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ora生存、对抗、战斗,即使争取不到胜利,也争取了尊严。至少在最后时刻前,她和观众或许都如此以为。但当Igor试图拥吻时,她才意识到自己无能为力,无论身体还是精神。
在那一刻前,如果说富豪的大笑直白地挑明了阶级的鸿沟,而Anora的抗争姑且表现出个体姿态和生存境况,但那也至多是个体遭受结构压迫的常见叙事——无论这个叙事是被误读的灰姑娘童话,还是被看见的时代症候。
在最后时刻,在情节已经完成时,在Anora和观众即将退席、回归生活的临界处,在狭窄车厢的亲吻与注视中,在远离拉斯维加斯的家门前,在大雪中,那个沉默的巨大他者再次出现了。
此前观众跟随Anora,看到她对抗庞然大物;但在最后时刻,从Igor——这个仿佛带有一丝仙气、超然于世的角色——这里,从一次与外部的断裂,从一个缝隙,Anora才看到了自己的所在。
她和观众从一开始就搞错了。她所抗争的并不是横亘于前的东西,影片无关乎她的选择或挑战。她从来没有赢得过,从来无法争取到。甚至这抗争的姿态,连同梦幻的童话,早已是鸿沟、结构或庞然大物的一部分,充当着被许可的娱乐。她想要离开的、想要成为的,不在影像对面,而在周身四处,在自身深处。她的外在、内在和灵魂早已异化在其中。
全篇的影像风格跟随着故事发展发生了多次变化,观众跟随Anora(后半加入Igor)观看。
影片前半小时利用跳切和跳跃剪辑,呈现了冷峻现实的影像。没有试图营造某种足以打动观众的氛围。一切只是发生,和被注视。裸露的镜头与其说是被物化的女性身体,不如说是性工作者对商品化的自觉意识。这是不带情欲的情色工作,是她们日常的生活,是Anora偶然的知觉片段。
Ivan出场后,两人的对话极少使用正反打镜头,取而代之的是摄影机竖立在演员面前的特写,将两人包括在一起的广角镜头,以及分离的对白和画面。这里无关乎她怎么看和他怎么看的因果性叙事,观众在镜头中注视Anora(或者Anora身边Ivan)的表情、身体和感受。故事和意识各自堆在一块。观众通过镜头看到Anora眼中的自己。即便被Ivan三番四次需求,Anora也是疏离的,无法融入的,她知道自己在工作。
直到拉斯维加斯酒店的夜晚(或者更早一些)。从电影37分钟处开始的轨道推移到42分钟的高空远景,画面充满了动感、色彩和时空变换,浪漫的BGM代替了语言,是全片唯一一段爱情喜剧式的内容。风格的变化意味着Anora进入了不同的心理状态,她没理由不渴望和欣喜于进入上流阶层。只是很遗憾,在Toros的电话中,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镜头开始频繁扫过Igor,影像的视角开始在两人之间切换。观众跟随Igor开始尝试理解这里发生了什么。在Toros与Ani的争执中,镜头对准了Igor,观众也一同旁听。总得来说,这是一个相当轻快的、更具故事性的段落。常规的正反打开始主导对话,交叉剪辑推动了节奏。镜头常常对准两人,台词不时交叠在一起。4人组的闹剧氛围,至少是友好的,如果不是温情的。
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一个被预言的某物埋伏在半空。1小时46分钟,影片开始收尾,Toros战战兢兢等待着的飞机降落,在一段连续反应镜头后好戏开场。Anora结束了对Ivan的重复呼喊,从期望和努力中醒来,领悟了面前的巨大鸿沟。
镜头开始更多地带有象征意味。在飞机上,富豪进行着关于自由之类的家庭讨论。越是普通的对话,越是说明鸿沟不在于个人,不在于眼前这个家庭。老练的Toros——他说过的话都是对的——在飞机场景的最后一个反应镜头中,闭上了眼睛,享乐的Gamick则在律师事务所睡去。
最后三分钟,在车厢空间里,经过一段极有侵略性的主观注视,影片在两人的拥抱中结束。
在电影《随心所欲》的第一个插曲中,男人说起一篇关于鸡的作文:“去掉外在,你看到内在;去掉内在,你看到灵魂”。如果说《阿诺拉》的绝大部分讲述了Anora的内在,那么在影片的最后一幕,则短暂地看到了灵魂。这或许是一部极其不现实的(大部分内容是戏剧性的)电影,但它从现实出发,最后抵达现实。
在临近结尾的第十一个插曲中,妓女Nana在咖啡馆问老爷子:“难道不应该在沉默中生活吗?”如果我们不能用语言澄清和讲述所有,比如苦难。老爷子相信我们没有交谈就没法生活下去。只有当一个人在一段时间内与生活脱离关系时,他才能很好地学会言语,讲话意味着人与生活之间联系的复苏。爱需要探求。
Nana在电影院里,当圣女贞德受难时落泪,"上帝知道他把我们带去哪里,我们只有在道路终点才明白这条路",贞德相信伟大的胜利,60年代的法国知识分子试图用存在对抗虚无。与《阿诺拉》同样有关的问题是,Nana在结尾处因何而死?一个路过的男人、时代、还是命运?就好像死亡不过是一个结局似的,一个生活着的、不幸的女人的死亡。
2024年的纽约,Anora至少得到了一个梦幻的拥抱。车窗外,雪飘落在所有的生者和死者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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