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音乐子分类中最叛逆的"小儿子",嘻哈在街头法则中觅得生存之道:从过时的黑胶与CD里挖掘可用的"碎拍",再对其刮擦、混合、循环——当某个音符仿佛预示终结时,实则是新篇的序幕。
2016年,城市野人为彼时还完全没有名气的说唱歌手Young建坤拍摄了一则八分钟的纪录片。在片中,建坤去看望病重的奶奶,奶奶说:"坤儿,我知道你写歌,写得好,但是你写了很多脏话,‘你妈’什么的。"建坤咬着牛奶吸管,说出了一句让人起鸡皮疙瘩的话:
"奶奶,我们的歌里面就算有脏话,就算有怪话,但大家还是很愿意听,真的,因为大家都觉得,脏话比谎言干净一千倍。"
80年代中期,快克吸食者的数量不断攀升,其中百分之九十的吸食者为黑人。锈带城市的上空燃烧着烟雾,蒸腾出一种与之相匹配的文化——这就是匪帮说唱的起源。15岁的黑人小孩站在街角处放哨,此时他们的耳机里播放的一定是N.W.A或者Too Short的作品。这是匪帮说唱的直接受众——一个远在天边的说唱歌手嘴边肆意喷吐的脏话,承载了他们对兄弟情义、江湖道义的所有幻想。
但仔细研究便能发现诸多疑点:并非所有说唱歌手都过着歌词中描述的生活。那些以第一人称开头、首句歌词就开枪杀人的MC,大多只是在扮演角色。最典型的是N.W.A的Ice Cube——一个父母在UCLA工作、衣食无忧的中产家庭孩子,歌词却充斥着从未经历过的街头生活。Ice Cube是天生的表演者,后来他成为了好莱坞电影明星。
匪帮说唱依托于故事与讯息。想象你走在1987年皇后区的街头,听闻某位社区传奇的事迹,细节在街角传播中不断被完善,最终事迹披上虚构的外壳,成为流传于世的故事。
相较于黑人音乐的前辈——浩室与迪斯科,同样以循环乐段为主体的嘻哈乐,开始抛弃"匿名性",转而无限放大"作者"的存在:在伴奏开头加上酷炫的、独一无二的制作人水印;在匪帮说唱中,"我(I)"成为最高频的词汇。这些随着鼓点讲述的街头故事,最终拼合成黑人文化中全新的"本我"。歌词中的脏话与暴力,是街头生活的自然产物。傲慢与自大如同缠在非裔美国人颈上的绞绳,随时可能将他们拽入地狱——但这份傲慢与自大,恰恰也是嘻哈的力量之源。
随着嘻哈乐的迅猛发展,猜忌、贪婪与仇恨也从阴湿角落滋生。1989年,Ice Cube离开N.W.A;1991年,N.W.A解散;1995年成员Eazy-E因艾滋病去世,留下他与七个女人生育的九个孩子。1994年11月30日,说唱歌手Tupac在离开法庭时遭枪击,次日他坐着轮椅被推进曼哈顿法院,宛如耶稣复生。此事标志着东西海岸争斗的正式爆发,Tupac与The Notorious B.I.G.被分别推为双方代表。想象泰森咬下霍利菲尔德耳朵的瞬间——这便是90年代美国的时代精神。但代价是年轻的生命:1996至1997年间,Tupac与The Notorious B.I.G.相继被谋杀,凶手至今未落网。嘻哈的"黄金年代"就此落幕。
回望这段历史,那些恢弘传奇不过是被包装的鸡毛蒜皮与爱恨情仇。这些故事在后世传颂中,逐渐沦为资本主义的利用工具。在《节奏蓝调之死》中,作者Nelson George预言黑人音乐遗产终将被白人掠夺:"随着黑人音乐变成米色,白人艺术家借着迪斯科踏入了黑人的节奏,企业将黑人电台作为跳板利用,以美国黑人社会为根基的音乐场景终将消失。"
但现实走向远超Nelson George的预料——如今嘻哈已成为全球最流行且最具创造力的音乐类型。它突破了美国黑人的双重意识,在狭隘的民族主义与资本主义主导的简化商业模式间开辟了自己的道路。Eminem作为白人工人阶级的英雄被推向台前,对后黄金时代的嘻哈市场造成巨大冲击:这个白人小子不仅"能说",还说得"和黑人一样好",并描绘着同样的街区生活。这揭露了后工业美国的现实问题——比黑人更"黑人"的白人是普遍存在的。
21世纪的嘻哈艺术家们仍在吐露脏话,但从Kanye West到Tyler, The Creator领军的Odd Future,愤怒不再是唯一情绪,取而代之的是糅合骄傲、天真、感伤甚至羞耻的完整表达。Kanye West发起的Sunday Service活动,将舞台置于教堂、草坪甚至监狱空地,化身牧师的他在中央呼喊音符,听众击打节拍,通过重复将声浪推向高潮——表演者与听众的界限如奇迹般消融。黑人音乐在21世纪的能量已臻此境。
作为音乐子分类中最叛逆的"小儿子",嘻哈在街头法则中觅得生存之道:从过时的黑胶与CD里挖掘可用的"碎拍",再对其刮擦、混合、循环——当某个音符仿佛预示终结时,实则是新篇的序幕。
当我们审视嘻哈歌词中的欲望、痛苦、含混与矛盾,会发现它正将那些充满伤害性、令人不安的言语,淬炼成处理个体与民族过剩痛苦的艺术品。回到最初的问题:脏话是否真的比谎言干净一千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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