在石头砸中默瑟时与他一同受伤,这甚至催生了一种名为默瑟主义的宗教。伊西多尔同样热衷于收听老友巴斯特的电台节目,但巴斯特对默瑟的敌对态度时常让伊西多尔感到不满。在一次融合后,伊西多尔结识了逃亡到公寓中的仿生人普里斯,尽管她时刻警惕着伊西多尔,但伊西多尔还是很高兴能够与同样孤独的她成为朋友。当罗伊和贝蒂也来到公寓时,她们设置了警报器来警惕赏金猎人。伊西多尔才意识到原来她们是仿生人,但他并不在意,他想要保护她们。但贝蒂剪掉蜘蛛的腿的举动,以及罗伊对电台中老友巴斯特宣称默瑟由失业、酗酒的老演员扮演的骗局的应和,都让伊西多尔感到无比沮丧。
局长催促里克尽快去抓捕仿生人。烦闷到无可奈何的里克拨通了罗森公司的电话,希望蕾切尔能够帮助他走出困境。他们约在一家酒店见面,蕾切尔在查看里克给他的资料时发现,仿生人普里斯的型号和她相同,这让里克产生了退却的念头。但仿生人无法控制自己的生理冲动,蕾切尔与里克还是发生了关系。这让里克感觉自己爱上了蕾切尔,但她却告诉他,酒店里发生的一切只是罗森公司为了阻止赏金猎人行动的惯用手段罢了,这会摧毁他们继续消灭仿生人的意愿,里克差不多是蕾切尔引诱的第十个赏金猎人。蕾切尔认为,里克最爱的是他的山羊,其次是妻子,最后才是她。感到被利用的里克在愤怒中威胁要杀死蕾切尔,但最终还是无法下手,蕾切尔嘲讽地看着里克远去的身影,心中满是胜利的喜悦。
当里克走进废弃公寓楼时,他遇到了伊西多尔,他已经相信默瑟并不存在。但里克却在楼梯间见到了默瑟,默瑟警告他正有一个仿生人在里克身后准备偷袭他。那是普里斯,里克差点将她错认为蕾切尔,但最终有惊无险地射杀了她。如果不是默瑟,里克绝无可能战胜普里斯。在那之后,里克又消灭了罗伊和贝蒂,并且意识到贝蒂爱着罗伊,就像自己爱着蕾切尔、伊西多尔爱着普里斯。他所做的事情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但他必须这样做。受此影响,里克并没有因为得到大笔赏金而变得开心。当他回到家时,他发现蕾切尔杀死了他的山羊,这似乎意味着蕾切尔产生了仿生人不应有的嫉妒情绪。里克为了疏解情绪,仿照默瑟爬上山丘,并且感到被石头击中。在下山途中,里克发现了一只本应灭绝的蟾蜍,起初他感到无比兴奋,但事实证明,这只是个电子动物。里克接受了这点,在早已应得的安宁中入睡,而妻子伊兰也准备好精心照顾它。
小说的倒数第三章是一个标准的前中期菲利普·迪克式的结尾,当里克最终失去了自己心爱的山羊时,他坐上飞车:“车越飞越快,越飞越高,远离旧金山,飞向北面无人居住的荒凉处。那是没有任何活物愿意去的地方,除了自觉死期将至的那些生物。”以载具飞驰的画面结束小说的叙事是菲利普·迪克式结尾的典型意象。1965年出版的《帕莫·艾德里奇的三处圣痕》的最后一句是“飞船加速了,渐渐靠近地球。”1966年的《等待去年来临》的结尾是“出租车继续向蒂华纳皮草染色公司驶去。”1967年的《逆时钟世界》则以“车子悄无声息地前行,朝着市区接收医院的方向驶去”作为全文的尾声。而这样的结尾描写在菲利普·迪克后期的创作中是极为少见的,静态的画面取代了行驶的载具。在1974年的《流吧!我的眼泪》中,第三部的结尾仍然是行驶中的载具“他的奎波在夜空下缓缓飞行,像只受了伤、翅膀烧掉一半的昆虫。带他回家。”而在这之后,迪克增加了一个静态的尾声,将画面定格在蓝釉花瓶上:“许多了解陶器的人都怀着坦率和真诚之情,欣赏和热爱着这件作品。”1977年的《暗黑扫描仪》的结尾:“布鲁斯弯下腰,摘下一株蓝色的植物,放进他右脚的鞋里。”在1981年的《神圣秘密》中这种静止达到了顶峰:“我呢,则留在家中继续寻找。我坐在客厅的电视机前。坐着,等着,注视着屏幕,保持清醒。”之所以会发生这样的转变是因为迪克在叙事决定论与不确定性叙事之间进行调和的尝试,前中期这两种力量的冲突以决定论占据主导地位做结。约瑟夫·唐纳森(Joseph Donaldson)认为,叙事决定论“经常使用道路、建筑纪念碑和具有圆满结局的书面文本的意象”作为保护机制来避免未来的恐慌。在一定程度上,载具飞驰意味着对当下现状的逃离,暗含着进步的观念与决定论的模型,这在1955年出版的《太阳系大乐透》的尾声中表现的最为明显:“人类需要开疆拓土,踏足不同地域,体验新鲜事物;也需要领悟变化,在更迭中求得生存。人类必须摒弃常规和重复,摆脱千篇一律,勇猛精进。人类将不断前进。”而到了后期,迪克小说中的不确定性越来越占据上风。不确定性叙事中的“自然意象往往体现出永恒的当下”,使时间变得不可预测与混乱迷失。
在约瑟夫看来,迪克小说在内容层面一直是反历史决定论的,但在形式层面上却从一开始就受制于叙事决定论。这也就是莱姆在《科幻小说:一个绝望的案例——但也有例外》(Science Fiction: A hopeless case-with exceptions)中所说的:“不能说迪克已经避开了为他设置的所有陷阱:他在作品中的失败多于胜利……他构建了一些表面上完全荒谬的假设(因为它们包含矛盾)——同时是决定论和非决定论的世界。”构成迪克不断写作一部部小说动力的正是其形式上抵御叙事决定论影响的不断蜕变,结尾正是这种转变的症候所在。在1962年的《高堡奇人》中,替代历史是绝对反决定论的,但结尾朱莉安娜“一直往前走,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阿本德森的家”的表述似乎又回归到了决定论。同样,当里克筋疲力尽地消灭掉所有逃亡的仿生人后,却发现作为自己工作的回报的山羊已经被蕾切尔所杀死,自己的生活兜兜转转回到了原点,模糊了开始与结束的区分。而蕾切尔出于爱的嫉妒情绪而杀死山羊的举动又暗示了仿生人正在越来越像人,从而模糊了真与假的边界。这本质上的反决定论的,但结尾疾驰的飞车中断了对于这一复杂关系的处理,逃避了对人性的叩问而转向了仿生人进化的决定论。可以说,1968年出版的《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正处在菲利普·迪克创作生涯中的这样一个由动态结尾转向静态结尾的节点上,也就是在形式上抵抗叙事决定论逐渐取得胜利的节点上。它有着菲利普·迪克前中期所常用的载具飞驰式的画面,但并不将其作为最终的结尾,而是放在倒数第三章的位置,通过剩下两章来消解掉其中隐含的进步与逃离的过度乐观的情绪。忽视了这一点,我们就会像吉尔·加尔文(Jill Galvan)等后人类理论家那样,认为人类应该放弃传统界限的自我:“仿生人通过宣布其作为自主自我而生活的权利,挑战了生命和自我的范畴,进而挑战了其创造者的本体论特权。”而这种看法恰恰是迪克在《仿生人与人类》中通过引用托马斯·潘恩“他们欣赏羽毛,却忘记了垂死的鸟”所要反对的,迪克以垂死的鸟代指真正的人性,表达了其对人性失却的恐惧:“我试图定义何为真正的人类……计算机正变得越来越像敏感的、会思考的生物,人类却在变得非人化……我们有必要反抗一个去人性化的社会。”仿生人可以成为人类,但迪克并不希望人类成为仿生人:“成为一个仿生人,意味着主动让自己成为工具”,成为决定论的奴隶,而唯有“叛逆,快乐的反抗精神”的不确定性能够拯救人性。第二十章的结尾的载具飞驰暗含着叙事决定论的进步的必然性,将希望寄托于仿生人拥有嫉妒的情感并不能拯救人性,反倒是实际上逃避了对于不确定性的追寻与对真正人性的强调。因此,迪克在这之后又用了两章进一步阐述了他的故事,将默瑟引入到了结尾的关键位置。
在小说倒数第二章中,里克经历了类似默瑟的旅程,他在一个象征性的山丘上见到了默瑟的模糊阴影,并且感受到自己与之融为一体:“我就是威尔伯·默瑟。我已经永久地跟他融合了。我没法再跟他分开。”在这里,迪克实际上将人性的救赎寄托在了默瑟主义这样的宗教神秘体验所带来的共情感之上。如果说倒数第三章的结尾,将人性的救赎寄托在仿生人的进化之上意味着对人性本身的逃避的话,倒数第二章的结尾则是切实地面对着人性问题,试图给出一套解决方案。这实际上将我们带回了迪克在1964年所写的短篇小说《小黑匣》(The Little Black Box)之中,这也是默瑟主义第一次出现在迪克的笔下。故事中,一种依靠共鸣箱与默瑟融合的宗教风靡美国:“他们想通过受苦来否认自己私人的、个人的存在。这是一种共融,他们都在其中共同受苦,共同经历默瑟的磨难。就像最后的晚餐一样。”这威胁到了政府的统治,导致其宣布默瑟主义非法、并且禁止使用共鸣箱。故事的最后,尽管所有的共鸣箱都被销毁,信徒都被抓捕,但有关如何用普通家具用品组装共鸣箱的纸条已经在社会中广泛传播。《小黑匣》将共情能力视作挑战不公正世界的手段,并且认为政治的镇压无法阻止这种自下而上的拯救。《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试图将其移植到倒数第二章之中,借助人自身的神秘体验与共情能力来拯救人性自身。然而,这样的尝试最终并没有走向解放。里克没有爬上山顶,没有走向确定性的结局。“如果我继续爬山,一直爬到山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那是默瑟每次死去的地方。那是永恒循环中每一次旅程的最终点,也是默瑟的功业最辉煌的顶点。”如果里克爬到了山顶,也就意味着叙事决定论的再次出现,但叙事在这里又一次中断,里克没有爬到山顶,而是手忙脚乱地往山下退去。这也就使得他只是感觉自己成为了默瑟,而没有真正成为默瑟。
发生这样的转折的原因就在于迪克认识到,尽管政治无法镇压基于共情能力的宗教,但这并不意味着它可以脱离社会控制而发挥拯救作用。共情能力可以拯救即将死去的人性,但当共情能力成为一种社会意识形态并且被资本主义所利用时,这样的共情能力还能被称为共情能力吗?《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中,警局宣称人与仿生人的最大区别就是共情能力的有无,这使得缺失共情能力成为一种社会的禁忌,甚至成为社会等级制度的根基。对共情能力的过度强调,使得人们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歧视仿生人乃至同样为人的鸡头,不照顾动物便成为了一件极为不道德的事情。动物也就成为了所有人消费的对象。而电子羊的出现就是一个莫大的讽刺,人们为了避免被指责没有共情能力而要去照顾电子羊,却对与之原理相似的仿生人极度厌恶。基于平等与尊重一切生命原则的默瑟主义被晚期资本主义改造成了消费主义的工具,加剧了阶级分化、物种歧视等不平等现象,成为了戕害人性的帮凶。里克可以将默瑟视为自我理想或他者的化身,从中体验团结和归属的奇迹。但这只是脱离了社会环境的幻想,最终不免沦为另一种逃避。倒数第二章相较于倒数第三章的进展在于,将人性的救赎从不相干的仿生人进化问题转移到了人性内部的共情能力上,但将这种共情能力的培养寄托于默瑟主义与神秘体验的做法在晚期资本主义社会中已经不再可能。于是迪克第二次没有就此结束小说的叙事,将故事的结尾继续延宕。
在最后一章中,里克发现了一只早已灭绝的蟾蜍,但事实证明,它只是一个人造的电子动物。但恰恰是这个虚假的电子蟾蜍,让里克收获了早已应得的安宁,并且改善了他与妻子之间的关系。当里克第一次发现蟾蜍时,他首先想到的还是它能够为自己带来哪些利益:“可能有联合国颁发的荣誉之星奖章,还有一笔津贴。上百万块钱的奖金。”但当他意识到这只蟾蜍是假的时,反而脱离了先前的视角,以生命观照它:“电子动物也有它们的生命。只不过那种生命是那样微弱。”这里也就出现了一个悖论,恰恰是因为这只蟾蜍是假的,里克和妻子伊兰对它的共情能力才是真的。这也就颠覆了故事的前两个结局,仿生人不必拥有人的感情,默瑟主义的神秘体验也不必是真的,恰恰是因为仿生人不是人类,因为默瑟是只是一个演员假扮的,人类才能在与他们相遇的过程中真正面对自己的人性,而不是让人性被诸如历史进步与神秘体验等超越性的概念所遮蔽。在结尾的不断延宕之中,迪克一层层剥离了附加在人性救赎之上的可能造成逃避的诸多元素,将虚假还原为虚假,将人性还原为人性本身。不以一个先验的理念加以统摄,而是保留人性的复杂面向,从而摆脱了叙事决定论,走向了内容与形式的不确定性。
最后总结,《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的三重结局实际上表现了迪克1975年的晦涩难懂的文章《人,仿生人与机器》中对于时间的看法,“我们的世界在时间上(而非空间上)的广度就像洋葱一样,几乎是无限层叠的。如果说线性时间似乎增加了层次,那么正交时间或许会剥离这些层次,从而暴露出层层递进的更大存在。这不禁让人想起普罗提诺关于宇宙由同心圆环组成的观点,每一个同心圆环都比下一个同心圆环拥有更多的‘存在’或‘现实’。”从而打破了叙事决定论的束缚,使得小说在形式与内容上实现了统一。迪克在这三重结局中不断追问着人性的救赎问题。在倒数第三章中,他将希望寄托给仿生人的情感进化,这实际上是逃避向了历史进步论;因而他又续写了倒数第二章,将希望寄托在里克与默瑟的融合上,但在晚期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共情同样无法拯救人性;于是,在最终的结尾,迪克放弃了历史进步与宗教救赎式的决定论叙事,在虚假的蟾蜍中悖论式地重新发掘出了真正的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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