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读勒古恩的《寻获与失落》，找寻温和的宽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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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在想这四篇该如何写，诚然，它们在伊库盟的系列故事中也是特殊的篇章：它们均围绕行星耶欧维和在它之上所发生的故事展开：“解放运动，首先是在部落大院的妇女中兴起的，是一场反抗男性统治的叛乱，后来演变成一场所有奴隶对抗主人的战争。”但我更喜欢勒古恩在另一本小说集《Five Ways to Forgiveness》中所写的那样：在一个充斥着种族主义和种姓的世界里，宽恕是什么样子的？
这些都是讲述宽恕的故事：正视自己、找寻平衡、然后，宽恕灵魂。这四篇故事从四个不同的视角展开：流浪于太空的女性机动使、从海恩而来，在族人和学院都没有找到属于自己一席之地的副特使、经历动荡与群体的解放但又找寻属于自己的解放的女性奴隶与深入冲突第一线的海恩使者。这四个视角，有男有女，有卷入冲突的人，也有寻求灵魂安息的人。从这四个人的视角中，勒古恩勾勒出来了一场颠覆传统的革命与冲突，并描绘了卷入这场冲突的所有人，在这场冲突中如何理解他人、理解自我，完成对自身、对世界的和解，最后寻求属于自己的救赎与宽恕。 
女性机动使是这个世界的外来者，对这个世界来说，她威胁极大，如同坚固城墙上被凿穿的洞：“但她不得不承认大使馆那些循规蹈矩的人们说对了一件事：在维瑞尔当个女人十分艰辛。她不属于任何地方。她独来独往，她有公众地位，但这里也存在着矛盾：得体的女人应该待在家，不为外人所见。只有属女会外出上街，见陌生人，在公共场所工作。她表现得像个资产，而非一位主人。但她又地位显赫，她是来自伊库盟的使节，嘉泰耶非常想要加入伊库盟，不想冒犯使节。因此，就伊库盟事宜与她交谈的官员、朝臣和商人都尽其所能：他们将她当作男人一般对待。”这个世界是一个传统的不能再传统的父权世界，作为女性，她能感觉到这里与她的格格不入与不适应；但作为伊库盟的使节，她位高权重，就能借助强权来改变这个世界吗？不能，勒古恩认为，伊库盟的理念是提供一种方式，打开它，而不是禁止任何人进入。
我们有什么资格告诉任何人要做什么、不要做什么？
很柔软，很温和，但也有力量。这也正是这样的理念拯救了女性机动使的护卫官，作为生在这个世界的原住民，在冲突中，在一个愿意与自己交谈与坦诚的对象前，他找到了救赎，虽然失去了他的星球，但紧紧抓住了唯一高贵的东西，这就是属于他的宽恕之日。
在我看来，两位来自海恩的使者，虽然经历不尽相同，但勒古恩赋予了他们同样的特质：温和、柔软、不崇尚力量的冲突，总是在寻求着那条平衡之道，去建立对话、去理解他人，然后，理解自己。该如何去理解他人？当然是深入之间，让自己尽力去感同身受“你不能从外部改变任何事情。保持距离，看到全局，你可以看到完整的图样，什么地方出错了，什么缺了针。你想把它修好，但并不是靠往上面打补丁。你必须参与其中，编织它。你必须成为编织中的一分子。”哈维奇瓦是学习者，不断学习、不断提问、不断扩大自己能接触的范围，然后接受。即便参与了这场冲突，他从不认为他叛逆，在他心里，他接受了一切，改变了自己的灵魂，而不是世界。最终，他也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平衡，学到了宽恕。 
而古乐面对冲突怀疑自身，他救不了那个孩子，他救不了那些女性奴隶，即便反奴隶的战争如火如荼进行着，女性奴隶仍然毫无地位、尊严与自由
我究竟有什么用？我所做的一切从来都没有任何用处。耐心，同情，平静。他们跟你是同一个阵营的。他低头望向梯台黄色砂岩地面上那一摊黏稠的唾液。愚蠢，离开自己的族人，一辈子都在另一个星球上瞎掺和。愚蠢，自以为能给别人带来自由。这就是死亡的意义。为了从吊笼里出来。
这是这几篇故事中唯一一篇结局不是那么好的，到最后，古乐也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和那些女性奴隶一起，等待着解放运动的到来。而解放运动是什么？他所追求的解放运动，应该是个解放一切奴隶的理想，但现在只是一支军队、一个政治实体、夹杂着野心、贪婪、权欲，唯独没有理想。自己作为伊库盟的特使并没有被高人一等地对待，只是一个俘虏，一个暂时有用的俘虏。
而拉卡穆的视角则是贯穿了整个解放运动：从奴隶的身份逃离，但能获得自由吗？没有，她一如《地海》中的恬娜，在逃离固有的身份和环境后，却面对着更大的桎梏与迷茫：恬娜所面临的是与赫族人的格格不入、是女性不得染指伟大的真言之力，只能与黑暗之力为伍。而拉卡穆面临的是性别上的蔑视与内在的种族主义。在拉卡穆的故事中，可以看到解放运动的转变：“首先是在部落大院的妇女中兴起的，是一场反抗男性统治的叛乱，后来演变成一场所有奴隶对抗主人的战争。”但这所有奴隶中，是否包括女性呢？拉卡穆面对这些转变，变得愤怒与厌恶，她们本就一无所有，更是在解放运动中失去了一切。“那自由对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跟男人的自由不一样吗？这样的自由是真正的自由吗？”拉卡穆的抗争是如何持续的，勒古恩并没有详细写出，但在结尾她告诉我们，拉卡穆的任务完成了。
这四篇故事的基调不算轻松，《宽恕之日》与《族民之子》仅仅是从侧面描述了两个星球上所发生的冲突与革命，《一个女性的解放》与《古乐与女奴》更是直面了这两个星球上的黑暗。是的，即便勒古恩非常克制，但也能从她的文字中感受到冲突之前的耶欧维是黑暗且令人绝望的。但是，从她文字中还能感受到的是希望， 她的文字特有一种只有女性智者才会拥有的基调和韵律：耐心、宽恕与温柔。这些悄然滋长的力量，才是撬动一切的支点：不是居高临下的赦免，而是如她在《重建地海》中所说的：“龙是精神和现实上的野性和自由，它是我们自己的想象，能言语的灵性，智慧、有翼，想象出一种新的自由之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